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文集                   風  車(中篇小說)

 
 
    理論家在一個初冬的下午接受了一項特殊使命,他將要到各地去對人民公社的社員進行一次廣泛且深入的共產主義理論教育。儘管在這片廣闊而肥沃的土地上已經實行了生產資料所有制,但在這些生產隊裡,在那些還充斥著資產階級思想小農經濟思想的頭腦裡,共產主義的思想還沒有紮下牢固的根基。這使理論家感到了任務的艱巨和沉重,但他沒有因此而悲觀。他抬頭看著正在等待他回話的黨委書記說:「好吧,我很有信心。」接著他從朱黑的太師椅上站起來,由於黑色窗幔垂放著,他的臉色很沉暗。理論家說:「那我先到哪裡去呢?」
  黨委書記仍舊穩坐在太師椅裡,他彈了一下煙灰說:「去土屯吧。那裡正在準備挖一口大池塘。到了春天,就可以用風車車水澆田了。」
  「風車?!你說在豫東的土地上將出現一部風車?」理論家立刻興奮起來,顯示出一種知識分子的熱情來:「自古以來,我們這裡還從來沒有出現過一部風車!風車只有南方才有。」在理論家的腦海裡立刻呈現出了一幅美麗的南國風光,水花一樣的窈窕淑女在稻田裡一邊勞動一邊歌唱,高大的風車在河岸旁嘩嘩地車水。
  「是的,這將是一個奇跡,我們要在全縣放一顆刺目的衛星。」
  「是不是那裡將實行機械化?」
  黨委書記糾正道:「不是那裡,是這裡。在一切能使用機器操作的部門和地方,我們將要統統使用機器操作,這是黨的號召。」
  「這樣才能使社會經濟面貌全部改觀!」
黨委書記站起來走近理論家:「到底是我們的理論家。」說完,他有力的大手落在了理論家的肩膀上。這使理論家感到了党的溫暖。理論家說:「我可以動身了嗎?」
  黨委書記微笑著點點頭說:「可以。在今後的日子裡,你不要為吃飯問題操心,我們這裡已經實行財產集體所有制。我們的社員已經都愉快地遷往新的居住區,那裡有公社的食堂。你到那裡可以看到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他們肩並肩地踱向門口,冬天已經來臨,太陽光哆哆嗦嗦地在樹影裡走來走去。黨委書記朝門外指了一下說:「你順便把他也帶去!」
  理論家看到院子裡的老槐樹下蹲著一個人,滿地黃葉把他的精神淘洗得非常的淒傷。他皺了皺眉頭說:「那是誰?」
  「一個右派,我們的敵人!要他到那裡去好好地接受無產階級的改造!」

  他們沿著方磚鋪就的甬道往前走。道邊的青苔由於季節的變更顏色已經開始發黃。甬道兩邊高大且陳舊的房頂上長滿了暗紅色的瓦松,在這個季節裡呈現出一種病態。
  右派分子一邊跟在理論家的後面一邊注意著那些瓦松說:「那是一種藥草。」
  理論家停住腳步說:「藥草?」
  右派分子朝房頂上指了指說:「那一年俺爹得了一種怪病,就需要這種藥草。我尋遍了鎮子才在這裡找到。可是有一條大黃狗咬傷了我的腿,後來我才知道這是地主雷九少的家。」
  理論家說:「現在你還需要嗎?剝削階級已經消滅,這房子已經公有制。」
  右派分子說:「不需要了。俺爹已經死了十年了。俺爹死得好慘。」那個遙遠的黃昏仿佛電影畫面一樣出現在右派分子的眼前。爹被裹在一領破席裡,在娘悲愴的哭泣聲中被人抬進墓地,枯黃的秋草在暗淡下來的光線裡一動不動。
  「聽口氣你對貧下中農挺有感情的嘛,可是,你怎麼就成了右派?」
  「不知道。我對這一點始終沒有弄明白。那天我正在做手術,就被人們從手術臺上趕了下來,有人對我宣佈:你是右派!我不清楚何為右派,我歷來對右派左派什麼的不感興趣。我只知道前兩天院長也被打成了右派。可我知道院長是個好人,院長就成了右派這右派有什麼不好?我說右派就右派吧,手術臺上還躺著病人,病人的肚子已經被切開,不縫上能中?於是我就成了右派。」
  「你罪有應得!」理論家說:「你是一個糊塗的人!你是一個沒有階級立場的人!你同情右派分子,你不關心我們國家我們人民的命運,我將要你到課堂裡去聽我講述有關共產主義的理論,我將用這些理論把你糊塗的頭腦洗清楚,我將要把蒙在你眼睛上的塵埃擦去,使你脫胎換骨,使你成為一個新人!」理論家激動地舞動著雙手,他說話濺出的唾沫噴了右派分子一臉。右派分子說:「你噴我一臉吐沫。」
  「這才是個開始!用這些吐沫擦擦你的臉吧!看看你的臉有多麼的肮髒!你這個長在貧下中農身上的病瘤,我告訴你,我將用你使過的手術刀把你割除掉!」理論家說完把頭揚起來,他的鼻翼被斜射過來的陽光照得通紅。他再也不理睬右派分子,獨自一人往前走。右派分子愣愣地站在那裡,看著理論家穿過一座門樓的陰影又走到陽光裡。在右派分子的感覺裡,他藍色的棉襖在陽光裡映射出一股刺骨的寒風。

  太陽光照在鎮子街道北邊的鋪子裡,鋪子裡的門板一塊一塊地都被摘下來,灰色的屋肚裡模糊不清,仿佛一個呼吸困難的人再也不願意閉上他的嘴。鋪子奄奄一息的樣子使右派分子感到悶氣,他由此想到了垂危的病人。可是人們再也不需要這些用來出售油米醬醋柴的鋪子了。在這裡,除了女人,所有的財產都已經集體所有制,你要什麼都可以從公社裡領取而得到滿足。右派分子行走在雜亂無章的大街上,他的影子清晰地投向大街的一側,仿佛一片灰紙在牆與門洞之間沉浮不定。在前面。有幾個人正在往太平車上裝門板,門板與門板的撞擊聲誇張而刺耳。他看到理論家在太平車前停住腳,理論家立在那裡流露出渴望交流的神情。可是那幾個漢子並沒有理睬他,其中有一個漢子倒先發現了右派分子。那人停下手中的活驚喜地叫道:「田醫生。」
  其餘的人也都停住手,朝右派分子看。右派分子看到那幾個人的臉被塵土和汗水塗抹得一塌糊塗,他不認得他們之中任何一個人,但他還是朝他們笑了笑,說:「往哪兒拉?」
  「工地。」那人又說:「你到哪兒去?」
  「不知道。」說完他看了理論家一眼。理論家一臉的不高興,這些人為什麼偏對一個右派分子這麼親熱?他的臉色漸漸地變得同豬肝一個顏色。
  說話的漢子也看了理論家一眼,可他仍對右派分子說:「東街醬菜廠的老穆砍了自己的腿,你不去看看?」右派分子吃了一驚,他急忙穿過太平車與理論家之間的空地,來到了在這一帶很有名氣的醬菜作坊裡。作坊裡的工棚大部分都已被拆除,人們將要把這些棍棍棒棒運往工地。右派分子在這裡看到了包括隊長在內的許多人。院子裡有幾口醬菜罎子被搗碎,暗紅色的醬菜撒滿了一地,濃重的醬氣如同熱浪一股股地朝右派分子撲來,最後右派分子看到了老穆。老穆右腿的棉褲已被斧頭砍破,有鮮紅的血從他裂開的肌肉裡淌出來。老穆痛苦不堪地躺在那裡,汗珠在他蒼老的臉上流動。右派分子說:「他咋啦?」
  隊長說:「他在砸罎子,卻一下子砍傷了自己的腿。」
  右派分子說:「他瘋了?」
  隊長說:「比瘋還可恨!他不願意離開這裡,不願到新的居住區去,他不願意把這些東西歸集體所有。他說他準備死在這裡,他用死來嚇唬我們!」
  右派分子說:「我們不能這樣看著他不管。他這樣下去說不定真的就死了。我們起碼得幫他一下。」說著他朝老穆走去。
  「你站住!」這個時候理論家出現在大家的面前,他說:「誰給你的這種權力?」
  右派分子站住了,他回過頭來用陌生的目光看著理論家。
  隊長說:「你是誰?」
  理論家從兜裡掏出一張紙遞給隊長。隊長展開看了一遍說:「理論家同志,歡迎歡迎!」理論家和隊長熱烈地握了一下手說:「他是右派,我們沒有給他這種同情幫助別人的權力!」
  隊長說:「對,你過來,站到一邊去!我們沒有給你這種權力!」
  理論家走過去彎腰對老穆說:「你真的不願意到工地去,不願意到新的居住區去?」
  老穆說:「我哪兒也不去,我不離開我的家,我就死在這裡!我累死累活地積起的家業憑什麼給你們?」說著又掙扎著去拾斧子。可是由於腿的疼痛,他又倒下了。他不停地嘶叫著,像一條被打急了的狗。他把暗紅色的醬瘋了一樣地往自己的衣服上塗抹。
  理論家直起腰來說:「同志們,大家聽到沒有?他自絕於我們,他的腦袋已經被資產階級地主剝削階級的思想禁固了,他看到我們新的居住區會恨之入骨的。好吧,我們來滿足他的要求。」說完他朝四周看了一下,在一個角落裡他看到一口黑漆棺材,他說:「來,我們把他抬到那裡去!」
  有幾個漢了過來把那個瘦弱的老頭抬到棺材那兒,而後在理論家的指揮下打開棺蓋把老穆放進去。
  理論家說:「你真的願意這樣嗎?如果你想脫胎換骨現在還來得及。」
  老穆虛弱地說:「我死,我就死在這裡。」
  理論家說:「大家都聽到沒有?我們並沒有強迫他,他這是自己願意走進墳墓,他這個資產階級地主剝削分子看到了自己的末日已經來臨了,那好吧,我們就滿足他吧!」說完就命令人們合上棺蓋,然後他揮了一下手說:「好了,我們出發!」

