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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第三十三炮

  在那家豪華飯店三樓淮揚春菜館的一個包間裡,一張直徑三米的大圓桌上,擺著十幾種精美菜肴。正對著門口的牆壁上,紅色天鵝絨背景上鑲嵌著鍍金的龍鳳呈祥圖案。圍著這張大圓桌,擺放著十二把靠背椅,但只有蘭老大一個人坐在那裡。他雙手托著下巴,目光憂鬱而傷感。桌子上的山珍海味,有的還在發散著絲絲縷縷的熱氣,有的已經涼透了。一個白衣堂倌,在一個穿紅色西裝套裙的領班小姐帶領下,進入包間。堂倌托著一個鍍金的大盤子,大盤子裡有一個小盤子,小盤子裡有一塊掛著金黃色芡汁的食品,散發著奇異的香氣。

  領班小姐從大盤子中把小盤子端下來,放在蘭老大的面前,輕聲曼語地說:蘭先生,這是黑龍江裡的名貴鰉魚鼻子裡那塊脆骨,俗稱龍骨,在封建社會裡,這塊龍骨,是給皇帝吃的。做這道菜,相當麻煩,要用白醋發三天三夜,再用山雞汁燉一天一夜。這塊龍骨,是我們老闆親自動手烹調的,請先生趁熱品嘗。蘭老大淡淡地說:分成兩份,打包,送鳳凰山飛雲別墅,一包給拿破崙,一包給費雯麗。領班小姐吃驚地揚起細長的眉毛,但不敢多言。蘭老大站起來,說,煮一碗陽春麵,送到我的房間。

  我被老蘭任命為洗肉車間主任,在一個黃道吉日走馬上任。

  我進廠後提出的第一條建議就是把屠狗車間和宰羊車間合併,騰出一個作為注水車間。也就是說,不管什麼畜生,都要先在注水車間過一遍,才能進入屠宰車間宰殺。老蘭對我的這條建議只考慮了一分鐘,便把眼睛一瞪,黃色的眼珠子金光燦燦,果斷地說:

  "好!"

  我在一張白紙上,用一管紅藍鉛筆點點畫畫,描繪著我心中的注水車間藍圖。老蘭對我的設計沒提一點批評意見,他用欣賞的目光看著我,大聲說:

  "放手幹!"

  父親對我的設計提出了很多意見,他甚至說我是胡鬧。但我知道他的心中對我也是很佩服的。俗話說"知子莫如父",反過來也可以說"知父莫如子",我對父親心中的想法了如指掌。當他看到我站在車間裡,對著那些過去的個體屠宰戶、現在的肉聯廠工人們有板有眼地發號施令時,他心中雖然有些想法,但基本上還是暗暗得意的。一個人可以嫉妒任何人,但他一般不會嫉妒自己的兒子。

  我的父親對我的表現感到不快,不是因為我搶了他的戲,而是因為我的少年老成讓他感到不安。因為在我們那個地方,有一種看法,認為過分聰明的孩子,是沒有長命的。我表現得越聰明,他就越寶貴我、越對我寄予希望;而我越聰明,根據那個古老的看法,早夭的可能性就越大。我的父親就陷入了這樣一個怪圈。

  現在回想起來,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發明了活畜注水法,按照自己的設想改造了一個車間,而且還指揮著二十多個工人,進行著卓有成效的生產,確實很像個奇跡。回憶起那個時候的我,我會發出這樣的感歎:他媽的,那時候我是多麼棒啊!

