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 >  上一頁    下一頁


  冠軍牛皮哄哄,一會兒嫌我們學校的水鹹,一會兒嫌我們學校的飯粗,最後還嫌我們學校的廁所有臭氣。氣得我們校長這樣的大好人都嘟噥:「啥呀,難道縣裡的廁所就沒有臭氣了嗎?」其實我們學校的廁所是個古典廁所,壘牆的磚頭都是明朝的,廁所裡那棵大杏樹是民國時期種的,雖然算不上古樹,但那顆杏核卻是范二先生從曲阜孔林裡那棵孔夫子親手種植的老杏樹下撿了一顆熟透了的大杏子裡剝出來的。孔夫子手植樹的嫡傳後代,意義重大,又何況,所謂『杏壇』,也就是教育界的文雅別稱,范二先生什麼樹都不栽,單栽一棵杏樹;他什麼地方都不栽,偏把杏樹栽到當時的私塾茅坑、如今的學校廁所邊上,其複雜的用心是多麼良苦哇!你一個小小的縣乒乓球冠軍,比一根雞巴毛還輕個玩意兒,有什麼資格嫌我們的廁所臭?老師們都憤憤不平,攛掇朱老師跟冠軍幹一場,煞煞他的狂氣,讓他明白點做人的道理。朱老師說,校長說了,不讓我參加比賽嘛!老師們說,事情已經發生了變化,我們去找校長說。

  於是就有人去跟校長說,讓朱老師跟冠軍打一場,校長說,不太合適吧?大家說有什麼不合適的,打著玩嘛,也不是正式比賽,再說,我們讓朱老師教育教育他,也是為了他好,也是為了他的進步,並不是純粹為了出口氣。校長說,我不管,我馬上就回家,這事就當我不知道。校長走了。縣裡的冠軍和他的幾個隨從蹬開自行車也要走。小王老師上前攔住他們,說:冠軍同志,別急著走,我們這裡還有個怪球手,想向您學習學習。冠軍輕蔑地說:怪球手?不會是用腳握球拍吧?小王老師說:冠軍同志,您可真愛開玩笑。用腳握球拍,那不成了『怪球腳』了?眾人哈哈大笑。冠軍也笑了。小王老師說:我們這個怪球手,保證用手跟您打。

  他原先是用右手打,劃成右派就改用左手打了。冠軍說:還有這種事呀!小王老師把朱老師拉過來,對冠軍說:就是他,我們學校裡挖廁所的校工,當然,敲鐘分報紙也歸他管。冠軍看看朱老師,忍不住就笑了。朱老師說:冠軍,敢不敢打?冠軍說:好吧,我也用左手,陪著您玩玩吧。一行人就進了辦公室。冠軍把自己的拍子從精緻的布套裡掏出來,用小手絹擦了擦球拍的把子,說:開始吧,我們還急著回去,晚上還要跟河南省的選手比賽呢。朱老師從檯子上拿起一個膠皮像豬耳朵一樣亂扇乎的破拍子,說:開始吧。冠軍說:也不是正式比賽,你先發球吧。朱老師說:那可不行,該怎麼著就怎麼著,我可不敢欠您這個人情。冠軍不耐煩地說:那就快點。說時遲,那時快,猜球的結果還是朱老師發球。冠軍說:這不還是一樣嘛!朱老師說:那可不一樣!當然是朱老師說得對。

  朱老師緊靠著檯子站著,他的上半截身體幾乎與球臺平行著,他的雙手卻隱藏在球臺下。冠軍果然就用他不習慣的左手拿著球拍,一副不耐煩的樣子。朱老師也沒多說什麼,就把第一個球發了過去。他的球好象是從地獄裡升起來的,帶著一股子邪氣。冠軍的球拍剛一觸球,那球就飛到房梁上去了。冠軍吃了一驚。

