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四十一炮 >  上一頁    下一頁
三六


  "只怕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母親的表姐一步不饒地趕著母親的話,把母親逼到了牆犄角上。連孫長生都看不過去了,吼他老婆:

  "行了,你那嘴要是癢癢,就到牆上去蹭蹭。磕一個頭放三個屁,行好不如你作惡多!像你這樣的,借出了家什,還得罪了親戚。"

  "我也是為了他們家好!"母親的表姐嚷嚷起來。

  母親趕緊說:"表姐夫,得罪不了,我知道表姐的脾氣。不是要緊的親戚,我也不會到這裡來借;不是要緊的親戚,表姐也不會說。"

  孫長生摸出一根香煙遞給父親,關切地說:"這就對了,在人房檐下,豈敢不低頭?"

  父親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我把去母親的表姐家借東西的過程從頭到尾回憶了一遍,借此消磨難熬的時間。那盞罩子燈裡的煤油又消耗了一寸,那根去年過年時沒點完的羊油蠟燭又結了一個巨大的燈花,老蘭還沒有來。父親看了母親一眼,小心地問:

  "要不先把蠟燭息了?"

  "點著吧,"母親淡淡地說著,屈起右手的中指,對準了燈火,迅速而又準確地一彈,那燈花就斜刺裡飛了出去。蠟燭頓時大明,使屋子裡增加了亮度,使桌子上的肉食、尤其是那燒雞的火紅色的皮兒,放射出更加誘人的光芒。

  母親在拆卸這只燒雞時,我和妹妹就聚在鍋臺邊上,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手,看著她的手是那樣靈巧地把雞肉從雞身上撕下來。一條雞腿擺在盤子裡,又一條雞腿擺在盤子裡。我問母親:

  "娘,有沒有三條腿的雞?"

  她淡然一笑,說:"也許有吧?不過我沒有看到。不過我希望能有四條腿的雞,那樣就可以給你們每人一條,壓壓你們肚子裡的饞蟲兒。"

  這是一隻董家燒雞,董家的燒雞用的是本地雞,不是吃著配方飼料長大的那種傻乎乎的、肉像敗絮、骨如朽木的化學雞,是吃著野草籽兒和螞蚱蟲兒長大的肌肉發達、骨骼結實、聰明伶俐的雞。這樣的雞營養豐富味道好極了。

  "但我聽平山川的兒子平度說,董家的雞是野雞家養,生前也吃過激素,死後也用了甲醛。"我說。

  "什麼甲醛乙醛的,莊戶人的肚子沒有那樣嬌貴。"母親捏了一撮不成形狀的碎肉,塞到嬌嬌的嘴巴裡。

  嬌嬌已經恢復了她活潑的天性,與母親的關係也有了很大的改善。她張嘴就把雞肉吞了,小嘴吧嗒吧嗒地咀嚼著,不錯眼珠地盯著母親的手。母親從雞背上摳出了一縷肉,連同一片雞皮,塞進我的嘴巴。我張嘴就吞了,沒來得及咀嚼就咽了下去。仿佛不是我把雞肉咽了下去,而是它自己鑽進了我的咽喉。嬌嬌伸出鮮紅的舌頭舔著嘴唇。母親又撕了一條白色的雞肉塞進了她的嘴巴。母親說:

  "好孩子們,忍著點吧,等客人吃過,剩下的都是你們的。"

  嬌嬌的眼睛還盯著母親的手。父親說:

  "行了,不要慣她了,小孩子要有規矩,不能慣。"

  父親到院子裡轉了一圈,回來說:

  "也許不會來了。我當初把他得罪狠了。"

  "不會吧,"母親說,"既然他答應了,就不會不來。老蘭這個人,說話還是算數的。"母親又轉過頭問我,"小通,他是怎麼說的?"

  我沒好氣地說:"不是給你們說過好幾遍了嗎?他說,好吧,我答應,看在你的面子上,我答應。"

  "讓小通再去叫叫?"父親說,"也許忘了。"

  "不必了,"母親說,"忘是肯定忘不了的。"

  "可是菜已經涼了。"我惱火地說,"一個小小的村長,有什麼了不起?"

  父親和母親對眼一看,都淡淡地笑了。

  這個混蛋現在可不僅僅是一個村長了。聽說我們屠宰村已經被市里劃到了新經濟開發區內,吸引了大量的外資。建設了許多工廠和高樓大廈,還挖了一個巨大的人工湖泊。湖泊裡飄蕩著大鵝小鴨形狀的遊船。湖泊的周邊,全是設計新穎、用材考究的別墅,宛如童話世界。住在這裡的男人都開著豪華轎車,奔馳,寶馬,別克,淩志,最次的也是紅旗。住在這裡的女人都牽著高貴的狗,哈巴狗,貴妃狗,沙皮狗,蝴蝶狗,還有看起來分明是羊但其實是狗的狗,還有一些高大威猛像老虎一樣的狗。有一個皮膚嬌嫩、素手纖纖、嬌喘微微的女人,被兩隻藏獒牽扯著在湖邊走,這個可愛的"二奶"身體往後仰著,她的姿勢,有點像在湖上滑水,也有點像在農田裡耙地。

