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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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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炮 蘭老大身體龐大的兒子仰躺在靈床上,被成堆的鮮花包圍著。他事實上是躺在花叢中。在低沉幽怨的哀樂聲中,幾十個身著黑衣的人,繞著靈床轉圈子。蘭老大站在兒子頭前,探下身去,注視著兒子的面孔。然後他就直起腰,抬起頭,滿面都是笑容。他對著眾人說:我的兒子,從生下來到現在,一直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他沒有痛苦,也沒有煩惱。他除了想吃肉之外沒有別的欲望。他的欲望都得到了滿足。他看看兒子那個高高地挺起來仿佛一座山丘的肚子,繼續說:他飽食了一頓肉後,在酣睡中死去,一點痛苦也沒有。 我的兒子的一生,是幸福的一生。作為這個孩子的父親,我盡到了自己的責任。更讓我感到欣慰的是,兒子是死在了我的前面,他的後事我會安排得很好。如果有陰曹地府,我的兒子去了那裡,也是享用不盡的。他死之後,我就百無牽掛了。今天晚上,我要在公館裡大宴賓客,你們各位,都去參加,穿上你們最華麗的衣服,帶上你們最漂亮的女人,去我那裡喝最上等的美酒,吃最精美的食物。在蘭公館富麗堂皇的大廳裡,在各種名貴菜肴的混合香氣裡,蘭老大舉起盛著高級白蘭地的玻璃杯,酒漿在杯子裡蕩漾,煥發出琥珀般的光彩,為了我的兒子享盡人間富貴,無疾而終,乾杯!蘭老大朗聲道。看上去他沒有絲毫痛苦。他真的沒有絲毫痛苦。 我和那三個人的吃肉比賽,在肉聯廠伙房前的空地上露天進行。 在後來的歲月裡,我經常回憶起這件事。每當我回憶起這件事,就會走神,就會把手邊正在做著的、心中正在想著的事情忘記,就會全部身心回到那個日子裡。 比賽安排在下午六點。這個時間,白班的工人剛剛下班,夜班的工人已經入廠。季節在初夏,一年當中白晝最長的時候。下午六點時太陽還很高,農民們還在田野裡勞作。麥收剛剛結束,空氣中洋溢著麥子的香氣。我們廠門前的公路上,晾曬著許多新麥子。有時候,風從廠外刮進來,送來了許多農業生產的氣味。我們雖然還住在村子裡,雖然還是農村戶口,但我們已經不是純粹的農民。我們白天給牲畜注水,夜晚將注水的牲畜屠宰。我們前半夜將注水後的牲畜屠宰完畢,將它們屍體分割成塊,請肉類檢疫站的人蓋上藍色的圖章,後半夜運進城。剛開始幾天,肉類檢疫站韓大叔那個部下還來值班,裝出一本正經、公事公辦的樣子,但很快他就煩了。 他把那枚圖章和那個印泥盒子扔在我們屠宰車間,由我們的人自己加蓋。為了防止水分流失,減輕肉的重量,當然更重要的是怕水分流失影響了肉的質量,我們在肉的表皮上,噴灑了一種防洩漏的膠水。這種膠水對人沒有什麼好處,但也沒有什麼壞處。那時我們的冷庫還沒建好,當夜殺出的肉,必須當夜運出去。我們廠裡有三台專門為拉肉設計改裝的汽車,開車的三個小夥子都是復員兵,他們技術過硬,性格果斷,相貌冷酷,讓人望之即生敬畏。 每天淩晨兩點左右,肉聯廠的大鐵門在那兩個看門老頭的推動下,喀啦喀啦響著向兩邊張開,三輛滿載著放心肉的大汽車,一輛咬著一輛的尾巴,有那麼點鬼鬼祟祟的意思,從廠子裡開出來,拐一個小彎,爬上柏油的馬路,調整一下呼吸,然後就像野馬一樣,撒著歡兒,向前竄去,雪白的車燈光芒,把通往城市的道路照得雪亮。儘管我知道車上拉的是注過潔淨井水因此才能保鮮的放心肉,但是我每次看到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從廠子裡悄悄開出、一上馬路就加大油門猛烈奔馳的運肉車,心中就浮起一種神秘的感受,好像車上拉的不是放心肉,而是見不得人的違禁物品,炸藥或者是毒品什麼的。 我必須鄭重地說明這樣一個被輿論誤導了許久的問題:注水肉並不全是壞肉。我承認,我們屠宰村在個體經營、非法屠宰時期,許多人往肉裡注水,不講究環境衛生和用水衛生,確實生產過大量的劣質肉。但我們肉聯廠將屠宰後注水改變為屠宰前注水,這是屠宰史上的一次革命,用老蘭的話說就是:這次革命的意義怎麼評價都不會過分。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決定了我們廠生產的注水肉比不注水的肉要鮮嫩許多。我們本來可以使用自來水灌注,但我們沒有使用自來水。因為自來水裡含有漂白粉等化學物質。 我們生產的肉是純粹的農業文明時期的肉,拒絕任何化學物品。因此我決定使用我們廠裡那口深水井裡的水作為我們的灌注用水。這口井裡的水,透明澄澈,甘甜無比,比那些瓶裝的純淨水、礦泉水的質量都要好。這樣的水,本身就是瓊漿玉液。許多因為上火而眼睛紅腫的人,用這井裡的水洗一次,眼睛馬上就明亮。還有那些因為上火小便發黃的人,喝兩碗我們的水,小便馬上就清亮如泉。