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文集                  愛情的面孔



  那枯黃塗滿秋日水漬的葉子
  就是你暮途之中蒼老的面容
  那葉子翻卷著的焦躁的邊緣
  就是你渴望表達心跡的嘴唇
             ——墨白《向風訴說》


   


  譚漁是在這年冬季裡的一個上午開始這次讓他終生難忘的旅行的。他知道,在他乘坐的這趟綠色的列車到達終點的南方,有一個少女正在等待著他的到來。
  那個時候在他的心裡充滿了希望,他幾乎是哼著那些用他自己的詩詞譜寫而成的曲子興致勃勃地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穿過那條到處都支著鋼管的正在建築中的車站,來到那次他要乘坐的列車裡的。他感到一切都是美好的,鳴叫而過的列車,雜亂的腳步聲還有那些塗著紅紅的嘴唇臉上卻毫無表情的女列車員的面孔,這些在他看來都是可以諒解的。一個走在他前面肩上背著一條蛇皮袋子的頭髮紛亂的中年漢子,由於別人的擁擠後退一步踩住了他的腳,這使他感到了痛疼,但他並沒有發火,只是朝那個滿是油膩的後腦勺作了一個沒有絲毫怪罪的微笑。但是這一切都沒有給譚漁留下太深的印象,那些人和事仿佛晃動著的樹影從他想像之中的南方吹來的風給吹走了,他知道,這些和他同行的旅人應該感謝那位住在南方的一個名叫小慧的女孩。由於小慧的緣故他原諒了他們行為上的粗魯和肮髒的話語。
  現在他一個人靜靜地坐在窗前,窗外是走動的曠野和村莊,列車已經把他出發的省城拋在了身後。陽光從車窗裡傾瀉下來,穿過毛絨絨的玻璃照在他的身上,這使他感到溫暖。眼下的時光已經進入了冬季,可不知道為什麼天氣仿佛仍然還停留在秋季,或許這是一種暗示。但是當時譚漁並沒有意思到這一點,那個時候他的思想已經被那個名叫小慧的女孩所佔有。
   


  下午兩點鐘的時候,譚漁來到了那座名叫信陽的城市。在譚漁的印象裡,這座靠近江南的小城常常浸泡在濛濛的細雨之中。這種印象是去年的夏季他來雞公山參加一個由省新聞出版局組織的活動時留下的,他和那些從各地市來的黨報的副刊編輯們幾乎是天天打著由會務上發給的小花傘從那些濕漉漉的臺階上走過的。譚漁看到有一個身穿白色長裙的女孩打著和他們同樣的雨傘從一條長長的臺階上走過來,和他同行的老劉停下來對譚漁指著那個朝他們走過來的女孩說,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可是還沒等老劉介紹,那個女孩就朝譚漁伸過來一隻手,她笑著對老劉說,還是讓我自己來猜猜吧。而後她望著譚漁說,你就是譚漁老師對嗎?譚漁握著她那只光滑而細膩的小手,突然感覺到他身邊的空氣異常的清新。可是由於濛濛的細雨敲打樹林的緣故,譚漁沒有看到小慧那些留給他深刻印象的藍色的牙齒。
  小慧,你那些隱蔽在紅色的嘴唇裡的淡藍色的牙齒像一顆子彈把我給擊中了,我幾乎感到眩暈,如果不是那片綠色的竹林,我真的會倒下去。我的心在你的目光的撞擊下發出了經久不息的金屬般的顫音,你聽到了嗎,小慧?後來譚漁在一封信裡這樣對小慧寫道。譚漁坐在桌前,常常看到小慧那頭黑色的長髮和白色的長裙在飄蕩著霧氣的山風裡舞動,那黑髮和長裙撩動著他的心,這使他時時產生出一種想親吻她和她交媾的渴望來。由於小慧的光臨,有幾次夜裡他從夢中醒來一些精液就弄濕了他的褲頭。他想,她赤裸的身子一定潔白如玉,她豐滿的乳房一定富有彈性,她兩腿中那黑色的陰毛一定光滑如鏡……上帝呀,請原諒我這醜惡的靈魂吧……譚漁站在充滿陽光的車站廣場上一邊請求上帝的寬恕一邊尋找著開往坐落在這座城市西南隅的師範學院的公交車。車站南邊一幢拔地而起的高樓正在緊張的施工,震動器在高高的空中發出一種顫抖的聲音。他抬起頭來朝那裡瞭望了一眼,他注意到有幾個黑色的人影在空中活動,小城秋日的陽光刺痛了他的眼睛,突然出現的秋日的陽光改變了他對這座南方小城的最初的印象。他想,我畢竟是個凡人,我的身上充滿了七情六欲,這種欲望使我心急如焚,她折磨得我晝夜難眠呀我的上帝,請您趕快把我帶到她的身邊吧,我要見她,我要擁抱她,我要和她……上帝呀,我請求您的寬恕,我看到了您在灰色的天空裡朝我微笑,您那嘲諷似的微笑,我知道您老人家不屑于這種小事,所以您是永恆的,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我們像風一樣在這世上走一遭,不就是求得能碰上一個紅顏知己嗎?
  一些老式的建築萎縮在新起的樓群裡在街道兩邊朝後退去,這使譚漁想起了雞公山上那些隱蔽在樹林中的各種風格的老式建築。譚漁看了一眼身邊的小慧說,你對這些建築應該是很熟悉的。小慧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笑著說,你說錯了,我很少到這裡來。譚漁看著她說,你家離這兒這麼近,還不一年到山上來玩一回?小慧沒有回答他的問話,而是在地上蹲下來,摘了一朵金黃色的小花送到他的面前說,你知道這花叫什麼名字嗎?譚漁對她搖了搖頭,他說,不知道。小慧說,這叫黃金菊。說完她又問,你知道這花兒是從哪兒來的嗎?譚漁又對她搖了搖頭。小慧說,這是當年日本人開著飛機從天上撒下來的。譚漁說,日本人?撒下來的花嗎?小慧笑了,她說,當然不是花,是種子。譚漁在飄動的雨霧裡,再次看到了小慧那嘴淡藍色的牙齒。昨天坐在會議室裡,潭漁第一次看到了小慧那些隱蔽在她的紅唇裡的淡藍色的牙齒,那時她被譚漁的一句很幽默的話語引逗得發出了笑聲,譚漁看了她一眼,突然打住了正在進行的話題。主持會議的老劉說,說呀譚漁,繼續說。譚漁說,不行不行,我這話一停,思維就斷線。你知道,我是思維型的發言者,沒有連貫性。譚漁當然知道老劉是當地黨報的副刊編輯,知道他很有活動能力,他不但把這次會議拉到他們這兒來開,而且還帶來了幾個頗有姿色的女作者,小慧就是其中的一個。幾個月前,由於老劉的推薦,譚漁在他主持的副刊上連續給小慧發了幾篇散文。譚漁自己也知道,在這種年代,誰要是把自己標榜成文學青年或者文學愛好者,那才是十足的傻B,你到街上歪好搞點什麼都會比這有出息。特別是像小慧這樣的女孩,隨便到哪個酒吧或舞廳裡坐坐吧台什麼的就會比這強上一百倍。你想想,現在她還來搞文學,真是難能可貴呀!老劉說,譚漁,你是少壯派,你不說誰說?譚漁說,老劉,你就饒了我吧。老劉說,全著你在思想觀念上對我們來一番轟炸呢,你不說誰說?譚漁就把雙手握在一起,向在座的諸位求饒。好在老劉嘴裡是那樣說,實際上並沒有糾纏他。譚漁平靜下來,他開始一次又一次地去看小慧那淡藍色的牙齒。晚飯後不是小慧到了譚漁的房間,而是譚漁主動來到了小慧的房間裡。在小慧的身上仿佛隱藏著巨大的秘密,那秘密像一團霧擋住了譚漁的視線,他迫切地想衝破這團紫色的霧氣,看到她本來的面目。
