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文集                 雨中的墓園 



    我們來這裡為的是治療
  膿包中心的平靜
  我們來自廚房裡兇猛、突發的爭吵
  那裡思想像麵包一樣
  分解在水裡
  ——沃爾科特《克羅索之島》


  後來我認識了曉霞。在一個春日的黃昏裡,我向她講述了這次苦澀的旅行。
  起因是什麼呢?曉霞說。
  你提這個問題很突然。我望了曉霞一眼,那個時候她正坐在我的斜對面,濃重如酒一樣的昏黃的光線從窗子裡湧進來,這樣我只看到了她的剪影。嘵霞屬￿那種非常豐滿而且性感的女性。她說她最大的優點就是好玩,好搞個惡作劇,她說這是她生活的一部分。比如,用一些小手段把公司裡的一對對男女都搞得含情脈脈。我真感到可笑,曉霞說。
  你總是站得高高地去俯視他們,是吧?
曉霞沒有回答我,她只是用一隻手托著下頦靜靜地望著我,從窗子裡擁進來的光線使我只看清了她從眉骨到嘴唇之間的一段優美的曲線,其餘的半個臉
全都蒙上了一層神秘的灰色,在那裡沒有了像她那種年齡的少婦所擁有的紅潤色彩,我知道那是光線的緣故,我知道她的皮膚非常地光滑,到目前為止我還不能找出一個恰當的詞語來形容在我擁有她時的感覺。我說,這事兒我還沒有認真想過。
  曉霞說,總得有個大體的時間吧?
  初秋。我想了一下又肯定地說,是初秋,一個細雨霏霏的天氣裡。
  是早晨還是上午?
 我想了一下說,是早晨。說完我又補充了一句,應該是早晨。因為那天我醒來的時候,客廳裡還亮著燈,他們幾個狗男女還正在呼呼啦啦地洗著麻將。你知道那個時候屋子裡應該充滿了污穢的空氣,他們打了一夜的麻將,吸煙,放屁,呼出許多二氧化碳,空氣還有不污穢的?
  那個時候我非常地煩躁,耳朵裡有一種穿火的感覺,頭皮一緊一緊的,我知道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每次當我忍受不了的時候都是這樣。我強忍著不讓自己發脾氣,你知道那天晚上十點種我才從外地出差回來,出了車站,我就想像著她等我回來的那種焦急的樣子,你想這趟我一出去就是半個月,時間也夠長的了,在回家的路上我就想擁有她。可回到家裡等待我的卻是一片狼藉,她把兩個男人一個女人領回家來吃飯,吃完飯把餐具都堆在水池裡,又開始打麻將。他們看我回來了都黑著臉盯著我,沒一個人理我,她也用眼翻我一下對他們說,來,打牌!她說話出氣都有一股子酒氣。我說,你喝酒了?她說,我喝了,咋啦?你知道那個時候我真相沖過去抓住她的頭髮狠狠地揍她一頓,可是我沒敢,因為坐在她身邊的那個女的是她的表妹,那兩個男的一個是我的小舅子一個是她表妹的丈夫,我不是她們的對手。我沒有再說什麼,你知道那個時候我坐了一天車,感到非常的累,我倒在床上不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誰知我一覺醒來的時候他們還在打,我真是忍受不了了,這哪還像個家?我把拳頭攥得緊緊地,走到客廳裡,在日光燈下,我看到憔悴和疲倦都溶解在他們的臉上。我說,還打嗎?她回頭望我一眼什麼也沒說又繼續去洗她的牌。我說,你還打嗎?她噌地一下站起來,把手裡的兩張牌「叭」地摔在桌子上,我看見她的嘴唇動了一下,就有一口濃痰落到了我的臉上,她接著說,你領著那個婊子在外邊逛夠了?你還回來幹啥?你還有這個家?
  我真是忍受不了了,你想想這哪是人過的日子?我上去抽了她一個耳光,一腳就把牌桌蹬翻了,我叫你打,我日你那浪娘我叫你打!
  起初她真被我的氣勢給嚇住了,可是只是一瞬之間,她就撲過來抓我的臉,嘴裡也不停地叫駡著,我不得不和她打成一團。那個時候我真的忘記了危險,你想她的幾個兄弟妹子會放過我?我知道他們就是來找茬的。他們一擁而上,把我摁倒在地上。她在一邊喊道,打,朝軟和地方打,打他的臉,叫他沒法出去!於是他們就打我的臉,打我身上軟和的地方,我的鼻子裡,嘴裡都流著血,我真是疼痛難忍。你知道狗急了還跳牆呢,是吧,我就不顧一切地亂踢亂蹬,有一下就踢在我的小舅子的蛋上,你知道那可是男人的致命的地方,他嚎叫一聲就蹲在了地上,其他人被那一聲尖叫嚇得都停了下來,我趁機從地板上爬起來,拉開門奔到外邊去。在下到二樓的時候我險些撞到牆上去,我聽到她在後面嚎叫著,別讓他走,打死他!我立住腳回過頭朝她罵道,打吧,打死我好跟你兄弟過!隨後我像個喪家之犬似的逃出了樓洞,那個時候天剛曚曚亮,院子裡還沒有一個人。跑出幾十米我回過頭來,看到我所居住的那幢樓上許多人家的窗子都亮了燈,他們都被我們的打罵聲驚醒了。我想,這裡不是我待的地方,我怕他們追上來打我,就趕快跑到街道上。我看到有一輛三輪停在不遠的十字路口,那個腳夫正昏沉沉地縮成一團窩在座位上,我就喊,三輪,三輪!
  腳夫醒來,他用惺忪的眼睛看著我,我說,快走。還沒等他明白過來,他就被我從車上推了下來,我幾乎是手腳並用爬到車上去的,還沒有坐穩我就對他喊叫著,快走,快走!腳夫說,上哪兒?我說,隨便。我一邊說一邊回過頭去,我看到他們幾個已經拿著棍子什麼的追了出來,我說,快點!那個青年腳夫那會兒來了精神,他腳下生風,以最快的速度推著我往前行,到了一處灰暗的地方,他停了下來,氣喘噓噓地對我說,夥計,咋樣,我救了你吧?
  我說,謝謝你。
  他說,你也別謝我,你知道,我是冒著犯法救你的,你把你弄來的東西分給我一半好了。
  聽他這樣一說,我愣住了,啥東西?
  啥東西?這還讓我說嗎?
  沒有啥東西呀?
  咦,你還非讓我說出那個難聽的字嗎?
  哪句難聽的字?
  偷!你在偷人家!你要是不分我就把你送到派出所裡!
  我當時真是哭笑不得,你還想黑吃黑呀?我對你說,我是給我老婆生氣!要不你還把我推回去吧!
