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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吳大肚子興奮地說:好!好極了。姑娘們,把油條端上來吧,要新炸的啊。飯店的小頭目說:老吳,慢著,你們應該先拿錢出來。吳大肚子說:讓他們拿吧,反正遲早也是他們掏錢。我們隊長說:老哥,你是不是太狂了?他三斤,你三斤,六斤油條的錢,我們還拿得出來,但俗言說得好,"吃泡屎不要緊,味道不太對"。你怎麼敢肯定我們會輸呢?吳大肚子蹺起一根大拇指對著我們隊長晃晃,說:好好好,算我老吳張狂,惹您生了氣。這麼著吧,我們各自把六斤油條的錢先拿上,放在飯店櫃檯上押著,贏家拿上自家的錢走人,輸家放下錢,也是走人。你們看,這樣辦總可以了吧?隊長想了想,說:這還差不多!我們村裡來的人,脾氣倔巴,說話不中聽,還望各位多多擔待著點。吳大肚子從腰中摸出幾張油膩膩的錢,放在飯店的櫃檯上。隊長也摸出錢,放在吳大肚子的錢旁邊。

  一個服務員趕緊拿出兩個碗,把錢扣了起來,仿佛怕它們長上翅膀飛走似的。吳大肚子說:各位大爺,現在總算可以了吧?那個飯店的小頭目吩咐櫃檯後的服務員:趕緊著,給吳大爺和這位小夥子把油條稱出來,每人三斤,秤要高高的啊。吳大肚子笑著說:你們這些壞蛋,平日裡克扣顧客的斤兩,看到我們打賭,就把秤給我們高高的了。告訴你們說吧,孩子們,但凡敢在這裡叫板的,但凡敢在這裡迎戰的,沒有一個是善茬子,俗話說得好:"沒有彎彎肚子,不敢吞鐮頭刀子。"敢在這裡賽吃,還在乎你們的秤高秤低?對不對小夥子?吳大肚子對我父親說。我父親沒有答理他。說話間女服務員把那六斤油條用兩個搪瓷盆端了出來,放在一張桌子上。

  油條果然是新炸的,蓬鬆肥大,香氣撲鼻,還散發著熱氣。我父親很有風度地看看隊長,問:開始嗎?還沒及我們隊長說話,吳大肚子已經將一根油條抓起來,大嘴一張,就咬掉了半根。他的腮幫子飽滿地鼓起來,眼睛裡淚汪汪的,不看人,盯著盆裡的油條。這個人看來是餓壞了。我父親坐在桌前,對隊長和觀戰的村子裡的人說:對不起,我開吃了。我父親臉上滿是歉意,因為他看到那些觀戰的人眼神裡都流露出對油條的深厚感情。我父親吃得很穩健,一根大約四十釐米長的油條,他用十口吞下去。每一段油條入口後,他都要咀嚼那麼幾下。吳大肚子根本就不咀嚼。吳大肚子不是在吃油條,而是在往一個洞裡填油條。

  兩個盆子裡的油條在逐漸地減少。減少的速度在逐漸放慢。當吳大肚子面前的盆子裡剩下五根油條、我父親面前的盆子裡剩下八根油條的時候,他們吞咽的速度更慢了,而且明顯地看出了艱難。他們臉上漸漸地出現了痛苦的表情。當吳大肚子面前的盆子裡只剩下兩根油條時,他吃的速度就更慢了。我父親面前的盆子裡也剩下了兩根油條。這時候比賽已經進入了尾聲。他們同時吃完了最後一根油條。吳大肚子站了起來,但接著就坐下了。他的身體變得十分沉重。比賽結果是平手。我父親對飯店的小頭目說:我還能吃一根。飯店的小頭目興奮地命令身後的服務員說:快點,這個小夥子還能吃,再給他拿一根來。一個服務員用筷子夾著一根油條飛跑著過來,臉上洋溢著興高采烈的表情。隊長問:羅通,還行嗎?不行就算了,我們不在乎這幾斤油條錢。

  我父親沒有說話,把那根油條從服務員手中接過來,用手撕開,捏成小球的形狀,往嘴巴裡塞著。吳大肚子也說:我也要一根。飯店的小頭頭大喊著:快點,老吳也要一根。但當服務員將油條遞到他的手裡時,他接過油條,往嘴巴的方向舉了一下,似乎有吃的意思,但他沒有吃,他臉上的表情十分痛苦,眼睛裡似乎有了眼淚,然後他就把油條扔在桌子上,有氣無力地說:我輸了……他試圖站起來,他也確實站了起來,但他隨即就沉重地坐下了,那把不堪重負的椅子吱吱扭扭地響著破碎了。在他的屁股下面,那把硬木的椅子,竟然像泥巴塑成的一樣。

