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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我看小通也比你有見識。"母親氣呼呼地說,"你走了之後,真正對我們好的,還是老蘭。姚七他們,只是看我們的熱鬧。在那樣的時候,好人壞人才看得分明。"

  "爹,我也去。"妹妹說。

  爹長歎一聲,說:

  "好了,你們都不要說了,我去就是。"

  母親從櫃子裡拿出一件藍色的呢料中山裝,遞給父親,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

  "換上。"

  父親嘴巴張了張,終究沒說什麼。他順從地脫下了那件油脂麻花的破夾克,將新衣換上。母親幫他扣扣子,他撥開母親的手。母親轉到他的身後,幫他抻拽,他沒有反對。

  我們一家四口出了家門,翰林大街上,春節前剛剛裝上的幾十盞路燈已經放出了光明。許多小孩子,在大街上追逐著。有一個青年,在路燈下看書。有一些男人,在路燈下抱著膀子說閒話。有四個年輕小夥子,騎著嶄新的摩托車,在大街上炫耀車技。他們故意將油門加到最大,讓摩托車發出尖厲的吼叫。村子裡還不時地響起鞭炮聲。許多人家的門前,掛著兩盞紅燈籠,地上鋪著一層厚厚的紙屑,那是鞭炮的殘骸。大年夜裡父親就感慨地說過:放鞭炮的這麼多啊,簡直像世界大戰爆發了。母親說:錢多鞭炮才多呢,這說明大家都賺了錢,這說明老蘭領導的不錯。

  我們走在翰林大街上,感到老蘭領導得的確不錯。在方圓百里範圍內的村莊裡,修通了柏油馬路、馬路旁邊安裝了路燈的,只有我們屠宰村。我們村子裡幾乎家家都蓋起了高大的瓦房,有很多戶的房子內部還進行了裝修。

  我們一家四口走在翰林大街上,父親拉著妹妹的右手,我拉著妹妹的左手,母親拉著我的左手。用這樣的方式在大街上出現,這是我們家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體驗到一種類似驕傲和幸福的感覺。妹妹很高興。父親有點不自然。母親很坦然。

  街上有人向我們打招呼,父親唯唯諾諾地答應著,母親爽朗地答應著。我們拐進老蘭家那條通往翰林橋的寬闊胡同時,父親更加不自然起來。這條胡同裡也安裝了路燈,照耀著胡同兩邊人家貼著鮮紅對聯的黑漆大門。遠處的翰林橋上安裝了十幾盞彩燈,勾勒出了橋的形狀。在河的對面,就是鎮的機關大院,那裡更是一片輝煌。

  我知道父親的心理,他怕這些燈火。他希望這條胡同裡一團漆黑,遮蔽住我們一家四口的身影。他希望我們在黑暗中完成給老蘭拜年的任務,不要讓任何人看到。我知道母親的心理恰恰相反,母親就是要讓人看到,我們去給老蘭家拜年了,我們已經與老蘭建立了親密友好的關係,這也標誌著她的丈夫我的父親,已經改邪歸正,由一個不正兒八經過日子的風流浪子,變成了一個好丈夫,一個好父親。我知道在那些日子裡,村子裡有很多人議論起我們家發生的事情時,對我的母親表示了欽佩。他們說楊玉珍這個女人不簡單,能吃苦,有耐性,有遠見,明事理,是一個肚子裡有牙的厲害人物。我知道人們還說,走著瞧吧,她家的日子很快就會發達起來。

  老蘭家的大門口並不出眾,與他的鄰居家的大門口相比,他家的大門口甚至有點寒酸。他家的大門口還不如我們家的大門口氣派。我們站在他家門前的臺階上,敲響了大門的門環。我們隨即聽到了狼狗的狂吠,低沉而威嚴。妹妹緊張地往我的懷裡躲避。我安慰她:

  "不要怕,嬌嬌,他們家的狗不咬人的。"

  母親繼續敲打門環,但除了狼狗的狂吠,沒有一點人的聲響。父親低聲說:

  "還是回去吧,不一定在家呢。"

  母親說:"家裡總要留個看門的吧?"

  母親執拗地敲打著門環,用力不大也不小,速度不急也不慢。這意思就是說,如果不出來應門,她就要這樣一直敲下去。

  母親的努力終於得到了回報,我們先是聽到,在狗叫的間隙裡,傳來拉開房門的聲音,接著傳來一個清脆的女孩聲嗓,她在對狼狗說話:"狗,不要叫了。"然後便是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向大門口逼近。隨即我們聽到了門內響起了一個很不耐煩的聲音:

  "誰呀?"

  "是我們,"母親說,"你是甜瓜吧?我是楊玉珍,是羅小通的母親,來給你們家拜年的。"

  "楊玉珍?"我們聽到那個女孩在大門內狐疑地自問著。

  母親戳戳我,示意我說話。我知道這個甜瓜是老蘭的獨生女兒,她已經很大了,她的母親完全可以生第二胎了,但是還沒生。我恍惚地聽人說老蘭的老婆有病,長年不出家門。我認識這個甜瓜,她一頭黃毛,通著兩道黃鼻涕,比我還邋遢。她與我的妹妹不能相比,我可是一點也不喜歡她。母親讓我說話是什麼意思呢?難道我的面子比她還要大嗎?於是我就說:

  "甜瓜,你開門,我是羅小通。"

  從敞開的門縫裡探出了甜瓜的頭。我看到她已經不通黃鼻涕了,而且還穿上了一件很漂亮的小花襖。頭髮似乎也不像我記憶中那樣黃和亂。總之她比我印象中的那個女孩要好看得多。她眯縫著眼睛打量著我,臉上的神情很怪。她的黃頭髮細眯眼睛讓我想起了不久前見到過的那批狐狸——又是狐狸,實在對不起,大和尚,我不願意再說狐狸,但狐狸總是要來找我——那批剛開始被當成珍稀動物飼養並大加繁殖的狐狸,後來根本賣不出去,只好賤價賣給我們屠宰村,被我們村的屠戶們殺死,攙在狗肉裡賣了。我們村的屠戶們屠宰狐狸時也沒有忘記給它們注水,儘管給它們注水時比給牛和豬注水要困難得多,它們是那樣的狡猾和調皮。我正想著給狐狸注水的情景呢,黃頭髮的甜瓜說:

  "俺爹不在家。"

  我們在母親的帶領下,不由分說地擠進了她家的大門,把手扶著門邊的甜瓜擠到了一邊。我看到那幾條肥大的狼狗勇猛地跳起來,眼睛和牙齒在燈光下閃爍,鐵鎖鏈在它們的脖子下邊嘩啦啦地響。它們長得跟狼幾乎沒有區別,如果不是用鐵鍊子拴著,它們早就撲到我們身上把我們撕成了碎片。不久前我單獨闖進老蘭家請老蘭時,還沒感覺到狼狗們的可怕,但這個晚上,與父母妹妹在一起,反而感到狼狗們很可怕。擠進了她家門口我母親才說:

  "甜瓜,你爹不在家也不要緊,我們看看你的娘,看看你,坐會兒就走。"

  沒及甜瓜回答,我們就看到,高大的老蘭已經站在東廂房的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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