  譚漁來到小慧房間裡的時候她正在洗衣服,她同屋住著的女孩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小慧一看到譚漁就叫起來,呀,譚老師,我沒去看你,你倒跑來看我了。譚漁說,我怎麼就不能來看你?你是我的作者,報紙辦的好壞全靠你們。小慧從衛生間裡探出頭來看著他說,你說的這是實話?譚漁笑了,譚漁說,當然是實話。小慧說,你是個不誠實的人。說完她又呵呵地笑了。譚漁坐在外邊的沙發上,就好像看到了小慧那口淡藍色的牙齒,他說,我看到了你那口淡藍色的牙齒了。小慧又從衛生間裡探出頭來說,你說什麼?譚漁說,你的牙,你的笑聲使我看到了你那淡藍色的牙齒。小慧聽到譚漁的話怔了一下,她一下把手中的衣服扔在浴盆裡,甩著手上的水來到譚漁的面前,看著他說,你怎麼知道?譚漁說,不是嗎?小慧說,是的,可是從來沒有人對我這樣說過。她說著在譚漁旁邊的沙發上坐下來,仍舊看著他說,好看嗎?譚漁沒有看她,而是把頭靠在沙發上,閉上自己的眼睛說,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牙齒。他就那樣閉著眼睛,他沒有聽到小慧說話,但是他聽到了她的呼吸有些急促,他突然挺起身子,看著她說,為什麼是淡藍色的?小慧又笑了,她說,你真想知道嗎?譚漁說,是的,我很想知道。小慧說,現在不能告訴你。譚漁說,那麼你什麼時候告訴我呢?小慧說,明天早晨。譚漁說,明天早晨什麼時候?小慧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話,她說,明天早晨我們一塊出去走走好嗎?有一股熱流從譚漁的身上湧過,他想,她可不那麼簡單,她也不是那種傻乎乎的所謂的文學青年!後來的事實也證實了這一點,小慧是一個很有頭腦的女孩子。譚漁現在把目光再次探到窗外,他看到窗外那些一晃而過的農舍在建築風格上發生了某些變化。儘管天氣已經到了冬季,可是有幾頭水牛仍然在戶外的田地裡悠閒地走著,他知道再過一會兒列車就到達終點站了,他閉上眼睛,小慧那口漂亮的淡藍色的牙齒再次出現在了他的腦海裡。
  一個穿著白大褂的胖子推著一輛上面擺滿了各種飲料香煙和零食的鐵皮貨車從車箱一側的走道裡掀著屁股走過來,他一邊走嘴裡一邊叫道,讓讓,讓讓。譚漁已經記不清這個長著一嘴小鬍子的人是第幾次從他的面前走過了,現在他已經有些熟悉他那憨厚的聲音了,他一邊走一邊說,讓讓,讓讓。這時譚漁看到他臨座的一個中年婦女買了他一包瓜子,坐在譚漁對面的一個皮膚粗糙的青年人也朝他的貨車上瞅著,橫在他右額上的那條粉紅色的傷疤給譚漁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譚漁看到那個胖子瞟了他一眼,就把車子停在了他的身邊,一聲不響地拿眼睛看著他。青年人抬起頭來看了胖子一眼,說,開封煙多錢一盒?
  一塊四。
  一塊四?太貴了。
  胖子嘿嘿地冷笑了一下,哼哼……他脖子裡的肌肉隨著他的冷笑顫動著,他說,貴嗎?怎麼個貴法?
  人家都賣一塊二。
  一塊二?你要嗎?
  那青年人說,一塊二我怎麼不要?
  胖子仍冷著臉說,你拿吧。
  譚漁想,聽他們口氣,哪裡是買煙,分明是黑社會在搞交易!譚漁看著那個青年買了一包煙,等那個胖子撅著屁股推著車子走後他才把煙撕開。他看到譚漁一直注意著他,就把手中的煙朝譚漁讓了讓,譚漁對他擺了擺手。由於職業習慣,他很想弄清這個青年人是幹什麼的,想知道他額頭上的那道傷疤是怎麼落下的,聽他的口音,譚漁猜定這個青年是他的老鄉。譚漁說,家是哪裡?
  淮陽。
  淮陽?譚漁想,世界上有很多讓你意想不到的事兒,比如現在,這個青年竟是我的老鄉!他接著問道,淮陽什麼地方?
  青年人說,熊樓。
  熊樓?青年人的回答使譚漁更加感到黨外,你是熊樓的?
  是的,你到熊樓去過?
  譚漁說,去過,我有一個朋友就是熊樓的。
  青年人也興奮起來,橫在他臉上的那道傷疤被窗外射過來的陽光映照得閃閃發亮。他說,熊樓的誰?
  熊樓北邊有個打雞營你知道嗎?我那個朋友就是那村的。
  你是哪裡人?
  潁河鎮你知道嗎?
  知道知道,當然知道,靠著潁河,我幾歲的時候就跟著俺爹到你們鎮上去過。青年的話使譚漁感到更加親切,譚漁覺得他額頭上的那道傷疤也變得可愛起來。他記憶裡的鎮子開始在他的腦海裡迅速地閃過,我跟那裡的一切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嗎?是的,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我雖然早已脫離了母親養育我的胎盤,可是我身上仍舊流淌著母親給予我的血液,她給予了我生命,也使我背上了沉重的負擔,倫理道德父老鄉親,我的老母親,我的結髮妻子,我的兒子,我能丟掉這一切嗎,小慧?我不能,可我為什麼又喜歡上了你?我愛你的哪一點呢,是的,你漂亮,你美麗,你大方,你使我快樂,你使我暫時忘掉了現實的一切,可我不是那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我是一個凡夫俗子,我不能拋棄掉我的妻子兒女……可是你為什麼要愛我?是呀,我為什麼要愛你?難道我只是為了佔有你那聖潔的肉體嗎?我的天呀,你看我的靈魂是多麼的肮髒……譚漁不敢去看小慧的眼睛,他把目光移到別處。
  在暖洋洋的秋日陽光裡,譚漁看到有幾隻鳥飛落在不遠處的一座哥特式風格的建築上。譚漁的眼眶裡不由得盈滿了淚水。小慧從兜裡掏出一條手帕遞到他的面前,她說,你看上去是一個挺現代挺激進挺開放的人,實際上你骨子裡還十分封建。譚漁抬起頭來,他用淚水濛濛的眼睛看著她。小慧說,我這樣說你受不了是嗎?譚漁咬著自己的嘴唇不吭聲。小慧說,我問你,為了我,你能離婚嗎?譚漁很誠實地搖了搖頭。小慧說,那你準備拿我怎麼辦?讓我當作小妾娶過去?可惜這不是妻妾成群的年代!你知道嗎?我們只能是朋友關係……譚漁再也忍受不了自己的痛苦,他一下子把小慧摟在了懷裡,他的淚水再次從他的眼眶裡流出來……譚漁不得不承認,在那個秋日的下午,在雞公山上那溫暖的陽光裡,小慧一刀就刺進了他的靈魂深處,把他以前沒有認識到的肮髒東西血淋淋地亮在了他的面前。譚漁想,這就是我嗎?我看上去是一個對生活充滿了激情充滿著幻想和浪漫的人而我的內心裡卻是這樣的沉重,是我沒有意識到呢還是我不敢去想呢?我一邊渴望著能得到小慧的愛,確切地說我更多是迫切地想得到她的肉體,我是什麼?在我的身上充滿了可怕的獸性嗎?我只是像一頭種豬那樣為了發洩嗎?不是這樣,我真的是喜歡她,我喜歡她!我愛她!可是我又沒有勇氣拋棄掉我生活中的一切,我的良心,我的父老鄉親,如果我對小慧說,我可以離婚,那樣,我將怎樣走進潁河鎮呢?譚漁突然感覺到自己的眼睛有些潮濕,他那顆痛苦而矛盾的心靈又一次在深深地折磨著他。譚漁淚水汪汪地看著窗外那些一閃而過的景物,那些恍惚不清的景物使他有一種進入夢境的感覺。片刻,譚漁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他看到那個青年已經吸完了第三支煙,他討厭這種煙味,他看著青年又掏出一支煙來,就有些受不了,他皺了一下眉頭說,你一天能抽幾包煙?