  腳夫不說話了,他一邊收了我的錢一邊嘟嘟囔囔地騎著他的三輪車往前走,初秋的晨風吹揚著他灰色的上衣,路邊高大的法國梧桐在我的頭頂上嘩嘩地作響。有個清潔工在遠處的街道上勞作,我只聽到他掃地的嘩嘩聲,可是我看不清他的形象,他的形象被灰白的水汽所朦朧,那個時候我突然感到冷,感到有涼涼的水打在我的臉上,下雨了,細細的小雨,可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那就是那場十分漫長的秋雨的開始,我也不知道我即將在秋雨裡作一次苦澀的旅行,那個時候我真的像一條喪家犬在空蕩蕩的大街上遊蕩。就在這個時候,從我的對面開過來一輛車,那輛車的燈光穿過水霧顯得非常的虛弱,我清晰地聽到黑色的橡膠輪胎磨擦路面的聲音,接著我聽到一個女子的喊叫聲:青台青台,青台走了。那輛車行到我的身邊慢了下來,那女子又說,上青台嗎?上來就走。我遲疑了一下,但還是跳上車,我看到那輛中型的麵包車裡坐無虛席。那個女子又說,上青台嗎?我沒有回答她,只是對她點了點頭。說實話,那個時候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有青台這樣一個地名,至於青台是個什麼樣子,在什麼方位我一概不知,甚至當時我連青台這個名字都沒有記住,我只知道那是一次毫無目的的、喪失了方向的旅行,這使我感到迷茫。但那輛行駛的車使我產生了一種安全的感覺。
  怎麼不講了?曉霞說。
  我朝曉霞苦笑了一下,實際無論是現在還是後來我和曉霞坐在那間昏暗的屋子裡的時候,我都被那場霏霏的秋雨所淋濕,所不同的是現實之中的是我的肉體,而後來的時光裡則是思想。春日的黃昏到來的時候,一切都顯得那樣的安靜,外邊的樓道裡沒有一個人,窗外西天的亮光映襯出高大建築的灰色身影,這使我感到壓抑。這種感覺使我渴望交流,渴望著用語言表達這種感覺。我默默地看著她,我不由得想起兩句詩來:
  
黃昏如酒
  如酒的黃昏
  灌醉了我的癡情
  
我的心頭不由得湧過一陣熱潮,我用手輕輕地撫摸著她富有彈性的大腿。我的手一直滑到她的大腿深處,她卻把我的手移開了,她說,講,接著講,我想聽。
  好吧,我說,我接著給你講。

  在一個細雨霏霏的秋日的早晨,我離開了家,我要到一個名叫青台的地方去。青台是個什麼樣子在我以往的生活經歷裡沒有絲毫的影子,是一個高高的檯子周圍長滿了青草還是住了許多人家的鎮子,這我一無所所,我在晃動的客車中想像著青台的樣子,霏霏的細雨在行走的車外彌漫了灰黃的秋日曠野,青台是個什麼樣子呢?我在不停地思索,實際我的這一切思索都是多餘的,我沒有想到在不久的時間裡這輛客車就會把我帶到那個我一無所知的地方去,事實將向我展示一切。
  那天我乘上了那輛開往青台的中巴車,在那輛車上我看到全是陌生的旅人,他們中間有男有女,他們個個表情沉鬱,在我上車的時候他們全都用一種異樣的目光望著我,儘管當時光線灰暗,但我還是能感覺出來他們的目光裡有一種異樣的東西,我當時說不清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東西,那些東西就像外邊的雨水,把我的思想給淋濕了,他們的目光使我仿佛站在那無邊無際的雨水裡,我就不由得渾身發起抖來,我孤零零地站在車箱的走道裡,我孤獨無援,就像一條被獵人捕獲的野狗。我想在他們中間坐下來,可是我又找不到一個座位。在我的耳邊響著嗡嗡的機器聲,餘下的就是無邊的沉靜,我想,要是能有人說一句什麼也好呀,這樣就可以打破這種尷尬的局面,可是他們全都不說話,他們坐在那裡,好象都是剛剛從墓穴裡扒出來似的,我想對他們說一句,可是我不知道他們都到哪裡去,我就這樣哆哆嗦嗦地站在行走的中巴車上,我不敢再看他們,就把目光移到窗外去,窗外灰色的天空籠罩著路邊連綿不斷的樹林,路邊的樹林被風雨吹打著,就像電視裡的動畫片一樣在不停的移動。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那輛中巴終於在路邊上停下了,我看到人們都紛紛地站起來。這時車門也開了,車門邊的人已經開始往外下,我想他們幹什麼?下車方便嗎?可是不對呀,他們手中還都提著籃子,那這就說明他們已經到站了,他們下車這下我就有座位了。我趁人們不注意,一彎腰就鑽到一個座位上去,我想這下我也有座位坐了。我坐在那裡,我感覺到身後有許多目光在注視著我,我不敢回頭去看他們,就把目光移到窗外。我看到那些下車的人在雨水裡提著東西一個跟一個地穿過公路朝樹林裡走去。等我回過頭來,車箱裡已經空無一人,只有司機坐在前面吸煙。我清了清嗓子說,哎,怎麼不走了?那個司機回頭看了我一眼說,上哪兒去?我說你們不是說上青台嗎?司機又看了我一眼說,這不就是青台嗎?你不下去還等什麼?你沒看人家都下去了嗎?我恍恍惚惚地站起來,我一邊往下走一邊自言自語地說,這麼快就到了?
  我當時站在公路上猶豫不決,但是我朝四周看看全是黑壓壓的樹林,同時我也注意到了那個司機通過玻璃注意我的目光,那種審視的目光使我下定了決心穿過公路沿著那條唯一的小路朝對面的樹林裡走去。
  青台的事實和我想像的出入很大,那裡既沒有高高的檯子也沒有住戶,當我隨著乘客來到秋雨裡的時候,我看到前面有一片茂密的松柏樹林。近處的楊樹葉上水汪汪地呈現出一種淒荒荒的亮光。我想如果當時我注意的話,小路兩邊的楊樹葉子應該是一種不太乾燥的青黃色,葉子的質地也不應該像冬天裡我們在路邊的凍地上所看到的那種葉子的樣子。如果那個時候我注意的話,我面前的空中一定也有落葉,你想那個時候已經是秋日的天氣,但是當時我沒有注意到。你看我老是用這個詞:當時。這個詞很容易把我們帶回過去的時光,是吧。實際有些時候人就是在回憶過去的時光裡度過的,你說是不是?當我的注意力放到那個司機身上的時候,就導致了許多同時在我身邊發生的事兒像風一樣從我的感覺裡飄失。就同咱們兩個坐在這裡說話一樣,在我們之外肯定還有許多的事兒正在發生,但是那些許許多多正在發生的事情對於我們一點也不重要,是不是?世界上任何一個人他都不可能把世界上所發生的事兒全都知曉,不可能,但這裡面有一個規律可循,任何事兒都有規律,比如生命,比如愛情,無論你怎樣生活,有錢也好沒錢也好,有權也好沒權也好,坐小轎車也好步行也好,實際上沒有太大的差別,只是生活方式不一樣,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一切都非常次要,沒有太大的意義。但沒有太大的意義本身也是一種意義,這種意義的本身就是生命的延續。實際人都在旅途中,在生命的旅途中。在那個初秋的雨季裡,當我在青台遇到了種種出乎意料的事件之後,我深深地懂得了這一點。
  那個時候樹林裡到處都是雨水擊打樹葉的聲音,你現在可以想像一個陌生人走在異鄉的小路上的情景:四處灰暗無光,沒有一個人,腳下的小路上長滿了青苔,一不小心你就會被滑倒。當時我的心都提到了喉嚨眼裡,我真擔心會有一條蛇從路邊的草叢裡爬出來。
  曉霞說,真有蛇嗎?
  沒有。你想,前面剛有一群人走過,有多少蛇還不被給嚇跑了?
  曉霞說,那前面樹林裡有什麼?
