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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妹妹說:"爹,我們給你送一條被子上來,還有枕頭。"

  父親背靠著木柱子坐著,眼睛望著牆外的原野,憂傷地說:

  "小通,嬌嬌,你們下去放把火,把爹火葬了吧。"

  我和妹妹齊聲說:"爹,您千萬不要這樣想,如果沒有您,我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爹,您一定要堅持,堅持到底就是勝利。"

  我和妹妹放下飯籃子,提起膠皮桶,剛想下臺,父親用他的大爪子搓搓臉,站起來,說:"不用了。"

  父親提起一個膠皮桶,放在手中前後悠動幾下,使膠皮桶獲得慣性,然後一鬆手。膠皮桶飛到圍牆外邊去了。

  父親的舉動使我大吃一驚,我預感到不幸的事情就要發生了,便猛地撲上去,抱住了他的腿,哭著說:

  "爹,你可不要跳下去,你跳下去,會摔死的。"

  妹妹也撲上去抱住了父親另一條腿,哭著說:

  "爹,我不要你死。"

  父親撫摸著我們的頭,臉仰著,好久才低下。他眼淚汪汪地說:

  "孩子們,你們想到哪裡去了?爹怎麼會跳下去呢?爹這樣的人是沒有志氣的。"

  父親跟隨著我們下了高臺,走向辦公室。路邊的人用古怪的眼光看著我們。我罵道:

  "看什麼?你們誰有本事就爬上高臺試試。我父親在上邊呆了七天,你們如果能呆八天,才有資格議論我的父親,否則就閉上你們的臭嘴。"

  那些挨了我罵的人都灰溜溜地跑了。我得意地看著父親,說:

  "爹,沒事,你是最優秀的。"

  父親臉色灰白,沒說什麼。

  父親跟隨著我們進入辦公室。老蘭和母親神色平靜,連一點異常的反應也沒有,好像我們不是從高臺上下來,而是從車間裡、或是從廁所裡回來。

  老蘭說:"老羅,好消息,家家富超市拖欠我們那筆款子終於還了。今後,我們不再跟他們打交道了,這些背信棄義的傢伙。"

  父親灰著臉,說:"老蘭,我辭了,這個廠長,我辭了。"

  老蘭吃驚地問:"為什麼?為什麼要辭?"

  父親坐在凳子上,低著頭,過了很久,說:"我敗了。"

  老蘭說:"老兄,你耍什麼小孩子脾氣啊?我有什麼地方得罪你了嗎?"

  母親用鄙視的口吻說:"老蘭,你不要理他。這人,經常自己得罪自己。"

  父親似乎要發怒,但搖搖頭,噤聲了。

  老蘭將一張花花綠綠的報紙扔給我的父親,聲音低沉地說:"羅通,你看看吧,我那個三叔,撇下億萬家產,和那麼多愛他的女人,在雲門寺剃度出家了……"

  我父親麻木地翻看著那張報紙。

  "我這個三叔,是個高人,奇人,"老蘭感慨萬端地說,"以前,我自認為很理解他,但現在我才知道,我是個大俗人,根本不可能理解他。老羅,其實,人生這樣短暫,什麼女人,錢財,名譽,地位,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三叔算是悟透了……"

  "你也快要悟透了。"母親用嘲諷的口吻說。

  "我爹在高臺上待了七天,也悟透了。"妹妹尖利地說。

  老蘭和我母親都用驚訝的眼光看著我妹妹。過了片刻,母親說:"小通,帶著妹妹到外邊玩去,大人說話,你們不懂。"

  "我懂。"妹妹說。

  "出去!"父親猛拍了一下桌子,惱怒地說。

  父親頭髮蓬亂,滿面污垢,身上散發著一股子酸溜溜的氣味。一個在高臺上沉思了七天的男人,心情不好是正常的。我拉著妹妹逃了出去。

  大和尚,您還在聽我說話嗎?

