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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第十八炮

  部下們抬起雙手血肉模糊、滿面烏黑的老蘭。他一邊掙扎,一邊暴躁地喊叫著: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看不見了,三叔啊,侄兒看不見你了啊……這個混蛋,對他的三叔真是情意深長。也難怪,他們蘭家上輩人,大半被斃了,少數幾個,也在後來的艱難歲月中死了,只有他這個沒有見過面的三叔,像一座高大的神像一樣在他的腦子裡放光。部下們把他塞進別克轎車的後排座位上。范朝霞抱著孩子擠在前排駕駛副座上。轎車歪歪斜斜地爬上大道,一路鳴著響笛,向西急馳。迎面而來的一支高蹺隊,被轎車沖亂了隊形。一個踩著高蹺的男子,跳到路邊,腿上的一根木蹺陷入路邊鬆軟的泥土中,踩蹺的人身體眼見著歪斜下去。

  幾個踩蹺人,在堅硬的瀝青路面上蹦著使以援手,把陷在路邊的同伴拖出來。這讓我想起十年前的中秋時節,我和妹妹把將尾巴插在堅硬的路面上產卵的螞蚱拔出來的情景。當時,我的母親死了,父親被抓走了,我和妹妹成了孤兒。我們去南山尋找迫擊炮彈,走在路上,東邊一個銀白的大月亮升起來,西邊一個鮮紅的大太陽落下去,黃昏時刻。我們腹中饑餓,心中淒涼。

  秋風輕輕吹,路邊的莊稼葉子刷刷地響,秋蟲在草叢中鳴叫,聲聲淒涼。我和妹妹從路上往外拔螞蚱,螞蚱的肚子被拉得很長。我們搜集乾草點燃,把那些拖著長肚子的螞蚱扔進火裡。螞蚱的身體在火中彎曲著,轉眼間就有特別的香氣散出來。大和尚,我罪惡深重,我知道吃一隻正在產卵的母螞蚱,就等於吃了數百隻小螞蚱。但如果我們不吃螞蚱,很可能也要餓死。這個問題,我至今也沒有想得很明白。大和尚瞄了我一眼,目光尖銳,含義不明。西城的那支高蹺隊屬￿香滿樓飯莊,他們身穿的白色制服和頭戴的高筒廚師帽上,印著飯莊的字樣。大和尚,這家飯莊是老字號,能做完整的滿漢全席。

  飯莊的大廚是清朝皇宮禦廚的傳人,手藝高超,但脾氣很大,香港一家大飯店用每月港幣兩萬元的高薪都沒把他挖走。每年都有一撥日本客人,一撥臺灣客人到這裡來吃滿漢全席。只有這時候,他才親自下廚,平日裡他就坐在店堂裡捧著個紫砂壺喝烏龍茶,把兩排牙齒喝得漆黑。這支高蹺隊運氣很不好,他們一進草地,木蹺就往地裡陷,整齊的隊伍頃刻之間就變得七倒八歪。與西城的高蹺隊相呼應的,是東城樂口福火腿腸公司的遊行隊伍,他們的隊伍大約有三十人,每個人手中,牽扯著一根紅繩,繩子上,連接一根粗大的、紅色的火腿腸形狀的氣球。氣球的升力很大,看那些人腳尖點地的樣子,仿佛隨時都會隨著氣球升上藍天。

  我遵從著母親的命令第一次去老蘭家請老蘭時,是豔陽高照的中午。大街上積雪融化,秋天新鋪覆的瀝青的路面上,混合了一層污泥濁水,只有那兩道顯然是剛剛被汽車輪子輾壓過的地方,顯露出黑色的路面。我們村子鋪覆了瀝青道路,沒向村民們集資,錢全是老蘭一個人去操持的。隨著瀝青道路與通往城市的寬廣大道的連接,村裡人進城方便了許多,老蘭的威信也水漲船高。

  我走在這條被老蘭命名為翰林大街的道路上,看到房屋朝陽一面的瓦簷上,滴水連串,宛如珍珠。在滴滴相催的水聲裡,一股清冷的、略帶些土腥氣的融雪氣味撲進我的鼻腔,進入我的頭腦,使我的神志格外清楚。我看到在臨街房屋背陰處的積雪上,或被積雪覆蓋了的垃圾堆上,有雞和狗蹺腿躡腳、試試探探地走著,不知道它們在幹什麼。"美麗髮廊"裡人進人出。房檐下伸出來的煙筒裡,冒著焦黃的濃煙,烏黑的焦油從煙筒的邊沿滴落下來,污染了房檐下的白雪。