  我在松柏樹林的邊緣停下來,由於樹葉的緣故,雨水明顯地減少了,但在我的頭頂上卻多出了一種沙沙的聲音,你應該明白那是雨水擊打在松柏樹葉上的聲音。其實那聲音一開始就存在著,只是最初我沒有注意到,那種聲音很低弱但非常廣大,你就好象置身於一片成熟的桑蠶之中,它們發出的連綿不斷的吞食桑葉的沙沙聲把我吞沒了。我朝樹林裡觀望,起初我以為我只是來到了一片平常的小樹林裡,但等我的眼睛適應了林子裡的光線之後,我才發現那是一片墓地。那片墓地很大,一個墳頭又一個墳頭,墳與墳之間長著野草。我看到先來到這裡的那些陌生人都分佈在墳地裡,幾乎每一個墳前都有人影在晃動,他們有的已經開始在墳前擺放供品,到在我才明白,原來這些人來這裡是上墳的,我當時就不明白,清明已經過去很長時間了,這些人為什麼這個時候來這裡上墳呢?我很想問個清楚,就朝一個老人走去。從後面看上去那個老人的背駝的非常厲害,因而我沒有看清他的面容。我立在他的身後,看著他燃起的火紙在潮濕的空氣裡掙扎,我說,老先生,來看誰呀?
  那個老人一動沒動,他好像沒有聽到我的問話,他像一個周身長滿了黑色麻斑的蝸牛蹲在那裡。
  我又說,老先生,來看誰呀?
  老人仍舊沒有動,他艱難地抬起頭看著眼前的碑文,我在淡弱的火光中看到了那個潮濕的青石碑上刻著一行字:
  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
  我又說,老先生,你來看誰呀?
  老人依然石雕一樣蹲在那裡,於是我判定他是一個聾子,這很使我失望。我又沿著人們剛剛趟出的小路來到另一個祭奠者的身邊,這是一個中年婦女,由於她面前的火紙的火光已經淡弱,我看到她的臉被映照成灰紅色。我說,你來看誰呀?
  她抬起一張木然的臉看著我,她沒有說話,只是用手指了指她面前的墓碑。墓碑上的許多文字已經被發黃的青苔塗抹得一塌糊塗,我只看清了靠左則的一段文字: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
  現在我告訴你,那天在許多墓碑上我都看到了這樣的文字:
  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
  這段文字對於那群前來祭奠的人們一定顯示出一種特殊的意義,這一點已經不可否定,但這個具體的時間標數卻使我感到迷茫,這個時間對我有什麼意義?那個時候我在幹什麼?也就是說在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這一天裡在這個地方發生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而我對此卻一無所知,你也一樣是不是?後來在我穿過那片松柏樹林來到一條河邊的時候,突然想起這個時間標數我非常的熟悉,只是當時我怎麼也想不起來它對我有什麼意義,或許是那條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的大堤分散了我的注意力。那條突然出現的大堤確實讓我激動,本來我是應該最先就看到那條大堤的,可是由於松柏樹林和陰雨的緣故直到我來到它的身邊時才看清它。實際那個松柏樹林與大堤緊緊地相連,我幾乎是彎著腰小跑著沖到大堤上去。當空曠的充滿水霧的河道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一下子驚呆了。這條河的清秀與神秘氣息一下子鎮住了我,她使我突然想起了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這個時間標數與我的關係,那是我的生日。在許多表格中我不止一次地書寫這個數字:
  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
  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在我剛剛出生的時候在這條清秀而神秘的河道旁一下子死去了很多人,這真是一種巧合。實際在這一天出生的人肯定不止我自己,在這一天死去的人也遠遠不止埋在這裡的這些,但為什麼偏偏讓我遇上?你說這是不是一種讓人難以置信的巧合?
  是巧合。曉霞說,但我相信這是真的。
  一些事有時候你還真是說不清,現在我突然認識到有些事情就是巧合。比如我和你,在我們沒有認識以前的二十多年裡,我們各自地生活,甚至不知道世界上有你或者我這樣一個人存在,可是現在你對於我和我對於你都是這樣的重要,是吧?
  曉霞笑了笑,露出她那對好看的小虎牙,儘管是在昏暗的光線裡那對好看小虎牙也是雪一樣白。那對雪白的小虎牙使我周身湧過一潮熱浪,我捉住她的手,立起身,一用力就把她拉到我的懷裡,緊緊地擁抱她。我顫抖的手輕輕地滑過她的後背,撫摸她瓷細的脖子和光滑的頭髮,而後用力擠壓她豐滿的乳房。她的一切都是豐滿的,在我們相處的許多日子裡,我很幸福地欣賞過她的裸體,那簡直是一幅了不起的傑作,不,不是簡直,就是!她也把自己的身子當作一件藝術品來珍惜,在我們相處的時候,幾乎每次都是她自己動手來脫掉自己的衣服,她說,轉過身去,別看。
  那個時候我的心就狂跳不止。每當我轉過身去的時候,我就會看到一團渾白的光,那是她亭亭玉立的肌體。她的右胳膊抬上去彎在頸後,左手則自然地滑到大腿的外側,她的頭微微地後傾,她的腰微微地彎曲。呀,我的天!我真是沒辦法對你說清我看到她裸體時的感覺,每次都是這樣,當我擁有她時,她濕潤而渴望的聲音就像海浪一樣地在我的耳邊湧起:
  哥哥,哥哥,我的親哥哥……
  當我們一塊兒躺在床上的時候,一切都顯得那樣的靜。我把她圈在我的胳膊裡,不知道什麼時候月光穿過窗子走過來照在她的臉上,她的臉仿佛一潭溫柔的水。她用手撫摸著我的臉,最後那手在我的嘴邊停住了,她說,還講,講那條清秀而神秘的河,講那片陰森的松柏樹林和那些墳墓,說實話,剛才我真有些害怕。
  現在呢?
  現在我在你的懷抱裡。
  害怕就不講了吧?
  不!曉霞說,我要聽。
  我說,那好吧。
  
一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那條河叫什麼名字,從哪裡流來,又流向哪裡。在後來的許多日子裡我都企圖弄清這些簡單的問題,我查過地圖,隨後又騎車不停地去尋找,可是在我見到的河流中沒有一條是我要尋找的,這真是沒辦法。於是我只有在不斷的回憶之中去追憶在瀟瀟秋雨之中呈現在我面前的那條河流。
  那條河流最初給我的印象是空曠,對岸灰色的樹林在濛濛的細雨裡是那樣的遙遠,灰色的廠房是那樣的陳舊。連綿的河坡呈一種褐黃色。接著我看到了河水。實際那些奔流的渾濁的河水最初也出現在我的視線裡,但我不可能一下子把一齊出現在我面前的東西同時都牢牢地記住,這裡得有個先後,有個程序。比如我先注意到了對岸灰色的樹林,就得而後注意河水的顏色。比如我先看到河水是黃色的,就得而後看到對岸灰色的樹林。這是一般的規律。實際那天還有三種物體也同時走進了我的視線裡,但後來我還是把它們分成先後,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但這三種物體對我那次苦澀的旅行都非常重要。
  哪三種物體?
  我吻了曉霞一下說,這三種物體是:
  扳網。
  渠首。
  活動的白房子。
  下面我分別給你們講一講這三種物體。

  扳網

  說句實話,在這之前我沒有見過這種扳網,這種捕魚的工具和我在故鄉的河道裡所見到的捕魚工具有著很大的差別。在我童年的鄉村經驗裡,在我們河道裡勞作的漁夫都是赤臂坦胸,哪怕在已經接近寒冷的初冬,那些漁夫也是赤著雙腳,一手提著漁網在河道裡行走,每走一小段距離他就會停下來抖著手中的網,而後拉開架式把網扇面一樣掄到河面上,一陣網墜擊打水面的聲響過後那網就消失在水裡,漁夫頓一頓系在手腕上的網繩,就開始拉網了,那副被他撒出去的網又慢慢地被他收回來,就有白色的鰱魚在網裡跳動,我們一群小孩子顯得很興奮,而漁夫卻無動於衷,他只是把網裡的魚用他粗糙的手捏起來丟到掛在他屁股上的魚簍裡,而後又往前走,把一些幼小的魚和蝦都遺棄在河岸上。而扳網這種捕魚的方法是固定不動的。扳網的網面呈六角形,這裡的網角不是我們通常見到過的五角星六角星或者在數學課上見到的那種很分明的角,而是用三根寬厚的竹板固定而成的。那三根竹板很長,成弧形,它們在中間交織在一起,形成很均勻的六根翅,網面的六個角就牢系在那六根翅上,這樣網面就形成了。扳網和網面被一根木桅子吊起來,木桅子的中間是一個用三根棍子架起來的支點,木桅子的另一端上綁著一塊暗紅色的石頭。現在你該明白那扳網是個什麼樣子了吧?