  人們扛著木棍依次走在大街上。太陽沉到西邊的樹後去,已經沒有能力照亮藍色的天空,有幾片白色的雲已經開始變灰。風吹過來,無頭無尾,充滿涼意,毫無道理地往人們的臉上貼,不懷好意地搖著周圍的樹,成群焦黃的葉子從人們的頭上落下來。右派分子不明白今年的樹葉為什麼一直到了冬天還沒有落盡,在正常的情況下秋天才是落葉的季節。黃葉一片片打在右派分子的臉上和身上,這使他得以聯想。現在他把自己比成落葉,死已註定卻還要掙扎。他想冬天比秋天會更殘酷。這種聯想使他暗然傷神。突然,理論家在前面停住了,理論家說:「怎麼,真的叫我拖著你走嗎?」右派分子沒有看到理論家的臉,理論家的臉緊緊地貼在一根棍上,那根木棍在他們倆個的肩上壓著。在抬棍的時候,理論家把右派分子調到後面去,理論家說:「只有我才能把你帶到幸福的地方去。」現在理論家說:「放下來,把棍子放下來!」理論家拍著肩上的塵土,陰沉著臉。右派分子因此而不知所措。這個時候那輛太平車在坑坑窪窪的大街上緩慢地走過來,幾個漢子有氣無力地跟在車子的左右,一頭毛髮焦黃的老牛吃力地拉著往前走。這種現象使理論家很生氣,他讓隊長命令隊伍停下來,攔住了走過來的太平車。他掃了幾個漢子一眼問道:「這牛是誰家的?」
  一個漢子說:「集體的。」
  「你們明明知道這是集體的為什麼還要這樣對待它?你們沒有看到它累成了什麼樣子?你們卻不肯幫它一把,自由自在地在一邊看笑話!你們這群對人民公社缺乏感情的小農經濟者!」由於憤怒,理論家放了一個非常響亮的屁。那屁底氣十足震動了每一個在場者的耳膜,那幾個跟車的漢子把不住哧哧地笑了起來,這使本來就對他們沒有好感的理論家就更加仇視他們。理論家說:「你們笑什麼?無產者放個屁難道就這麼可笑?這屁是一個好的證明,這說明我們無產階級的肌體是健康的,我們就是要放這樣的屁!讓那些仇恨我們的敵人發抖吧!讓那些對無產階級缺乏感情的人在這屁聲中清醒吧!」理論家又說:「現在你們應該減輕這頭牛的負擔,你們應該把車上的木板搬下來,像其他勞動者一樣扛到肩上去!」他看了隊長一眼又說:「好吧,你對他們下命令吧!」
  「為啥還都站著不動?」隊長又說:「難道你們忘記了我們的籮面戰?」一聽說籮面戰那幾個漢子的臉色都嚇得灰黃,目光也變得畏縮。他們乖乖地從太平車上卸下兩三塊木板扛在肩上加入到開始走動的隊伍裡。有兩個漢子抬起了理論家和右派分子放在地上的棍。理論家看著他們漸漸走遠,才走到老牛的身邊用手撫摩著汗水淋淋的老牛,眼睛裡不由得充滿淚水。他說:「他們竟這樣對待你。」然後他朝右派分子說:「來,我們幫幫它。」可是無論理論家怎樣吆喝那頭牛都不動,就那樣細眯著眼睛站著。右派分子說:「來吧,讓我試一試吧。」他吆喝了一句朝牛腚上拍了一下,太平車又走動了。太平車的木輪在坑坑窪窪的街道上發出如同刮鍋底一樣的磨擦聲。理論家說:「停下來,這聲音為什麼這樣難聽?」
  右派分子說:「是不是車軸缺油了?」
  理論家說:「那咋辦?」
  右派分子想了想走過去解開褲子掏出東西對著車軸就尿,邊尿邊說:「沒有更好的辦法,只有先加點水了。」
  理論家突然喝住了他:「停住!咋能用你的尿來澆集體的車?!」
  右派分子感到茫然,他的尿水嘩嘩地注在了地上。他看到理論家解開褲子把東西掏出來把尿注到車軸裡,尿了一半,止住,轉到另一側又尿。然後理論家提著褲子對右派分子說:「好了,可以走了。」太平車再走動時,車軸的磨擦聲就不那麼難聽了。理論家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他前後望望,街道裡空空地沒有一個瞎鬼。

  太平車緩緩地駛出鎮子的時候,東邊的天上已經有半輪新月在一朵一朵的灰雲裡穿行。田野裡大片大片沒有播種的田地寂寞地躺在那裡,等待著晝夜的交替,它們被公社倉促的種植計劃閒置在這裡。理論家知道:在冬天來臨之後,在白雪與寒風之中這些土地會更加寂寞,它們會在這寂寞裡望著身邊的綠色的麥田而歎息。理論家仿佛已經聽到了土地的歎息聲。這種歎息聲將使我們得到安慰,在這塊連土地都不肯閒置的土地上共產主義還有什麼理由不能實現呢?完全沒有這個理由!理論家想:能不能培養一種能種植的理論種子?如果能那就可太棒了!把那些共產主義的理論種子種植在這些閑放的土地裡,就會紮根發牙開花,然後結出像小麥或者像豆子一樣的果實,讓那些缺乏共產主義理想的人吃下去,共產主義就會像維生素蛋白質和糖一樣被人體吸收,就會在那些人的心裡紮下根來!理論家想到這裡激動得就要跳起來。他想:應該儘快建立一個這樣的種子培育室,這將是人類有史一來進行思想教育的獨創,這種獨創將深刻地影響本世紀所剩餘的全部時光!現在,他很想把自己的這個想法對誰說一下,哪怕是他的敵人也好,他的敵人聽後也會為此而顫慄!可是現在土路上沒有一個人。車軸的磨擦聲消失了,太平車像一艘貨船停泊在黃土道的中央,只有老牛站在那裡喘息。他走過去托住了老牛的嘴,老牛的嘴很光柔,有幾絲透明的唾液從牛嘴裡流出來。理論家說:「我準備培育一種理論種子,然後把種子播到土地裡去!」老牛睜開眼睛,老牛的眼睛裡放射出一種奇異的光彩。理論家的設想得到了老牛的贊許。理論家放掉老牛的嘴,老牛就極其快樂地揚起頭顱「哞」叫了一聲,那叫聲在傍晚的涼風裡如同一片黃葉被吹卷著飛出很遠。這聲音使正行走在田埂上的右派分子停住了腳。他轉過身,看到理論家也沿著田埂走過來。
  理論家也看到了那幾個正在出樹的漢子,漢子們的身影在暗淡下來的光線裡開始變得如同影子,只有斧頭吃進樹根裡的一種很沉悶的聲音在田野裡回蕩。理論家越過右派分子,他們一前一後地走到樹下停住了。那棵樹很粗,龐大的樹冠使得這裡比田野裡的光線更暗淡,他們好大會兒才看清那幾個人的面目。右派分子在他們中間認出一個木匠。在他母親去世的時候,他曾經和這個木匠打過交道,木匠做棺材的姿勢又閃回到他的腦海裡。
  木匠看著他們倆個走近也停下手中的傢伙。理論家看到這棵大楸樹的根土已被掏空。理論家說:「你們為啥要出這棵樹?」
  「這是公社裡的事。」木匠說:「我們將要用這棵樹做一架風車!」
  「風車誰來做?你嗎?」
  「眼下是這樣。我們這裡沒有誰會做風車,甚至連見過風車的人都很少。我只是聽我爺爺講起過風車這種東西。」
  「那你應該停下來,應該先設計一個圖紙。」
  「不行。我們不能停下來,我們要日夜不停地把樹出倒。你們知道這樹有多難出嗎?我們已經在這裡幹了兩天兩夜了,我們然後再不停地把這棵樹鋸開,然後再日夜不停地把風車做出來,這是公社池塘工程的一部分,我們要在春天來臨之前把風車做好!」
  「你們這樣太盲目了,起碼也得有個草圖。」
  「這你不用擔心,黨委書記是南方人,這個風車就是他提出來的,他將是我們這個工程的設計師。」
  理論家不再言語。他鎖著眉頭緊張地思索著這個問題。右派分子在這幾個漢子的身邊蹲下來,向他們討煙吸。木匠從地上掂起一個褂子從兜裡取出一張發黃的書紙,又從一個兜裡掏出一小撮葉子來,三下五除二就裹成了一支喇叭遞給右派分子。右派分子燃著後狠狠地吸了兩口,他被煙氣熏得猛咳一陣子。右派分子達到了目的就往回走,走到土路上那支煙就滅了。他從那根煙裡剝出一些葉子來在暗淡的光線裡仔細辨認,發現那並不是煙葉,而是一些焦黃的南瓜葉子。右派分子對此很不滿意,他看了理論家一眼,揚手就把葉子連同那片殘紙扔到田野裡去了。現在他們已經看不見樹下的那幾個漢子,大楸樹的冠黑黑地懸在半空中,他們只聽到斧子吃進樹根裡去的聲音,那聲音十分地疲勞,像一隻在暮色之中尋找家園的小鳥。右派分子的精神為此而淒傷。在月光下,孤獨的太平車像一隻甲殼蟲爬動著。車軸的嘰扭聲使右派分子想起了母親的田園。在這個時候母親搖水的轆轤聲已經停止,母親由於勞累而倒在了潮濕的土地上睡著了。
  「你為什麼悲傷?」理論家說。
  「我想起了母親。」
  「你這個人看來已經不可救藥!想起母親應該高興才是。我們的祖國母親像一匹千里馬正在飛躍的前進,而你卻在這裡悲傷!你個不孝的子孫!你抬起頭來看看我們集體的老牛吧,它儘管十分勞累卻沒有一聲怨言。可它吃的是什麼呢?那些可惡的對無產階級缺乏感情的小農經濟者卻讓它吃乾草,讓它喝清水,這太不公平了!我們應該讓老牛吃蒸饃加肥肉,這樣它才會更有勁。」
  右派分子沒有反駁他的話,因為他看到在前面的土路上躺著兩個人。他喝住老牛走過去,在月光裡他同理論家一同看到了兩個臉色蒼白的女人。
  「你們為啥躺在這裡?」
  「我們走不動了。」其中一個中年婦女從地上艱難地坐起來說。
  「你們到哪裡去?」
  「我們要去尋找她的父親。」中年婦女指著她身邊的姑娘說。
  「她的父親到哪裡去了?」
  「他被公社派去支援一個池塘工地,可是我們不知道那工地在哪裡。」
  理論家思索了一會兒說:「好吧,你跟我們一起到前面去,那裡正準備挖一口池塘。」
  我們走不動了。我們已經這樣不停地走了一天一夜,我們的腳上滿是血泡。」
  「血泡?」理論家指了一下右派分子說:「到地方你們找他,他是醫生。現在你們先坐到車上去吧。」理論家說著伸手過去從地上抱起姑娘,姑娘掙扎著推他,可怎麼也推不開。理論家一手托著姑娘的大腿一手托著姑娘的腰。姑娘呼出的氣息直打到他的臉上,立刻有一股熱流湧遍他的全身,把他的陽物燒硬起來。他突然想起無產者的接班人問題,他想目前無產階級的傳宗接代問題是當務之急!姑娘的母親站起來一把抓住理論家的衣角,說:「放開她,我們自己上去。」
  理論家很不情願地放下姑娘,他兩隻饑餓的眼睛盯著她們往車上爬,他忍不住上去扶了一下姑娘的屁股才走到老牛的身邊。他一邊拍著老牛的脖子一邊說:「看來只有委屈你啦,因為她們是我們的階級姐妹。」