  姚七站在自家的臺階上,保持著他習慣的姿勢抽著煙,臉色凝重,仿佛在考慮什麼重大的問題。他看到了我,對著我招手,我本不想理他,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到了他的面前,仰著臉看著他,心中想起了他曾經對我施加的侮辱。在我的父親私奔後,他曾經當著幾個閒人的面,對我說:小通,回去告訴你的娘,今天夜裡給我留著門!閒人們哈哈大笑,我惱怒地回答他:老姚七,我肏你八輩子祖宗!我準備了許多惡毒的髒話,隨時準備回擊他的挑釁,沒想到他卻和顏悅色地問我:

  "小通賢侄,你爹在家幹什麼?"

  "我爹在家幹什麼,難道還需要告訴你嗎?"我冷冷地說。

  "小子,好大的脾氣,"他說:"回去告訴你爹,讓他到我家來一趟,我有事跟他商量。"

  "對不起,"我說,"我沒有義務給你傳話,我爹也不會到你家去。"

  "好大的脾氣,"他說,"也是個強種。"

  我把姚七拋棄在腦後,拐進了那條寬闊的蘭家胡同,這條胡同與村後五龍河上的翰林橋相通,過了翰林橋,就是通往縣城的公路。我看到老蘭家門前停著一輛桑塔納轎車,司機在車裡聽歌,幾個小孩子,圍在車周圍,不時地伸出手指,戳戳明亮的車殼。車身的下半截,濺滿了黑色的泥點。我知道一定有幹部在老蘭家,這個時間,正是吃飯喝酒的時候,站在胡同裡,就能嗅到從老蘭家散發出的像雲霧一樣的香氣。從這些香氣裡,我準確地辨別出各種肉的氣味,仿佛親眼所見。我想起了母親的教導:在別人家吃飯的時候,千萬不要進去,否則會讓人家彆扭,也會使自己尷尬。但又一想,我可不是為了討他家的飯吃而來到他家,我是為了請他到我家吃飯而來他家。於是我決定闖進去完成母親交給我的任務。

  這是我第一次進入老蘭家的大門。就像我曾經說過的那樣,老蘭家的房屋從外邊看還不如我家的房屋氣派,但一進了他家的院子,就發現了他家的房子跟我家的房子的根本區別。我家的房子仿佛是一個用白麵皮兒包著爛菜幫子做餡的包子,而老蘭家的房子則是一個用黑面皮兒包著三鮮餡兒的包子。那黑皮兒是各色名貴小雜糧混合精加工、營養極其豐富、不含污染的黑面;我家的白皮兒看起來很白,實際上是用增白劑染白了的、對人體有傷害的垃圾面。這樣的面是用庫存多年、喪失了營養的備戰小麥粉碎的。用包子來比喻我們兩家的房子,十分蹩腳,這我知道,請原諒,大和尚,我文化水平不高,想不出更好的比喻。

  一進大門,那兩條威武的狼狗,威嚴地對著我叫喚。它們被拴在華麗的狗窩裡,脖子上戴著鍍鎳的鏈子,嘩啦啦地響。我下意識地將身體縮到牆根,準備著抵抗它們的進攻。但那兩條高傲的狗根本就沒把我放在眼裡,對我吠叫,無非是例行公事罷了。我看到在它們面前的缽子裡,存在著很多精美的食物,還有一根骨頭,骨頭上有很多鮮紅的肉。

  猛獸必須吃生肉,才能保持兇猛的天性,即便是一頭兇猛的老虎,天天用紅薯喂它,長期下去,也就變成了豬。這話是老蘭說的,在村子裡廣為流傳。老蘭還說,"狗走遍天下吃屎,狼走遍天下吃肉",種性,是頑固不化的,是難以改變的。這也是老蘭的話,在村子裡廣為流傳。

  一個頭戴著白色小帽的漢子,提著一個食盒,從老蘭家東邊的廂房裡出來,幾乎與我相撞。我認出了他是花溪狗肉館的廚師老白,烹調狗肉的高手,是養狗專業戶黃彪的小媳婦的遠房親戚。既然老白從東廂房裡出來,說明盛宴正在裡邊進行;在老蘭家舉行的盛宴,老蘭不可能不參加。我壯壯膽子,拉開了東廂房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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