  聽你這樣說,扳網很像一架盤子秤。
  是的,像一架盤子秤。當扳網落進水裡去的時候那塊石頭就會隨著桅杆升到空中去,當起網的時候你就得用力拉動桅杆後面的繩子。但那個初秋的細雨的天氣裡,我立在河岸上還不知道那是扳魚用的網,那個時候我只看到一個架子立在河水裡,顯得很孤獨。之後我在岸邊看到了一座用白色的塑料布搭成的棚子。這個時候我看到一個身穿雨衣的人走出棚子,沿著用磚鋪成的小路朝河邊去。我立在雨水裡望著那個人拉動桅杆後端的繩子,之後我就看到有一架網慢慢地露出水面,當網完全出現在水面上的時候,我看到有幾條半尺長的魚在拼命地跳躍,這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我暫時忘記了煩惱,沿著小路朝河道裡走去。
  由於長年的踐踏,被雨水滲透的路面上仿佛塗了一層潤滑油,我只有小心翼翼地沿著小路邊上發黃的草地走。由於河岸的坡度很陡,我的身子幾乎彎成一個幾字,我抓著坡面上一些較大的野生植物的枝條,用來分散我身體的重量,儘管這樣,在我快下到坡底的時候還是滑倒了,我的身子在我的驚叫聲中一直滾到河底,在一片紛亂的泥濘裡停住了。
  當時我的樣子一定很狼狽,我一身泥水地坐在泥濘裡,我抬起頭看到那個身穿雨衣的人立在我的身旁,使我吃驚的是從那件雨衣裡露出來的卻是一張女人的臉,由於雨水的緣故,我分不清她是個姑娘還是個少婦,但她當時也一定被我的突然出現嚇了一跳,她手裡拿著一個長把魚舀立在那裡愣愣地望著我。我對她苦笑了一下,掙扎著想站起來,但是我站了兩次都沒能達到目的。
  起初她好象有些猶豫不決,但她看到我的樣子還是丟掉手中的魚舀走過來,她說,摔著了吧?
  我說沒有。但我怎麼也站不起來,我感到我的膝異常地疼痛。她走過來拉住我的胳膊說,來,我幫你一把。女人的臉離我很近,我從她那裡聞到了一股濃重的腥氣,這給了我很深的印象,現在我就能感覺到那腥氣從車窗外的雨水裡飄過來,這使我仿佛又一次看到了那個女人的臉。可能是由於風吹日曬的原因,那個女人的皮膚非常粗糙,但她的手非常有力量,我在她的幫助下來到了塑料棚裡,棚子裡有一架兜床,此外還有一些簡單的生活用具。那個女人掃我一眼說,衣服濕了,脫下來吧,不然會凍著的。
  說完她走出棚子,一直走到河邊,她面河而立,一動不動,河風掀動著她的雨衣的衣角,發出濕漉漉的聲響。她說,躺到被子裡去。她說話的時候沒有轉身,她走到扳網前,用力拉起扳網。我脫掉外邊被雨水淋濕的衣服躺到潮濕的被子裡去,目光穿過在空中滑落的雨水看著她把漁網扳出水面,這次我只看到有一條小魚在網裡跳,但這次卻有十多隻螞蝦。女人把魚和螞蝦都舀進一個紅色的塑料桶裡,然後提著水桶回到棚子裡,這次她脫去了雨衣,她把我的濕衣服拿到河邊洗去泥巴,又拎起來擰淨水搭到棚子中間的繩子上,衣服從空中垂下來幾乎碰到了我的臉。那女人看我一眼說,只有這樣了。說完她就在我的身邊坐下來,她身下的竹凳被壓得吱吱地響。她伸手抓過那只紅色的塑料桶,把魚扔進床下竹籃裡,而後抓起一隻螞蝦,她用手指掐去螞蝦的頭和尾巴,那只被掐去頭和尾巴的螞蝦在掙扎之中被她送進嘴裡,而後她又拿起第二隻。這個時候她仿佛突然想起了我,她看我一眼說,你吃嗎?
  這樣的場景和她異常的動作使我如同走進一個夢境,我癡呆地看著她。那個時候我凍得發抖的身子剛剛得到了一些溫暖,我就那樣雙手緊緊地抓著被子望著那個女人吃螞蝦,她很誇張的咀嚼聲如風一樣在我的耳邊響起,那股腥潮的風已經徹底地貫徹了我的肺腑,使我再也感覺不到那濃重的腥氣了。但當時我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沒有,一點也沒有,我只是呆呆地看著那個女人吃螞蝦,她吃完之後看我一眼說,你是來青台燒紙的?
  燒紙?
  是的。你一定是來燒紙的。去年的這個時候你就來了,我見過你,你忘了?我對你說,你忘了我可沒忘。那一天也是這樣,下著雨,你打著一把黑色的雨傘,蹲在我的背後望著我扳魚,一直望著,卻不肯和我說一句話,天黑的時候你買了我幾條魚,給了我十塊錢,可我沒有零錢給你,你說算了。這是你那天說的唯一的一句話,之後你就爬上河堤走了。一晃就是一年,我知道你今年還會來,你果然來了,我知道你是來燒紙的,青台這個地方你不能不來。
  她說話的速度很快,她好像不加思索地說出這些話,或許是她每天都思索這些問題,這些話語才這樣自然地流出來。最後她說,你的腿是不是崴著了,伸出來讓我看看。
  我把腿從被子裡伸出來,她用手撫摸了一下說,是崴著了,膝蓋已經腫了,看來你今天是走不成了。說完她站起來,走到棚子外面,我看到雨水已經停止了飄落,那女人在棚子外邊遲疑了一下,還是沿著河道往前走去,她的腳步撞擊泥濘的聲音逐漸地輕淡下來。我吃力地抬起頭來透過塑料布望著她逐漸變小的身子,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注意到她身上穿的衣服是白色的,她白色的衣服在那個灰淡的天氣裡顯得非常的突出,如同一身雪白的喪服。
  這使我突然想起了那群前來青台燒紙的同路人,我不知道他們現在的情況怎麼樣,他們是不是已經走了?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這使我很擔心。我坐起來,試著下到地上,但不行,那只崴著的腳痛得厲害。慢慢大起來的河風吹著棚子的一角,發出呼呼噠噠的聲響,這使我感到寒冷,我不得不重新回到潮濕的被子裡去。這個時候整個空曠的河道裡沒有一個人,只有我孤零零地躺在那個棚子裡,我望著那個用褐色的三角架支起的扳網,扳網的桅杆被流水沖得來回擺動著,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那種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走得很累,可它又沒有一點停歇的意思。那塊暗紅色的石頭被綁在空中,仿佛一隻被撥光了羽毛的鳥,現在我想那支架的咯吱聲或許就是它痛苦的呻吟了。那或許就是我。我不由得暗自淒傷起來,我又一次想起那群前來青台上墳的同路人。他們為什麼會在這個陰雨的天氣裡一同來到青台?那些埋在墳裡的人和他們都是一些什麼樣的關係?他們怎麼會在同一天死在這個地方?他們會不會把我丟在這裡?我不認識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他們或許已經把我給忘了,他們都把我當成了一個乘車到青台的人,我不能這樣待下去,我要到他們中間去。我忍著強烈的疼痛下到地上,河道裡的風又一次使我感到寒冷。我伸手摸了摸搭在繩子上的衣服,衣服還濕漉漉的,顯然是不能穿的。我環視四周,我看到了那件雨衣,那件女人脫下來的放在竹凳上的雨衣。我把雨衣拎起來,披在身上。
  我穿著雨衣試著走出棚子,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一個穿黑衣服的老者從那個女人走失的方向走過來。那個黑衣老者戴著一頂斗笠,一種在南方才有的那種斗笠。可我們知道,這裡離南方非常遙遠,在我們居住的鄉村和城市裡很少有人戴這種斗笠。我立在秋日潮濕的空氣裡,一直望著那位頭戴斗笠的老者接近我。在看到我之前,那個老者的目光一直注意著他腳下的泥濘小路,他偶爾也停下來朝前方看一下,但他那目光非常短暫,最後他在我的面前停住了。當時我注意到那頂斗笠非常焦脆,仿佛一用力就能在它身上搗出一個洞似的。那個老人在風中取下他頭上的斗笠,於是我看到了一個面紅耳赤身體非常健康的老人,老人灰白的頭髮如同道士一樣盤結在頭上,他的雙目炯炯有神,他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望著我說,你出汗了。
  經他的提醒我才感覺到我的額頭上浸滿了汗珠,你們知道那是由於疼痛而產生出來的。
  你的腿傷了。老人肯定地說,你回到棚子裡去。
  我真地感覺到了腿的疼痛,我希望老人過來幫我一把。老人似乎看出了我的意思,他說,你自己走回去,你自己走。
  在我艱難地走回棚子的過程中,那位老者一直站在風中看我行走的姿式,當我在棚子裡的小兜床上坐下來的時候,他走過來對我說,你的腿脫臼了。
  脫臼了?
