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四十一炮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二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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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不是我不要你們,不是那麼一回事,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應該明白的……" "不,我不明白!" "去吧,"父親果斷地說,"去吧,不要在這裡煩我了!"他提著挎包,拉著嬌嬌站起來,四處張望著,好像要選擇一個更加合適的安身之處,周圍的人都用好奇的眼光看著我們,父親目若無人,挾起嬌嬌挪到了靠近窗戶的一張殘破的條椅上。在落座之前,他鼓著眼睛瞪著我,怒吼道:"你怎麼還不走!?" 我膽怯地往後退了一步,在我的記憶裡,父親還從來沒有用這樣兇惡的態度對待過我。我回頭望望大門,希望能從母親那裡得到指示,但大門冷漠地關閉著,只有風,攜帶著潔白的小雪花,從門縫裡鑽進來。 一個身穿藍色制服、頭上戴著一頂硬殼帽子的中年女人手提著一個紅色的電喇叭,從候車室旁邊的耳房裡,一邊吆喝著一邊走出來: "檢票啦檢票啦,384次去東北的排隊檢票啦!" 候車室裡的人慌亂地站起來,將大包小包掄到肩膀上,一窩蜂地擁擠到檢票口前。那兩個男人加快速度將酒瓶子裡的酒喝盡,把報紙上的豬耳朵吃光,然後抹抹油汪汪的嘴巴,打著嗝兒,搖搖擺擺地往檢票口走去。父親抱著嬌嬌,跟隨在這兩個醉醺醺的男子後邊。 我死死地盯著父親的背影,希望他能回頭看我一眼。直到這時我的心中還是存在著幻想,我不相信父親會這樣決絕地走了。但父親沒有回頭,他的肮髒的舊大衣背部油膩發亮,好像一堵冰涼的屠戶家的牆壁。只有伏在父親懷裡的嬌嬌,從父親的肩頭上抬起她的小臉,偷偷地望著我。檢票口通往站台的鐵柵欄門還關閉著,那個穿藍制服的女人站在旁邊,胳膊抱在胸前,漠然地等待著。 遠處傳來了火車的轟鳴聲,仿佛腳下的地面都在打戰。緊接著是火車尖厲高亢的鳴笛聲,透過鐵柵欄,我看到,那列古老的蒸汽機車,噴吐著濃稠的黑煙,野蠻地進了站。 藍制服女人拉開鐵柵欄門,開始檢票。人群往前擁擠著,好似一團沒嚼爛的肉著急地擠進咽喉。只片刻工夫,父親就到了檢票員的身邊。我知道一切都完了,父親只要穿過了這道鐵柵欄,就永遠地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就在父親將手中那張皺皺巴巴的車票遞到檢票員手中那一刻,我站在距離父親五米遠近的地方,聲嘶力竭地喊叫了一聲: "爹——!" 父親的雙肩聳動了一下,仿佛被子彈擊中了後背。但他依然沒有回頭。我看到遒勁的小北風夾帶著雪花從洞開的門口撲進來,糾纏著他,宛如糾纏著一棵枯黃的樹。 檢票員滿臉狐疑地打量著父親,然後又用古怪的眼神掃描了我。她眯縫著眼,翻來覆去地看著父親遞給她的那張車票,好像那是一張假票。 後來我反復回憶,也想不起母親是怎樣地出現在了我的面前、父親的背後。她左手依然提著那個白裡透紅的豬頭,右手直伸出去,像個指點江山的大人物一樣,指著父親明晃晃的脊背。我也不知道母親在什麼時候把那件藍燈心絨的外套的扣子解開,閃出了那件大紅色的、像燃燒的火炭一樣的化纖高領毛衣。母親的這個像女英雄一樣的造型,至今還清晰地留在我的腦海裡,讓我想起來就百感交集。母親指點著父親的後背用尖厲的聲音叫駡著: "羅通,你這個狗雜種!你就這樣走了,你他媽的還算個人嗎?!" 如果說我的喊叫像手槍子彈一樣擊中了父親的後背,那母親的詈罵就像一梭子機槍子彈,把父親的後背掃射得千瘡百孔。我看到父親的肩頭瑟瑟地顫抖起來,那個一直在他的懷抱裡、用黑黑的毛眼睛偷看著我的小妹妹嬌嬌,突然將腦袋縮了下去。 檢票員揚起鉗子,在父親的車票上,誇張地打了一個洞,然後用同樣誇張的動作,將車票遞到父親的手裡。站台上,到站的乘客正在屎殼螂滾蛋般地下車,上車的旅客把在車門兩邊,焦急地等待著。檢票員歪著嘴巴,臉上洋溢著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看我的母親,看看我,看看我的父親。