  大和尚,我馬上就讓你知道那時候我有多麼棒。我只要描述一下我們的注水車間和我在注水車間的工作情況,你就會知道我有多麼棒。

  我們的工廠戒備森嚴。我們既要提防那些同行來刺探情報,更要提防那些心懷鬼胎的記者來偷拍車間的情況。當然,我們對外的說法是,防止壞人來往肉裡下毒。儘管我發明的注水方法決定了我們不是往肉裡注水,而是給牲畜"洗肉",但無論什麼事情到了那些望風捕影的記者們筆下,都會被他們渲染得面目全非。關於記者,我還會提到,那是我的回憶中的一個精彩片段。

  上任的第一天,老蘭當著工人們的面宣佈了對我的任命後,我就對工人們說:

  "如果你們把我當成小孩子,那你們就錯了。我比你們小的只是個頭和年齡,但是我的學問比你們大,我的腦子比你們好用。你們每個人的表現,我都會看在眼裡,記在心裡。我會把你們每個人的情況向老蘭彙報,你們可以不怕我,但你們應該怕老蘭。"

  老蘭插嘴說:"也不必怕我,因為大家都是在為自己幹活,不是給老蘭幹活,也不是給羅通和羅小通幹活。我們之所以對羅小通委以重任,是因為他腦子裡有空,是因為他有奇思妙想,他的奇思妙想會給我們肉聯廠帶來活力,什麼是活力你們可能不明白,但什麼是金錢你們應該明白,活力就是金錢,肉聯廠賺到了金錢,大家手裡才可能有金錢。大家手裡有了金錢,才可以吃香的喝辣的,才可以蓋房子,給兒子娶媳婦,給閨女辦嫁妝,才可以把彎曲的腰杆子挺直。

  老蘭接著說,你們都知道,個體屠宰已經被嚴令禁止,否則我也不會建立這家肉聯廠。如果誰還敢偷著屠宰,輕則會被罰得傾家蕩產,重則要去看守所裡蹲倉。我建肉聯廠是為了大家,因為我們村子裡的人,最擅長的就是屠宰牲畜。幹這行大家都是內行,幹別的大家都是外行。即便有那麼個把人搞牲畜養殖,搞熟肉加工,歸根結底也離不開屠宰離不開肉。話說到這兒我們就可以得出一個結論:肉聯廠好了大家都好,肉聯廠不好大家都沒有飯吃。而我們要把肉聯廠辦好,就必須齊心協力。

  眾人拾柴火焰高。人心齊,泰山移。八仙過海,各顯其能。誰有能耐就提拔誰。在習慣的眼光裡,小通還是個孩子,但在我的眼光裡,小通已經不是個孩子,而是一個人才。是人才就要利用。當然小通捧著的也不是鐵飯碗,他幹得好可以往下幹,他幹得不好呢,我們就不用他幹了。小通主任,你發號施令吧。"

  我現在上了年紀,在人前說話反倒羞羞答答起來,但那時候我是人前瘋,有狂熱的表演欲,人越多我越來勁。我指揮著那些不久前的屠戶、現在的工人們,像一個大膽的牧童吆喝著一群笨牛。我讓他們按照我在圖紙上畫出的樣子,先在車間中央豎起了兩排高大的鐵欄杆,交叉著這兩排粗大的鐵欄杆,又用鐵絲綁上了許多鐵棍,構成了一個個大鐵框子。

  我還命令他們用嶄新的白鐵皮焊成了兩個巨大的儲水罐,安放在車間頂頭裡的兩個堅固的鋼鐵支架上。從這兩個儲水罐的底部,引出了兩條鐵管子,鐵管子從鐵欄杆前通過,橫貫了整個車間。這兩根鐵水管子上,每隔兩米就有一個出水的龍頭,龍頭上套上了透明的膠皮管子。這就是注水車間的全部設備。設備確實很簡單,但複雜的設備不管用,管用的設備不複雜。我看到工人們一邊幹著活兒一邊擠鼻子弄眼,有的人還偷偷地嗤笑。我還聽到一個人低聲說:

  "這是幹什麼?紮蟈蟈籠子嗎?"

  我毫不客氣地接著那個人的話頭高聲說:

  "是的,就是紮蟈蟈籠子,我要用蟈蟈籠子把那些笨牛裝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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