  是的。他走過來在我身邊的竹凳上坐下來,隨手把斗笠放在身後。把腿伸出來。他對我這樣說著,卻不看我一眼,那雙有神的眼睛只注視著我的那只伸到他膝蓋上的腿。他用他那雙如同樹皮一樣的老手慢慢地滑過我的腿,我感覺到了一種徹骨的涼意。
  他說,你就是靠這雙腿走來的嗎?
  不,我是坐車來的。
  坐車?你是今天來青台的?
  是的。可是以前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地方。
  從來沒有聽說過?那你來青台幹什麼?你不是來青台上墳的?
  我不知道,我來到這裡才看到青台原來是一片墳地,我不知道這麼多人為什麼會在同一天死去。
  黑衣老者抬頭看我一眼,很平靜地說,這裡的人都知道那一天這裡所發生的事,你為什麼不知道?
  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是吧?我來到青台以後才知道這個刻在墓碑上的日子,這個日子和我的生日相同。
  那你更應該知道那一天在這裡所發生的事。
  那一天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很多人在這一天一塊兒走進了墳墓。
  他們是怎樣死的?
  中毒。
  中毒?
  是的。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這裡正在修建一條在這一帶非常有名的水渠,決策者決定把這條河裡的水通過這條水渠送到遠方的田野裡去。可是就在九月七日的午後,許多在渠首大夥上吃過飯的人都感到肚子有劇烈的疼痛,許多人沒有來得及送往醫院就已經死亡了,他們之中大部分都是來自城裡的幹部和工程上的技術人員。
  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是有人故意的還是因為食物中毒?
  當時有好幾種說法,但最後判定是那個伙夫。
  伙夫?他為什麼下毒?
  因為在修建渠首的那片地方,原先是他家的祖墳,有人挖了他家的祖墳,他一直懷恨在心。
  那伙夫呢?
  槍斃了!
  槍斃了?
  是的,在開宣判大會那天,這裡真是人山人海。
  你當時也在這裡?
  在這兒。我來這裡已經三十年了。三十年前我跟著我外公來到了這裡,當時我外公是這裡的黨委書記。他最初領著這裡的人民挖了一口老大的池塘,把我們南方的風車引進到這裡,後來他又領著他們修建那條水渠,但是這兩項水利工程結果都是半途而廢。你看這裡的水土幾乎改變了我的一切,我的聲音,我的生活習慣,現在我已經記不起來南方是個什麼樣子了。
  你也從南方來?
  是的。黑衣老者從他的身邊拿起那只斗笠說,你看看這只斗笠,它已經跟著我許多年了。黑衣老者說完把那只斗笠遞給我,我的思想完全被那只斗笠所吸引。就在這個時候我感到我的腿一陣疼痛,還沒有等我弄清怎麼回事,黑衣老者已經站起來了,他拍拍雙手,接過我手中的斗笠對我說,好了,你的腿已經好了。黑衣老者又說,你下來試試。
  我把腿慢慢地放在地上,站起來,果然不疼了。我望一眼黑衣老者,他已經戴上了斗笠,我已經看不見他的眼睛了,但是不知怎的,我仍然感覺到他那眼睛的力量。他說,怎麼樣?
  不疼了。
  這就好。
  我說,你是醫生?
  他笑了笑,卻沒有說話,他慢慢地轉回身,順著來路往回走,走了幾步他停下來說,你上去吧,不然你趕不上回城的車。
  我沒有按他的話立刻爬上岸去,而是看著他一團黑風似地順著來路而去,最後他拐過一個河灣不見了。
  後來你見過他嗎?曉霞說。
  沒有。
  他是醫生嗎?
  是的,後來我才知道他是一個很有名的醫生,我指的是在那一帶,他住在青台附近的一座道觀裡,但他經常不在家,而是出去雲遊。
  像神仙一樣。
  是有點像。由於我當時急著要到岸上去趕那輛車,就沒有去細想這些。實際當時我的思想裡是一片空白,我不知道我是怎樣爬上岸去的,但是在那片樹林裡我沒有看到一個人,只有一堆堆被雨水打濕的火紙的殘骸。我沿著那條黃沙小路來到公路上,那裡早已沒有了車的影子,他們把我丟在這裡了。這個時候,我的身上還穿著那個女人的雨衣,就是車沒有走,我總不能就這樣把別人的雨衣穿走吧? 我得給她送回去,無論如何我也得把這雨衣給她送回去,人不能這樣不講道義你說是不是?在我穿過那片樹林的時候我又看到了一個盲人。那個盲人的年齡看上去已經很老了,他的臉上長著一把又髒又亂的長鬍子,盲眼老人手拄一根拐杖坐在一塊倒地的石碑上,聽到我的腳步聲他抬起頭來,他翻了一下他灰白渾濁的眼睛說,是你嗎?
  他的問話使我吃驚,我愣愣地立在那裡,不知所措。他說,是你,一定是你,你可回來了,我一直在這裡等了你許多年了。
  他怎麼會認識你?
  我和曉霞同時坐起來,我說,我當時也不知道,那個時候他伸出顫抖的手拉住我,和我一塊走向大堤,朝渠首走去,那個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正在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但那個時候那個龐大的渠首已經走進了我的思想。
  就是那個許多人中毒的地方?