  在公社社員新的居住區裡,理論家見到了隊長。隊長正站在一個土檯子上用鐵皮喇叭吆喝這裡所有的居民到居住區中央的空地上去開大會。空地那裡正響著喧天的鑼鼓。在大片大片新搭起的棚屋中間的土道上人影憧憧,被蕩起的黃塵彌漫了整個居住區的上空。理論家攔住匆匆忙忙的隊長說:「我給帶來兩個人,她們是我們的階級姐妹。」
  隊長看著那兩個立在月光裡的模糊面孔說:「好吧。」他指了一下那個中年婦女說:「你到公社的食堂裡去,那裡正缺人手。」
  「那我的閨女哩?」
  隊長思考了一下說:「到姊妹隊去吧。」隊長隨手朝前指了指,母女倆就相依著走過去。理論家看著她們的身影說:「你把理論教室安排在哪兒了?」
  「這個還沒有定下來,明天再說吧。現在我們應該到會場去。」他們忘記了右派分子,他們把右派分子和那頭老牛遺棄在這裡,他們在蕩揚著塵埃的土路上一直走到空地裡。儘管有月光,但在新搭起的檯子上還是點亮了幾盞老憋燈。姊妹隊裡的幾個姑娘正在檯子上忙乎著張貼標語。隊長和理論家依次走上檯子。隊長朝樂鼓隊擺了一下手,鑼鼓聲停了下來,隨後,整個會場也安靜下來。隊長清了清嗓門說:「同志們,動員大會現在開始。」說完他帶頭鼓了一次掌。等掌聲平息下來之後隊長又說:「我的學問不高,我也沒有什麼好說的,我在這裡只說一個字:幹!是不是?一個老大的池塘,能是我們睡覺睡出來的嗎?不是!共產主義也不是躺在那裡讓老鴰往你嘴裡屙著吃!那叫什麼?」說著他看了理論家一眼。
  理論家說:「各盡所能,按需分配!」
  「對對對。」隊長說:「這些大道理我也說不好,下面請上級給我們派來的理論家給我們講話!」
  理論家朝台下的掌聲擺了擺手。他聽著掌聲在台下黑壓壓的人頭裡再度消失,他激動不安地把雙手握在胸前:「同志們,你們想想看,現在這裡還是一片平整的土地,可是到了明年,這裡就將會出現一口大池塘,池裡是滿塘清亮亮的水,我們在水裡養上魚,種上藕,到了秋季,滿塘裡開著粉紅色的荷花!我們將要在池塘的邊上裝上風車,我們要把池塘裡的水車出來,灌溉我們的土地,我們要在這裡種出白花花的大米來!」
  理論家的講話被熱烈的掌聲所打斷。理論家朝公社社員們舉起雙手擺動著,等掌聲平息下來他又說:「你們誰見過在我們這塊土地上能長出大米來?同志們,我們正幹著前所末有的偉大事業!現在我們居住在這些簡陋的棚屋裡,可是用不了多久,我們這裡將會高樓林立,到處是鮮花,到處是歌聲!」
  理論家的講話再度被雷鳴般的掌聲所打斷。隊長感動地握住理論家的手說:「講的好,講的好!」隊長清了清嗓門朝台下說:「同志們,會就開到這兒,下面我宣佈:開飯!」
  人的洪流開始潮流般地湧向公社的食堂。理論家和隊長最後來到食堂裡。食堂前的空地上到處蹲著進晚餐的社員們,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有牙齒的咀嚼聲和牙齒的撞擊聲。理論家感慨地說:「他們多幸福呀!」
  他們在那些蹲著進餐的社員們中間走動,月光把他們的臉照得很生動。咀嚼聲和嘴巴的撞擊聲在他們的身下水浪一樣起伏不定,最後他們走進食堂裡。食堂安在一間老大的棚屋裡,在棚屋的後牆邊,一拉溜支著五口大鍋。在兩山牆下一拉溜置放著四塊大案子,在一個案子上排放著幾扇白亮的豬肉。隊長說:「今天我們一下子殺了八頭豬!」
  他們在懸浮著白色蒸汽的食堂裡走動,他們看著幾個伙夫仍在忙著搬動盛蒸饃的簸籮,忙著用一隻鐵皮桶往食堂門口的大缸裡添菜。隊長走過去拍了拍其中一個人的肩膀說:「受累了。」隊長看到那個人朝他齜牙笑了笑。接著他看到一個女人正站在東山牆根上剝蔥,她的腳下是一大堆堆放著的蘿蔔白菜,可是在他的印象裡他沒有見過這個女人。他走過去說:「你咋不吃飯?」
  婦女看了他一眼說:「我吃罷了。」這時隊長突然想起這就是他安排過來幫廚的那個女人,他很想看清她的面目,但是馬燈的光亮被灰白的蒸汽減弱了,隊長一直湊到她臉前也沒有看清她的面目,他只看到女人的嘴上閃亮著的油蹟。隊長說:「你為什麼不坐下來幹活?」
  女人的臉上發起燒來,她說:「我蹲不下去。我吃的太飽了,這裡的飯菜太好吃了。」
  「你吃了幾碗?」隊長說著拿眼睛在女人的肚子上掃了一下,他仿佛看到那肚子膨脹起來,她好似一個將要臨產的孕婦。
  「五碗。」她停頓了一下又說:「還有四個饃。」那婦女說完就不好意思地垂下了頭。隊長伸出手說:「來,我幫你松松褲腰帶吧。」女人說:「不中不中。」她說著就慌忙用拿蔥的手護著褲腰。隊長說:「你別這樣,要不然我請幾個人來開羅面戰給你消飽。」他說著手就伸到女人的腰裡去。女人不敢再掙扎,在蒸汽裡隊長好一會兒才幫女人解開了腰帶。他在那個女人的肚皮上撈了一把然後抓住了女人的手,女人的褲子像幕布一樣落下去。女人使勁推開隊長的手,艱難地彎下腰去提褲子。隊長看著他的樣子不由得笑了:「你不是彎不下腰嗎?」
  這個時候理論家在蒸汽裡朝隊長喊:「哎,我們用啥吃?」
  隊長不再理睬那女人,走過去和理論家找吃飯的傢伙,可是他們找遍了食堂也沒有找到一雙碗筷。最後隊長出去折了幾根秫秫莛子,他遞給理論家一對說:「來吧,我們就鍋吃吧,這才叫大鍋飯。」

  吃過飯後,理論家和隊長走出了食堂,那個時候大部分社員都已經吃過飯到居住區中央的空地上去了,公社的社員將在那裡放火焰,在那裡進行聯歡。理論家看到仍有一個人蹲在地上望著他面前的碗發呆。理論家走過去在月光的幫助下看清了那個碗裡仍舊堆滿著雪白的肥肉。理論家說:「為啥不吃了?」
  那個人抬頭看了看理論家,可是他沒有說話。
  理論家說:「你是不是想起了萬惡的舊社會?」
  那個人說:「不是,我不敢再吃了。」
  「為啥不敢再吃了?」
  「吃了太可惜了……」
  「那你這樣放到碗裡明天丟掉不是更可惜嗎?」
  「我……我在拉肚子……」
  「你以前拉嗎?」
  「以前不拉,可是我一吃這肥肉就拉肚子。」
  理論家對圍過來的社員們說:「你們拉肚子嗎?」
  社員們紛紛地說:「我們不拉,我們吃的再多也不拉。」
  「可你為什麼拉?難道是公社食堂裡的飯菜使你拉肚子的嗎?」理論家說。
  隊長說:「你這個惡棍,把碗給我端起來,吃!我到底要看看公社食堂裡的飯菜是怎樣使你拉肚子的?」
  那人在眾目睽睽之下只有乖乖地端起碗來,雪白的肥肉一片一片地走進他的嘴裡,他艱難地咀嚼著,嘴角裡溢出的油水往下滴落著。他像吃藥一樣吃完了一碗。隊長說:「再給他端一碗來!」說著,就有人端來一碗雪白的肥肉來。隊長命令道:「接著吃!」
  那漢子哀求道:「饒了我吧……」
  隊長說:「不行,我到底要看看公社食堂裡的飯怎樣使你拉肚子!」
  那漢子一手端著飯碗一手捂著肚子說:「我頂不了,我真的頂不了了……」
  隊長說:「頂不了也得頂,吃!」眾人看到那個漢子更加艱難地往嘴裡送肥肉。豆大的汗珠從他的臉上滾動,月光裡如同許多明亮的晶珠,他一邊吃一邊把腰彎下去,他說:「饒了我吧,饒了我吧……」
  「拉不拉肚子?」
  「不拉,不拉……」他剛說完,眾人就聽「噗——」地一聲悶響,像一個皮球放了氣似的,接著就有一股子熱臭從那漢子的褲襠裡飄出來。漢子說:「憋不住了,真的憋不住了……」眾人捂著鼻子倒退著,隊長嘴裡罵道:「這個龜孫,這個龜孫……」
  這時,空地那邊的鑼鼓響了……

