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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第二十五炮

  夜半時分,四個工匠,依靠著那棵銀杏樹,將嘴巴紮在懷裡,呼呼地睡著了。那只孤獨的母貓,從樹洞裡鑽出來,把工匠們沒吃完的肉,從平板車上,一趟趟地搬運回去。地上升騰起白色的霧,夜市的燈光,紅得更加神秘朦朧。三個提著麻袋、拿著長柄罩網、提著鐵錘子的人,身上散發著濃重的大蒜氣味,鬼鬼祟祟地從黑暗中摸了過來。借助著路邊那盞臨時拉上的碘鎢燈的慘白的光芒,我看到他們狡猾而懦弱的目光。大和尚,快看,捕貓的人來了。

  大和尚不理我。我聽說,肉食節期間,幾家飯館推出了一道大菜,用貓肉做主要的原料,來滿足南方客人的高雅口味。我在大城市裡,夜間露宿街頭,與這些專門捕貓的傢伙混得很熟,所以一看他們手持的工具我就知道他們是幹什麼的。大和尚,說來真是慚愧,我在大城市生活無著,曾經跟著這些人參加過捕貓的活動。我知道城裡人家養的貓不是一般的貓,是跟兒女一樣嬌貴的寵物。這樣的貓夜裡一般不會出來,只有它們發情交配的時期,才走出富貴窩,到大街小巷裡找樂子。

  戀愛中的人是沒有理智的,戀愛中的貓也是糊塗蟲。大和尚,那時候,我跟隨著三個小子,夤夜出行,悄悄地摸到貓們喜歡聚集的地方埋伏起來,聽著那些讓人毛骨悚然的貓叫聲漸漸逼近,然後便看到那些肥胖的像小豬一樣的、見了老鼠渾身哆嗦的蠢傢伙磨磨蹭蹭地靠在一起。等它們剛剛摟抱在一起時,持網的小子就把網準確地罩了過去。貓在網中掙扎著。那個持鐵錘的小子沖上去,對準貓頭,啪,一錘子,啪,又一錘子,兩隻貓就一聲不吭了。那個空著手的小子,把兩隻貓提起來,扔在我撐開的麻袋裡。然後,貼著牆根,悄悄地溜走。溜到另外一處貓們喜歡活動的地方。

  最多的一夜,我們抓了兩麻袋貓。賣給飯館,得了四百元錢。因為我不是他們一撥的,是多餘的人,所以他們只分給我五十元錢。我拿著這五十元錢,去一個小飯館,吃了一頓飽飯。當我再到他們住的地下通道找他們時,這三個小子已經無影無蹤。白天找不到他們,我夜裡就到捕貓的地方去找。剛一到那裡,就被城市保安抓住了。他們不由分說,先揍了我一頓。我矢口否認自己是抓貓的,保安指著我衣服上的血跡,說我狡辯,又把我揍了一頓。然後他們把我送到了一個地方,那裡有幾十個丟了貓的貓主。

  這些人中,有白髮蒼蒼的老人,有珠光寶氣的太太,還有一些抹著眼淚的兒童。一聽說抓到了偷貓賊,這些人就像一群老虎撲了上來。他們一邊哭訴著,一邊在我身上復仇。男人們用腳踢我,踢我小腿上的骨頭,踢我的睾丸,這都是最痛最要命的部位,我的親娘啊!女人的報復更加可怕,她們擰我的耳朵,摳我的眼睛,捏我的鼻子,一個手指痙攣的老太太擠進人叢,伸手在我臉上抓撓了兩把,不解恨,竟然低下頭來,在我的頭皮上狠狠地啃了一口。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昏了過去。醒來時,已經躺在了一個高大的垃圾堆裡。我用力扒拉開那些壓在我身上的垃圾,鑽出頭,呼吸了幾口,長了一點力氣,然後掙扎著把身體從垃圾裡拔出來。