想想吧,我們用這樣的水灌注即將屠宰的牲畜,用這樣的水灌注過的牲畜殺出來的肉,該是什麼樣子的上品啊?吃這樣的肉,您如果還不放心,那您的心就永遠懸著吧。我們的肉,吃了都說好。我們的肉,被城裡的大商場包銷。 我希望大家不要一聽到注水肉就馬上想到肮髒的非法屠宰點,就想到臭烘烘的腐敗氣味,我們的肉水靈靈的,生氣蓬勃,煥發著青春的氣息。可惜我不能讓你見到我們的注水肉,可惜我當年創造的業績已經不復存在,可惜我也只能通過回憶的方式,來重新體味我的也是我們肉聯廠的光榮歷史。 都聽說了我要和那三個大青年比賽吃肉的事,下班的晚走,上班的早來,聚集了一百多人,圍在伙房前,等著看熱鬧。話說到這裡,我又忍不住要分岔,用過去那些說書人的說法就是"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說在人民公社時期,村子裡的人還集體勞動,在工間休息的時候,曾經有兩個人進行過一次揚名久遠的吃辣椒比賽,贏者獎勵一包香煙。設獎的人是生產隊長,參加比賽的人,是我的父親和老蘭。那時他們都十五六歲,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那次比賽用的辣椒可不是一般的辣椒,是那種特別辣的羊角辣椒。每人四十個,都是那種又長又大、顏色紫紅的。一般的人,吃一個這樣的辣椒都會捂著腮幫子叫娘。隊長的這包香煙,可不是那麼好贏的。我沒有見過我父親和老蘭那時候的模樣,我只能想像。 我父親和老蘭,是朋友,也是對頭,兩個人一直著勁兒。經常地摔跤,總是勝負難分。可以想像,他們兩個吃那四十個辣椒的情景;無法想像,他們吃那四十個辣椒的情景。四十個羊角辣椒,擺在地上,是不小的一堆啊。四十個羊角辣椒,上秤一稱,最少也有兩斤吧?他們兩個幾乎是同時吃完,第一輪不分勝負。第二輪每人二十個,還是不分勝負。主持比賽的生產隊長,看著他們兩個變了顏色的臉,心中有些害怕了,說小夥子們你們和了吧,我給你們兩個每人一包香煙。比賽者不幹,第三輪每人還是二十個,吃到十七個半的時候,老蘭把手中的半個辣椒扔在地上,說我輸了。然後他就彎下腰,捂著肚子,滿頭大汗,綠色的、也有人說是暗紅的汁液,從他的嘴巴裡流出來。我父親吃完了第十八個辣椒,還要吃,但剛把第十九個辣椒塞進嘴巴,血就從他的鼻孔裡躥了出來。隊長大聲吩咐一個社員去供銷社買煙,最好的牌子,買兩盒。這一場吃辣椒大賽,是人民公社時期發生在我們村子裡最重大的事件之一,只要一提起打賭比吃的事,人們必定要把這事提起。不久之後,在火車站飯店裡,又發生過一次比賽吃油條的事,參賽者之一是火車站的搬運工,一個以能吃著稱的人,綽號吳大肚子,另一個我的父親。我父親那時十八歲,跟著隊裡的人,去火車站送甜菜。 在車站的月臺上,吳大肚子,拍著肚子,在我父親他們面前晃來晃去,大聲搦戰:有沒有人敢跟俺比?我們的隊長被他鬧得心煩,就問:比什麼?吳大肚子說:比吃!俺的肚量天下第一!我們隊長笑著說:牛皮吹得太大了吧?旁邊有人悄悄地跟我們隊長說:千萬不要跟他比,這是有名的吳大肚子,每天都在這裡混,靠這一手吃飯,他飽吃一頓可以三天不吃呢。我們隊長看看我的父親,笑著對吳大肚子說:夥計,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別把牛皮吹爆了啊。吳大肚子說:不服嗎?不服就比試比試。我們隊長也是個好鬧騰的主兒,就問:怎麼個比試法?吳大肚子指指火車站飯店說:那裡邊,有包子,有油條,還有肉絲麵條,白麵饅頭,隨便你們點。贏家白吃,輸家掏錢。我們隊長看看我父親,說:羅通,敢不敢煞煞他的威風?我父親悶聲悶氣地說:敢是敢,但萬一輸了呢?我可是沒有錢。我們隊長說:你輸不了,輸了也不要緊,如果萬一你輸了,錢由我們隊裡出。我父親說:那就試試吧,我好久沒有吃油條了。 吳大肚子說:好,就吃油條。一夥人就吵吵嚷嚷地往飯店走去。吳大肚子還拉著我父親的手,從表面看是親熱的熟人手拉著手兒進飯店,其實他是怕我父親跑掉。進了飯店,服務員就笑著說:吳大肚子又來了。吳大肚子,今天比賽吃什麼?吳大肚子說:你這個小丫頭,沒大沒小的,吳大肚子是你叫的嗎?論輩分你該叫我爺爺呢。那個服務員說:呸,誰叫你爺爺?你叫我姑姑還差不多。飯店裡的服務員聽說吳大肚子又要跟人賽吃,一齊跑出來看熱鬧。正在飯店裡吃飯的幾個人也睜大眼睛往這裡看。飯店裡的一個小頭頭走到前面來,用圍裙擦著手,問:老吳,吃什麼?吳大肚子看了我父親一眼,說:油條,每人先稱出三斤來。三斤,小夥子,怎麼樣?我父親還是悶悶地說:隨便你,反正你吃多少我吃多少就是了。吳大肚子誇張地說:小夥子,好大的口氣!俺老吳在車站混了十幾年了,與人比吃,不下百次,還從來沒有碰到過對手。我們隊長說:今天就讓你碰到一個對手。我們這個小青年,曾經一口氣吃下去一百個雞蛋,外帶上一隻母雞。三斤油條,大概只能讓他吃個半飽吧,對不對啊羅通?我父親低著頭說:吃著看吧,我可不敢吹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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