  是的,下面我給你們講講渠首。

  渠首

  應該說這是我有生以來見到過的最為龐大的渠首,儘管我的幼年也生活在鄉村,生活在一條河邊,可是我沒有見到過這麼有氣勢的渠首,但我指的是在二十年前這條水渠剛剛建成的時候。在那個陰雨的初秋裡,當我拉著那位盲眼老人走進渠首時,它呈現在我面前的已經是一派殘破的景象。現在我來給你講一講這個渠首的基本格局。
  當然,首先我有一點要對你說,我不知道這個渠首的方位,渠首在河的南岸還是在河的北岸我說不清楚,按我們國家的地形來說是西高東低,一般的河流都應該是東西走向,所以我在這裡對你說河南或者河北是有我的道理的,但說不定也會有特殊的情況,比如河轉了彎什麼的,現在這些我不講,你來看看這個渠首。渠首的主要建築是安裝輸水設施的樓房,它的高度相當於五層樓那麼高,但實際上它只有二層,它的底層全部是用鋼筋和混凝土建成的,在面向河道的一方也就是它的外形呈下寬上窄的形狀,整個建築面上又被六個半圓形的脊背所分割,它的腳一直伸到河底的深潭裡。從那六個半圓形的脊背裡伸出來六根粗大的鋼管,這就是用來輸水的管道。在我看到這些管道的時候它們已經變成了鐵紅色,表面已經開始腐爛。在主建築的裡側,有一個巨大的蓄水池,這個蓄水池要承受六個大輸水管道同時從河裡輸上來的水,而後再通過水渠輸送到遠方去。現在蓄水池已經乾涸,它深深的池底被長年的塵土所覆蓋,有許多雜草的種子在這裡紮根生長,幾乎改變了蓄水池原來的面貌。在渠首的右側,有十幾間高大的廠房,這些當年渠首的附屬建築都已經殘破,房頂有些地方已經塌陷。在渠首的所有建築的牆壁上和堆放的雜物上都長滿了青苔,即使在這個秋日裡它們也顯示出一種生機勃勃的樣子,可是院子裡的許多高大的楊樹卻呈現出一種死亡的景象,那些楊樹的葉子幾乎已經都被蟲子吃光了。在那個陰雨的天氣裡,當我扶著那個盲眼老人走進渠首那鏽跡斑斑的大門時,就聽到了一種沙沙的聲音傳過來,我當時錯認為天又下雨了,我抬起頭,可是我沒有感受到飄落的秋雨。老人說,不是雨,那是蟲屎。
  蟲屎?
  是蟲屎,是蟲屎落地的聲音。這麼多年來每年都是這樣,我都是坐在這些大楊樹下等你回來。說話時,我們已經來到了大樹下,那些黑色的蟲屎從天而降,發出經久不息的沙沙聲,在老人坐過的小凳子的周圍,那些黑色的蟲屎已經堆積有半尺厚。
  現在你可回來了,老人說,我等了你這麼多年,我一直在這兒等你,從你爹死那一天起我就發誓在這兒等你回來,你終於回來了。
  我爹?
  是呀,你說話的聲音多麼像你爹。老人停下來,鬆開我的手, 來撫摸我的臉。在我和他從墓地走回渠首這段時間裡他一直這樣握著我的手,死死地握著,已經 握出了濕漉漉的汗來了。我始終想擺脫那只手,每當我要抽回自己的手時,他就會說,別動,我不會放開你。現在那只濕漉漉的手又走到我的臉上,他說,多麼像,這鼻樑、這嘴唇、這臉盤,太像了。
  像誰?
  你爹,太像你爹了。來,孩子,跟我到屋裡去,我要好好地跟你說。
  我跟著盲眼老人來到渠首左側的一排較低的房子前,而後走進最外側的一間屋子裡,他說,當年我就和你爹住在這間屋子裡,真快呀,一晃許多年就過去了,你都長這麼大了,你爹死的時候你還沒有出生,一晃你就長這麼大了。
  我爹咋死的?你知道我當時沒有別的選擇,那位盲眼老人一準把我當成他長年思念的人了,我沒有任何辦法,我只有來充當他意念中的那個人了。我說,我爹是咋死的?
  中毒。
  不是有人說他沒有中毒嗎?
  誰說的,就他自己中毒了,要不是他,那天在這個大夥上吃飯的人全都會死去。我說,你說那次就死了他自己?
  是的,那天我和他做好飯,他說他有點餓,就先吃了一點,那個時候我去了廁所,等我回來他已經在地上滾成了一團,要不是他,我也得死,所有的人都得死,是他救了我,救了大夥。
  那樹林裡埋那麼多的人是咋死的?
  淹死的。
  淹死的?
  是淹死的,整整一大客車人,全都是那天晚上準備回城去的領導和工程技術人員,我記得很清楚。可是那個汽車司機不想回去,因為他的家就在附近,他的妻子就要生產了,他的情緒很不好,而那些等著回家過星期的人早已坐在車裡等得不耐煩了,他們都坐在車裡氣鼓鼓地看著那位司機慢騰騰地從遠處的大堤上走過來。那個時候正是傍晚,西邊的紫色霞光把那輛汽車和那個司機都弄成了灰紅色,這一點我也記得非常清楚,當時這個渠首剛剛建成了一小部分,許多建築材料堆積在河岸的開闊地上,我和許多民工就坐在那些雜亂無章的材料上望著那個司機披一身紫色的霞光走近那輛汽車。車裡的人等不及就探出頭來朝他喊叫,你快點不中嗎?那個人不說還好些,一說那個司機反而停下來不走了,又有兩個人從車窗裡探出身來朝司機喊叫。於是司機就和他們吵起來,吵得很凶,雙方都不相讓,最後還是一個領導出面制止了這場爭吵,因為領導當時找不到第二個司機,最後還是決定讓這個司機把這一車人送回城裡去。那天傍晚也就是你爹中毒死去的那天我和許多民工都看到了那個司機氣鼓鼓地走上了汽車,他惡狠狠地關上了車門,我們看到那輛汽車在一片紫色的光亮中啟動,沒有走出五百米,那輛汽車就飛快地順著一個緩坡開到河底去,接著一頭紮進深水裡不見了。
  那一車人都死了?
  都死了,那還會有活的?他們全都被水悶死了,後來就被埋進了那片樹林裡。
  那個司機呢?
  司機也死了。
  他的妻子呢?
  他的妻子當天夜裡生下了一個女孩,她就帶著她的女兒在出事的河坡邊搭了一個棚子,長年以扳魚為生,那個女的在三年前一個夏夜的暴風雨裡淹死在河裡,後來她的女兒就繼續替她母親守著那架扳網。在這一帶許多人都知道這個事故,先前每天都有人來河邊看這個守扳網的女人,後來人們把這件事當成一個傳說,大人講給小孩聽。那個女人一直在這裡守了很多年。每年前來青台上墳的城裡人都會在河道裡看到這個女人和她的女兒,每年的這一天,這對母女都會把從河水裡扳上來的魚放回去,只是把螞蝦留下來,這些年來,她們養成了生吃螞蝦的習慣,她們幾乎不再吃別的什麼東西……
  那麼是誰在食物裡下的毒呢?
  你爹。
  我爹?
  是的,是他自己,那一天他在飯鍋裡下了很多劇毒農藥,後來我們在他的衣服上他的手上都發現了這種農藥。
  那他為什麼要下藥?
  為了你媽。在他來渠首出工的時候,你媽懷著你和他的情人也就是你現在的爹一塊兒跑新疆去了,幾個月來你爹都黑著臉悶悶不樂,有幾次我都聽到他在睡夢裡咒駡那些派他來水利工地上幹活的幹部。有些時候他坐在那裡會自言自語地說,我要是不來工地就好了,我要是不來工地就好了,結果他就悶出了那種事兒。那天我從外面回來就見他在床上打滾,他嘴裡一邊吐著白味一邊斷斷續續地對我說,飯……裡……有毒……
  後來我突然發現這個盲眼老人是一個渴望表述者,由於他一個人長年守著這個殘破的渠首,沒有人和他在語言上進行交流,他就感到孤獨,為了消解這種孤獨他就不停地對他所見到的人進行語言的表述,在他這裡,他所敘說的對象已經降到了次要的地位,你現在就是變成一棵草或者一塊石頭他也能對你說上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在那個陰雨的天氣裡,我被盲眼老人的話語所圍困,在他如同流水一樣的語音裡我的頭腦感到昏昏沉沉,到後來我一點也記不清他所說的內容了,他的話語變成了一種催眠劑,在他蒼老的表述裡,我漸漸地睡著了。
  你就那樣坐著睡著了?