  理論家和隊長趕到空地的時候,那裡已經聚集了許多人。一個白須老者已在空地上擺放了許多用方磚改做成的焰花。一個光頭漢子蹲在地上迅速地點燃焰火的撚子,火焰就連續在廣場上噴放出來,噴放的火焰發出「哧哧」的聲響,把人們的臉都照得熾黃。不知誰在空地的中央點燃了一堆篝火,人們歡呼跳躍在濃烈的硝煙氣息裡開始扭起秧歌來。有人不斷地從那輛太平車上搬來門板投到火裡去,篝火照亮了天空,冬夜裡的寒冷遠遠地止住腳步不敢走過來。人們在這裡一直鬧騰了半夜才慢慢散去。理論家沒有找到隊長,他望著安靜下來的廣場不知道應該到何處去。他站在已經熄滅的篝火邊,仍感到有陣陣熱氣朝他撲過來。那車門板已經化成一堆漆黑的灰碳,殘留下來的木塊還在不時地發出哀歎。理論家感到有些疲勞,他想,應該找個地方去睡一覺。他朝四周看看,全是影影綽綽的棚屋。有幾盞馬燈的光在遠處或者近處被黑夜圍困著。他思索了一會兒,就盲目地走進一間棚屋。他在棚屋裡的馬燈下看到那裡整齊地排放著十幾口黑色的棺材。棺材的出現使他感到恐懼。他不知道這裡為什麼會有這麼多棺材,他想退出去,就這時他聽到了老牛嚼草的聲音,接著他看到了那頭拉車的老牛。老牛的出現使他感到了溫暖。他猶豫一下還是走到老牛的身邊。那頭老牛正臥在棺材的後面大口大口地吃著乾草,在它的嘴邊還放著一碗雪白的肥肉,可是老牛一點也沒有動。理論家感動地蹲下來,他撫摩著老牛的頭說:「這才是我們無產者的本質,吃苦耐勞,卻從來不講任何享受。」老牛抬頭看看他,老牛的眼裡含著熱淚。理論家說:「你不要難過,我們不能因為這碗肥肉而敗壞了你偉大的的品質!來吧,我替你把這碗肥肉吃掉吧,我來替你打消這個顧慮!」理論家端起那碗肉,在老牛的身邊坐下來。可是肥肉已經冰涼,他想:為了老牛的榮譽,哪怕是一碗藥我也要喝下去!他用手撮起一塊放到嘴裡,堅硬的肥肉就一點點地軟下來,隨後他的牙齒就發出與肥肉的磨擦聲。
  「你這就不對了,無產階級不應該吃肥肉的。」
  突然間,在棚屋裡響起了一個聲音。理論家慌忙站起來,瞅了一圈也沒有看到一個人影。這時他身後的棺材裡發出「咚咚」的響聲,接著,從棺材裡冒出一個人頭來。在燈光裡,理論家看清了那人是右派分子。理論家說:「你咋在這裡?」
  「我正在和老牛交流階級感情,我正在學著老牛吃乾草,可是不知怎地我一口也咽不下去。」
  「人是不能吃乾草的。」
  「可無產階級也不能吃肥肉呀?你沒有看到電影裡那些吃肥肉的都是地主資本家,國民黨反動派嗎?無產者都是吃糠咽菜的。」
  「你有什麼資格來這樣評論無產階級?」理論家放下手中的肉碗說:「你是右派,是無產階級的敵人!」右派分子再不言語,他愣愣地坐了一會兒又躺到棺材裡去。
  理論家說:「這才對,棺材裡才是你們的歸宿!」
  右派分子說:「不管怎樣說,我是要睡了,你不睡?」
  「你用心何其毒也!你想叫我們無產者也躺到棺材裡去嗎?你辦不到。我清楚地告訴你,我們在本質上有著根本的區別。」理論家說著在老牛的身邊坐下來,他說:「牛同志,我來陪伴著你。」他倚著老牛,手伸到牛肚子上,牛的身體使他感到了溫暖,這種溫暖使他想起了家,想起了舒軟的大床,想起了妻子伸到他胸前光滑的手,他的眼睛不由得濕潤了。他在這種柔情綿綿的思想中慢慢地沉入夢鄉。
  不知過了多久,處邊的口號聲驚醒了理論家。他惺忪著眼睛離開仍在咀嚼的老牛,來到棚屋的外面,深夜的寒氣使他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他看到有一夥人正在空地上從太平車上往下卸一棵大樹。理論家走過去看到了雜在其中的木匠,木匠一手提著馬燈高高地擎著,一邊朝那幾個漢子喊著口號。那棵大樹終於從太平車上滾下來。木匠把馬燈放在太平車上,燈光照亮了木匠的臉。理論家看到木匠的臉被樹枝所劃破,乾涸的血一道一道地凝聚在他的臉上。從他的身上理論家看到了一種獻身精神,這使他很感動。他為自己剛才坐在老牛身邊所產生出來的那種小資產階級似的溫情而感到內疚。他想,自己在向他們傳播共產主義理論的同時,還應該加強自身的改造,使自己的一言一行更加布爾什維克化。他對木匠說:「我能幫著幹些什麼呢?」
  木匠看了他一眼說:「你去吧,我們這裡不需要你。」這句話使理論家的情緒頹喪起來。他這樣獨自立了一會兒,等那夥人走散了他才往回走。可是他怎麼也找不到那所存放棺材的棚屋。他猶豫了一會兒走進一間棚屋,棚屋裡漆黑一團,他從兜裡掏出火柴劃一根,在火柴微弱的光亮裡他看到這間棚子裡存放著從四處運來的門板,那些門板一疊一疊地放在那裡沒有一點生氣。火柴燃完了,他從棚屋裡退出來,又走進緊挨著的另一間棚屋裡。這間棚屋裡同樣沒有光亮。他又劃著一根火柴,他看到棚屋裡到處存放著許多大大小小的鐵鍋。他想,這些鐵鍋都是從小農經濟者那裡收來的,這些鐵鍋過不了多久就會被重新煉成鋼鐵,為我們的事業而顯示著它們的神威。火柴燃完了,他又從那間棚屋裡退出來。他站在棚屋中間的土道上,一種孤獨感油然而生。他怔怔地望著前面棚屋前掛著的馬燈出神,夜風吹得馬燈下的黑影搖擺不定。最後,他走進了那所掛著馬燈的棚屋裡。在棚屋兩側的地鋪上,理論家看到了因勞累而沉睡著的公社社員們。棚屋裡散發出來的熱烘烘的臭屁氣使他感到溫暖。這才是我們無產階級的氣息!理論家行走在地鋪的中間,他想,到他們中間去!他選擇了一個狹窄的縫隙,在兩個社員的中間和衣躺下去,很快就睡著了。

  第二天,在池塘工地上,理論家徹底地感受到了人民公社力量的強大。儘管天氣逐漸寒冷,可是人們的幹勁仿佛一台巨大的蒸汽機烘烤著整個工地。公社社員們組成各種各樣的戰鬥隊,他們從四面八方彙集到這裡,要在這塊平坦而肥沃的土地上毀去上百畝綠油油的麥田,挖一口一平方公里大的池塘,他們要把這裡的土一筐筐地搬運到異處去堆積如山。那裡在不久的將來將被改造成人民公園,在公園裡種置上松柏垂柳,四季都將有綠色的冬青在生長。在假山上或者假山下將出現雕樑畫棟的涼亭。在春季裡,公園裡開滿鮮花。在香氣四溢的公園裡到處遊人如織。而在這裡,在社員們現在正在勞動的地方,將出現一口蕩漾著綠波的池塘。人們在水上划船在岸邊垂釣。理論家想:那情景該是多麼的動人呀!
  現在,在麥地裡,人們正在向著那個美麗的目標奮進,他們用鐵鍁挖掉麥苗裝進條筐裡去的同時,有許多正在開始腐爛的紅薯也出現在黃土裡條筐裡。右派分子一邊收撿著紅薯一邊自言自語地說:「真可惜,真可惜呀。」
  隊長說:「你別這樣磨磨蹭蹭的,像你這樣我們啥時才能實現公社的計劃?」
  右派分子說:「我說應該派出一些人把這紅薯收起來。」
  隊長說:「你這人真是,幹活婆婆媽媽的!你知道嗎?這二十畝紅薯地是我們五個社員一天出完的!這是大躍進的年代,你知道嗎?」
  右派分子固執地說:「可紅薯都爛在地裡,也太心疼人了。」
  「到底是右派!你沒有看見在我們的住地到處都堆放著糧食嗎?」
  「可是,這也是辛辛苦苦地幹出來的呀?這也是社會的財富,為啥要爛在地裡呢?我真不明白。」
  「你有權力來管我們的事情嗎?」理論家看了隊長一眼說:「他是個右派分子,有什麼權力來對我們指指點點?」隊長的鼻孔因理論家的眼光而劇烈地扇動著,他丟掉鐵鍁走過去一把抓起正在彎腰拾紅薯的右派分子說:「你想明白嗎?這回我就叫你明白!」他一伸手就給了他一個耳光,又用力一推,右派分子就踉踉蹌蹌地往後退,還沒站穩,又被他身後的人推過來。在很短的時間裡,他的周圍就站滿了人,那個圈子密不透風。在公社裡,社員們曾一度熱衷於這種對敵方式,他們無師自通地把這種方式改造得完美無缺。這種鬥爭形式將同我們的事業一樣而被載入史冊!右派分子在這個圈子裡被人們用拳頭推來推去,他感到渾身到處都遭受到了拳頭的襲擊,他感到天旋地轉,太陽在他的頭頂上一會兒蕩到南邊一會兒又蕩到北邊去,他多麼想倒下去呀,倒到土地上去。可是有一種仇恨他的力量把他推過來推過去,不讓他停下來,也不讓他倒下去。他想,這就是那使人一提起來就嚇得面色灰黃的籮面戰吧?!他在恍惚之中看到了老母親坐在那口面箱前籮面的情景。母親手裡的籮不停地在兩根光滑的小棍上滑動,母親手裡的籮不停地撞擊著面箱,細小的面塵從籮裡飛蕩出來,落白了母親的頭髮……
  「讓他倒下去吧!」
  「讓他閉上他腥臭的嘴巴吧!」
  「可是他的腦子裡還殘留著右傾機會主義的思想。」理論家說:「他的腦子裡還需要我們無產階級來佔領!」
  人們不再言語,人們站在冬日的陽光下看著右派分子像一條死狗躺在那裡,他的嘴角裡流出了鮮紅的血。隊長說:「他這種人的嘴裡為什麼會流出紅色的血?」
  「看來他還有挽救的希望,他身上的血還沒有變黑。」理論家說著突然想起了黨委書記的話,他接著說:「我們幹吧,等他醒過來之後,讓他繼續接受我們的改造。」

  在工地的另一處,公社社員挖塘的計劃遭到了地主婆的干擾。理論家和隊長趕到那裡的時候,那個地主婆還趴在一個墳頭上哭嚎。在這片墳地裡幹活的社員都停下了手中的工具。
  隊長說:「為啥停下來?」
  「她在咒駡我們,她說我們挖了她家的祖墳。」
  隊長走過去拉著地主婆說:「起來起來!」
  地主婆一下推開隊長的手,她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嚎:「這可是喪天害理的事呀,你們不能挖我家的祖墳呀!」
  「她賊心不死,還在夢想著她失去的天堂。」理論家走過去說:「你為啥在這裡哭?」
  「這是我們家的祖墳。」
  「你知道這些墳裡埋的都是一些什麼樣的人嗎?他們都是喝人民的鮮血撐死的罪人!好吧,讓這些罪人從我們的土地上滾出去吧!同志們,把這些罪人的臭骨頭扒出來扔到路溝裡去吧!」
  社員們在理論家的號召下開始挖掘那些墳頭,地主婆瘋了一樣用身子去護那些墳,她滾到一處那裡的社員就無可奈何地停下手中的活。
  隊長說:「你找死呀?」
  「我找死,我就找死!我不想活了!」
  隊長說:「好吧,我叫你死!」他命令人們拿來繩子,分別綁在她的兩隻手上和兩隻腳上,然後又用四根粗壯的木橛子把地主婆緊緊地固定在地上。地主婆四肢分開像一個大字仰面躺在那兒,太陽光刺得她睜不開眼睛,可是她仍舊不停地嚎叫,她的棉衣被風撩開,露出滿是皺紋的肚子,一根紅線腰帶在陽光下格外地刺目。
  隊長命令說:「挖!」
  在很短的時間裡,許多棺材顯露在陽光下,他們對那些沒有腐爛的木頭感歎不已。隊長說:「砸爛它們,他們憑什麼躺在這麼好的棺材裡?!」接著就響起了鐵器撞擊棺材的聲音,那聲音每響一次地主婆就在那裡嚎叫一聲,仿佛那些錘子就砸在她的身上。一口棺材破裂了,裡面除了一些白色的骨頭就是些零碎的陪葬物。
  隊長說:「把那些骨頭堆到她的身邊去,讓他們團聚去吧!」社員們就用鐵鍁把那些頭骨肋骨什麼的都端到地主婆的身邊。隨後許多具人骨頭像許多件被拆散的機器零件一樣堆放在地主婆的身邊,陽光下仿佛一片陪葬的白淩。
  接下來人們遇到了一套棺槨,這使許多沒有見過世面的青年人止住了手腳。隊長讓人請來了老會手。老會手哆哆嗦嗦地指揮著人們去掉外槨,人們看到在棺的四周還積存著一種燦燦的黃水,人們不明白這些水為什麼不流開或者浸入到更深一層的土裡去。
  老會手說:「這是九少他爹的墳,聽說埋在這兒快有四十年了。」
  隊長說:「扒!」
  人們在老會手的指揮下用撬杠撬開了棺蓋,讓人驚訝的是死者的屍首還沒有化去,他面目平靜地躺在那裡,但在打開棺蓋的片刻間。棺裡的人和物都迅速地退去本來的顏色。老會手說:「好風水呀,好風水呀,這下可就完了!」
  理論家說:「讓他滾出來,應該叫他橫屍荒野!」
  隊長說:「對,把他弄到地主婆那兒去!」
  理論家說:「對,讓他罪惡的靈魂和肉體團聚去吧!」
  在這同時,在工地的其它地方,也挖出了十幾座墳墓,在那些墳墓裡甚至找不到一塊木板。一根根一塊塊發黃的骨頭被挖出來。理論家說:「那是我們的階級兄弟呀!你們想想,他們在萬惡的舊社會死去了,可是他們連一口棺材都買不起,他們就那樣用領破席被埋掉了,這是多麼的不公平呀!來,同志們,把我們階級兄弟的寒骨請一些到這棺材裡來,讓他們得到現在應該得到的權力,他們會在九泉之下感激我們的!」
  在理論家的號召下,社員們紛紛把一些發黃的骨頭放進那口棺材裡去。在這之前,那具埋了四十多年還沒有化去的老地主的屍體已被移到那個地主婆的身邊,開始在陽光下腐爛,發出陣陣臭氣。社員們紛紛離開這裡,理論家想:讓這地主婆躺在屍體的身邊,飽嘗他祖先為她留下來的氣味吧!
  年邁的地主婆躺在她老公爹的身邊,越來越感到呼吸困難,她的思想越來越接近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她不知道那是撒滿陽光的空間,她感到自己變得輕飄飄的,像一片葉子升到半空中去,她不知道那就是她的靈魂。