  後來,吳大肚子被送進了醫院,醫生把他的肚皮豁開,用了很長的時間,才把那些嚼得半爛不爛的油條段兒清理乾淨。我的父親沒進醫院,但是在河堤上走了整整一夜,走幾步,就低頭嘔出一段油條,在他的身後,跟隨著村裡十幾條餓的眼睛發藍的狗,後來連鄰村的狗也來了。它們為了搶食我父親嘔出來的油條,廝咬成一團,從河堤咬到河底,又從河底咬上河堤。那晚上的情景我雖然沒有親眼目睹,但在我的想像中栩栩如生。那是一個恐怖的夜晚,我父親沒被野狗吃掉就是他的幸運。

  如果狗把我父親吃掉也就沒有我了。我父親自己從來沒有對我描述過他往外嘔油條時的感受。我每次好奇地問他和人家比賽吃辣椒和油條的事,他的臉就漲得通紅,怒氣衝衝地說:你給我閉嘴!好像我戳到了他最痛的傷疤。儘管他不說,但我清楚地知道他吃了五十九個辣椒之後所遭受的痛苦,我也知道,他吃了三斤油條後,在那個夜晚遭受的痛苦滋味。那時候人們炸油條時,要往麵粉裡加明礬,還要加堿,還要加蘇打。那時人們炸油條時使用的是沒經提煉過的棉籽油,顏色烏黑,甚至發綠,黏稠,類似化開的瀝青。這樣的棉籽油裡含著許多的化學物質,有棉酚,還有敵敵畏、六六六等永遠難以分解的農藥。

  他的喉嚨像被竹片割著一樣疼痛,他的肚子漲得像鼓一樣。他根本無法彎腰,他也不敢快速地走動。他手扶著肚子,小心翼翼,仿佛捧著一顆地雷,稍微一震動,就有可能爆炸。他看到身後那些狗的眼睛在月光下閃爍著,顏色碧綠,仿佛是鬼火。我想他也許能夠想到,那些狗,恨不得把他的肚皮豁開,把那些油條扒出來吃掉。他也許想到,當那些狗把他肚子裡的油條吃光之後,接下來就會把他吃掉。先吃內臟,然後吃四肢,最後把骨頭都要嚼了……

  有了這樣的歷史,所以,當我向老蘭和我父親彙報了三個大青年向我叫板、我決定跟他們進行吃肉比賽的事情之後,父親板起臉,皺著眉,用不容商量的口吻說:不行,你不要幹這種丟人的事情。我說:怎麼是丟人的事情呢?你和老蘭大叔比賽吃辣椒的事不是被人們傳為美談嗎?父親惱怒地拍了一下桌子,說:那是窮的,是窮的,你懂不懂?老蘭和緩地對我父親說:也不完全是窮的,夥計,你跟人家比賽吃油條是為了解饞,但咱們倆比賽吃辣椒,並不完全是為了贏那一包煙。

  父親見老蘭答了腔,也就把口氣放緩了,說:什麼都可以比,就是吃不能比,一個人的肚子是有限的,但好吃的食物是無限的,即便是贏家,那也是拿著小命開玩笑,吃進多少去,還得吐出多少來。老蘭笑著對我父親說:老羅,你別急嘛,如果小通確有把握,我看舉行一次吃肉比賽的預演,也不是一件壞事。我父親聲音平靜但態度堅決地說:不行,這種事不能幹了。你們想像不出那種滋味。我母親也憂心忡忡地說:我也不同意,小通,你還小,胃還沒長大,比不上那些大青年。你跟他們比,不公道。老蘭說:小通,既然你父母都不願意,那就算了吧。否則,要是吃出毛病來,我也擔當不起啊。我堅定地說:你們都不瞭解我,你們不知道我和肉的緣分。我有消化肉的特異功能。老蘭說:我知道你是個肉孩子,但我也不願意讓你去冒險。你應該知道,我們對你寄予很大的期望,我們的肉聯廠,還指望著你出謀劃策呢。我說:爹,娘,蘭大叔,你們放心就是,我心中有數。