  青年人說,說不準。有了就多吸,沒有了就少吸。
  譚漁說,就不能不吸嗎?
  青年有些不理解譚漁的話,他說,不吸?不吸那我幹什麼?
  你現在去幹什麼?
  我現在去打工。
  打工?去信陽嗎?
  不,明港。
  去幹什麼?
  青年人說,搞建築。說完他指著自己額頭上的那道傷疤說,你看,我這兒就是讓從樓上掉下來的鋼筋擦傷的。
  譚漁說,這麼冷的天你就沒有帶條被子?
  帶什麼被子,都是老鄉,到誰那兒不能擠一夜?再說,就是帶了回來時也是扔在外邊,我都扔在外邊三條被子了。
  三條?譚漁說,都是扔在哪兒了?
  青海一條,北京一條,最後一條扔在福州了。青年人一邊說一邊有些得意地揚了揚手中的那支沒有點燃的煙說,所以後來我出來打工就乾脆不帶被子。
  他們正說著,列車上的喇叭響了,青年站起身來,他對譚漁說,不噴了,有機會回潁河鎮可抽空到熊樓去坐坐呀。譚漁朝他微笑著,沒有說什麼,他望著那個臉上有疤的青年從貨架上取下一個大提包順著車箱裡的走道往前走去,一會兒就淹沒在晃動的人群裡了。或許從今以後我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譚漁想,這個人或許就像風一樣從我的面前消失了。是的,我們的生活就是這樣,我們每天都會遇到許許多多的陌生人,你不知道他們從何而來,也不知道他們往何而去,你不知道他姓啥名誰,你對他一點都不瞭解。同樣,我們也不為他們所瞭解,我們彼此都像風一樣匆匆地擦肩而過,因此,我們的生活才變得神秘起來,我們的世界才變得陌生起來。就是退一步說,我們就算認識,可是我們之間又都相互知道多少呢?比如小慧……譚漁通過窗子望著車站裡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又想到了小慧,小慧那口好看的淡藍色的牙齒再次出現在他的眼前。譚漁說,你的牙齒為什麼會是藍色的呢?
   


  下午兩點鐘的時候,譚漁來到了那座名叫信陽的小城。午後的車站看上去多少有些冷清。一支軍樂團正在車站南邊的那座高大的建築的陰影裡演奏著曲子,可能是那家賓館剛剛開業,他看到一些彩旗在那些圍看者的頭上不停地舞動著,那些旗幟發出的瑣碎的獵獵的聲音被軍樂團奏出的曲子吞沒了。譚漁站在初冬的陽光裡,他想在這座不大的車站廣場上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可是他失望了。有一個嘴唇塗得像火一樣紅的長了滿臉雀斑的女人朝他走過來,她滿臉堆笑地看著譚漁說,住旅社嗎?
  譚漁說,不住。
  那女人仍攔住譚漁說,我們那條件齊全,要什麼有什麼。
  譚漁說,五星級嗎?
  女的明白了譚漁的意思,她說,比五星級還五星級,而且價格合理。
  譚漁笑了,可惜我不是衛生防疫站的,下次吧,下次我一定去檢查檢查你們存放的肉是否變質。譚漁說完不再理她,他朝一個設有公用電話的小鋪子裡走去。
  守電話的是一個老人,她用昏花的眼睛直直地看著譚漁,譚漁一邊拿起話筒一邊想,你不要這樣看著我,如果時光倒退四十年,那我可就受不了了。譚漁突然想起了他們那兒那個剛剛被槍斃不久的青年人,在一天黑夜裡那個不到二十歲的青年人強姦了一個八十六歲的老太太並殘忍地殺死了她。譚漁一邊撥著號碼一邊想,真是不可思議,他是一頭種豬嗎?譚漁一邊把話筒放在耳邊一邊看著離他很近的老女人。她年青時一定很漂亮也很性感,可惜現在她已經蒼老了。話筒裡的鳴叫聲很有規律地響著,一直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最後譚漁不得不把話筒放下來,轉過身來朝廣場上茫然地尋找著。這時她身後老女人突然說,哎,錢。
  譚漁回過頭來有些不解地望著她,他說,什麼錢?
  老女人指了指電話說,電話費。
  譚漁說,沒有通,沒打通還收錢嗎?
  老女人伸出手摁了一下她面前的計時器說,你自己看。
  譚漁看了一下計時器,那上面顯示著這樣一個數字:0.40。譚漁說,真的沒通。
  老女人說,那一定是響過六下了。
  響過六下就收費嗎?
  老女人突然變得有些不耐煩起來,她不再說話,而是拿著一雙渾濁的眼睛看著譚漁。譚漁又看了那個老女人一眼,他突然覺得她變得十分醜陋。譚漁的心猛地顫抖了一下,他已經不忍心同這樣一個老女人計較什麼,如果時光再倒退四十年……不就是四角錢嗎?他從兜裡掏出一疊錢,可是那裡沒有零錢,最小的也是一張五元的。他連猶豫都沒有就把那張五元的鈔票抽出來放在了她的面前,隨後他轉身離開了鋪子。
  在譚漁走向廣場的時候,他聽到了那個老女人朝他發出的喊叫聲,她說,哎,錢。但是譚漁沒有回頭,他仿佛看到了那個老女人張開的嘴巴,一條粉紅色的舌頭在那空洞的嘴輪裡抖動著。他想,四十年前你也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女人。在冬日的陽光下,他一邊想像著那個老女人的尷尬模樣一邊尋找著來接他的人。家裡電話沒人接那一定是出來了。譚漁一邊想著一邊四下裡尋視,可最後他還是失望了。小慧,你在哪兒?他沿著廣場邊上的一溜鐵欄杆往前走,軍樂團奏出的聲音離他越來越遠了,有幾個穿得很單薄的頭髮染成金黃色嘴唇塗成紫色的女孩子嘴裡吹著泡泡糖從他的身邊走過。譚漁停下來看著她們一邊嘻嘻哈哈地說笑一邊朝那座高大的建築邊走去,他從她們的身上聞到了一股別樣的氣息,一股時常要遠離他的氣息。譚漁想,這不單單是某種化妝品的氣息,這是青春的氣息。如果她們中間有個女孩子突然回過頭來到他的身邊挎著他的胳膊那該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景?如果有這樣一個女孩躺在自己的身邊那該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可惜,她們的年齡哪一個都可以做我的女兒。小慧又比她們大多少呢?按年齡小慧不是也可以做我的女兒嗎?可是我為什麼從來就沒有想到這一點呢?不,我愛你,難道愛也要受年齡上的限制嗎?不,小慧,我愛你!在那個細雨濛濛的早晨譚漁突然停住自己的腳步,他望著站在他面前的小慧這樣衝動地說。男人有些時候總是這樣,當他熱血沸騰的時候他就會變得像個孩子那樣傻乎乎地說出他心裡渴望表達的願望,他很少去想一想這樣做的後果是什麼。譚漁看到他們頭頂上的雨傘把小慧的臉映照得有些發黃,小慧顯然對剛才的話感到意外,她說,這話可不是隨便亂說的。譚漁說,怎麼是亂說?那是我心裡話。小慧說,我知道是你的心裡話,你知道嗎,心裡話放在心裡可以,一旦說出來你就要為你說出的話負責任呀。小慧說完挎著他的胳膊往前走,在譚漁的感覺裡他們面前的山路被連日來的雨水沖洗得異常乾淨,延綿不斷的石級像被血浸泡過一樣殷紅,山風搖動著山林在他們的四周發出經久不息的濤聲。小慧突然停住腳步望著他說,為了我,你能離婚嗎?……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從譚漁的身邊開過去,譚漁想,我能嗎?她的年齡都能做我的女兒了……譚漁心裡突然一陣淒傷,他面前的陽光變得有些寒冷,他想,我已經老了嗎?