  傍晚的時候,右派分子蘇醒過來。公社社員們已經開始收工,他們把抬土用的條筐和鐵鍁都遺棄在工地上。一天的勞動已經使池塘顯示出它的形影。但一天的強度勞動也使人們精疲力盡,他們不在高聲喧嘩,個個疲憊不堪暮氣沉沉,腳步輕飄地往居住區去。右派分子想,到了開飯的時候了,他的腦海裡呈現出公社食堂裡堆放在簸籮裡的蒸饃和大桶大桶的炒菜,他似乎已經聞到了那飯菜的香氣,他因此而感到了饑餓。他想,應該趕快到那兒去。他吃力地站起來,他感到自己的頭有些暈。他在那裡站了一會兒才開始隨著人們越過被挖得坑窪不平的土地往回走。在池塘的邊緣,他遇到了正在那裡指手劃腳的隊長和理論家。
  理論家說:「你站住。」
  右派分子停住了腳步。
  理論家說:「你幹什麼去?」
  右派分子說:「吃飯。」
  理論家說:「飯是給勞動者準備的,你在地上躺了大半天,沒有挖一鍁土,咋能好意思去公社食堂裡同勞動者一起端起飯碗?」
  「那我怎麼辦?我一個人留在這裡繼續挖土?」
  隊長說:「留下來看管工具吧。」
  理論家說:「如果你閑得發慌,也可以把工地上的骨頭都收集起來,弄到一邊去。」
  右派分子遲疑了一會兒就拾起一根筐繩拖著條筐走進工地。最後,整個老大的工地就剩下他一個人。他一個人拖著條筐像一個幽靈在工地上走來走去,他把那些滿地扔著的顱骨胸骨骶骨都拾起來,而後拖運到工地的邊緣去。隨著月光的出現他的收撿工作就越加困難。他知道對付那些大的骨塊眼睛還可以,可是對付那些腕骨指骨掌骨跗骨趾骨就不那麼容易了。他必需蹲下來用手在黃土裡翻找,而後伸到月光裡去仔細地辨認,他像在手術臺上一樣工作得一絲不苟。最後,在工地的某一處,他見到了地主婆和那具已經被寒冷封住氣味的屍體。他說:「你為啥這個樣子躺著?你總這樣來錘煉自己的筋骨嗎?」
  可是他沒有聽到地主婆的回聲,他摸地主婆的鼻孔,他感覺不到呼吸。他幫著她把四肢上的繩子解開,然後仔細地摸著她的手脖,她的脈搏還在微弱地跳動。右派分子說:「你不要這樣來嚇我,你以為你不呼吸就能嚇住我了?你要知道我是醫生,活者和死者對我來說都一樣,我最看重的是人的本身。」說著,他就在地主婆的身邊坐下來,他想和這個女人作一些交談,可他一時又找不到交談的話題。他抬起頭,就看到了月亮。右派分子說:「你看月亮多麼明亮,小時候俺母親就給我講過月亮裡面住著一個女人,那個女人的名字叫嫦娥,在她的身邊還有一隻玉兔,這你知道嗎?月亮裡面還有一個叫吳剛的男人,他終日在用一把斧頭砍那棵桂花樹。咚——咚——你聽到那聲音了嗎?……」
  可是那個女人不願意回答他。右派分子自言自語地說了很多,最後他感到十分疲勞,他就不再說話。他一直坐在那裡,看著月光無聲無息地在他的面前走來走去。後來他再次感到了饑餓,他就去撿了些還沒有來得及爛掉的紅薯有滋有味地吃著。吃飽之後,他拖著一筐骨頭往公社社員的居住區走去。他要把這些骨頭一筐筐地拖回去,這是他在一瞬間所產生的念頭。他想:這些都是公社的財產。

  在空地上,公社末來的廣場裡,那棵用來做風車的大楸樹已經像大炮一樣一頭著地一頭伸向空中被一根樹樁支了起來,那幾個漢子在木匠的帶領下晝夜不停地拉著大鋸:「嚓--嚓--」那聲音一刻不停地從空地上傳來,鼓舞著沉睡的人們如同拉風箱似地打呼嚕。白色的鋸末隨著「嚓——嚓——」的聲音在大樹下積成一堆,那棵大楸樹漸漸地被發燙的大鋸鋸開,將成為一塊塊平坦的木板。這是用木料做風車的第一道工序,這道工序需要十天才能完成。在那「嚓——嚓——」的聲音響到第四天的夜間,隊長和理論家再次來到這裡視察工作。他們在開始寒冷起來的夜間袖手而行,十五的月亮變得沒有一絲溫意。他們一邊走一邊捂著凍得發疼的耳朵,在空地的邊緣他們看到了創造者們的身影。拉鋸人的身影被月光襯托得十分清晰。在他們身影的邊緣似乎有一種絨絨的銀光,這使理論家很受感動。理論家說:「應該嘉獎他們。」
  木匠對他們的到來沒有一點察覺。他兩腿支開,右腿往前弓著,腰微微地向前探著,伸開雙手抓住鋸把一晃一晃地動。鋸齒不再鋒利,鋸齒走過木槽的聲音變得如同一根繩子從木頭上拉過的聲音。
  隊長說:「像這樣的進度還得幾天?」
  木匠疲勞得已經睜不開眼睛。他聽到隊長的聲音就停下手中的鋸,一停下來那位站在斜樹身上的漢子就像一個肉布袋似地掉了下來,他掉在地上時發出一種沉悶的聲響。這聲音使他們吃了一驚,隊長走過去摸摸他說:「他睡著了。」
  理論家說:「可是這不能停下來呀,這是我們實現機械化的關鍵。」
  木匠緊緊地閉著眼睛,可他的思維仍在活動,他聽了理論家的話就說:「不能停下來!」他又開始拉鋸,那把鋸被他自己拉過來推進去,可是卻沒有一絲鋸末飄下來,他就像一個機器人那樣不停地機械地晃動著身子。
  理論家說:「他這樣沒有一點進展。」
  隊長說:「那咋辦?」
  「其餘的人呢?」
  「不知道,他們到哪兒去了?這些逃兵!我決不放過他們!」
  理論家說:「那些逃兵明天再處置吧,我們應該儘快地去選幾個意志堅強的同志來這裡支援他們。」
  「那他呢?」隊長指了一下木匠說:「讓他去睡覺?」
  「不!」理論家說:「這種鼓舞我們前進的聲音不能停下來,我們趕快去選人吧!」說完,他們並排朝居住區走去。他們來到第一所社員們休息的棚屋裡,棚屋裡到處都響著粗壯的呼吸聲。哪些是意志堅強的同志呢?理論家想。他在地鋪邊上蹲下來,可是無論他怎樣努力都看不清那個人的面孔。隊長從門口取下馬燈走過來,他們一同看到那是吃肉拉肚子者。理論家說:「不行,他不行!一泡浠屎都頂不住,他不能被選去幹那神聖的工作。」
  這個時候有一個說夢話者在夢中自言自語地敘說著什麼,理論家突然有了主意。他說:「我們就在說夢話者中間來尋找這樣的同志吧。常言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嘛。」於是他們就走到那個做夢者的跟前。理論家對夢者說:「選你去做艱苦的工作你去不去?」
  夢者說:「我的……」
  理論家說:「這個人不行,私心太重。」接著,他們又來到第二個說夢話者的身邊。理論家對夢者說:「選你去做艱苦的工作你去不去?」
  第二個夢者說:「來……來……」
  理論家說:「他算一個。」隊長就把那個人拉起來,那個人的身材又瘦又小。隊長命令他說:「穿上你的衣服!」
  接著他們又來到第三個說夢話者的身邊。理論家對夢者說:「你去不去?」
  第三個夢者說:「我日……」
  理論家說:「他也算一個吧。」隊長把那個人叫起來,那個人竟是個瘸子。隊長看了理論家一眼,說:「就這吧。我領著他們去!」隊長把馬燈交給理論家就領著兩個說夢話者出了棚屋。在那空地的邊緣,他們看到木匠仍在獨自一個人立在那兒拉著空鋸。隊長說:「你們把他的活接下來。」
  瘸子對木匠說:「哎,下來!」木匠對他的話理也不理,瘸子伸手拉住木匠的衣服,木匠就朝瘸子倒過來,瘸子扶不住木匠沉重的身體,兩個人就一起直杠杠地摔倒在地上。隊長走過去扶木匠,木匠的身體仿佛僵硬了一般,胳膊腿都不打彎,怎麼也扶不起來。隊長說:「把他抬到住處去。」
  瘸子和瘦子一人抬著木匠的頭一人抬著木匠的腳,木匠的身子仿佛一截木樁懸在空中,木匠的右腿仍朝前弓著,兩隻胳膊向灰白的天空伸著。瘸子不平衡的走動使木匠弓起的腿和伸向天空的手一擺一擺的。