  我當時可能就是坐在那兒睡著的,可是等我醒來的時候我卻躺在老人的床上,那位盲眼老人已經不知了去向。我惺忪著眼睛走出屋子,我幾乎找遍了渠首的每一個角落,也沒有看到他的身影,但在我的感覺裡,這裡的每一件物體上都印滿了盲眼老人的語言,那些語言就像那裡隨處可見的生機勃勃的青苔。
  到後來你一直沒有見到過那個盲人?
  沒有,但我知道他去哪裡了。那天在我找遍渠首的很多地方之後,仍然沒有見到他。我知道我不應該漏掉每一處可能找到他的地方。最後我沿著蓄水池東邊的小道來到了通往渠首主要建築底層的通道,通道的水泥臺階上同樣長滿了青苔,為了防止滑倒,我幾乎是蹲著沿著一個又一個陡峭的臺階下到底部去的。在底部的正中間,有對長滿紅鏽的鐵門,鐵門好象剛剛啟開過,但鐵門卻從裡面鎖住了。我用手敲了敲,鐵門發出嗡嗡的聲響,這聲音使我感到恐懼,我抬起頭,天空在我的頭頂上變得是那樣窄小,我如同掉進了一口深井裡,當時我的頭髮全都倒豎了起來,我哆哆嗦嗦地爬出那個通道,但我仍舊不死心,我又順著那個唯一能通往渠首的天橋來到了二樓。二樓門上的鎖已經鏽死,我只有從一個破碎的窗子裡爬進去。在這裡,所有的窗子都已經破碎,風從它們之中自由地來往。但當時我沒有注意到這些,我只看到二樓的中間有一個修建時就留下的長方形的空洞,正常的情況下從這裡可以看到樓底下也就是渠首底部的全部內容,但由於天空灰暗的緣故,我看到的只是一個黑洞,黑洞好象沒有根底,加之空洞四周的欄杆都不存在了,我沒有敢走近它的勇氣,在我的感覺裡有許多陰森森的氣息從黑洞裡冒出來,壓迫得我不敢出氣,我那樣哆哆嗦嗦地站著。透過眼前的窗子,我看到了空曠的河道,許多灰白的水氣如霧一樣在窗前飄過,這種情景使我有一種如同立身於懸崖峭壁之上的感覺。
  那位盲人呢?
  他一準走進了那個黑洞。
  那後來呢?
  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了那個活動的白房子。
  活動的白房子?
  對,活動的白房子。下面我就給你講講活動的白房子。

  活動的白房子

  實際上那天在我最初站到河堤上的時候,我就看到了那座活動的白房子,但由於這座活動的白房子偏離了我的視線,所以它最後才走進我的記憶裡。在這裡用記憶這個詞不是太準確,是吧?應該說是思想裡,或者說是現實裡。
  那天在我走出渠首的時候,我想我應該把我身上的雨衣還給那個女人的女兒,我沒有想到那個臉面很黑的女人那個渾身散發著腥氣的女人竟和我是同一天出生的。我想我應該到那裡去,那時我就有一種想再見她一次的強烈願望。可是當我趕到她安放扳網的那段河道裡的時候,那裡空無一人,只有那座孤單的塑料棚和那架在水裡晃動的扳網。
  我環視四周,河道裡除了充滿潮濕的空氣就是灰暗的光線,我來到棚子裡的兜床上坐下來,下決心等待那個女人的歸來。在我等待那個女人的時候,我又一次對那個扳網發生了興趣。我沿著泥濘小路來到扳網前,從空中垂下來的繩子使我想到被剪斷的繩索。我站在扳網前遲疑了一會兒還是伸手拉住了那根繩子,那根繩子濕漉漉的,如同握著一條水蛇。我用力拉動那根繩子,一邊拉一邊抬頭看那只被拔光了羽毛的肉鳥從我的頭上飛下來,從繩子裡擠壓出來的水一滴一滴地落到我的臉上,但我沒有太在意,我第一次拉動扳網的新鮮感使我把一切都忘記了。扳網在我拉動的桅杆的帶動下,慢慢地露出了水面,當網全部都露出水面時,我沒有看到一條魚或者一隻螞蝦,在那網裡我只看到了一截被河水泡得發白的腸子,那截腸子被一根麻繩牢牢地系在網中間,我想那東西一定是為了吸引魚蝦,可是我在網裡沒有看到一條活魚。在我等待那個女人回來的過程中我一次次地把扳網放進水裡又扳上來,但是我沒有捕到一條魚,在網裡我看到的只是一些被流水沖來的雜草和被水泡發的木棍,一些被人吃剩的瓜皮和幾隻死老鼠,這使我感到失望。就在我對扳網失去興趣的時候,我聽到了有船槳擊打河水的聲音,我抬起頭,看到有一隻小船從下游劃過來,划船的就是我要等待的那個女人。
  我丟掉手中的繩子,扳網就慢慢地滑進水裡,我看著那個女人把船靠在岸邊,從船上扔下來一隻鐵錨,她從船上跳下來,風一樣地走過來,她說,你沒走?
  我說,沒走,他們都走了。
  你也應該走,你不應該留在這裡。
  我到哪裡去呢?我沒有地方可去。
  你想待在這兒?這可沒有什麼好待的。她說著走回她的棚子,在床上坐下來。我拍了拍手跟過去在竹凳上坐下來對她說,沒什麼可待的?你為什麼和你母親在這裡一待就是幾十年?
  我母親?我母親從來沒有在這裡待過,這麼多年來就我一個人在這裡扳魚,這些年來到我這裡來的都是一些男人,你沒有看到在這片河道裡到處都疊滿了男人的腳印嗎?你還年輕,所以我說你不應該留在這裡,你留在這裡說不準就會出點什麼事兒。
  在這河道裡?
  是的,在這河道裡有許多冤死鬼。
  就是埋在岸上那片樹林的那些人嗎?
  是的。
  那些人是怎樣從那輛開進水裡的汽車里弄出來的呢?
  汽車?沒什麼汽車呀。
  那些人不都是被開進水裡的客車悶死的嗎?
  不是,我從來沒有聽說過。
  那些人是怎麼死的?
  被炸死的。
  炸死的?