  老蘭老婆的靈堂,設在老蘭家的正廳裡。一張黑色的方桌上,擺著一個看上去十分沉重的紫色骨灰盒。骨灰盒後邊的牆壁上,懸掛著死者的一幅鑲嵌在鏡框裡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頭比老蘭老婆的真頭都要大。我注視著那張嘴角帶著苦澀微笑的臉,心中一邊想著我和妹妹在她家搭夥時她對我們的好處;一邊納悶:這樣大的照片是如何照出來的呢?那個成了我們自己人的小報記者,舉著一部長脖子相機屋裡屋外地拍照。他有時彎著腰拍,有時跪在地上拍,非常賣力,胸前印著報社名字的白色圓領衫被汗溻透,貼在脊樑上。他與我們合作後,明顯地胖了起來。他臉上的皮膚太緊,那些新增生的肉,在裡邊鼓脹著,兩個腮幫子,看上去很像兩個氣鼓鼓的小皮球。趁著他換膠捲的空當,我走到他的面前,低聲問他:"瘦馬,那幅照片,為什麼會那樣大呢?"

  他停下手中的動作,用一種內行人對外行人的輕蔑態度對我說:"放大的唄,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把你的照片放得比駱駝還要大。"

  "可是我沒有照片。"

  他端起相機,對準我的臉,喀嚓一聲,說:"有了。過幾天我就把放大照片給您,羅主任。"

  我妹妹從後邊跑過來,嚷著:

  "我也要!"

  記者把鏡頭對準我妹妹,喀嚓一聲,說:

  "好了。"

  "我要和哥哥合影。"妹妹說。

  記者把鏡頭對準我們倆,喀嚓一聲,說:

  "合了。"

  我很興奮,還想跟他說點什麼,但他已經轉過身,搶拍鏡頭去了。從老蘭家敞開著的大門口,進來了一個人。他穿著一件皺皺巴巴的灰色西裝,裡邊穿一件領子烏黑的白襯衣,脖子上系著一條用粉紅色的假珍珠串成的領帶。下穿一條黑褲子,一高一低地挽著褲腿,露出腳上的紫紅色襪子,橘紅色的皮鞋上沾滿褐色的污泥。他外號"四大",嘴大眼大鼻子大牙大,其實他的耳朵也很大,叫他"五大"才對呢。"四大"腰帶上別著一個"BP"機,那時候我們把"BP"機叫做"電蛐蛐",那時候"大哥大"還很少,方圓百里之內只老蘭有一部,像塊磚頭,由黃豹幫他拿著。偶爾通話,無繩無線,十分有派。

  那時候別說擁有"大哥大",擁有"電蛐蛐"也很神氣。"四大"是鎮長的小舅子,也是我們鄉鎮裡最有名的建築包工頭。我們鎮的所有工程,大到修公路,小到建公廁,都由他來承包。在一般老百姓面前他耀武揚威,但是在老蘭面前他不敢,在我母親面前他也不敢。他腋下夾著一個皮包子站在我母親面前,點頭哈腰地說:

  "楊主任……"

  我母親那時候已經是華昌總公司的辦公室主任、總經理助理,還兼任著肉聯廠的主管會計。那天她穿著一身黑色的裙裝,胸前綴著一朵白色的紙花,脖子上掛著一串潔白的珍珠項鍊,不施脂粉,神色肅穆,目光犀利,像一個正楷大字,像一篇嚴肅的悼詞,像一棵莊嚴的松樹。

  "你來這裡幹什麼?"母親說,"不是讓你帶人去建墳嗎?"

  "工人們正在那裡土工作業。"

  "你應該盯在那裡。"

  "我一直盯在那裡的,""四大"說,"蘭總的事情,誰敢馬虎?但是……"

  "但是什麼?"

  "四大"從口袋裡摸出一個小本子,翻開,說:

  "楊主任,土工作業馬上就結束,下一步建墓室,需要石灰三噸,青磚五千塊,水泥兩噸,沙子五噸,木料兩立方,還需要其他的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楊主任,您是不是先給批點錢?"

  "你從我們公司賺去的錢還少嗎?"母親不高興地說,"建座墳墓又能用幾個錢?還好意思來張口。先墊上,以後再結算。"

  "我哪裡有錢墊?""四大"可憐巴巴地說,"工程款前腳結算下來,我後腳就發給工人。我自己,是個過手的財神,一分錢也剩不下。先給批點吧,要不就誤工了。"

  "你這個傢伙,真是不夠意思。"母親說著,走向東廂房。"四大"緊緊地跟隨在後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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