  大和尚,這個社會,勤勞的人,只能發點小財,有的連小財也發不了,只能勉強解決溫飽,只有那些膽大心黑的無恥之徒才能發大財成大款。像老蘭這種壞蛋,要錢有錢,要名譽有名譽,要地位有地位,你說還有公道在人間嗎?大和尚微笑不語。我知道這種憤怒十分廉價,是十足的"叫花子咬牙發窮恨",但我的水平就這麼高,也許,等我落髮為僧,修行三年後就會心平氣和了。我是有什麼就說什麼的實在人,大和尚,就沖著這一點,您也要收我為徒,我如果入了佛門後還不覺悟,您可以用禪杖把我打出去。

  您快看,大和尚,老蘭這個土匪,真的弄來了一杆土槍,難道他真敢開槍,要把他先人修起的五通神廟,變成血肉橫飛的屠場嗎?我知道他敢,這個人,我瞭解。他從一個汗流滿面、氣喘吁吁的部下手中接過了那杆粗筒子土槍。這種土槍,準確地說應該叫做土炮,雖然造型醜陋,但是威力巨大。想當年我爹玩過。他嘴巴裡噴吐著污言穢語,黃色的眼珠子像鍍金的球兒,雖然是西裝革履,但活脫脫一個土匪。他對著那群歪著腦袋,好奇地看著他的鴕鳥們,猛地摟住了扳機,但就在這個時候,一攤鳥屎落在他的鼻子上。他脖子一縮,槍口抬高,一束寬闊的火苗子,攜帶著成群的鐵彈丸,撲到廟門上方的瓦簷上。在震天動地的轟鳴聲中,被打爛的瓦片劈裡啪啦地跌落在門檻外邊,距離我們只有兩步遠。我心驚膽戰,嘴巴裡不由自主地發出怪聲。

  但瞧人家大和尚,還是那樣安詳如初。老蘭哇哇地叫喚著,將土炮扔在地上,接過部下送上來的幾張面巾紙,揩著臉上的鳥屎。他仰臉看天,天上游走著大團的烏雲,沒被雲遮住的天空,藍得好似墨水。一群白肚皮的喜鵲,喳喳地叫著,從北往南,亂糟糟地飛過去。落在老蘭鼻子上的屎,就是它們拉的。我聽到老蘭的一個部下說:老總,這是喜鵲屎,喜鵲屎,大喜。老蘭罵道:他媽的,亂拍馬屁。喜鵲屎也是屎!裝槍,我把這玩意兒全都轟下來!一個部下右膝跪在地上,將槍管架在支起的左膝上,從一個油光閃閃的火藥葫蘆裡,往槍筒裡裝藥。老蘭大喊著:多裝,足量,他媽的。老子今天運氣不濟,開兩炮轟轟晦氣。

  那個部下用牙齒緊咬著下唇,拿著一根鐵通條,將槍筒裡的火藥搗實。范朝霞抱著孩子走過來,罵老蘭:你幹的什麼鳥事兒,讓嬌嬌白吃了這許多苦頭——我心中一顫,怒火和悲哀扭曲糾纏著直沖上腦門兒,他們的女兒,竟然也叫嬌嬌,和我的妹妹是一樣的名字。我不知道他們是有意還是無意,我不知道他們是好意還是歹意,嬌嬌妹妹可愛的面容,和她臨死前痛苦地扭曲著的面容,交錯地在我的腦海裡閃回著——老蘭的一個面孔俏麗的青年部下,走到近前,謙恭但是堅定地說:蘭總,夫人,不應該在這裡浪費時間了。我們應該到會場上去,去組織駱駝隊表演,如果駱駝隊能夠表演成功,也會大獲好評,至於鴕鳥隊,明年再訓練嘛。

  范朝霞用讚賞的目光看了一眼年輕人,罵老蘭:他就是土匪脾氣。老蘭瞪著眼說:土匪脾氣怎麼了?沒有土匪脾氣,哪有今天?秀才造反,十年不靈;土匪造反,一炮就成!你還磨蹭什麼?他對著那個裝槍的部下吼叫著,裝好了就拿過來吧!那個部下雙手托著槍,小心翼翼地遞給老蘭。老蘭對范朝霞說:你抱著嬌嬌走遠點,捂著她的耳朵,不要震壞了她的耳膜。

  你他媽的狗改不了吃屎,范朝霞嘟噥著,抱著嬌嬌往後退去。那個漂亮的女孩伸出一隻胳膊,尖聲喊叫著:爸爸,我也要放炮!老蘭端起土炮,瞄準了鴕鳥群,嘴巴裡嘟噥著:你們這些扁毛畜生,不識抬舉的東西,讓你們跳舞你們不跳,那就去向閻王爺爺報到!他的胸前突然地炸開了一個焦黃的火球,然後是一聲巨響,隨即騰起一股黑煙。那支炸裂的土炮,向四面八方飛去,高大的老蘭,愣怔地站了片刻,然後往後便倒。范朝霞尖叫一聲,抱在懷中的嬌嬌落在了地上。眾人木了片刻,面面相覷,不知所措,然後才突然省悟了似的,一起撲上去,亂紛紛地喊叫著:蘭總!蘭總!……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