只有她能看到我父親的臉。 父親往前艱難地挪動著,肩膀上那個拴著搪瓷缸子的帆布挎包滑下來,使他不得不歪頭彎臂去拉挎包的帶子。母親抓緊時間,用她的嘴巴和手指,發射著致命的子彈: "你走吧,走吧,你他媽的算個什麼東西!你要是有志氣,就該堂堂正正地走,何必像狗一樣,跟著那個臭娘們私奔?你要是有志氣,這次何必還要回來?回來了何必還要向老娘賠禮道歉?說你兩句你就受不了了?你不想想,這些年來,俺娘兒兩個過的是什麼日子?俺娘兒兩個遭了多少不是人遭的罪你知道嗎?羅通,你是個狼心狗肺的畜生,什麼樣子的女人落到你的手裡,都是一樣的下場……" "不要說了!"父親猛地將身體轉了過來,臉如一塊灰色的、背陰處的瓦片,雜亂的鬍鬚,仿佛瓦片上結著的霜花。但他轉身時振奮起來的身體馬上就困頓地萎靡下去,軟弱的、抖顫的聲音從他的喉嚨深處擠出來,"不要說了……" 站台上響起了哨聲,檢票員仿佛猛醒了似的喊叫著: "開車了,馬上要開車了!還走不走了?你這個人,幹什麼呀!" 父親艱難地轉過身,腳步踉蹌地往前沖去,他肩上的挎包再次滑落,但他不再去管它,就讓它像一個裝滿了腐草的牛肚子一樣拖拉在腳邊。檢票員寬宏大量地督促著他: "快跑!" "慢走!"母親大叫著,"辦了離婚手續再走,我不能再為你守活寡了。"母親用輕蔑的口氣說,"車票錢算我的。" 母親拉著我的手,昂揚地朝大門走去。我知道母親哭了,因為我聽到了她的喉嚨裡發出了呼嚕呼嚕的聲音。在母親鬆開拉著我的手去拉開那扇沉重的大門時,我回頭看到,父親的身體倚靠著鐵的欄杆滑下去,在他的面前,檢票員嘟嚕著臉,氣哼哼地拉上了柵欄門。從柵欄的縫隙裡我還看到,開往東北的火車緩慢地移動起來。在鏗鏗鏘鏘的車輪聲裡,在低垂漫捲的煤煙裡,淚水湧出了我的眼眶。 我擦擦眼睛,手背上沾著兩顆亮晶晶的淚珠。我被自己的敘述深深感動,但大和尚的嘴角,卻浮現著幾絲分明是嘲諷的笑紋。他媽的我無法使你感動,我暗暗地罵著,他媽的我一定要使你感動,我出家不出家已經無所謂,但我一定要用我的故事打動你的心,用我的故事的尖銳棱角戳破包著你心的那層堅硬的冰殼。院子裡的陽光更加強烈了,從樹的倒影,我知道了太陽的位置,它已經在東南方向,距離地平線,用我們家鄉的人習慣的說法,已經兩杆子高了。那道阻礙著我們視線的、原本就有十幾個豁口、被大雨淋透、泡漲的院牆,昨天夜裡坍塌了半截,剩下的半截搖搖晃晃,似乎一陣稍微狂一點的風,就會把它吹倒。那兩隻平日裡很少離開大樹的貓,在牆頭上相跟著散步。 從西往東走時母貓在前,公貓在後;從東往西走時,公貓在前,母貓在後。還有一匹身材健美,皮毛光滑如緞的棗紅色小公馬,在牆邊磨磨蹭蹭。本來就想躺倒正找不到理由的院牆,趁機躺在地上。牆倒下,死了。死牆的大部分歪倒在水溝裡,積水飛濺出去,在地面三尺上,展開了一道明亮的瀑布。那兩隻貓,只有母貓滿身泥水地從溝裡爬上來,公貓卻不見了蹤影。母貓悲傷地鳴叫著,在水溝旁邊走來走去。那匹小馬,卻撒著歡跑了。儘管公貓凶多吉少,但倒塌總是讓人興奮,越是高大雄偉的東西倒塌了越是讓人興奮。現在,大道一覽無餘地展示在我們面前了。 我看到,在大道對面那片空曠的草地上,堆起來一個高高的土檯子,檯子周圍插滿了彩旗,台前懸掛著寬大的橫幅標語。一輛杏黃色的發電車正在發電,機聲隆隆。一輛藍白相間的電視轉播車停在草地邊緣,十幾個穿黃衫的小人兒,牽拉著黑色的電線,在草地上奔跑。十輛摩托車,排成三角形,從太陽升起的方向,用每小時五十公里的速度,威武地壓了過來。"摩托隊好威風啊!",這句話是我在一部電影裡聽到的,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與這句話建立了親密的關係,每逢高興的時候,或是沮喪的時候,都會不由自主地喊叫出來:"摩托隊好威風啊!"我的同父異母的妹妹問我:哥哥呀,"摩托隊好威風"是什麼意思啊?我回答她,"摩托隊好威風"就是"摩托隊好威風"的意思。如果我的那個可愛的小妹妹今天在我的身邊,我就會指著大道上的摩托車陣對她說:嬌嬌,"摩托隊好威風"就是這個意思。但我的妹妹已經死去,她永遠也不可能理解"摩托隊好威風"的意思了,啊,我心傷悲,誰又能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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