  這時他腰間的BP機響了。他忙把BP機取下來,他渴望著是小慧打來的,可是一看,卻是下面縣裡一個搞通訊的作者打來的,他懶得給他回話,就把BP機放回了腰間。一輛黃色的出租車從他的後面開過來,長著一臉鬍子的司機從車裡朝他探出頭來,他說,哎,要車嗎?
  譚漁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說,我等人。
  司機又把頭收回去,那輛出租車在他的身邊留下了一溜難聞的汽油屁開走了。譚漁又在廣場上搜尋了一遍,可是他還是失望了。他焦急地想,她怎麼會不來呢?她肯定有別的比這更重要的事情,她突然生病了?要不她怎麼會不來接我呢?昨天都在電話裡說好的。譚漁站在那裡猶豫了一下,最後,他還是沿著廣場邊上的那條路往北走去,譚漁記得往北走不多遠就有一條穿過鐵路的閘口,從那裡可以穿過鐵路,沿著一條街道走上三裡,往左拐再走上二裡左右,再上一個長長的緩坡,就是小慧家住的院子了。那個秋日的下午,譚漁和小慧一起乘公交車回到火車站之後,就是沿著那條路線一路走回去的。譚漁說,你們學校完全不是我想像之中的樣子。小慧看著他說,在你的想像中,我們的學校該是個什麼樣子?譚漁笑了,他看到有一縷陽光穿過車窗照在了小慧的臉上。
  呈現在譚漁面前的那所師範學校的格局完全打破了他以前的想像。譚漁一邊沿著彎彎曲曲的鋪滿鵝卵石的小路往前走一邊觀看著學校裡那些別樣的建築,茂密的林叢和那些隱蔽在樹林中的建築形成了這所學校的基本風格。一些青春的面孔和他擦肩而過,他們臉上的朝氣和神采使行程匆匆的譚漁顯得更加疲勞。這時他看到有一個身穿米黃色風衣留著一頭超短髮的女孩從他的對面急匆匆地走過來,譚漁站住了,他朝那個走過來的女孩微笑道,請問,中文系往哪兒走?那個女孩並沒有說話,她只是揚起那只拿著書本的胳膊一邊走一邊側著身子朝一片樹林裡指了一下,譚漁先看到了一片綠色的樹林,然後才看到樹林裡的那座紅色的建築,最後他才看到有一張小小的紙片從那個女孩子的書本裡飄落下來,那個女孩並沒有看到那張從她書本裡掉下來的紙條,她匆匆的腳步表明她一定有緊急的事兒要去辦理,譚漁看著那張紙條在空中搖曳了幾下落在了他的腳下,他本能地朝那個女孩哎了一聲。可能是他的口腔乾渴的緣故,從他嘴裡發出來的聲音是那樣的微弱,甚至連他自己好像都沒有聽到那個聲音似的,他站在秋日午後的陽光裡看著那個女孩快速地離他而去。譚漁遲疑了一下還是彎腰從地上抬起了那張紙條,他看到那上面寫著這樣一個地址:
  
  432100 湖北省孝感市孝北區物價局 王肇敏
  宅電:(0712)2832354

  這個通訊地址對我來說十分陌生而且毫無價值,而對剛剛走過的那個女孩一定非常重要,或許她匆匆地走過就是為了和這個名叫王肇敏的人取得聯繫,她卻把這個通訊地址弄丟了,現在她一定十分著急。譚漁這樣想著就匆匆地走向學校的大門,可是在那裡他並沒有看到那個穿米黃色風衣的女孩。坐在晃動的公交車上譚漁對小慧說,你猜猜,這個王肇敏是個男人還是個女人?小慧說,這對你很重要嗎?譚漁說,或許這是一種緣分,你想,在這之前這個名叫王肇敏的人對於我們來說就好像不存在,可是現在他或者她突然出現在我們的生活裡……小慧接過譚漁的話說,比如我們,是吧?這樣的比方你給我打過多少次了恐怕連你自己也記不清了。小慧說完呵呵地笑了起來,她說,我看你關心的並不是那個王肇敏是男是女,你是關心那個身穿米黃色的女孩是誰,對不對?你想不想認識她?那是我的同學,明天我領著你去見見她?譚漁突然止住了想說話的欲望。他想,我當時只是想……譚漁沿著那條他和小慧曾經走過的街道往前走,現在他才明白過來,就是有關那個名叫王肇敏的話題給他的那次秋日之旅蒙上了一層灰黃的色彩。譚漁當然明白小慧根本不認識那個身穿米黃色風衣的女孩,在他們之間進行的談話一直隔著一層難以看到的障礙,一直到他們走到鐵路閘口,有一個賣水果的小販才使譚漁從那種尷尬的境地裡解脫出來。譚漁來到水果攤前停住了,他說,菠蘿多少錢一斤?小慧過來拉住他的胳膊說,你買這誰吃?走。譚漁說,去家裡我總不能空著手吧,我得給大姨帶點什麼。譚漁看到一輛接一輛的汽車從鐵路下面的隧道裡不停地穿過,他想,上次我和小慧從這裡走過的時候這條隧道還正在修建,現在一些蕩落在那上面的塵土已經使它顯得有些陳舊了。譚漁知道那條臨時的閘口早已經被拆除了,他想從中尋找一些什麼,可是從這裡已經找不到一點當時所留下的痕跡。他只能隱隱地幻覺出小慧呵呵的笑聲來。
  譚漁沿著隧道邊上的人行道朝鐵路的另一側走去。隧道裡失去了陽光,變得有些寒冷,他看到有一些從上面滲透下來的水在青色的水泥牆壁上結成了冰。一列火車從他的頭頂上隆隆地開過,他感到整個大地都在抖動。一列從這座南方小城往北開出的列車。譚漁說,是這趟車嗎?小慧說,當然是,這還會有錯。說著她把手中的車票拿出來遞給了譚漁,一種淒傷之情突然湧上了譚漁的心頭,小慧,我們就要分別了……小慧,你以為我不知道就是那次列車嗎?後來譚漁在一封信裡這樣寫道:小慧,當我看到你站在車站的站台送我的時候,我突然有一種生死離別的感覺。細想起來這次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只有短短的兩天,可是在我的感覺裡仿佛已經過了很長時間,我在你們中文系辦公室裡看到你的那一刻也仿佛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們一起度過的那兩天的美好時光現在又一幕一幕地出現在我的眼前,彎彎的山路,月亮湖,那些依山而居古樸的小建築,還有我們在市里走過的街道,那個離你們家不遠的小山崗和河道,你送我時站過的站台……是呀,小慧,我就要離開你了,這真是人生的無奈呀,這真是人生的遺憾呀,小慧,人生有很多遺憾的事情,我覺得這一生我不能擁有你才是我最大的遺憾,如果時光倒退二十年,如果我們有幸相識,那我就一定要和你結婚,我們整日廝守在一起,我們白頭到老,可是……人生真是有太多的遺憾。小慧,我就要走了,這趟北去的列車就要把我帶走,可是我的心卻留在了你的身邊。小慧,你看,當我寫到這裡的時候,淚水就止不住地往下流,你看我真不像個男人是吧,好男有淚不輕彈呀,你看我,為什麼總是這個樣子?眼淚模糊了你站在站台上的身影,小慧,你看到我那痛苦不堪的樣子了嗎?列車啟動了,我再也看不到你了,我只有把手中的手帕伸出窗外,讓那紅色的手帕在秋風裡飄動,小慧,你看到那紅色的手帕了嗎?我一直那樣舉著它,舉著它,那塊你為我擦去眼淚的紅色的手帕。列車越來越快了,我手中的手帕在秋風中發出了啪啪的聲響,小慧,你聽到了嗎,那就是我呼叫你的聲音呀……冬日的陽光給隧道外邊的一些建築塗上了一層淺白色的有些冷漠的色彩,那些建築使走在隧道裡的譚漁看上去有些失真。一些騎車越過他的男男女女正在弓著身子上坡。譚漁來到隧道口上停住了腳步,他站在那裡看到隧道的橫面上有一幅巨大的廣告牌,廣告牌上寫著這樣的文字:
  
  雞公山啤酒譽滿天下

  譚漁現在已經記不起在那個連綿的雨季裡喝過的雞公山啤酒是個什麼味道了,只是這個誇大其辭的廣告讓他覺得十分好笑。一些有關那個夏季在雞公山上的往事在他的頭腦裡一閃而過,他再次看到了小慧那些淡藍色的牙齒,他一邊沿著蒙滿灰塵的街道往前走一邊想著,難道這次小慧會為我預備兩瓶冰涼的雞公山啤酒嗎?