  我坐在垃圾堆上,居高臨下地望著遠處繁華的街市,渾身疼痛,腹中饑餓,感覺到自己已經瀕臨死亡的邊緣。我忽然想起了我的爹娘,我的妹妹,甚至想起來老蘭,想起來我在屠宰場當車間主任時隨便吃肉、隨便喝酒、人人尊敬的光榮歲月,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啪啦啪啦地落下來。我感到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就要死在這大城市的垃圾堆上了。在危急的關頭,大和尚,我的手觸到了一塊柔軟的東西,我的鼻子也嗅到了一股親切的、久違了的驢肉的味道。我抓起它,撕開包裝,看到了它可愛的面容。我聽到它委屈地對我說:羅小通,你給評評理,硬說我過了期,就把我往垃圾桶裡一扔。其實,我的一切都還好好的,我的營養還在,我的氣味芬芳,羅小通,你把我吃了吧,如果你把我吃了,那我就是不幸之中之大幸了。我情不自禁地把它抓了起來,嘴巴自動地張開,牙齒興奮地顫抖不止。

  但就在驢肉觸到了我的嘴唇時,大和尚,我突然想起自己的誓言。在妹妹中了肉毒死去那天,我對著天上的月亮發了重誓,永遠不再吃肉,否則讓我不得好死。但現在……我把驢肉放在了垃圾上。但我餓啊,我餓得已經在死亡線上掙扎了。於是我又把驢肉拿起來,但我馬上又想起妹妹被月光照耀得慘白如雪的面龐。這時候,大和尚,那塊驢肉冷冷一笑,說:羅小通,你是個遵守誓言的人,我是來考驗你的。一個餓得將要死去的人,面對著香噴噴的肉,還能自覺遵守誓言,真是難能可貴啊!就沖著這一點,我預言:你會有很大的出息,如果機會好,你甚至可能成為名垂千古的神!實話告訴你吧,我不是什麼驢肉,我是月亮神派來考驗你的一塊人造肉,我的主要成分是大豆蛋白,次要成分是添加劑和澱粉。

  所以,你就放心大膽地把我吃了吧,儘管我不是肉,但能被你這個肉神吃了,我也是三生有幸。我聽罷人造肉的話,又一次熱淚滾滾,真是天不滅我啊。我吃著味道和驢肉幾乎沒有區別的人造肉,考慮了許多問題。其中一個就是,在適當的時候,我要跳出這欲望橫流的世界。能成佛,就成佛;成不了佛,就成仙;成不了仙,就成魔。

  我至今難以忘卻跟隨著父親和母親去給老蘭拜年的那個晚上。儘管事情過去了將近十年,儘管我已經長大成人,儘管我竭力想忘記那個晚上,但那個晚上的所有細節,都不允許我忘記,好像這些細節都是卡在我的骨頭縫裡、無法取出的彈片,用疼痛來證明著它們的存在。

  事情發生在姚七來過後的第二天晚上,也就是那年的大年初二的晚上。草草地吃過晚飯後,母親就催促悶頭抽煙的父親,說:

  "走吧,早去早回來。"

  父親從煙霧中抬起頭,為難地問:

  "還去嗎?"

  "你這人是怎麼啦?"母親不高興地說,"下午說得好好的,怎麼到了這會兒又變卦?"

  "什麼事?"我好奇地問。

  "什麼事?"妹妹也問。

  "小孩子,沒你們的事。"母親說。

  父親用可憐巴巴的眼神望著母親,說:

  "我還是不去了吧……要不你帶上小通,你們兩個去,你們把我的意思帶到了就行了……"

  "去哪裡?"我興奮地說,"我願意去。"

  "你別插嘴!"母親怒斥我一聲,然後轉過去對著父親,說:"我知道你要臉,要面子,但去拜個年也小不了你。人家是村長,咱們是村民,村民給村長拜個年不是很正常嘛!"

  "會被人家說!"父親的口氣硬了一些,"我不願意讓人家說我舔老蘭的屁股。"

  "去拜個年就是舔屁股?"母親說,"那人家老蘭,派人來給你拉電,給你送年貨,給你的兒子女兒送紅包,不成了舔你的屁股了嗎?"

  "這不是一回事……"父親說。

  "你對我許那些願都是假的……"母親坐在凳子上,臉色蒼白,流著眼淚,痛苦地說,"看來你還是不打算和我們好好過日子……"

  "老蘭是個人物!"儘管我對母親沒有多少好感,但看她流淚我心中還是不忍,我說,"爹,我願意去,老蘭很有意思,我們應該和他交朋友。"

  "他哪裡能瞧得起老蘭?"母親道,"他就是願意和姚七那樣的王八蛋交朋友。"

  "爹,姚七不是好人,"我說,"你不在家時,他罵過你。"

  "小通,大人的事,你不要摻和。"爹客氣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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