  隨著池塘的掘深,工程的進越來越緩慢。儘管工地的某一處已經挖出了泉水,但這並沒有再度掀起人們的熱情。由於缺少防寒工具,凍瘡普遍地出現在社員們的臉上和手上,人們都不願意到稀泥裡去,寒冷使得社員們的士氣消沉。這嚴重影響了工程的進展。在出現泉水的地方,工程的進度幾乎等於零。這使隊長和理論家都非常焦急。
  理論家說:「現在最關鍵的是在他們中間缺乏對共產主義的信念。」
  隊長說:「那這就是你的失職了。」
  理論家說:「要從你的身上找原因。因為你沒有及時地給我提供理論教室!」在這個問題上,隊長和理論家之間發生了分歧。隊長為此非常生氣。隊長說:「現在給你找一間教室,咋樣?讓同志們停下手中的活,都去上課?」
  理論家說:「看來現在只有這樣。不過現在我準備把教室改成培育室,我要培養出一種理論種子來,讓我們的社員一吃就幹勁猛增。」
  隊長激動地搓著雙手說:「這消息真讓人高興,那你都需要什麼呢?」
  理論家說:「給我一個幫手就足夠了。」
  隊長說:「好吧,那你趕快行動吧!」理論家就到姊妹隊去挑選了一個姑娘。他和這姑娘十多天前見過面,那是理論家和右派分子趕著太平車前往居住區的路上。理論家說:「找沒找到你的父親?」
  姑娘說:「沒有。」
  「他沒有在這裡?」
  「沒有。不過我們不打算再離開這裡。」
  「跟我一起去幹一項重要的工作,高興嗎?」
  姑娘笑了一下,姑娘嘴角邊的笑靨裡斟滿了香甜的美酒。理論家很滿意,他朝隊長說:「就她吧!」說完他就領著姑娘離開工地朝居住區走去。冬日的陽光照著他們的背影,理論家藍色的棉襖和姑娘深紅色的方巾在隊長的眼睛裡一點點地褪去顏色,最後變成一種灰白他才轉回身。他對身邊的社員說:「挖,繼續挖!」
  自從開工以後,勞動者在工地上從來沒有坐下來休息過,因為那樣對工程的進展不利。社員們每天太陽沒出來就來到工地,一直幹到送早飯的來到。吃過早飯到午飯這段時間裡,工地的領導者和組織者也沒有給社員們留出任何休息的時間。在勞動的過程中,如有屙滑屎者將會得到籮面戰的報應,於是,社員們不停地勞動,但動作逐漸變得遲緩,就像電影裡的慢鏡頭。他們已經默默地學會用這種方法恢復和調節自身的體力。在沒有領導者和組織者的地方,社員們就把條筐反扣過來,把泥土裝在筐底上。這種新發明迅速地被勞動者推廣開來,在黃昏來臨的時候和夜間加班的時候,這種新發明默默無聲地流行在勞動者中間。但隊長始終沒有看到這種新發明,他看到的是越來越多的因勞動而損壞了的條筐,破爛不堪的條筐堆積在工地的邊緣,這使他得到安慰。他和其它領導者不斷地穿行在工地上,處理一些意外發生的事。這天接近傍晚的時刻,在工地的某一處,勞動者從土裡挖出一件樣子古怪的陶罐和一些銅錢。勞動者掙搶著那些銅錢,沒有人理睬那個裝滿泥土的陶罐。等到隊長趕到這裡的時候那裡只剩下那只陶罐了。那陶罐呈黑色,上面布著簡單的魚紋。隊長用手挖挖,陶罐裡的土很結實。有人說:「摔,摔!」隊長把陶罐搬起來,這時紅色的霞光佈滿了西邊的天空,他看到陶罐的邊緣也絨絨地映放著一種紫光。他遲疑了一下還是朝地上摜去。陶罐破了,陶罐的殘骸四處飛濺,陶罐的黃土裡出現一個陶人,那陶人被滿天紅霞映照得閃閃發光。隊長蹲下去把陶人拾起來,那是一個深紅色的陶人,那是一個赤裸著身子的女性,女性的乳女性的臀女性的陰部都真實而誇張地出現在隊長的眼前,他似乎感到那陶人灼灼地有些燙手。眾人一起驚叫著:「陶人,陶人……」
  隊長看了他們一眼,那幾個舞手者都靜下來,隊長說:「這是集體的財產!」他把陶人小心翼翼地裝到兜裡去,然後他說:「幹吧,接著幹!」他穿過一片勞動者來到池塘工地的邊緣,他爬上高高的土堆,整個工地就展現在他的面前,他看到整個工地都被天上的紅光所籠罩,這種迷離的景象使他感到茫然。他轉過身,他看到西邊的居住區被夕陽燒得一塌糊塗,分不出形體來,只有公社食堂裡冒出的炊煙像一條紫紅色的帶子晃浮在半空。不知怎地他想起了理論家,在他的感覺裡理論家仿佛已經離開他很長的時間了。

  在集體的糧倉裡,理論家面對雜亂無章地堆放著的糧食拿不定主意,他不知道應該選擇哪一種糧食來當作他的實驗對象。他拿起一個玉米棒子湊到光亮裡仔細地觀看,從棚牆的縫隙裡穿過來的陽光照在玉米上,一排排牙齒般的玉米發出金子般的光澤。這光使他猶豫不決,他把玉米扔回去,又來到一個大穴子邊,伸手掬起一捧小米。黃色的小米從他的手縫裡流淌下來,發出沙沙的聲響。等小米淌完了,他用雙手把米坑撫平了,無數的小米平靜地躺在穴子裡仿佛一片暮色之中的沙灘。最後理論家的目光落在了牆角裡堆著的一片還沒有來得及脫粒的秫秫穗,紅色的秫秫穗如一帶起伏不定的山嶺靜靜地臥在那裡,理論家仿佛感覺到了一陣陣彪悍的山風從那些峽峪裡滾過來吹蕩著他的心。他走過去彎腰拿一穗沉甸甸的秫秫在手上,而後轉回身對姑娘說:「就選這種吧。」
  姑娘咯咯地笑了:「用秫秫?用秫秫咋發?俺爹都是用黃豆和綠豆……」理論家起初很不高興,但慢慢地他被姑娘的笑聲征服了,他把秫秫穗扔在地上說:「你爹用黃豆和綠豆?」
  「是的。」姑娘說:「還得用盆,盆底上還得有眼子。」
  「盆底上有眼子?」
  「沒有眼子咋淋水?水一遍遍地換,還得溫水,屋子裡還得暖和。」
  「你做過這種工作?」
  「以前俺爹就是生豆芽賣的,綠豆芽,黃豆芽。」
  理論家很興奮,他從剛才的沉思裡走出來,他說:「那就用黃豆,用黃豆。」他們一同走到盛黃豆的穴子邊灌了大半袋子,用一根棍抬著往外走。理論家走在姑娘的後面,一手扶著糧袋不讓包打拽,姑娘的條絨褲子在走動時發出嘰妞嘰妞的摩擦聲,這聲音引起了理論家的極大興趣。他想看看姑娘的腿,可是糧袋擋住了他的視線,結果他只看到了姑娘的屁股。姑娘的屁股很豐滿,把藍色的條絨褲子繃得一道明一道暗,那些明暗交替的被肌肉繃得圓圓的布面仿佛一把刷子刷著他的心,他的心一揪一揪地激動,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忘記了他在幹什麼。