  朱老師說:要不這個不算?冠軍說:你太狂了吧?他抖擻精神,等待著朱老師的球。又一個陰風習習的球從地獄裡升起來了,冠軍閃身抽球,觸網。冠軍嘴裡發出一聲怪叫:喲嗨,邪了門啦!朱老師憨厚地笑著,說:接好!第三個球就像一道閃電,唰的一聲就過去了。冠軍的球拍根本就沒碰到球。他的小臉頓時就紅了,全縣冠軍,竟然連吃了一個羅鍋腰子三個球,這還了得,傳出去還不把人丟死?於是他的球拍仿佛無意中就換到了右手裡。朱老師扮了一個鬼臉,小王老師一點面子也不給冠軍留,大聲說:冠軍,怎麼又換成右手了?冠軍咬咬下唇,沒有吭氣。朱老師雙手藏在球臺下,眼睛死盯著冠軍的臉,冠軍緊張不安,臉上滲出汗水。

  這個球又是快球,冠軍把球推擋過來,朱老師把球挑過去,擦邊而落。冠軍搖搖頭,表示沒辦法。第五個球發過來,像大毒蛇的舌頭神出鬼沒,冠軍又沒接住。五比零,朱老師領先。接下來我就不想囉嗦了,朱老師靠神鬼莫測的發球和大量的擦邊球,把冠軍打得大敗,三盤皆輸。朱老師說:冠軍同志,您不該這樣讓球。冠軍氣的嘴唇發白,風度盡失,將球拍扔在球臺上,說:你這是什麼鬼球!朱老師笑著說:對不起,實在是對不起。

  幾年之後,我們大羊欄小學的五一運動會,實際是變成了縣裡的春季運動會。高風同志熱愛體育,喜歡熱鬧,每次運動會必來參加,不但他自己參加,他還給鄰縣的領導發邀請,讓他們組團前來。地區革委會主任秦穹是高風同志的老上級,高風同志把他也拽來過一次。這一下我們的運動會規格更高了。

  當時,省體育屆的人士認為,大羊欄小學五一運動會的金牌,含金量比全省運動會的金牌還要高。這樣的奇跡大概只有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裡才可能發生,那時人們的思想其實滿開放的,沒有那麼多清規戒律,也沒人把成績看得太重,大家把運動會看成了盛大的節日,人人參加,個個高興,絕對沒有現在的運動會這樣多的貓兒尿,什麼高價雇用國家隊的退役運動員冒充農民運動員,把全國農民運動會搞成了假冒偽劣運動會,什麼喝鱉血的,吃瘋藥的,那時人民比現在要純潔一千多倍,不像現在這樣有那麼多不健康的思想。

  那時大家參加運動會都是自帶乾糧,我們學校用大鍋燒上兩鍋開水,倒在操場旁邊的一口大缸裡,缸上蓋一個圓木蓋子,防止刮進去太多的塵土。大缸旁邊一張桌子上擺著一摞粗磁大碗,跟趙一曼同志用過得那種一模一樣。同志們大家誰都可以過去掀開缸蓋子,舀一碗水,咕嘟咕嘟灌下去。一碗熱水灌下去,渾身大汗冒出來,嘿,真過癮!連秦穹同志也到大缸裡舀水喝,現在的地委書記,給他一根金條他也不會跟我們這些草民在一口大缸裡舀水喝。好啦,咱們馬上從現在回到過去。過去其實也不太遙遠,也就是三十來年前的事。

  1968年5月1日,地區革委會主任秦穹同志在縣革委主任高風同志陪同下,坐著一輛草綠色的吉普車,一大早就來到我們學校。我們學校操場邊的觀禮臺上,正中放著一個大喇叭,兩邊擺滿了花圈,插著十幾面旗,有紅旗,有黃旗,有綠旗,有粉紅色旗、杏黃色旗、草綠色旗。沒有藍旗,沒有白旗,更沒有黑旗。那時也多少要搞一點形式主義的東西,地革委主任,多大的官呀,能到我們這個小小的大羊欄小學,你想想我們這些窮苦的老百姓心裡是多麼樣的激動和感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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