   


  在譚漁的記憶裡,小慧家的院子前應該是一片在落日的餘輝中飄落黃葉的槐樹林,可是現在出現在他面前的情景卻已經完全不同了。他不知道那些樹木是什麼時候被出掉的,在那片空地上他看到有一些民工正在挖地基,他不知道這些人將在這裡建造一座什麼樣的建築。譚漁想,這些民工肯定都是同那個臉上有疤的青年一樣來自鄉村,可是現在譚漁卻沒有把握認定他面前的大門就是小慧家居住的地方。
  譚漁回頭朝來路望了一眼,那個長長的坡路在他的視線裡傾瀉而下,在冬日下午的陽光裡那些光滑的路面仿佛一片結凍的冰。小慧說,上了這個坡右邊的那個大門就是我家的院子。譚漁說,就你們一家嗎?不。小慧說,那是一個家屬院,有三幢樓房,我家住在三號樓一單元一樓左首。譚漁站在大門裡,他看到了院子裡那三幢一字排開的三幢家屬樓。譚漁一邊走一邊說,這是什麼家屬院?小慧說,我父親單位的家屬院,我給你說過,他在我們鐵路局下面的一個倉庫裡開車。譚漁站在門前猶豫著,在這期間他看到有一個長了滿臉皺紋的民工停住手中的鐵鍁用他脖子裡的毛巾擦汗,儘管時光已經進入了冬季,可是那個勞動者的身上只穿了一件灰色浸著汗水的秋衣。在這世上,或許勞動就是最好的取暖工具了。譚漁一邊朝大門裡走一邊這樣想著。現在譚漁已經站在了那個用水泥抹成的大門的裡邊了,他看到了那三幢有些破舊的樓房。走在前面的小慧停住了腳步,她回過頭來看了譚漁一眼,隨後朝前指了一下說,就這。譚漁看到一些黃色的槐樹葉子從他面前的空中飄過,他把左手中那袋水果換到右手上,伸手在空中捉了一片葉子,他說,都在家嗎?小慧說,應該都在。她一邊往前走一邊說,我爸這兩天沒出車。譚漁來到第三號樓前,他看到釘在樓外牆壁上的標明樓號的牌子已經退去了原有的色彩,變成了淡淡的橘黃色,呈現出一副終日風刮日曬的樣子。譚漁跟著小慧來到了樓道裡,他站在那裡看著小慧走到左手的門前,然後從兜裡掏出一串鑰匙,把其中一把黃銅色的鑰匙插進了鎖孔。譚漁突然聽到從屋裡傳來一聲東西被摔在地上的破裂聲,接著又傳來了一個男人兇狠的叫駡聲。譚漁看到小慧轉動鑰匙的手停住了,他有些緊張地看著小慧,怎麼回事?屋裡怎麼回事?小慧皺了一下眉頭,歡快的表情迅速地從她的臉上消失了,譚漁看到小慧生氣的樣子似乎更加好看。這時屋裡又傳來了一聲尖利的聲響,譚漁想,可能是一件瓷器破裂了,他聽到那個男人又罵了一聲,你死,你去死!你個婊子養的!屋裡那個男人的叫駡聲由於隔著兩道門,顯得有些壓抑。譚漁有些不安地看著小慧,他在幹什麼?他看到小慧緊緊地咬著自己的嘴唇,兩行淚從她的眼睛裡流了下來。譚漁聽到有一個女人的哭泣聲從屋裡傳出來,小慧的手抖了一下,她把鑰匙從門上拔了下來,回身拉著譚漁就往外走。譚漁說,你應該進去看看。小慧說,他們常常這樣。譚漁說,為什麼?小慧說,鬧離婚。譚漁試探著說,那個男的是誰?小慧停住了腳步,她擦了一下眼淚說,還有誰,我爸。我告訴你,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裡長大的!譚漁回過身來,他又朝樓道裡看了一眼,那扇已經被歲月熏黑的防盜門靜靜地立在那裡,他遲疑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他伸手按了一下門鈴,他聽到有一個女人捏腔拿調地說,你好,請開門。
  在那個初冬的下午,譚漁終於來到了那個對他充滿著神秘氣息的門前,在過去的日子裡,他曾經無數次地想像過那套房子的格局。你家房子有多大面積?在雞公山上那條被秋日照耀著的草坡上,譚漁向小慧這樣問道。小慧沒有看他,而是看著遠處山坡上那片變得像鐵銹一樣深紅的樹林說,那很重要嗎?譚漁說,我只是隨便問問。小慧說,兩室一廳。爸爸和媽媽住一間,我自己住一間,你收到的那些書信就是在我那間房子裡寫的。譚漁說,你的房子裡一定有一種特別的氣息。小慧歎口氣說,可惜你這次看不到了。譚漁說,這次看不上還有下一次嗎。小慧回頭看著他說,還會有下一次嗎?譚漁說,當然還有下一次。小慧不再言語,她把自己的頭枕在譚漁的腿上,她閉上了眼睛。譚漁看到陽光照在了她的臉上,他突然發現小慧的眼睫毛是那樣的漂亮。譚漁一邊用手撫摩著她的頭髮一邊朝遠處的山坡上看,那片鐵紅色的樹林再次使他驚歎不已。他想,如果我們在那片深紅的樹林裡,脫下衣服在絲絲縷縷的陽光裡做愛那該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景呀。譚漁這樣想著渾身都燥熱得難受,他看著面前生滿了鐵銹的防盜門,使他再次想到了雞公山上那片離他十分遙遠的深紅的樹林。這時他聽到屋子裡傳來了一個輕微的腳步聲。是你嗎,小慧?譚漁聽到裡面木門上的暗鎖響了一下,他看到了一個披散著頭髮身穿粉紅色睡衣的女孩出現在防盜門上的空格裡,她用惺松的目光看著譚漁,她說,你找誰?
  譚漁感覺到她說話的聲音和小慧的十分相似,他說,小慧在這兒住嗎?譚漁看到她用左手的小拇指撩了一下散落在額頭上的長髮,然後說,哦,你就是譚漁吧?
  女孩的話使譚漁感到十分意外,他說,是,小慧在家嗎?
  女孩並沒有回答他的問話,而是隨手拉開了門,她說,請進。
  譚漁側身走進屋裡,他聞到了一種粉質的香氣,這和小慧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氣息十分接近,他朝屋裡看了一眼,由於屋裡的光線暗淡,他沒有看清屋裡的格局和擺設,他幾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又一次問道:小慧呢?
