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四十一炮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二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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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車室裡暖洋洋的,彌漫著一股夢幻般的氣氛。那些候車的人,多半把頭低垂在胸前,活像一隻只打盹兒的雞。他們的面前都擺著大包小包,還有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只有兩個男人,不成雞樣,面前也沒有行李,兩個磨得邊緣發白的人造革黑提包,放在腿邊。他們兩個身體仄歪著坐在條椅上,面孔對著面孔。兩人之間的條椅上鋪開一張報紙,報紙上放著一堆切成了條狀的、火紅色間雜著慘白色的豬耳朵,儘管夾雜著三分腥氣,但七分還是肉香。我知道這是死豬的肉,也就是說是先因為生病死了,然後經過處理使它們光彩照人的肉。在我們這裡,無論你是豬瘟、牛丹毒還是什麼口蹄疫,都有辦法把它們加工處理成看上去很美的食品。 貪污不是犯罪但浪費是極大的犯罪——這是我們村長老蘭發表的反動言論,憑著這句話就可以槍斃了這個雜種。他們在喝酒吃肉。白酒,當地的燒酒,名牌,柳公家酒,柳公是何許人也?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這個柳公家根本就不燒酒,是後人們拉大旗做虎皮,冒用了他家的名義。酒氣熏人,不是正經氣味,很可能是用甲醇勾兌的,啊,甲醇,甲醛,全中國人民都是化學家,甲醛和甲醇就是金錢。 我咽了一口唾沫,看到他們把那個翠綠的酒瓶子遞來遞去,兒咂兒地啁,在喝酒的間隙裡,不用筷子,用手指,捏著豬耳朵條兒,往嘴裡塞。其中那個瘦臉的,還故意地把頭仰起來,讓手中的豬耳朵條兒往嘴裡落,仿佛是故意饞我。他是在故意饞我,這個壞種,這個奸人,看樣子像個煙販子,或是個偷牛賊,反正不是個好人,神氣什麼?不就是喝酒吃肉嘛?如果我們家想吃,會比他們吃得好。我們屠宰專業村的人,具有辨別死豬肉還是活豬肉的能力,決不會像他們這樣把死豬肉吃得津津有味。當然了,實在沒有活豬肉,死豬肉也可以吃一點。老蘭說過,中國人民的身體有著超強的化腐朽為營養的能力。我看看母親手裡的豬頭,咽了一口唾沫。 父親似乎感覺到有人站在他的面前,但他大概想不到是誰站在了他的面前。他抬起頭,臉色紫了一下,黃牙齜出,尷尬表情上了臉。倚靠在他的身邊打盹兒的他的女兒我的妹妹嬌嬌也醒了。這個睡眼惺忪的小女孩臉蛋子紅撲撲的,很是可愛。她把身體往父親身邊靠靠,從父親的腋下偷眼看著我們。 母親吭了一聲,裝咳嗽。 父親也吭了一聲,也是裝咳嗽。 嬌嬌咳嗽著,臉漲得更紅了。 我知道妹妹感冒了。 父親用他的粗糙的大爪子,拍打著嬌嬌的脊樑,想以此來制止她的咳嗽。 嬌嬌吐出一口黏液,然後哭起來。 母親把豬頭遞到我的手裡,彎下腰去抱嬌嬌。嬌嬌尖厲地哭著,將身體更緊地靠在父親的腋下,好像母親的手上有刺,仿佛母親是一個倒賣兒童的人販子。經常有倒賣兒童的人販子和倒賣女人的人販子到我們村子裡來轉悠,因為我們村很有錢。那些人販子到我們村子裡來時,並不是牽著小孩或是捆著婦女,他們很狡猾。他們總是偽裝成賣木梳的或是賣刮頭篦子的,在村子裡串來串去。那個賣刮頭篦子的人販子,很好的口才,很好的表演能力,妙語連珠,妙趣橫生,為了證明他的篦子質量好,他用篦子當著我們的面鋸斷了一隻皮鞋。 母親直起腰,退後一步,雙手放在胸前搓著,好像要尋求幫助似的往四周看看,然後將目光停留在我的臉上,大約有三秒鐘,然後她的目光就渙散了。母親臉上無助的表情讓我心中酸楚,畢竟,她是我的親娘。她停止了搓手,目光低垂,瞅著地面,也許是瞅著父親腳上那雙雖然沾滿了泥巴,但依然很顯氣派的高牛皮靴子。這是父親身上惟一還能顯示出他當年的豪氣的東西了。母親低聲地、仿佛是自言自語地說: "早晨,我把話說狠了……天冷,活累,心情不好……我來向你賠不是了……" 父親忙亂地挪動著身體,仿佛生了蝨子。他搖擺著一隻手,結結巴巴地說: "您千萬別這樣說,您罵得對,罵得好,惹您生氣了,該賠不是的是我……" 母親把豬頭從我的手中接過去,遞給我一個眼色,說: "還傻不愣地站著幹什麼?幫你爹拿著東西,回家!" 母親說完了話,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後便轉身朝大門走去。在老式的彈簧大門喀啦啦的響聲裡,豬頭雪白地一閃便不見了。我聽到母親在拉門時還惡聲惡氣地罵了一句: "這破門……" 我幾乎是雀躍著蹦到了父親面前,把那個鼓鼓囊囊的帆布挎包搶過來。父親伸手扯住了挎包的背帶,眼睛直直地看著我說: "小通,回去跟你娘好好過日子吧,我不想拖累你們 了……" "不,"我扯著挎包,執拗地說:"爹,我要你回去!" "鬆開手,"父親嚴厲地說,但他的神情馬上又變得淒涼起來,"兒子,人要臉,樹要皮,爹雖然落到了這步田地,但還是個男人,你娘說得對,好馬不吃回頭草……" "可是俺娘已經向你賠了不是……" "兒子,"爹神色黯然地說,"人怕傷心,樹怕傷根……"爹用了一點力氣,將挎包從我的手裡拿去,然後對著大門揮揮手,說,"去吧,好好孝順您娘去吧……" 我的眼睛裡頓時湧滿了淚水,抽噎著說: "爹,您真的不要我們了嗎?……" 爹淚眼婆娑地看著我,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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