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四十一炮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二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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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親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儘管眼下時運不濟,但他能在你的面前低下了驕傲的頭,雖說不上是石破天驚,起碼也是催人淚下。楊玉珍,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你為什麼還要用那樣惡毒的語言來刺激他?我父親給了你一個臺階,你還不就著坡下驢,反倒沒完沒了地哭天嚎地沒完沒了地口出污言穢語對我父親犯那個小錯誤不依不饒扯著小辮子一個勁地窮抖摟,男子漢大丈夫,誰受得了這個!這還罷了,你最不該對著我妹妹施威風。 你一巴掌扇掉了我妹妹頭上的絨線帽子,露出了我妹妹頭上的白頭繩,使我的妹妹號啕大哭,讓我這個同父異母的哥哥也心中難過,楊玉珍,你就想想我爹心中是個什麼滋味吧!楊玉珍,你當局者迷,我旁觀者清,我知道你的事就壞在這一巴掌上。你一巴掌打斷了夫妻情,一巴掌打涼了我爹的心。你不但把我爹的心打涼了,而且把我的心也打涼了。有這樣一個狠心的娘,我,羅小通,從今往後,也要小心提防著點兒。儘管我希望爹能留下與我一起過日子,但我又覺得爹該走,我要是我爹我也要走,但凡有點志氣的人都要走,我覺得我也該跟著我爹走,楊玉珍,你就一個人守著你的五間大瓦房過你的好日子吧! 我恨恨地胡思亂想著,踉踉蹌蹌地跟隨著我的母親楊玉珍往前跑。因為我的不順從,因為她手裡提著一個豬頭,我們奔跑的速度並不快。路上的行人歪頭打量著我們,投過來好奇的、或是困惑的目光。在那個不平凡的早晨,在從村莊通往火車站的大道上,我和拖拉著我奔跑的母親在路人的眼裡應該是古怪而有趣的一場小戲的一個片斷。不但路上的行人注意到了我們,連路邊的狗也注意到了我們。它們對著我們狂吠,有一條還追著我們咬。 母親在遭受了沉重的精神打擊之後,竟然沒有像某些電影演員表演的那樣把豬頭掉在地上,而是牢牢地提在手裡,就像倉皇逃竄的士兵決不丟下手中的武器。母親左手拖拉著她的兒子我,右手拎著為了與我爹重修舊好而破天荒買來的豬頭,艱難地往前奔跑。我看到她的乾瘦的臉上佈滿亮晶晶的水珠,不知是汗還是淚。她氣喘吁吁,嘴唇不停地嚅動著,嘴裡發散出一些斷斷續續的罵聲。大和尚,她還在罵,你說該不該把她送進拔舌地獄? 一個騎著摩托車的男人超過了我們。他車後的橫棍上掛滿了白色的大鵝,雜亂的鵝頸像彎曲的蛇一樣晃動著。從那些倒懸的鵝嘴裡,淅淅瀝瀝地流出渾濁的水,宛如公牛在行進中撒尿。幹硬灰白的土路上,留下斷斷續續的濕線條。鵝們發出痛苦的鳴叫,黑色的小眼睛裡流露出絕望的光芒。我知道它們的肚子裡被注滿了污水,從我們屠宰村出去的東西,不管是死的還是活的,都注滿了污水。 牛注水,羊注水,豬注水,有時候,連雞蛋也注水。我們村裡有一個著名的謎語:在屠宰村裡什麼東西不能注水?謎面造出來兩年,沒人能猜到謎底,但是我一猜就猜到了。大和尚,你能猜到嗎?哈哈,你也猜不到,但是我一猜就猜到了。我對那個製造謎面的人說:是水,在我們屠宰村,只有水裡不能注水。 