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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父親冷著臉,坐在一張桌子後邊。桌子上擺著一本用宣紙裝訂起來的大帳簿,帳簿旁邊擺著一個黃銅的墨盒,墨盒蓋子上架著一支毛筆。不斷地有人進來,奉上數額不等的奠金和一刀或者是兩刀的黃表紙。父親收下錢和紙,登記在冊。父親身後,有一張矮桌,肉類檢疫站的小韓,蹲在那裡,用一把雕刻有方孔銅錢圖案的紙鑿,敲打著那些黃表紙,在紙上留下銅錢的印痕。這樣的黃表紙,就是可以燒化的紙錢。也有拿來製作成紙幣樣式的冥幣,一遝一遝的,上邊印著"冥府銀行"字樣和想像出的冥王的頭像。冥幣面額很大,以億元為基本單位。小韓抽出一張面額十億元的,感慨地說:

  "印這麼大額的錢,那邊還不得通貨膨脹?"

  村子裡那個送來兩刀黃表紙和一百元奠金的名叫馬奎的老頭子搖搖頭,說:

  "這些東西,不好使,只有用紙鑿敲打過的黃表紙燒化後,才能成為陰間的錢。"

  "你怎麼知道不好使?"小韓問,"你到那邊去看過嗎?"

  "俺老婆給我托過夢,說這樣的錢到了那邊是假幣。"馬奎用腳踢踢那些冥幣,說,"你們得跟蘭總說說,把這些東西剔出來扔掉,否則,帶著一兜子假幣到了那邊,還不得被警察當假幣販子給抓起來?"

  "那邊有警察嗎?"小韓問。

  "當然有,這邊有什麼,那邊就有什麼。"馬奎堅定地說。

  "這邊有肉聯廠,那邊有嗎?這邊有個你,那邊也有嗎?"

  "小夥子,你不要和我抬杠,如果不信,你就過去看看。"馬奎說。

  "我過去容易,"小韓說,"但是我過去了還能回來嗎?你這個老傢伙讓我去死啊!"

  母親進屋後,對著馬奎點點頭,諷刺地對小韓說:"要到哪裡去高就啊韓大檢疫員?"不待小韓回答,母親就抓起電話,對著話筒說,"財務室嗎?小齊,我是楊玉珍,待會兒四大到你那裡去,你先給他五千元,對,記住讓他打收條按手印。"

  "楊主任,給一萬吧,五千哪裡夠?""四大"死皮賴臉地說。

  "四大,你不要得寸進尺!"母親氣呼呼地說。

  "不是我得寸進尺,五千確實不夠,""四大"摸出本子,說,"您看,磚頭要三千,石灰要兩千,木材要五千……"

  "就五千。"母親說。

  "四大"一屁股坐在門檻上,說:

  "這樣我就沒法子幹了……"

  "碰上你這樣的癩皮狗,閻王爺爺也怕,"母親抓起電話,說,"給他八千吧。"

  "楊主任,您可真是鐵算盤,""四大"說,"湊個整數嗎,又不是您家的錢。"

  "正因為不是我家的錢,所以我才不能給你一萬。"母親說。

  "老蘭找著您,真是找對人了。""四大"說。

  "滾!"母親說,"看著你我就心煩。"

  "四大"從門檻上站起來,給母親鞠了一個躬,說:

  "爹親娘親不如楊主任親!"

  "你是爹親娘親不如錢親,"母親說,"鋪路蓋樓你可以偷工減料,如果修墳建墓也偷工減料,那是要遭報應的,四大!"

  "您儘管把心放在肚子裡吧,楊大主任,""四大"狡獪地說,"我一定少花錢,多辦事,甚至不花錢也辦事,給您修一座原子彈也炸不爛的墳墓。"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母親惱怒地說,"你還沒拿到錢呢,"母親按著話筒問,"是你的兔子腿快還是我的電話快?"

  "我該死,我這比茅坑還臭的嘴,""四大"誇張地扇著自己的嘴巴,說,"楊主任,蘭大嫂,不不不,羅大嫂,親親的嫂子,我是在拍您的馬屁呢,水平太低,但用心良苦……"

  "滾!"母親抓起一遝冥幣對著"四大"投過去。

  冥幣在空中散開,紛紛揚揚。

  "四大"對著屋子裡的人扮了一個鬼臉,轉身就跑,慌不擇路,與正進門來的黃彪媳婦撞了一個滿懷。小媳婦紅著臉罵道:

  "四大,搶孝帽子嗎?不用搶,有你戴的。"

  "四大"摸摸腦袋,說:

  "對不起,蘭大嫂,不不不,黃大嫂,你看我這嘴,說順了,"他用巴掌捂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往前一探頭,嘴巴幾乎觸到黃彪媳婦的臉上,悄聲問,"我把您的奶子撞痛了吧?"

  "操你活娘四大,"小媳婦下邊用腳踢著"四大",上邊用手在面前扇動著,說,"你吃屎了嗎?這麼臭!"

  "我這號的,""四大"自輕自賤地說,"吃屎也搶不到一泡熱的。"

  小媳婦又是一腳飛出,"四大"匆忙躲閃著,身體貼著門框竄了出去。

  眾人都啞口無言,怔怔地看著小媳婦。她上身穿著一件立領偏襟藍底素花紮染布小褂,下穿一條同樣布料的肥腿掃地燈籠褲子,一雙藍面黑底繡花鞋在褲腳下時隱時現。她打扮得三分像一個洋學堂的女學生,七分像一個大地主家的奶媽。她油光光的頭髮在腦後松松地挽了一個髻,兩道漆黑的眉毛,兩隻水汪汪的眼睛,一個靈巧的蒜頭鼻子,一張雙唇肥厚的小肉嘴,嫣然一笑,左邊嘴角上顯出一個肉窩窩。

  她的奶子很大,哆哆嗦嗦地,仿佛兩隻活兔子。這個女人,大和尚,我曾經對您說過,她在老蘭家當傭人,侍候著老蘭的老婆和他的女兒。我去肉聯廠當了主任後就不在她家搭夥了,所以我也是好久沒有見她了。我突然感到這個女人很浪,我感到她很浪的理由就是看到她我的小雞雞在下邊長個兒,想不長都不行。其實我很厭惡浪的女人,我既厭惡她又想看她,於是我就感到很罪過,想不看她,但是我的眼珠子自己就轉到了她的身上。她看到我在看她,抿嘴一笑,浪得可恨。她對母親說:

  "楊主任啊,蘭總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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