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 >  上一頁    下一頁


  所以我們一大早就麇集在操場邊上,各人都舉著一面自己糊的小紙旗,等著歡迎秦主任的專車。在等待的過程中,趙紅花的妹妹趙綠葉因為低血糖暈倒在地,把腦門子磕起了一個大包,老師把她抬下去,但過了一會兒她又跑回來。老師讓她回家休息,她難過得哭起來,老師說,別哭了,別哭了,待在這裡吧。由此可見我們對秦主任的感情是很真的。現在當然不行了,現在別說是一個地區級幹部,就是美國總統來了,讓我們去歡迎,我們也不一定願意去。好了,秦主任的吉普車來了。

  上午九點鐘還不到,秦主任的吉普車就開進了我們學校的操場。我們的操場是很平整的,為了讓它平整,右派和貧下中農付出了大量的勞動,連我們這些頑童也出了不少力。我們都認識到這個操場的意義,所以大家義務勞動,熱情高漲。我們把全縣的爐渣子都拉來墊了操場,我們拉著石滾子在操場上轉圈,真有點人歡馬叫鬧春耕的意思。我們還到膠河底下挖來那種透亮的白沙子,在操場上撒了一層,撒一層就用石滾子鎮壓一遍,一遍一遍又一遍,越撒越壓越好看。

  我們的操場是長方形的,用白石灰水澆出了橢圓形的跑道,跑道中間,開闢成投鉛球、甩鐵餅、擲標槍、扔手榴彈的場地,跳高與跳遠還在操場邊上,原先跳高與跳遠用同一個沙坑,現在跳高不用沙坑用蒙著綠蓬布的彈簧墊子。籃球比賽在學校原先的球場上,地面當然也是費了大勁平整過的,上面也墊了爐渣撒了沙。

  籃球架子是新買的,是那種用鐵管子焊起來的,籃圈上還掛著網。我們原來的籃球架子是我爹做的,很簡單,就是在一根槐木上插上一個鐵圈,上邊原來有幾塊擋板,後來擋板被壞分子偷走了,就閃下兩個鐵圈,兩根槐木,槐木上還生出一些細枝嫩葉,又酷又爽。我們就是在這樣的架子上打球,我們都不會投擦板球,要麼投不中,投中了就是漂亮的空心入圈。乒乓球比賽是最重要的比賽,因為當時全國人民都愛好乒乓球運動,那也是潮流。乒乓球比賽將在我們學校的辦公室裡進行。老師和校長的辦公桌都抬到露天裡放著。墨水瓶東歪西倒,流了許多血;白紙刮得滿天飛,像散發革命傳單。

  秦主任和高主任從吉普車裡鑽出來了,我們一齊歡呼:歡迎歡迎,熱烈歡迎!一邊喊我們還一邊揮舞小紙旗。十幾個長得五官端正的女生腰裡紮著紅綢子,臉上抹著紅顏色,在我們前面邊扭邊唱。四個男生憋足了勁、鼓著腮幫子吹軍號。他們剛練了不久,還吹不出個調,哞哞哞,哞哞哞,跟牛叫差不多。歡迎的場面儘管不能與現在相比,但在當時那個條件下,我們感到已經隆重得死去活來了。在校長的引導下,秦主任在前,高主任在後,對我們揮手致著意,向觀禮台走去。秦主任是個小胖子,通紅的圓臉蛋,好像一個被太陽曬紅的大蘋果。我特別注意到他的手,手是小手,小紅手,小胖手,手指頭活像一根根小胡蘿蔔。

  怪不得我爹說大手撈草,小手抓寶,瞧人家秦主任那手,一看就知道那是抓印把子的,人生有命,富貴在天,生氣也沒用,不服也不行。跟在他老人家後邊的高主任,是一個大個子,因為他要將就秦主任的步伐,所以他不能邁開大步往前闖,這就顯得他步伐淩亂,跌跌拌拌,好象個大黑瞎子。上了觀禮台,磨蹭了一會,我們校長站在麥克風前,宣佈運動會開幕,然後讓秦主任講話。秦主任把麥克風往自個眼前拖了拖,講了起來:革命的____吱____大喇叭發出一聲長長的尖嘯,好像針尖和麥芒。

  這是怎麼搞的!秦主任用手拍拍麥克風頭,啪!啪!啪!麥克風頭上包著一塊紅綢子,顯得神秘而嬌貴。麥克風挨了打,便老老實實地工作起來。秦主任講話根本不用講稿,滔滔不絕,好像大河決了口。秦主任講完了,校長又讓高主任講,高主任簡單地講了幾句就不講了,然後是運動員代表講話,那時還不興運動員、裁判員宣誓什麼的,所以運動員代表發了言比賽就開始了。我們學校那個普通話說得最好的鋼板刻印員王東風負責廣播,她拉著長腔,像我們在電影裡聽到過的國民黨中央廣播電臺的女播音員那樣嬌滴滴、酸溜溜地說:男子成年組一萬米比賽馬上就要開始了請運動員做好準備(以上重複三遍)裁判組鯉魚湯(疑是教導主任李玉堂)同志請到觀禮台前來有人找(重複三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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