  第一我保證不會輸給他們,第二我不會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我擔心的倒是那三個人,應該讓他們立下字據,萬一撐壞了,一切後果自己承擔。如果你執意要和他們比試,那這些工作我們會考慮到的,老蘭說,關鍵是你自己要確保安全。我說:別的我不敢說,對自己的腸胃,還是有信心的。你們難道不知道嗎?我每天上午,在食堂裡,要吃多少肉?你們可以去跟黃彪打聽一下。老蘭看看我的父母,說:老羅,玉珍,要不就讓小通和他們比試一番?小通賢侄吃肉的本事,已經是大名遠揚,咱們都知道,他的名聲不是吹出來的,他的名聲是吃出來的。為了萬無一失,我們做點準備,讓鎮醫院派兩個醫生來坐鎮,有情況馬上處理。

  我說:就我來說,根本沒有必要,但為了那三個人的安全,讓醫生來也好。我父親嚴肅地說:小通,現在,我和你娘也不把你當小孩子看了,你自己要為自己負責了。我笑著說:爹,別弄得這麼悲壯,不就是吃一頓肉嗎?我每天都吃啊。比賽的時候,不過是比平日裡多吃一點罷了。其實也不一定多吃。如果他們早早地敗下陣去,我也許還吃不足平日的量呢。

  我父親希望比賽能夠悄悄地進行,老蘭說,既然是比賽,那就要讓全廠的人都看到,否則就失去了比賽的意義。我當然希望來觀戰的人越多越好,不但廠裡的人全來,最好能貼出海報,或是用高音喇叭去大張旗鼓地宣傳,讓外邊的人——火車站上的人、縣城裡的人,鎮上的人、村子裡的人,都來觀看。人多氣氛熱烈,能夠調動情緒,更重要的是,我要通過這次吃肉比賽在廠子裡樹立威信,在社會上揚名立腕。我要讓那些對我心懷不滿的傢伙心服口服,要讓他們知道,羅小通的英名不是吹出來的,而是一口一口地吃出來的。我更要讓那三個參加比賽的小子知道我的厲害,我要讓他們知道,肉是好吃的,但肉也是難消化的,如果老天爺沒給你配備一個特別善於消化肉食的腸胃,你吃下去容易,消化掉難。

  在賽事還沒開始前,我就知道這三個小子是註定了要倒黴的。懲罰他們的不是老蘭不是我的父母更不是我。懲罰他們的是被他們吃到肚子裡去的肉。我們屠宰村常有這樣的說法,說某人被肉"咬"著了。這話的意思並不是說肉長了牙齒,這話的意思是說某人吃肉吃多了,把腸胃吃壞了。我知道這三個傢伙會被肉狠狠地"咬"一口的。別看你們現在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好像遇到了一件大好事。待會兒就怕你們哭都哭不出來的。我知道那三個小子心中確實認為自己碰上了好事,比賽贏了,他們馬上就會名聲大振;即便是輸了,也淨賺了一肚子肉。我知道很多旁觀者也有這樣的想法,甚至還對這三個小子心懷嫉妒,遺憾著這樣的好事為什麼落到了他們頭上而沒有落到自己的頭上。夥計們,待會兒你們的遺憾就會變成你們的慶倖了。待會兒你們就等著看這三個小子出洋相吧。

  那三個跟我叫板的小子,一個名叫劉勝利,一個名叫馮鐵漢,一個名叫萬小江。劉勝利個頭高大,膚色黝黑,瞪著一雙大眼,說起話來習慣地往上擼袖子,一看就是個粗魯角色。他本是殺豬的出身,天天跟肉打交道,應該知道肉的性格啊,打賭吃肉,是多麼愚蠢的行為啊,可是他竟然這樣做,可見這個傢伙心中還是有數的,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這個傢伙不可輕視。馮鐵漢瘦高身材,黃面皮,哈著腰,看上去像大病初愈的樣子。

  這樣的黃臉漢子往往有驚人的絕活,我聽說書的瞎子說過,梁山好漢中,就有幾個黃臉的漢子武藝超群,因此這個傢伙也不能輕視。萬小江外號水老鼠,小個頭,尖嘴猴腮,三角眼,一身好水性,都說他在水下能睜著眼睛抓魚,在吃肉方面,沒聽說他有什麼突出的表現,但他吃西瓜的本領遠近聞名。一個人在吃的方面要想遠近聞名,只有通過賽吃這樣一條途徑,除此之外,別無他法。萬小江與人比賽吃西瓜,一口氣吃了三個。他抱著一牙牙的西瓜,嘴巴像吹口琴一樣來回晃動著,黑色的瓜子兒,從他的嘴角啪啦啪啦地往下掉。這個傢伙也不可輕視。

  我在妹妹的陪同下向比賽地點進發。妹妹提著一個裝滿了茶水的水壺,緊緊地跟隨在我的身後。她的小臉緊繃著,額頭上掛著一層汗珠。我笑著對她說:

  "嬌嬌,你不要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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