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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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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蔡追上井臺,嚎啕大哭著:「孩他娘喲,我活著也沒有什麼奔頭啦,跟你一路去吧!」把槍往井臺上一扔,頭朝上腳朝下,立正著跳到井裡去了。眾人亂紛紛圍在井口,一看老蔡和他老婆在井裡折騰得緊,不救必定淹死,忙扛來一架竹梯子,沿著井壁順下去。大家都搶著下去救人。禾鬥憤怒地說:「閃開閃開,我是軍人出身,讓我下去。」只好讓他下,又找了些粗繩子,把老蔡夫婦拉上來,都沒喝多少水,把肚子裡的水往外擠了擠,就好了。 一男一女兩個落水雞似的,對著眼睛看了一陣,竟摟著脖子哭起來,廠長氣得大罵:「混蛋老蔡,不是看咱在一村的面上,非開除你不可!」老蔡和廠長是一個村的人。正好食堂裡的伙夫江大田來挑水,「鐵錘子」說:「得了,喝老蔡他娘的黑蛤蜊鮮湯吧!」廠長說:「老蔡,罰你和你老婆把井水淘乾淨!」老蔡的老婆淚眼婆娑地說:「表叔,讓俺兩口子說會兒話再淘吧。」「呸!」廠長啐了一口唾沫,走了。走兩步又回頭罵孫禾鬥:「孫禾鬥,你的軍人的不是,廢物的一堆!」禾鬥不滿地問:「你憑什麼說我軍人的不是?」廠長說:「軍人,武器是第二生命,可你他媽的競讓老蔡一把就將大槍搶了過去,你算什麼軍人?」孫禾鬥不服氣地說:「誰知道這個人要奪槍呢?今兒個老蔡你要把老婆斃了,老子也要跟著倒黴,你奶奶的,蔫人一個,三腳踢不出一個響屁來的貨色,使起武器來,竟然十分的麻利!」 孫禾鬥帶著幾個小夥子給我們表演怎樣使用泡沫滅火器,並當真噴了一陣泡沫,的,噴出去十幾米遠,落在地上,像一攤攤爛棉花。孫禾鬥在訓話、表演的過程中念念不忘盯方碧玉,不過別人發現不了罷了。 對了,還有一個棉花檢驗組,負責給棉花定等級,挺要緊的一個部門。檢驗組長是一位名叫趙虎的小夥子,正式工人,皮膚很白,留著大背頭。 還應該提一下炊事班長江大田,這是位青島知青,細高挑身材,潔白牙齒,濃眉大眼號稱棉花加工廠第一美男子。他去井臺挑水時,總是能碰到一些在井臺上洗涮的姑娘。姑娘們直著眼看他。他很得意,用悅耳的青島腔跟她們調笑。「鐵錘子」醋兮兮地提醒她們:「你們要小心,要透過現象看本質,漂亮的男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姑娘們沒人睬他。所有的人都知道,「鐵錘子」這傢伙三十多歲了,狗貓還沒見著,饞女人,饞得發了瘋。 新棉上市,皮輥車間開工。我沾了叔叔的光,幹了件輕鬆活:司磅。方碧玉被分派到皮輥車間看軋花機。在她的面前,棉籽和棉絨因為被兩隻飛速旋轉的皮輥擠壓和牽拉而分離。 第四章 中秋節後第一天,第一車新棉出現在加工廠門口。是一輛馬車,拉著十包棉花。棉花包有兩米長,兩摟粗,趕車的是個老頭,跟車的是幾個中年婦女。門口的警衛馮結巴在保衛組長孫禾鬥的指揮下,收了車把式的火柴、煙袋,交他一個牌,出廠時換回吸煙家什。潔白的花包在陽光下耀眼,檢驗組的扡樣員趙一萍提著袋上去開包扡樣。門衛馮結巴家庭貧寒,貧寒到家無過夜糧的程度。他舅是公社黨委組織委員,所以他幹了輕鬆差事。趙一萍很清秀,嘴角有一粒痣,痣上有三根毛,外號「一撮毛」。業務組有個男的也叫「一撮毛」,是「鐵錘子」的親信。女「一撮毛」她爹是縣水利局的頭頭,所以她也受優待。 新棉入廠時,我很激動,因為我們很快要各就各位,不用跟著「鐵錘子」幹雜活了。方碧玉跟我說她很討厭「鐵錘子」,說他兩隻眼賊突突的,明顯是個色鬼。 一群人擁到大門口看新棉。送棉的人竟然是我們村的。趕車的老頭是我們隊的王九,跟車女人裡有國忠良的叔伯嫂子崔月桂。 「是我們村的!」我興奮地對大家說。 王九陰沉沉地說: 「馬成功,當了工人啦,抖起來了!掙了多少錢?請你九爺去喝盅燒酒?」 「還沒開工資呢。」我說。 「瞧瞧,也開工資吃工資了!」王九邪惡地笑著說。 我知道村裡人對我來棉花加工廠幹活眼紅,嫉妒,也就不說什麼。王九是老貧農,惹不起。 方碧玉跟車上的女人打了個招呼,國忠良的叔伯嫂子笑著說: 「碧玉,吃了兩天工人飯,臉白了不少哩!」 方碧玉說:「白個屁!剝我一層皮也是黑的。」 那嫂子從屁股下揪出一個滿嘟嘟的花布書包,說: 「碧玉,給,這是你婆婆托我帶給你的。」 方碧玉一愣,臉發了紅,上前接了包,很窘的樣子。 我看了一下周圍,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方碧玉身上。有門口保衛組長孫禾鬥的目光,有業務組長「鐵錘子」的目光,有傑出青年李志高的目光——經過一段接觸,我開始和他熟起來。他能吹能拉,我挺服他。 辦公室有人出來干涉: 「都圍在門口幹什麼?沒見過棉花是不是?有你們看夠了的時候!」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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