  是的,出事的那一天我還沒有來這裡扳魚,但那一天我在河道裡洗衣服。那個時候這條水渠剛剛開工不久,由於這段河道沒有較深的主河道,他們就決定開一條。那些日子裡每天河道裡都會傳來轟轟的爆炸聲,黃色的泥漿像天女散花似的飛滿天空,把河水搞得終日混濁不堪。可是有兩天爆炸聲突然停了,我們這些在家積了許多髒衣服的女孩子都坐不住了,擓著大籃子小籃子的髒衣服湧到河邊,河道裡到處都是棒槌擊打衣服的聲音。大約是半晌午的時候吧,從上游的河道裡開來了一條船,船上裝了許多胳膊上戴著紅袖章的城裡人,你們知道六六年那陣子正在搞文化大革命,我當時也弄不清他們是哪一派的,他們每個人手裡都拿著紅色的毛主席語錄,下到岸來湧到水利工地上,可能是船上下來的那一派和水利工地上的那一派發生了什麼矛盾,沒有多大一會兒兩幫子人就匯到了一起,在那裡熙熙嚷嚷地爭論。他們在那裡一直爭論了好長時間,不知道為了什麼兩幫人就打了起來。他們就好像沒了王子的蜂,在那片開闊地上湧來湧去,最後有人被打倒了才算結局。從船上下來的那幫人可能傷了五個,但都不是太重;水利工地上的人傷了三個,有一個因傷勢嚴重在天沒黑的時候就死了。這是第一天的情景,第一天那只船開走的時候船上的人誰也沒有想到岸上有一個被打傷的人會死,他們只覺得多傷了兩個人,吃了大虧,所以第二天他們又帶了更多的人開著船來到水利工地上,他們有了第一天的經驗,就沒敢輕易地把船開到水邊,而是把船停在了河中間,他們打開了船上的大喇叭,喇叭剌耳的聲音如那天的陽光一樣撒滿了河道。正當船上的人手裡揮著毛主席語錄高呼口號的時候,在船的四周翻起了滔天的水浪,接著就是震耳欲聾的爆炸聲,當河水平靜的時候,河裡的那只大船不見了,河水幾乎被血染紅了,水面上到處漂著各種各樣的破碎的布塊。你知道那天的爆炸聲在十幾裡地之外都能聽得到,在這一帶沒有人不知道那場大事故的。
  船上的人都死了嗎?
  都死了,沒有一個人活著上來的。
  那是誰裝的炸藥呢?
  那個被打死的人的兒子。
  那個人呢?
  後來被槍斃了。
  你當時在哪裡呢?
  我當時就在河道裡洗衣服。噢--,那個女人這時好象突然明白了什麼似的,她看著我說,你是來調查那個案件的是不是?這個案子不是早已經了結了嗎?你們為什麼還年年來呢?你要想知道得更清楚更詳細你就去找蠻子吧。
  蠻子?
  是的,他初從南方來的時候說話聽不懂,我們都叫他蠻子,那天晚上就是他和那個被槍斃的小夥子一塊兒去河道裡下的炸藥,他知道的更清楚。
  就是那個頭戴斗笠的黑衣老者嗎?
  是他,他就住在那座白房子裡。說完她就朝河道裡指了指。
  在她的指點下我又一次看到了那座修建在河面上的白房子。我不解地問道,那座房子怎麼建在河水之上呢?
  她說,你去吧,到了那裡你就明白了。說完她不再理我,站起來去收拾她的扳網。
  我說,那我咋過河去呢?
  划船,劃著這只船過去,這船就是蠻子的。女人頭也不回地走近她的扳網。我按照她的意思上了那只小船,可是那只小船不聽我的使喚,它在水裡不停地兜圈子。在小船兜圈子的時候我又看到那個女人從拉出的扳網裡捕到了半舀子白花花的螞蝦,她一邊在岸上吃著活螞蝦一邊教我劃槳的方法,最後在她那如風一樣的咀嚼聲中我終於學會了使槳。在那個陰沉沉的秋日裡,我獨自一人劃著蠻子的小船穿過空蕩蕩的水面到那座建在水面上的白房子裡去。
  你不是說那是一座活動的白房子嗎?
  是的,但當時我不知道。實際上很簡單,那是兩間修建在一條水泥船上的木房子,木房子的外面又被塗成了白色,就這麼簡單。
  你見到那個黑衣老者了嗎?
  沒有,那天我劃著船來到那座活動的白房子前,沒有見到那個黑衣老者,但那房子的門是開著的,我自作主張地走進了船艙,船艙裡的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條,我在一隻白色的小凳子上坐下來,等待著蠻子的歸來。在我等待主人歸來的時候,我突然發現這裡的一切家具都被他的主人漆成了白色,我幾乎是坐在一片白光之中,但由於外邊光線的暗淡,那白光也在漸漸減弱。後來天就慢慢地黑了下來,那個時候我實在是太累了,我不知不覺地就在那座不停地晃動著的白房子裡睡著了。那天夜裡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了那片樹林,在樹林裡我迷失了方向,在許多墓碑上我再次看到了那個時間的標數:
  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
  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曉霞重複了一下這個數字,她慢慢地把目光轉向窗外,她喃喃自語地說道,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日子呢?月光從窗子裡射過來照在她的臉上,窗外樹葉的影子在她的臉上搖來晃去。她停了一會兒回過頭來看著我說,那天黑衣老者一直沒有回去嗎?
  沒有。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我吃驚地發現在我身居的白房子裡到處都蓄積著挺厚的灰塵,船艙板上只有我一個人走過來走過去的腳印,由此推斷這座白房子裡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來過人了。頓時我感到毛骨悚然,我忙走出船艙,看到整個河道都被灰白的霧氣所籠罩。在那場大霧裡我劃著蠻子的小船在河道裡迷失了方向。起初我想把那件雨衣還給那個扳魚的女人,可當時我怎麼也看不到堤岸,最後我放棄了這個想法,毫無目的地一直在水上漂泊了好長時間,我一直劃呀劃呀,那天的霧真大,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霧,那霧無邊無沿,又像一塊巨大的灰布掛在我的四周,使我看不清任何物體。到後來我實在累得不行,就放棄了船槳,我在船艙裡坐了下來,任船順水漂流,在船漂流的過程中我又一次昏昏入睡。
  夏嵐說,後來呢?
  我醒來的時候,霧已經散去,但天卻黑了,使我感到幸運的是船靠在岸邊,我又冷又餓,實在顧不了蠻子的船了,就棄船而去。我爬上岸,穿過一片樹林,最後來到公路上。那個時候公路上沒有一個人,我在公路上等了好大一會兒才看見從公路的一側過來一輛馬車,那輛馬車的右側還掛著一盞馬燈,馬燈在那匹高頭大馬的蹄子聲中有規律地晃動,那馬車越來越近,而且有一股淡淡的白霧環繞在那輛馬車的四周,那輛行走的馬車被一束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光照著,馬車巨大的陰影在寂靜的公路上晃來晃去,我就感到有一種神秘的氣息在我的四周湧動,我就感到緊張,後背一緊一緊地有一股涼氣穿出來。後來我乘上了那輛馬輛,車夫可能是一個中年人,因為在黑暗裡我沒有看清他的面孔。
  那你怎麼知道他是一個中年人呢?
  我是從他說話的聲音上來判斷的。那天夜裡我和那個車夫說了很多的話,可是後來我一句也記不起來了。在接近城市的邊緣的時候,我把那件雨衣送給了那個車夫,因為他要到另一個地方去,我不得不和他分手。為了報答他,我把那件雨衣從身上脫下來送給了他。
  後來呢?
  後來我們就分手了。
  曉霞沉默了一會兒說,這是一個夢。
  或許是吧。說完我就晃了一下自己的頭,由於長時間的坐立,我的脖子都有些疼了,我把身子端正說,人生就是一場夢,你信嗎?
  曉霞說,我信,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可是什麼時候才能醒呢?
  當一個人走進墳墓的時候,他就醒了。
  曉霞看我一眼,而後沉默不語。她再次感受到了我的語調裡充滿了憂傷,或許我對人生的看法使她感到迷茫,一切在突然之間都變得那樣的不真實,茫茫的田野,彌濛的細雨,一些剛剛經歷的往事,一切都變得那樣的不真實,一切都變得恍恍惚惚,離她那樣的遙遠。
  我們坐在那裡,靜靜地望著月光映照下來的樹葉的影子在我的窗子上搖晃,搖晃,四周一片沉靜,那沉靜好象一片無邊的曠野,慢慢地在我們的思想裡伸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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