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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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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必須與方碧玉睡在相同的高度上,所以我爬到上鋪。這裡舉手就可觸摸瓦房的檁條、秫秸笆。麻雀隔著一層瓦在我頭上唧唧叫,我能聽到它們細小的腳趾行走在瓦片上時發出的聲音。當時我沒有在麻雀身上浪費太多的時間,這個嶄新的熱鬧世界裡值得我諦聽觀察的東西太多太多,更何況,我知道方碧玉與我僅有一牆之隔,十釐米厚的牆,上邊塗抹著淫穢的圖形和語言,無疑是去年的或前幾年的臨時工們留下的傑作。隔壁的上鋪也在嘎嘎吱吱地鳴叫著,我知道,那是方碧玉在展開她的被褥。雖然隔著一堵冰冷的牆,但我感到她的呼吸正在撫摸著我的面頰。 第三章 三百多名男女季節工陸續入廠。男、女宿舍內,上、中、下三層鋪,鑲滿了人。因為要洗臉、刷牙、洗衣服,井臺上擠滿了人。於是便有了打了水回宿舍涮洗的,宿舍裡的地面很快便泥濘一片。入夜,呼嚕聲、夢囈聲、放屁聲、喘息聲,通鋪嘎吱聲匯合成複雜的樂章,充滿氣體和力量。所有的人都壓在一起,我擔心房屋被脹破,擔心大通鋪支架被壓斷,我感到惶恐,幸好,方碧玉就在我的身邊,隔著牆壁,我也能感受到她的溫度。 我們入廠後的工作,是在一位名叫「鐵錘子」的正式工人領導下清除院內雜草,鋪設垛底,等待新棉上市。「鐵錘子」羅圈腿,駝背,眼睛不停地眨動,走起路來像只母鴨,說起話來像只公鴨。不是我有意要醜化他,因為他的水平太凹。李志高氣哄哄地說: 「把這樣的人渣轉成正式工人,領導真是瞎了眼!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呸!就他那樣!?領導個雞巴!」 「鐵錘子」大號郭海,「鐵錘」是郭海的乳名,「鐵錘」後邊加一個「子」,就有大不敬的意思了。郭海是廠裡的業務組長,領著垛棉花的一撥人,身邊有幾個親信,有一個名叫『一撮毛』,有一個名叫『座山雕』,前呼後擁,很是神氣。 棉花加工廠占地五百畝,遠離村莊,周遭用墳磚圈起一道牆。那年頭煤炭緊張,磚窯無法開火,連公家搞建築都要用墳磚。破除迷信,生活艱難,老百姓積極扒祖墳賣磚換錢。老祖宗遭了殃。有幾個堂兄弟為爭一座墳,打得頭破血流。我們割草,平地面,用石頭、棉籽皮、葦席鋪成一個個長方形大垛底。棉花收購淡季裡,廠內空地裡種了些花生、玉米之類,長得不好。收花生時男工女工都吃,吃得滿嘴白沫,拉稀跑肚的可不少。 在等待新棉上市的過程中,我知道了如下事情: 1.棉花加工廠準確的名稱是棉油加工廠,屬縣商業局管轄。它負責收購農民的棉花,把棉花跟棉籽分離,棉花打成件外運,棉籽經過鋸齒剝絨機三遍脫絨,然後在榨油車間榨取棉籽油,定量賣給棉農食用。這種粘稠的黑油起初不做任何技術處理即食,後來導致了許多莫名其妙的病症。党和政府為了保證農民身體健康,便在棉油裡放了火堿在大鍋裡燒煮、沉澱,熬成清清的衛生油讓農民吃,怪病也隨即消失了。棉短絨據說是製造炸藥的基本原料,珍貴的了不得,嚴禁向帝修反出口,免得他們用中國人生產的棉短絨製造屠殺中國人的彈藥。 棉籽殼可以喂牛。棉籽餅也可喂牛。儘管牛吃了棉籽餅糞便帶血,但人還是喂,牛也還是吃。所以說棉花一身都是寶,「人民公社一定要把棉花種好,」這是最高指示。「鐵錘子」在為我們訓話時嚴肅地說。他訓話時眼睛眨動得頻率更高。有一位大家都叫她「電流」的姑娘咯咯地浪笑。「鐵錘子」說:「不准笑,嚴肅點。」「電流」只管笑。有人說「電流」是公社黨委副書記的女兒,正兒八經的高幹子弟,何人敢惹?「鐵錘子」算什麼? 2.棉花加工廠有一個皮輥車間(主車間),一個打包車間(把皮輥車間加工出來的皮棉打成件),一個維修車間,一個榨油車間,一個紅爐組,一個財會組,一個業務組(負責把收購來的棉花碼上大垛用葦席和篷布封好),一個炊事班,一個警衛班,一個動力組(柴油機工和電工)。大概就是這些了。 棉花加工廠沒有自來水,只有一眼大口井,井裡吊著幾隻潛水泵,井邊掛著十幾隻漆成紅顏色的消防桶和十幾隻大紅顏色的泡沫滅火器。我們入廠一星期後在井邊發生了一場大熱鬧。起因是前邊說過的那位差一點捧上鐵飯碗的老蔡的老婆來找他。那天正逢集,老蔡的老婆從集上回來,胳膊上挎著個二升笆斗,笆斗裡盛著幾根老黃瓜。女人約有四十多歲,梳著飛機頭,眼睛水汪汪的,一副風流相。孫禾鬥攔住她問:「找誰?」她說:「找俺兒!」其實禾鬥知道她是老蔡的老婆,卻故意大聲嚷叫:「老蔡,你娘來看你了!」那女人也不分辯,只手掩著口笑。老蔡慌慌張張跑出來,不滿意地說:「你來幹什麼?」女人道:「來看看你。」老蔡道:「我好好的,看什麼!」「看看你有沒有勾搭大閨女。」禾鬥道:「老蔡天天摟著大困覺。」女人說:「死鬼!今日饒不了你!」說著就撲上來,一彎腰,熟練而準確地攥住了老蔡的睾丸,嘴裡說:「我讓你這個小和尚饞嘴!」老蔡幹嚎一聲,腰弓頭垂四肢勾勾,臉色如同黃土。 禾鬥忙上前把女人拉開。女人躺在地上打滾撒潑,驚動了廠長。廠長用火柴棍剔著牙走出辦公室,訓斥道:「鬧什麼鬧什麼?這是工廠。怎能胡鬧?」老蔡一看驚動了廠長,十分惱怒,熱血沖懵了頭,不計後果,一把抄過孫禾鬥肩上的破大槍,嘩啦一聲推上大栓,對著女人吼:「我這輩子就毀在你手裡,今日我斃了你吧!」說罷就摟了扳機,震天動地一聲響,這支打過日本鬼子的老槍拼著老命放了一響,也不知子彈鑽到哪裡去了。女人哇啦一聲叫,也不打滾了,也不瘋了,爬起來,捂著頭,跑著,喊著:「救命啊!救命!反革命殺人嘍!」老蔡端著大槍追。廠長1947年時當過民兵,有點膽量,喊道:「快,捉住他,先下了狗日的槍!」禾鬥到底當過幾天兵,有軍事經驗,高一腳低一腳地去追老蔡。我們正在空地上拔野草,聽到大門口響了槍又看到一群人追過來。「鐵錘子」興奮得嗷嗷叫。老蔡的老婆一看老蔡虎虎地追來,嚇得屁滾尿流,一頭紮到井裡去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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