  女孩仿佛沒有聽到他的問話,她說,我見過你。
  你見過我?女孩的話又一次使譚漁感到意外,他看了她一眼,那個女孩正面對著牆壁半側著身子往一隻杯子裡倒水,鬆散的睡衣吊在她的身上看上去很容易使人湧起一種激情,小慧穿上睡衣也是這個樣子嗎?譚漁說,你在哪兒見過我?
  那個女孩把倒了茶水的杯子放在茶几上,所問非所答地說,你和照片上長得不是太像。
  譚漁笑了一下,他說,是嗎?
  那女孩說,但是沒有照片上的瀟灑。
  譚漁感到她說話很有個性,他說,你是在小慧那兒看到的?
  女孩說,你們在雞公山拍的那幾張照片我全看過。說完她就直直地看著譚漁,現在譚漁已經適應了屋裡的光線,他發現這個女孩長得和小慧很有些像。她說,你知道我是誰嗎?
  譚漁說,不知道。
  那女孩說,我叫小紅,是小慧的表妹。
  譚漁說,小慧的表妹?她在哪兒?
  小紅說,她今天早晨去明港了。
  去明港?那個臉上有疤的青年在他的腦海裡一閃而過,去明港有事嗎?她昨天在電話裡說在家等我呀。
  小紅說,我知道,你昨天打電話的時候我知道,她走的時候安排我在家等你。
  譚漁說,你一直在家嗎?
  小紅說,是的,我在家睡覺。哎,半個小時以前你是不是往這裡打過電話?
  打過,譚漁說,可是沒有人接。
  那個時候我剛剛睡醒,等我起來接的時候電話鈴又不響了。
  譚漁說,哦,是這樣。她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
  小紅說,沒有。
  譚漁說,她有很急的事嗎?
  小紅看了他一眼在沙發坐了下來,她伸手拍了拍另一隻沙發對譚漁說,坐下,坐下我告訴你。
  譚漁在沙發上坐下來,他看到她又用左手撩了一下額頭上的長髮,然後說,你別緊張,誰也說不準自己身邊會突然發生點什麼事兒,是不是?你這當記者的更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譚漁朝她點了點頭,你說。
  小紅說,我舅舅是個司機這你知道,他昨天開車去了明港,誰知走到半道和一輛貨車撞了,車翻進溝裡去了。
  譚漁咦了一聲,他有些緊張,礙事嗎?
  小紅說,他在醫院裡,所以小慧不得不趕去。
  譚漁噌地一下站了起來,哪個醫院?在哪個醫院?
  小紅說,我也不知道。
  譚漁說,她沒有電話打過來嗎?
  沒有。小紅說,所以你得耐心地等待。說完她把那杯茶水往譚漁的面前移了一下,我知道你現在心裡很焦急,我理解你的心情。
  譚漁看了她一眼,說,她母親也去了?
  小紅說,不,他們離婚了,半年前我舅媽就去了廣西她姐那兒。
  譚漁歎了一口氣,噢……可小慧從來沒有給我說過這件事兒。
  小紅站了起來,她說,所以世上有很多讓我們想不到的事兒,你說是嗎?譚漁看著她走到一個門邊,伸手推開了那扇門,她說,你路上一定很累,這是小慧的房間,你就過去休息一會兒吧。說完她伸了一個懶腰說,我再去睡一會兒,晚上我還要去上班呢。
  小紅走進另一間屋子裡,譚漁看到她在門邊回頭朝他笑了一下,然後把門關上了。譚漁感到有些熱,這裡已經開始供暖了嗎?他一邊想一邊脫去自己的外衣。
  客廳裡靜下來,他坐在沙發上,透過那間半開的門,他看到了一張床的一部分,那張床上鋪著一條粉紅色的床單,床頭上放著一隻粉紅色的枕頭,那枕頭讓譚漁的心突突地猛跳了幾下,小慧,這就是你的閨房嗎?你就是在這間房子裡慢慢地長大的嗎?你的肌體就是在這間房子裡慢慢地變得豐滿起來的嗎?譚漁站起來,他朝那扇門走過去,在那瞬間裡,小慧那口淡藍色的牙齒再次出現在他的眼前。
   


  這是一間大約有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間,當譚漁走進來的時候,他才看到窗子上掛著一條紅色的窗簾,可能是窗外陽光照射的緣故,那掛窗簾仿佛放出了一種紅色的光,因而屋裡的每一片空間都被淡淡的紅色彌漫了。譚漁在房間的門口停立著,屏著氣,他想感受一下這裡的氣氛,他聞到了一種淡淡的香氣,那香氣仿佛是從小慧身上散發出來的,儘管現在他已經記不起來那種香氣是什麼牌子的化妝品發出的,但他敢肯定那就是小慧所使用過的品牌,他似乎熟悉這種氣息。是呀,小慧才離開這裡不久,這裡肯定還存留著她的氣息。譚漁的目光在這間小小的屋子裡尋視了一遍,一張床,床上的被子整整齊齊地疊放在那裡,床上的被單和枕頭現在又變成了白色,他想,這可能是那個窗簾的緣故。小慧,每天你都是在這張床上歇息嗎?如果這張床屬￿我們兩個……
  譚漁看到桌子上擺放著一個小鏡框,鏡框裡的那張照片使他周身的熱血都沸騰了。他和小慧坐在山坡上一片滿是秋草的空地上,畫面上的草地一片金黃,他們的後面是一片綠色的松柏樹林。他和小慧在那片草地上坐下來,小慧對那個離他們不遠的攝影師說,就這樣。譚漁看到有一束陽光越過攝影師後面那座歐式建築的房頂照過來,使他有些睜不開眼睛,因而留在他印象裡的那個攝影師的面目也混沌不清。自從他們上山之後,那個長了一臉瘦肉的女攝影師就一直跟在他們身後,她已經為他們拍下了好幾張照片了,現在他已經有些討厭那個跟在他們身後的瘦臉女人了。他對小慧說,我們應該租一架照相機,可你就是不聽。小慧看了他一眼說,這不是很好嗎?譚漁看了一眼那個瘦臉女人,他真是十分討厭這個女人,為了掙幾個錢她就像一條狗跟在他們的身後,但是譚漁沒想到她的攝影技術卻十分出色。我真是太喜歡這些照片了!小慧在一封信裡這樣對他說。可是譚漁怎麼也沒有想到,小慧會把他們的合影裝在鏡框裡,放在她每天都能看得到的地方。譚漁在桌前坐下來,伸手把那個鏡框拿起來,他用手指撫摩了一下小慧的臉龐。小慧笑得是那樣的開心,雞公山的秋風吹揚著她的頭髮。這個乳白色的鏡框一塵不染,小慧,你昨天一定還小心地擦過這個鏡框,是嗎?你把照片擺放在桌子上,這說明什麼呢?你每天都渴望見到我嗎?可你從來沒有對我表明過這樣的心跡,小慧,我的愛!小慧,我的小寶貝,你現在在哪兒呢?你父親他有危險嗎?你也應該知道我已經到了,你應該給我來個電話,告訴我你在哪裡,只要知道你在哪裡,我就會馬不停蹄地趕到你的身邊,小慧,我有些忍受不住了……
  譚漁把照片放回到原處,然後用手撫摩著光滑的桌面,桌面上還擺放著一些女孩子使用的東西。這是小慧每天都要使用的桌子和椅子嗎?是的,小慧每天就是在這張椅子上坐下來,讓我看著她學習,她累了就會看一眼我們這張在雞公山上的合影嗎?譚漁似乎感覺到了小慧昨天留在這桌子這椅子上的體溫。小慧,你寄給我的每一封信都是在這張桌子上寫的嗎?譚漁,今年的第一場雪就在今天早晨降落了。我懶得起床,昨天我已經睡了一個下午,我越來越發現自己是那麼嗜睡,除此之外沒有幹任何事情的欲望了。媽沒有喊我,我也沒打算去上課,一想到屋外的冷我就不寒而慄。很小的時候我就怕冷,一到冬季我就恨不得把自己藏在被窩裡不出來。現在南方的人還穿著短袖衫,從大姨寄來的照片中我發現了這一點,因此我便非常想上南方去避冬。我聽到了從二樓傳來的纏綿溫婉的歌聲,都是一些三十年代舊上海的歌。我發現老一代的人很緬懷過去的時光。大姨從廣西來的時候,專門從二樓錄了幾版舊曲子,她說,那代表他們的那個時代。譚漁,你說,什麼東西能代表我們的這個時代呢?大姨是個很純情的老太婆,她經常對我講她和大姨夫參軍時的愛情故事。後來大姨夫死了,在1973年,他從樓上跳下來,原因是他在外邊受了恥辱,回到家後大姨還不准孩子們理他。1973年,那個時候我還沒有出生,大姨夫就離開了這個世界。大姨在給我講述這些的時候眼睛裡流露出一種痛苦的表情,有些時候我就產生出一個想去那個遙遠的南方去陪陪她的念頭。現在已經是十點鐘了,爸推開我的房門,他看到我還躺著,就罵了一句,媽的,幾點了還不起床?於是我只好慢悠悠的起床。在這個世界上,第一個令我討厭的就是我爸,為此我常常發誓要離開這個家,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父親很沉悶,雖然我弄不明白他為什麼沉悶,但我覺得他是一個活得不如意的人,只是我並不同情他。同樣的事情同樣的人生,別人可以活得快活,他為什麼不可以……每當譚漁空閒下來的時候,他就會一次又一次重複閱讀小慧寫給他的那些信件,他能清楚地記起那些書信的某些部分。
  譚漁從椅子上站起來,他重新審視著屋裡的一切,現在屋裡的每一樣東西都使他感到親切,惟獨就缺少它們的主人。小慧,你什麼時候才能回到這裡呢?你心裡很清楚我現在應該就在你的房間裡,可是你為什麼就不打過來一個電話呢?你爸爸他很危險嗎?你真的抽不出一點空來給我打個電話嗎?他盼望著能有電話鈴聲響起來,可是沒有。他靜靜地立在那裡,他想聽到一點聲音,哪怕是一點點聲音也能給他帶來一點安慰。小紅在幹什麼?她真的睡著了嗎?