  夜很深的時候,隊長才從公社的食堂裡出來,他要到磨坊裡去催促在那裡工作的社員往食堂裡送麵粉。夜色如一盤灰黑色的水把他浸泡在裡面,使他一時看不清腳下的路。他在土道上停立了一會兒,從食堂裡帶出來的溫氣迅速消失,冬夜的風使他感到了寒冷。他把棉帽的耳朵放下來系在下巴上,袖著雙手摸索著朝前走。土路兩邊的棚屋都黑鬼鬼地臥著,仿佛許多隻黑色的龐大的面目不清的狗。這期間他路過了一間鐵匠用的棚屋,棚屋裡的爐火還沒有熄滅,爐火把正在作業的鐵匠們的臉映得半邊紅半邊黑,鐵匠們正在趕修白天工地上用壞的工具,叮叮噹當的錘子聲不時地從棚屋裡傳出來畏畏縮縮地在夜間行走,但很快就消失了。接著他路過了一間編條筐的作坊,作坊裡很靜,他透過門縫看到一個篾匠正在油燈下捉蝨子。他直起腰來咳嗽一聲,棚屋裡的燈光呼地一下消失了。他想那傢伙肯定聽出來是他的聲音了,他不由得板起面孔,把袖著的手抽出來交到背後去,他威嚴地走了十幾步又感到寒風在咬他的手,就又不得不把手收回到胸前袖起來。他這樣走了一陣,遠遠地聽到一種刺耳的聲音,這使他感到難受,他心裡因此而憋足了火氣,他在那間發出聲音的棚屋前停下來,一腳踢開了門。那難聽的聲音消失了,兩顆擠在燈光裡的黑色頭顱抬起來,他意外地看到了理論家和姑娘。
  突來的門響使專心致志的理論家停住了手中的活兒。起初他以為是風推開了門,接著才看清在他們的身邊立著一個人,他沒有看清那人的臉,他命令道;「把門關上。」說著手中的鋼銼又在一口翻扣過來的鍋底上銼動著。「哧啦——」「哧啦——」那刺耳的聲音又重新響起來。隊長蹙了蹙眉頭在他們的身邊蹲下來,隊長說:「銼鍋幹啥?」
  理論家停住手,他抬頭看到了隊長,他說:「是你呀。」說完他把銼把豎起來對著銼平了的鍋底只輕輕一擊,鍋底上就出現一個小洞。他抬頭朝隊長笑了笑說:「又一個。」他對掌燈的姑娘說:「齊了吧?」姑娘說:「齊了。」理論家站起來把鍋翻過來拎到一邊,隊長透過昏黃的燈光看到了滿屋子裡堆放著的鐵鍋,有十幾口被提出來擺在走道裡。理論家拍拍手上的鐵末子朝隊長說:「怎樣,用這鍋行嗎?我們找遍了整個居住區也沒有找到一個瓦盆,後來我才決定用這鐵鍋。」
  「用這鐵鍋培育種子?」
  「是的。我決定用這些鐵鍋在這所棚屋裡培育種子。」說著他問姑娘:「下一步咋辦?」
  姑娘把手裡的燈放在一塊臨時搭起來的木板上說:「把種子倒進鍋裡去。」
  隊長看著他們把大半袋子黃豆分別倒進了十幾口鐵鍋裡。理論家說:「我們還要往這些鐵鍋裡加上水。」
  隊長說:「加水?天這麼冷能中?」
  理論家說:「我們還要在中間燃起一堆火來增加溫度。」
  「這不是生豆芽嗎?」
  理論家說:「咋是生豆芽?在生長過程中,我們還要對這些種子進行各種理論教育,還得一遍遍地講述無產階級的理論,讓共產主義的思想深化到種子的肌體裡去,融化到種子的骨子裡去!」
  隊長弄不懂這些橢圓的黃豆怎樣才能聽懂人類的話,並能接受人類的思想。他跟著理論家和姑娘來到門外,隊長站在那裡,看著理論家和姑娘走進黑暗裡,這使他感到茫然。他呆呆地立在那裡半天才醒悟過來。他搓了搓凍得冰涼的雙手,喃喃地說:「天真冷。」他不知道那個時候西伯利亞的寒流已經開始侵襲這個地區。他跺一下凍得發麻的腳轉身向前走,在這天黑夜裡,隊長和理論家背道而馳。他行走在冰冷的土地上,用桐油油過的棉鞋在凍地上發出「當當」的聲響。在那段時間裡,他一度忘記了自己是要到磨坊裡去,忘記了那裡還有一群年青的婦女。他孤獨地走在冬天的黑夜裡,仿佛一個夢遊者。最後他聽到了有水擊在地上的聲音,他停住腳步,他看到一個棚屋的木門微微地張開著,一個漢子披著棉襖哆哆嗦嗦地站在那裡撒尿,棚屋裡的燈光映托著撒尿者的身影。隊長說:「誰,媽那個*,又尿在門口上!」
  撒尿者在一瞬間就消失了。隊長兩步跨到門邊,誰知腳下一滑,身子就朝前趴過去,他被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還沒有來得及上凍的熱尿塗滿了他棉襖的前襟,手上也濕漉漉的,一股膻尿氣撲鼻而來。他掙扎著站了兩下,可是身下眾多的尿所結成的冰破壞了他的這種企圖,他的身子一直滑到土道中央才停下來,這使他更加惱火。他叫駡著站起來小心翼翼地走進棚屋,他罵道:「媽那個X,誰尿的?出來!」
  當權者沒有聽到回聲,他看到整個棚屋裡都被昏黃的馬燈光所彌漫,他沒有看清那些人的面孔,他支著腰氣洶洶地喘著氣,棚頂上掛著的馬燈所投下的陰影牢牢地罩住了他。這個時候他聽到手指滑過皮膚的聲音從各個角落裡響起來,好像一陣秋風吹過一片成熟的豆地,豆角裡的豆子和焦黃的葉子不停地撞擊著,他仿佛看到一條蛇爬過一片焦葉,這聲音越來越清晰使他感到恐懼。他不由得蹲下來,捉住他身下漢子的頭髮說:「誰尿的?」
  那漢了的雙手裸露在被子外邊,不停地互相犁過皮膚,他失聲地叫道:「癢,癢死我啦!」隊長探了一下身子抓住裡面的一個漢子的頭髮說:「誰尿的?」那個漢子的雙手也不停地在臉上撫摩,他也叫道:「癢,癢死我了--」隊長丟掉那漢子,彎著腰沿著炕沿去尋找撒尿者,然而他看到每一個人都被凍瘡折磨得痛苦不堪。他手上的凍瘡似乎也受到了感染,棚屋裡的熱氣開始慢慢地浸入他的手腳,他臉上和手上的皮膚裡開始有許多小蟲在爬動。開始他只是感到有些麻木,到後來那些小蟲子就開始劇烈地活動起來,在他的肌肉裡鑽過來鑽過去奇癢難忍,他也忍不住用雙手互相撫摩,可是到處又都碰不得,一碰那癢就變成了疼痛,他也像眾人一樣「唏唏」地叫著:「癢,癢死我了--」他在走道上不停地躁動著,他身下的黑影在燈光裡一會兒拉長一會兒縮短,最後他無力地在地鋪上坐下來。一個漢子蹬著他的屁股說:「這得想辦法呀。」
  「想啥辦法?」
  「不想辦法誰還睡得著?」
  漢子的話使隊長突然感到了這件事的嚴重性。社員們夜裡休息不好明天誰還有勁去幹活?沒有精神幹活就能直接影響工程的進度。是得想個辦法。用什麼辦法才能止住這癢呢?這時候他猛然間想起右派分子來,他蹭地一下站起來說:「我去找他!」
  漢子說:「誰?」
  隊長說:「醫生。」隊長重新來到寒冷的冬夜裡,可是他走了兩步立住了,他不知道往何處去,他不知道右派分子居住在哪個棚子裡,這使他感到迷惘。但最後他還是決定一個棚屋一個棚屋的去尋找,這其間他經過了做風車的工棚。由於天氣的寒冷,做風車的工作由露天移到棚屋裡來了,在那裡隊長見到了那個因勞作過度而癱瘓的木匠。癱木匠坐在兩扇做好的巨大的風葉後面,他的身下鋪滿了白花花的刨花,一條藍色的被子緊緊地圍住他的身子。隊長說:「你應該躺下去,為什麼老這樣坐著?」
  木匠說:「我不能躺下去。」他的神色很淒傷:「我現在不能走動了,我不能再站起來去做風車了。」
  「你不要傷心,不是還有我們嗎?」
  木匠說:「我成了廢人了,我再也不能幹活了……」木匠說著傷心地哭泣起來,他的樣子就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最後他說:「隊長,可我不能閑著,我想來想去終於想出一個好辦法,我現在正在給集體抱小雞。」
  「抱小雞?」木匠的話使隊長感到驚奇:「咋抱小雞?」
  木匠伸手從被子裡取出一個雞蛋在隊長的眼前晃了晃說:「就這樣,用我的體溫來抱。」隊長走過去掀開木匠的被子,在燈光裡隊長看到在木匠的大腿根下擺著十幾個白色的雞蛋。癱子的精神使隊長大受感動,他就像父親撫摩兒子一樣地用手撫摩了一下木匠的臉頰,木匠因此而得到了鼓勵。隊長在木匠的身邊待了一會兒,就走出了做風車的工棚。最後他來到了那間裝滿了棺材的的棚屋裡。棚屋裡出現的情景使得他毛骨悚然,在那些棺材上他看到了一架架森森的白骨,那些骨頭就像先前存放在這裡的死屍,那些死屍在炎熱的夏季裡一點點地融化,最終把這些骨架遺留在這裡。起初他以為自己走進了一個惡夢,可是當他看到在角落裡的一幅棺材前忙活著的右派分子時才明白過來這不是夢。他小心地越過堆在地上的一堆骨頭,來到右派分子的身邊。右派分子的臉被不遠處的馬燈照得一片灰黃。他沒有發現隊長的到來,他正在凝神專注地組合一架骨骼,他的胸前擺放著十幾根股骨,他一根一根地試,但那些股骨不是長就是短,最後他不得不停下來,他歎口氣說:「你們不要吵好不好?」
  隊長說:「誰在吵?」
  右派分子頭也不扭地嘮叨著:「你說誰在吵?你在吵!你們這麼多人擠在一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窮人呀富人呀當官的呀老百姓呀……我哪能分得清你們誰是誰?他說我把女人的頭安到了他的脖子上,你說我把窮人的胳膊安在了你身上,可我有什麼辦法?我又不是老天爺!你們就這樣遷就些吧,總比你們這樣老擠在一堆強呀……」
  隊長拉了一下右派分子的棉襖。右派分子說:「你拉什麼拉?拉也不行!好好地躺著睡去吧!」
  隊長的腿哆嗦了一下,他拍了拍右派分子的肩膀。右派分子轉回身,他看到了隊長,一看到隊長他手中的骨頭就脫落下去,砸痛了他的腳。他唏唏地叫著,彎下腰去安慰他的腳。
  隊長說:「你在跟誰說話?」
  右派分子說:「跟你呀。」右派分子胡亂地指了一下說:「你聽他們說的多熱鬧。」他的頭在隊長的面前晃來晃去,他不敢抬頭看隊長一眼。他的動作使隊長清醒了,在一瞬間他就恢復了原氣。他一把捉住了右派分子的耳朵,他像拉一頭驢扯著右派分子的耳朵把他拉到棚屋的外邊。隊長在前面走,右派分子彎著腰雙手護著耳朵噓噓地叫著小碎步跟在後面,就這樣他們一塊兒來到居住著社員們的第一個棚屋裡隊長才鬆開了他的手,隊長抬起手在燈光裡看到手指上有兩片榆錢大小深紅色的血疤。由於用力過狠,隊長把右派分子耳朵上的凍瘡疤夾掉了,隊長感到很噁心,但他還是耐著性子對右派分子說:「凍瘡,有什麼法治這凍瘡?」
  在這個黑夜裡,右派分子的思維始終沒有從那些骨骼裡走出來,剛才當他轉身看到隊長時見到的就是一架骨骼,使他感到驚奇的是這架骨頭怎麼站起來了?接著那架骨頭就把他領到這臭哄哄的棚屋裡來了。在棚屋裡他同樣看到了許多活動著的骨頭架子。後來他聽到一個聲音說:「凍瘡,都是凍瘡,你有什麼辦法治這些凍瘡?」
  右派分子在地鋪上坐下來,開始在記憶裡搜尋有關治療凍瘡的方子。在很短的時間裡他幾乎是機械地背出了兩個治療的單方:「凍瘡?沒有破頭的用茄子根加紅辣椒燒水洗。破了頭的凍瘡用白狗屎……」
  「白狗屎?」
  「對,白狗屎。」
  「啥樣的是白狗屎,白狗屙的屎嗎?」
  「不是。只要是狗屎上落了霜的都是白狗屎,而後在火上燒,再趕成面子就成了。」
  住在這間棚屋裡的所有民工都聽到了這個治療凍瘡的單方。民工們呼叫著穿起衣服,他們湧出棚屋,尋些乾柴蘸些油物當火把,到居住區的各個角落裡去尋找白狗屎。這個單方很快傳遍了整個居住區,許多社員都在尋找這種中藥。這個冬夜裡,在居住區和周圍的田野裡,到處都是明亮的火把和馬燈,到處晃動著社員們尋找白狗屎的身影。

  理論家對這天夜裡所發生的事兒一無所知。從棚屋外邊走過的「當當」的腳步聲和熙熙攘攘的說話聲也沒能夠把他們從專注裡驚醒過來。十幾口鐵鍋平穩地支起一個圓,圓的中央是一堆由劈柴和刨花燃起的火。劈柴和刨花是理論家和姑娘從做風車的工棚里弄來的。姑娘不停地往火堆裡加些柴禾,火光在這間棚屋裡時明時暗,姑娘的臉色一會兒白一會兒黃。由於棚屋裡的溫度一直很平穩,鐵鍋裡的水才都沒有結冰。水慢慢地從鍋底的小洞裡滲出去,在理論家挖好的小溝裡集結,慢慢地流向棚外。那些水在流向棚外的過程中由於氣溫下降的緣故,又慢慢地變成了晶明的固體,理論家對這些同樣一無所知,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在伏案而書,他在一些條狀的白紙上寫了一段又一段有關無產階級精闢的理論,而後把這些紙條貼滿了每一口鐵鍋的周圍。他一遍一遍地對著鐵鍋裡的黃豆們朗讀著紙條上的理論,他的唾液不時地擊起鐵鍋裡的水蕩起一些微弱的波紋,他的話語不時地穿過水面像紅外線一樣滲到黃豆們的中間,黃豆們在這溫和的環境裡慢慢地舒展自己的身子。理論家一遍又一遍地在鐵鍋的周圍向黃豆們朗讀紙條上的理論。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最後他感到有些疲勞,他對在火邊坐著的姑娘說:「你來接著我讀吧。」
  姑娘沒動。姑娘坐在火堆旁,頭架在雙手上,她的髮辮懶懶地垂著。理論家走過去扳了一下姑娘的肩膀,姑娘就倒了下來,他忙用腳依住了姑娘的背,姑娘睡著了。他遲疑了一會兒把姑娘抱起來,姑娘呼出的氣體打在他的臉上,他的渾身立刻被一股熱流燒得顫抖不止,許多天前那個充滿月光的夜晚在來居住區路上所產生的渴望又一次從他的腦海裡冒出來,他又一次想起了無產者接班人的問題,他想,現在無產者傳宗接代的問題已是燃眉之急。他把姑娘放在刨花上,他哆嗦著手一件一件地解開姑娘的衣裳……

