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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倒黴的韓大叔躺在溝裡,眼巴巴地看著我們從他的摩托車旁邊跑過去。他的摩托車歪在楊樹前,引擎還在轟鳴,被樹幹頂龍了的車輪還在艱難地運轉著,車圈摩擦車瓦,發出嚓啦嚓啦的響聲。我們聽到他在後邊喊叫:

  "楊玉珍,你們到鎮上去嗎?捎個信讓他們來救我……"

  我估計母親根本沒聽清韓大叔喊叫了些什麼。她的心中,大概只有懊惱和憤怒,也許還有後悔或者是希望。我不是她,只能猜測她的心思。也許,她自己也不知道心中想什麼。我感念著韓大叔請我吃狗肉的好處,很想去把他從水溝里拉上來,但我無法把胳膊從母親的手裡掙脫出來。

  一個騎著自行車的人從我們身邊猛地超過去,好像怕我們一樣。我一眼就認出了他就是欠著我們家兩千元錢的沈剛。其實早就不止兩千元了。他借了我們的錢已經兩年多,月息二分,利滾利,驢打滾,滾到現在,已經是——我聽母親說已經是三千多元了。我曾經多次跟隨著母親去他家要錢,剛開始他還認帳,還說馬上就籌款還錢,但後來他就耍起了死狗。他瞪著眼睛對我母親說:楊玉珍,我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要錢沒有,要命捨不得,我的生意做賠了,你看看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就拿走吧,要不你就把我送到公安局裡去,我正好找個地方吃飯。我們看看他的家,除了一口沾滿了豬毛的鍋,除了一輛破自行車,一點值錢的東西也沒有。

  她的老婆趴在炕上哼哼著,好像得了很重的病。前年春節前夕,他向我們借錢,說要從南方進一批價格非常便宜的廣味香腸,春節期間可以獲大利。母親被花言巧語蒙蔽,把錢借給了他。我看到母親從貼身的口袋裡把那些油膩膩的錢摸出來,用手指蘸著唾沫,一張張數著,數了一遍又一遍。把錢交到沈剛手裡前,母親鄭重地說:沈剛,你應該知道我們孤兒寡母掙這幾個錢是多麼樣的不容易。沈剛說:大嫂,你如果不信任我,就不要借給我,追著趕著要把錢借給我的人有好多呢,我是看你們娘兩個很可憐,才給你們這個發財的機會……後來,他真的弄來了一卡車香腸,一箱一箱地卸下來,堆放在院子裡,摞得比院牆還高。

  村子裡的人都說:沈剛,這下要發大財了!他叼著一根香腸,像叼著一根雪茄,得意洋洋地對看熱鬧的人說:那是,財運來了,擋都擋不住的。只有從這裡路過的老蘭,給他潑了一瓢冷水:兄弟,別太得意了,提早去聯繫一下冷庫,否則,暖流一來,你就趴著哭吧。當時的天氣還是十分的寒冷,狗走在路上,都夾著尾巴。沈剛費勁地咬了一口凍得像冰棍一樣的香腸,滿不在乎地說:老蘭,你這個雞巴村長,怎麼不盼著村民發財呢?老子發了財,會給你進貢的。老蘭說:沈剛,不要把我的好心當成驢肝肺。

  先別忙著得意,有你小子哭著求我的時候。鎮冷庫的主任,可是我的拜把子兄弟。沈剛說:謝謝,多謝,老子的香腸,即便是爛成狗屎,也不會去求你。老蘭笑眯眯地說:好,有志氣!我們蘭家,就是佩服有志氣的人,當年我們發達時,每到春節,就在大門外擺上兩個大甕,一個甕裡放著白麵,一個甕裡放著黃米,凡是家裡貧寒過不上年的人,都可以來盛米挖面。惟獨一個叫花子,就是羅通的爺爺,一個窮叫花子,站在我家大門口,提著我爺爺的名字罵:蘭榮啊蘭榮,老子寧願餓死,也不會動你家一粒米!