  譚漁輕輕地拉開房門,來到客廳裡,她看到小紅的房門關閉著。他站在那裡,看著那個房門,小慧怎麼從來就沒有對我提起過這個和她長得很像的表妹呢?長久以來我都渴望著能和小慧單獨地待在一個沒人打擾的房間裡,可是等我來了小慧卻離開了這裡,如果把小紅換成小慧我現在肯定不是這個樣子,我們正在擁抱?我們正在做愛?我的上帝呀,請你來安撫一下我這顆焦渴的心靈吧。譚漁望著那扇靜止不動的門,他想,她真的睡著了嗎?她睡覺的姿勢和小慧很相似嗎?她那藏在粉紅色睡衣裡的肉體……譚漁的身上又一次湧過一陣熱潮,他身上的肌肉都在亂跳,如果她是小慧……譚漁忍受著一種欲望的煎熬,他拿起自己的外衣,走向門邊,他想,我不能在這裡待下去了,我真的快忍受不住那種欲望的煎熬了,小慧……譚漁輕輕地拉開那道木門,他渴望著看到小慧就立在門口,他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是他仍舊懷著那種希望。譚漁站在門邊遲疑一下,一種孤獨感突然襲上了他的心頭。他想,我不能在這裡待下去了,不然我真的會發瘋的。譚漁輕輕地帶上房門,來到門洞裡。他在那裡站了一會兒,他盼望著屋裡的電話鈴這個時候響起來,但是他在那裡等了好一會兒也沒有聽到屋裡有什麼動靜。譚漁想,或許她真的睡著了,她上的是夜班。她幹的是什麼工作呢?譚漁一邊走一邊想,可是他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
  譚漁來到大門口的時候,那些民工還在不停地挖著地基。從那條斜坡的街道上開過來一輛黑色的小轎車,但是他沒有看到他想看到的身影。太陽已經落到一些建築的後面去了,那些建築在譚漁的視線裡現在呈現出一些簡單的輪廓,有一絲涼風鑽進他的衣袖裡,他感覺到有些寒冷。他看了一眼那些揮汗如雨的民工,不知怎地,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老父親。他老人家這個時候或許正在菜地裡儲藏大白菜呢,他老人家或許也是揮汗如雨,他老人家今年都快八十歲了,還在地裡勞動。接下來他很自然地想起了自己的妻子,想起了自己的兒子。這個時候妻子正在跟兒子嘮叨著我嗎?兒子說,我爸什麼時候回來呢?就這兩天吧。他知道他們都在盼望著他能早點回到家裡。可是我卻跑到這裡來了,我來這裡幹什麼?是什麼指使著我來到這裡呢?是愛情嗎?我都四十多的人了,我為什麼會這樣呢?我是一個靈魂非常肮髒的人嗎?譚漁一邊沿著那條他和小慧走過的道路往前走一邊在心裡想著,最後他來到了那條河道前。那個秋日的下午他和小慧從她家門口走出來之後就來到了這裡。
  河道裡的情景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現在河道裡已經乾涸。小慧說,冬天裡,我常常穿過寬寬的河底到對岸那片長滿了黃色的枯草的山坡上去,你還記得我寄給你的那張照片嗎?穿著一身白色的衣服,那就是在那兒照的。譚漁說,我們現在能去那兒嗎?小慧說,你看呢?譚漁看了一眼那些從河道裡流過的河水說,我不知道。小慧說,你是明知故問。說完她拾起一塊小石頭扔到河水裡去了。她說,你知道這水是從哪裡流過來的嗎?譚漁說,從哪兒流過來的?小慧說,從我們相識的地方。譚漁有些激動,你說這水是從雞公山上流下來的?小慧說,我們明天故地重遊好嗎?譚漁說,為什麼要等到明天?我們現在去不好嗎?小慧說,那不行。你得先找個旅館住下來,我們明天一早就出發。譚漁有些迫不及待,他說,那我們現在幹什麼?小慧說,我們現在吃水果,好嗎?小慧說著從譚漁的手中接過那袋水果,朝河水邊走去,他看到小慧走到水邊,放下水果袋,摟起她的長裙,在水邊蹲下來,在河水裡洗水果。他看到小慧的肌體被她那條黑色的緊身褲繃得緊緊的,他想,她的肌體摸上去一定十分的光滑。
   

  六

  譚漁沒敢在河道裡久留,他想,說不定在我剛出來的時候小慧就回來了,她現在一定在家裡很焦急地等待著我。他匆匆地趕到小慧家門口的時候,房門仍舊關閉著。小紅起來了嗎?他一邊這樣想一邊按響了門鈴。門鈴還沒有響完,房門就拉開了。譚漁看到小紅的手裡拿著一支口紅出現在門口。她的身上仍舊穿著那件粉紅色的睡衣,他似乎聞到了從她的睡衣裡散發出來的暖烘烘的氣味。
  小紅一邊拉開房門一邊說,你幹什麼去了?
  譚漁說,我出去走走。
  小紅似乎很生氣,為什麼不說一聲?
  我想你睡著了,就沒打擾你。
  小紅說,我還以為你是個騙子,把家裡值錢的東西都偷走了呢。
  譚漁笑了一下說,你看我是那樣的人嗎?
  現在這人,你能看出來他是幹什麼的?小紅說著就往小慧房間裡走,你看我是幹什麼的?你看得出來嗎?
  譚漁說,看不出來。
  小紅走到化妝台前停住了,她回過頭來看著譚漁說,我是三陪小姐,你信嗎?