  第二天淩晨,在那些尋找白狗屎的社員們陸續回到了各自的棚屋之後,隊長泠不丁的想起他還要到磨坊裡去。他整了整衣帽再次走進黑暗裡,寒冷的風像刀子一樣刮在他的臉上,但這並沒有能改變他去磨坊的信念。走到磨坊的時候他沒有聽到石磨的轉動聲,這沒有出乎他的意料。磨坊每天都是三班倒,可是當夜班的女人們總是這樣投機取巧。他輕輕地推開木門,他看到三盤石磨都死在那裡,馬燈被擰得很小放在靠裡的石磨上。他輕輕地往裡走,他看到三五一十五個當班的婦女都和衣順頭躺在地鋪上,她們的身上總共橫蓋著三條被子,她們像十幾隻溫順的山羊對危險混沌不知。隊長把燈光擰亮些,他一手提著馬燈一邊彎腰去察看每一個女人的臉,每看一張臉他的心就揪一下,最後他把馬燈放回到原處,接著他又在她們的身邊蹲下來,他先跪下一隻腿,在第一個女人的臉前探下頭去親她的嘴。那女人在沉睡中扭了一下臉哼了一聲把身子側到一邊去。他停了一下又去親第二個女人的臉。在第三個女人面前他望著那張因患麻疹而殘留了滿臉小坑的臉猶豫了一會兒,但最後他還是把頭探下去。他這樣一直親到最後一個女人才停下來。之後,他在地鋪上坐下來,雙目凝視著那張朦朧的臉,忍不住伸出手去撫摩。女人在睡夢裡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女人的手使他得到了鼓舞,他身上的熱血湧動起來,他輕輕地掀開被子,女人的襖襟敞開著,一件淺紅色的褂子被奶子頂得高高的,那兩個奶子仿佛兩個暄騰騰冒著熱氣的饅頭。處於饑餓之中的隊長渾身哆嗦了一下,雙手就像捕兩隻小兔似地把女人的奶子捉住了。正在睡夢裡的女人被落在胸口上冰涼的東西所驚醒,她驚叫一聲坐起來,她在惺忪之中看到一個男人。隊長好似沒有聽到她的叫聲,他專注地捉住那兩隻奶子。女人的驚叫聲喚醒了其它女人,她們嘰嘰喳喳地叫著。那個被捉了奶子的女人終於清醒過來,她高聲地叫著:「哪個七孫,敢欺負你老娘!」她叫著朝男人抓過去,一邊抓一邊招呼那群女人:「來呀,快來呀,打這個七孫!」那群女人在弄明白什麼事之後就一擁而上,她們在地鋪上擠來擠去,朝那個男人的身上頭上亂捶亂打,最後把那個男人壓倒在地上。一個女人說:「來,扒掉他的棉褲!」她們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個男人的棉褲扒掉了。一個女人說:「來,按住,把俺龜孫的屌毛都擇下來,看他改不改!」於是有人提來馬燈,把一根硬硬的生殖器和一袋黑黑的蛋皮都照得清清楚楚,女人們就更加憤怒了,她們叫道:「擇,給俺龜孫擇淨!」接著,那叢黑色的雜草就被一根一根地擇下來,每擇一根躺在下面的那個男人就嚎叫一聲,最後那裡變成了一片荒蕪的土地。一個女人說:「放開他,看看是哪個鱉兒!」
  隊長從地上爬起來,女人們都愣了。她們看著隊長艱難地提上褲子,腿一叉拉叉拉地往外走,半天都沒有回過神來。
  隊長回到住所,一頭鑽進被窩裡,他感到兩腿之間的那塊肉處於麻木狀態。他把手伸過去在那裡撫摩,那塊肉幾乎沒有了感覺。一陣淒傷不由得襲上心頭,他喃喃地叫道:「完了,我這輩子算完了!」他想坐起來,仔細察看一下那塊肌肉,可是有一件硬硬的東西格痛了他的胳膊。他側著身子將那件東西從棉襖裡掏出來,原來是那個陶人。他支起身子把馬燈移到身邊,那陶人就在馬燈下放射出燦爛的紅光,他一遍又一遍地去撫摩那陶人高高的乳,撫摩那陶人的陰部,他漸漸地感到兩腿之中火辣辣地脹得難受。他把手伸進去,那根東西堅硬如鐵地聳立在那裡,發出一陣陣疼痛。他始終感到有一股東西要流出來。在接近天亮的這段時間裡,那股要流出來的東西都在殘酷地折磨著他,他始終想讓那根東西軟下來,可是他一次次的努力都歸於失敗。在天亮的時候,他再也難以忍受這種折磨,他站起身來往外走。由於兩腿之間的東西堅硬地挺著,在走路的時候他不得不把腰彎下去,以免產生更強烈的疼痛。他在寒風凜冽的早晨行走著,他的腰深深地探著,他穿過一所又一所沉睡的棚屋,最後來到了公社的食堂裡。公社的食堂裡到處都蒸騰著水汽,可是他沒有看到一個人,由於夜間的疲勞,伙夫們在這個早晨裡都處在昏睡之中。幾口大鐵鍋裡仍舊滾沸著用茄子根和辣椒熬成的用來治療凍瘡的藥水,隊長在鍋灶前看到了那個幫廚的女人。那個女人半臥在灶前的柴禾上睡著了。他蹲下來望著女人的臉,女人的臉被灶堂裡的餘火映得一片灰紅。他遲疑了一會兒開始解女人的褲帶,在他脫她的棉褲的時候那個女人醒了。那個女人怔怔地躺在那裡看著他在她的身上勞作,那男人死死地摟住她在她的身上晃動。突然那個男人手足搐搦,牙關緊閉,一下子從她的身上翻倒下去。她躺在那裡不知何故,她朝叫了一聲:「哎。」可是她沒有聽到回聲。她坐起來,她看到那個男人的臉被淡弱下來的火映得一片灰紫。她推推他,他沒有動,她看到他的雙手死死地捉住襠裡的東西,腰像煮熟的蝦米一樣弓在一起。她用手去擋他的鼻子,那裡已經沒有了一點呼吸。她怔了半天才愣過神來,她鬼一樣地叫著竄出食堂,一路嚎叫著在居住區的土路上奔跑。那天早晨,幾個被屎尿憋得難受的漢子出來方便的時候,都看到了那個女人提著棉褲在居住區的土路上奔跑的情景,她紛亂的頭髮被寒風吹起來仿佛一團黑煙。

  理論家被女人的嚎叫聲所驚醒,他披上棉襖開門探出頭來,但在居住區的土道上他沒有看到一個人影。寒冷的風爭先恐後地擠進他的衣服裡,他哆嗦了一下關上了門。他轉過身發現那堆火早已熄滅,那十幾口鐵鍋裡的黃豆已被冰封住,他不由得驚慌起來,他不知道他培育的這些理論種子是否因此而受到傷害。他轉身拍拍仍在熟睡的姑娘的臉。他說:「醒醒,醒醒。」
  姑娘被他搖醒了,她惺忪著眼睛順著理論家的手看到了一口口鐵鍋裡都上了凍。理論家說:「這咋辦?這咋辦?」
  姑娘說:「生火,快生火。」理論家和姑娘手忙腳亂地把火生起來。火一點點地旺盛起來,理論家感到了溫暖,他說:「加柴,往裡面加柴!」姑娘把身邊垛著的劈柴一塊一塊地抱過去支架在火堆上,劈柴在火裡劈劈叭叭在裂叫著,理論家用手摁著鍋裡的冰塊,冰塊在一點點地融化。理論家高興地叫道:「在加柴,火越大越好!」姑娘不停地往火裡加著柴,被架起的柴越來越高,火越來越大,猛烈的火竄出老高呼呼地叫著去舔棚頂,棚頂上的木棍秫秸箔很快都被烤糊了,而下面的火越來越大,最後棚頂再也頂不了火的誘惑,就熱烈地和火擁抱,接著是頂上的麥秸。火像一把鋼刀很快就把棚頂給戳穿了。風從外邊竄過來助著火勢發出呼呼的聲響,這怪異的聲音喚起了姑娘的注意,姑娘在一時間裡沒有弄清這聲音從何而來,直到頂上帶火的柴草落下來砸在她的身上時她才驚叫起來:「火,失火了!」
  那個時候理論家正在專心致志地看著鍋裡黃豆的變化。鍋裡的冰塊被火映得一片金黃,鍋裡的黃豆在這金黃裡慢慢地舒展著身子,他思索著現在應該不應該開始對黃豆朗讀那些精闢的無產階級理論,就這時他的手被姑娘抓住了,他聽到姑娘在向他喊:「失火了!」他被姑娘拉著奔出門外。他們來到居住區的土道上,清冷的空氣一下子使他的頭腦清醒了。他看到熊熊的大火沖天而起,在呼呼的寒風中像一個巨大的浪頭在他的眼前擺來擺去,那火很快就殃及了第二所棚屋,那火的浪頭勢不可擋地向前滾去。理論家被這陣勢嚇壞了,他的腿一軟就癱倒在地。
  那所放滿棺材的棚屋著起來的時候,右派分子正在熟睡。他走進了一片秋天的夢境,在他的周圍到處是一片金黃。成熟的果實在他的四周發出丁丁當當的撞擊聲,太陽在他的頭頂上越來越毒辣,只曬得他大汗淋漓,最後他被劈劈叭叭的聲響所震驚,但那些聲音似乎離他十分遙遠。他睜開眼睛,他看到在棺材的上方跳躍著火苗,他站起來看到他的四周到處都是火,那些骨架在他的周圍跳動著,他感到呼吸越來越困難,他感到有一雙手緊緊地卡住了他的脖子,他極力地想擺脫那只手。在這之前,他始終沒弄明白自己是在現實裡還是在夢境裡,他想,是個惡夢吧。他想擺脫這個漫長的惡夢,可是他失敗了。他的手慢慢地垂下來,身子慢慢地倒下來靠在已經著火的棺壁上。在最後的時刻裡,他仿佛聽到有許多人的呼吸聲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
  這天早晨燃起的大火無情地吞噬著居住區的棚屋,人們驚恐地從各個棚屋裡逃出來,像無頭的風亂作一團。他們一會兒哄叫著湧向這邊,一會兒又哄叫著湧向那邊。在風車的工棚前,眾人看到了癱木匠。癱木匠一邊朝外邊爬一邊向人們喊叫:「風車,風車……」他一邊叫一邊用手指著工棚。擠在眾人裡的理論家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向嚇傻了的人們高叫著:「快,快去扛風車!」人們在他的帶動下,湧進去把風車的風葉和其它沒有完工的部件抬出來,在最後一片風葉抬出來時,大火就撲了過來。那場無情的大火一直著到傍晚,人們對這場大火束手策。在附近,人們找不到一點可以用來滅火的水,水在不遠處的池塘裡還沒有挖出來。這場大火幾乎燒毀了居住區裡所有的棚屋。居住區裡到處散發著灰白的焦煙氣息。
  傍晚的時候黨委書記趕到了這裡,他望著一片焦黑的殘跡久久地立在那裡。最後他拍了拍完好無損的風車的某個部件對理論家說:「把風車運到工地上去吧。」
  社員們沒有一個人說話,他們在理論家的帶動下默默地扛起風車的每一個部件,浩浩蕩蕩地往工地而去,他們仿佛一支送葬的隊伍。夕陽在西邊弄出一帶紫紅色的霞光鋪天蓋地而來,那光改變了每一個人臉上的顏色。理論家停住腳步回過身來,他看到那霞光把眼前的一切都弄得迷迷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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