騎摩托車的男人回頭看我們。他媽的,我們有什麼好看的?我既恨母親,更恨看我們的人。母親早就說過,笑話孤兒寡母要遭天譴。果然,就在那人回頭看我們的一瞬間,他的摩托車撞在了路邊的楊樹上。那人的身體往後仰過來,雙腳的後跟在吊鵝的橫杆上搭了一會兒,幾十根柔軟的鵝頸淩亂地纏繞在他的腿上,然後他就翻滾到路邊的水溝裡。那人穿著一件像鎧甲一樣閃閃發亮的豬皮上衣,頭上戴著一頂在那個年頭很流行的粗毛線織成的套頭帽子,鼻樑上架著肥大的墨鏡。這副打扮,與電影裡那些黑社會的殺手沒有什麼區別。 在一段時間內,風傳路上有劫道的,為了壯膽,我的母親,也弄來這樣一套行頭把自己裝扮起來,她還學會了抽煙,當然她絕對捨不得抽好煙。大和尚,你如果能看到我母親穿著黑色豬皮外套、頭戴絨線套頭帽子、眼罩墨鏡、嘴叼煙捲,端坐在手扶拖拉機上那副派頭,你真的想像不出她是一個女人。 在他騎著摩托車一閃而過時,我沒有看清他的面孔;在他回頭看我們時,我還是沒有看清他的面孔;只有當他仰面朝天跌翻在結了一層薄冰的路溝裡、慣性使他的帽子和墨鏡飛了出去,我才看清了他的面孔。他是我們鎮政府大院裡的炊事班長兼食品採購員,是我們村子裡的常客。多年來,鎮上的黨政幹部和來往客人吃的食物,凡是涉及脂肪和蛋白質的,都是他從我們村子裡採購的。這是一個政治上十分可靠的人,如果乾這個工作的人政治上不可靠,那我們鎮上的領導人的生命安全就沒有了保障。這個人是我父親的酒友,姓韓,韓師傅,父親讓我叫他韓大叔。 父親去鎮上和韓大叔喝酒吃肉時,總是帶上我,有一次他沒有帶我,我跑了十幾裡路,在那家"聞香來"飯館找到了他們。他們兩個似乎在商量什麼事情,神色都很嚴肅。在他們之間的桌子上,放著一個熱氣騰騰的狗肉鍋子,散發著撲鼻的香氣。我一看到他們就哭了。不,應該說我一聞到狗肉的香氣就哭了。我感到父親很不夠意思,我對他是那樣的忠心耿耿,堅決地和他站在一條戰線上與母親作對,還保守著他和野騾子姑姑相好的秘密,但他竟然一個人跑來吃狗肉而不帶著我,讓我如何不委屈。 父親看到了我,表現得很冷淡,說:你這孩子,怎麼又來了?我說你來吃肉為什麼不帶上我?難道我不是你的親生兒子嗎?父親有些不好意思地對韓大叔說:老韓,你看看我這個兒子,饞到了什麼程度啊?我說:你自己跑來吃肉,把我扔在家裡和楊玉珍吃蘿蔔鹹菜,你還說我饞,你算個什麼爹!數落著爹的不是,我感到心中委屈更大了,狗肉的香氣更多地撲進了我的鼻子,眼淚更多地湧出了眼眶,我是真正地淚流滿面了。韓大叔笑著說:這個孩子,真有意思。老羅,你兒子很棒,口才很好嘛。然後他就招呼我,說:來,小夥子,坐下,放開肚皮吃,我早就聽說你是個愛吃肉的孩子,愛吃肉的孩子都是聰明的孩子。以後你想吃肉了就來找我,我保准讓你吃個夠。老闆娘,給這個小夥子加套碗筷…… 那天的狗肉,味道真是好極了。我放開了肚皮大吃,油頭粉面的老闆娘不斷地往鍋子加肉加湯。我聚精會神地吃,顧不上回答韓大叔的問話。我聽到我爹對老闆娘說:我這個兒子,一次能吃半條狗。我聽到韓大叔說:老羅,你是怎麼搞的,把兒子熬成這個樣子?你一定要讓他吃肉,男人不吃肉是絕對不行的,中國人體育為什麼不行?歸根結底是吃肉太少。你乾脆把小通送給我做兒子算了,我讓他一天三頓吃肉。 我咽下去一塊狗肉,抽了個空兒抬起頭,心懷著無比的感動,用淚汪汪的眼睛,深情地看了韓大叔一眼。小通,給我做兒子怎麼樣?韓大叔拍拍我的腦袋說:給我做兒子保證你有肉吃。我堅定地點了點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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