  我爺爺召集我的叔叔大伯們在一起,說:你們都聽到了嗎?外邊這個罵大街的人有種!別的人可以隨便得罪,但這個人不能得罪,你們見了他,要低下你們的頭,彎下你們的腰!沈剛打斷老蘭的話,說:行了,老蘭,別賣弄你祖上那點光榮了。老蘭說:對不起,無能的子孫,總是忘不了祖上的光榮——祝你發財。

  後來的事實不幸被老蘭言中,春節期間竟一反常態地刮起了暖洋洋的東南風,柳樹條子都發了綠。鎮上的冷庫爆滿,根本就沒有沈剛的位置。他將一箱箱的香腸搬到大街上,拿著一個電喇叭,哭咧咧地喊叫著:父老鄉親,兄弟爺們,幫幫忙吧,扛箱香腸回去吃吧,想給錢就給我幾個,不想給就算我孝敬你們了。但誰也不去扛那些已經變成了愁腸和臭腸的香腸。

  只有野狗不嫌臭,咬開箱子,叼著一串串的腸子,滿村亂跑,把村子的每個角落都變成了它們的聚餐場所,弄得我們這個本來就臭烘烘的屠宰村又添加了一股子奇怪的臭氣。那個年野狗過的,很是歡喜。從香腸發臭那天起,母親就拉著我去討債,但至今也沒有要回來……

  可能是父親再次出走這件事比跟沈剛要錢還要重要,所以母親僅僅是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一句話也沒有說。我看到沈剛的自行車後貨架上,馱著一個長方形的白鐵箱子。箱子油膩膩的,散發著令我饞涎欲滴的氣味。我一下子就嗅出了箱子裡的內容:紅燒豬頭肉,還有煮熟的下貨。我的腦海裡浮現出火紅的豬頭肉和火紅的豬蹄爪的豔麗色彩,還有煮熟的豬大腸和豬小腸的曲折形象,不由地咽了一口唾液。儘管在這個早晨我家發生了這樣的大事,但不僅沒有打消、甚至還強化了我對肉的渴望。天大地大,不如老蘭的嘴巴大;爹親娘親,不如肉親!肉啊肉,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世界上最讓我魂繞夢牽的東西,本來我今天可以放開肚皮吃你一次,但父親的二次出走,把這件美事粉碎了,起碼是延緩了,但願僅僅是延緩了。

  豬頭,就在母親的右手裡拎著;我有可能吃它,如果父親能夠回來。如果父親鐵了心不回來,母親是一怒之下把它煮了給我吃呢還是一怒之下把它賣了讓我空歡喜一場呢?大和尚,我的確是個沒有出息的孩子,剛才還在為了父親的再次出走而想三想四,但一嗅到肉的氣味就滿腦子是肉了。我知道,像我這樣的人是註定了不會有出息的,如果我生在革命年代,而又不幸地在敵人的陣營裡當了官,只要革命的人們請我吃一盆肉,我就會毫不猶豫地率領部隊投降。反過來,敵人那邊只要給我兩碗肉吃,我又可能帶著隊伍投降回去。這是我當時的卑俗想法,後來,我家的生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當我可以放開肚皮吃肉時,我才知道,世界上還有許多比肉更寶貴的東西。

  又有一個騎自行車的人超過我們後,回頭喊叫:

  "嗨,老楊,跑什麼呢?是去賣豬頭嗎?"

  這個人我也認識。他也是一個做燒肉的。他的車子上也馱著一個散發著肉香的鐵皮箱子。他是村長老蘭的妻弟,乳名叫蘇州,學名叫什麼我忘記了。也許是因為他的乳名太響亮我故意地忘記了他的學名。蘇州,蘇州,起這樣的名字,不知道他的爹娘是怎樣想的。他是我們村子裡很少幾個不以屠殺動物為職業的人,有人說他信奉佛教,不殺生,但他把畜生的下貨紅燒了賣給別人吃。他的嘴唇和腮幫子整天油光光的,從頭頂葷到腳後跟,看樣子也不像一個佛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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