  譚漁笑了一下說,你真會開玩笑。
  小紅在化妝台前坐下來,對著鏡子化妝,她說,看看,我就知道你不信。
  譚漁心裡掛念著小慧,就說,小慧回來了?
  小紅沒有回答她的問話,她先往嘴唇上塗了口紅,又把雙唇合在一起相互磨動了兩下,然後回過頭來看著譚漁說,好看嗎?
  譚漁站在那裡,他聞到了她的聲音裡有一種玫瑰色的香味,這使他的心情突然緊張起來。他想對她說,很漂亮。可是還沒等他說話小紅又回過頭去,面對著鏡子。譚漁看到鏡子裡的女孩相貌確實不俗,她的眼睛裡有一種誘人的光彩。或許是我的腦海裡一直裝著小慧吧,我怎麼就沒有注意到她的美貌呢?她和小慧似乎有很大的區別,從她的身上你能感覺到一種咄咄逼人的力量。她總是避開你所關心的問題,來顯示著她的與眾不同。當然,這並不是說她就不知道你在想什麼。譚漁朝屋裡看了一下,他很想看到小慧回到這裡的痕跡,比如說有一件她脫下來的衣服,或者她帶回來的坤包什麼的,他仍渴望著現在就能看到小慧。他看著她軟軟的後背說,有她的消息嗎?
  小紅坐在那裡沒有動,她一邊化妝一邊說,你很想她是嗎?
  譚漁沒有想到她會提出這樣一個不是問題的問題,我當然很想她,不想她我千里迢迢跑到這兒幹什麼來了?可是譚漁沒說,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他看到小紅的長髮從兩肩垂到前面去,她白色的脖項被燈光映照得像瓷器一樣光滑,那白色的脖項使他更加不安。現在,這個陌生的女孩離他是這樣的近,他能聞到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脂粉氣,她仿佛一團迷霧,是的,一團迷霧,她的話語,她的氣息,她的行為,她的肉體,這些無形中對他構成了一個巨大的謎團,那謎團誘惑著他,他知道那可能是一道深深的溝壑,也可能是一潭深不見底的秋水,我能跳下去嗎?他強忍著把目光從她的脖項上移開,他看到了屋裡的一切都被燈光照亮了。譚漁抬頭看了一下,這才注意到屋裡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亮起了燈,或許在他沒有回來的時候小紅就把燈打開了。譚漁注意到窗外的光線已經暗淡了許多,一種焦慮襲上了他的心頭。他歎了一口氣說,她就沒有打個電話過來嗎?
  小紅從化妝台前站起來,看來她已經完成了她的工作,在燈光下她像一朵剛剛綻開的荷花。她看著譚漁說,打了。
  她沒說什麼時候回來?
  沒說。
  她在什麼地方?
  也沒說。
  譚漁有些焦急地說,她沒說在什麼地方?那她父親呢?
  小紅說,他還沒有從昏迷中清醒過來,小慧不想讓你去那裡,所以她也沒有告訴我舅舅住在哪家醫院裡。
  譚漁說,她還說了些什麼?
  小紅笑了一下,她看著譚漁說,她讓我好好地照顧你,她還特別警告我……說到這裡她停住了,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譚漁說,她說什麼?
  小紅說,她警告我不要趁機奪人之愛,嘻嘻……譚漁,你就是我表姐所說的那個之愛嗎……小紅說完又笑了,笑過之後她又說,一句笑話,你可別在意呀。好了,我去換件衣服,我也該去上班了。說著她就往外走,走到門口她又回過頭來看著譚漁說,今天我請客,怎麼樣?
  譚漁朝她笑了一下說,有我在哪能讓你破費呢?
  你還有點紳士風度。小紅說,這樣吧,我請客,你買單,怎麼樣?說完她就在門口消失了。
  譚漁看著空蕩蕩的門口,他焦慮的心情慢慢地淡弱下來,有一種新的渴望隱隱地模糊不清地出現在他的幻覺裡。他在床上坐下來,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有一種懸空的感覺,那種渴望把他從焦慮裡帶出來,又使他進入一種焦躁的情緒裡,他想,怎麼會是這樣呢?小慧今天真的不回來了嗎?那麼我將怎樣度過這沉重而漫長的時光呢?如果按照正常的會議日程,現在我已經坐在家中的書房裡,妻子把飯菜擺上了飯桌,兒子也已經辦完了他的家庭作業,正在看《大力水手》呢。他聽到了妻子叫他吃飯的聲音,妻子的聲音從彌漫著水汽的廚房裡傳出來,包含著一種溫馨的成份,可是我現在卻坐在這裡,我來這裡幹什麼?是什麼力量驅使著我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是無數次的幻想和一種生理的本能嗎?我是為了愛情嗎?人真他媽的是一種奇怪的動物,他總是嚮往著一些對他十分遙遠的東西,他總是嚮往著前方那團紅色的霞光,可是他從來都不清楚那霞光的下面所包含的內容,那裡或許是一片美麗的鮮花,也可能是一片落滿枯葉的泥沼。我現在正在走向那片泥沼嗎?小紅,現在你就像每天從我身邊走過的許多陌生人一樣,我對你一無所知,你是一片能把人陷進去的沼澤地嗎?
  譚漁聽到小紅走出來的腳步聲,他看到小紅又一次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下身穿著一件黑色的長裙,這使譚漁突然記起他和小慧的那次雞公山之旅,那次小慧穿的就是這個顏色的長裙,這個長裙不止一次地出現在他們的合影裡。他看著小紅用一種具有穿透力的目光看著他,她一手拉起長裙一邊說,好看嗎?
  譚漁朝她點了點頭說,好看。
  你知道這是誰的裙子嗎?沒等譚漁回話小紅又說,這是小慧的,她特意安排我和你一塊兒出去的時候要穿上這件衣服。
  為什麼?
  你還是個記者呢,連這點都不知道?當然是給你一些溫馨的回憶了。小紅說完走到門邊,伸手拉開了門,對譚漁說,我們走吧。
  譚漁和小紅先後走出小慧的家門,來到院子裡。在院子裡小紅伸手挎住了譚漁的胳膊,這使譚漁感到一絲心慌和意外,他好像看到小慧突然出現在院子的門口。如果小慧真的這時突然出現在院子的門口,那場面一定讓人感到十分尷尬。小紅挎住譚漁的胳膊,她好像一隻晝宿夜出的貓頭鷹,夜晚的來臨使她的眼睛閃閃發光,她的樣子看上去就像一個窮光蛋拾到一筆鉅款那樣興奮。
  在那條斜坡的街道上潭漁沒有看到小慧的身影,譚漁慌亂的心情慢慢地平靜下來,他想,反正是在大街上,就是小慧現在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我也不會那樣難堪,這樣或多或少能找出一些向她解釋的理由。那些挖地基的民工已經開始在黃昏的光線裡收工,扛在他們肩上的金屬工具發出噹啷噹啷的聲音,那些聲音仿佛他們的目光混合在黃昏的光線裡,把他們包裹了。在那個已失的秋季裡,小慧也是這樣挎著他的胳膊從這條街道上走過,在黃昏裡,街道兩邊那些掛滿黃葉的槐樹靜靜地立著,譚漁能清晰地聽到小慧的鞋跟撞擊路面的聲音一下一下地響起來,街道兩邊的商店已經亮起了燈光,他看到他們的身影在路面上忽長忽短忽左忽右。走著走著譚漁停了下來,他看著小慧說,我今天住到哪裡去呢?小慧說,車站右邊有個梅溪賓館,一早那裡就有發往雞公山的客車。是嗎?那我就住梅溪賓館吧。
  在那個有些淡霧的早晨裡,譚漁看到自己立在梅溪賓館的門前朝東眺望,他看到小慧身穿一件黑色的長裙混雜在形形色色的人群裡沿著那條彌蕩著霧氣的街道朝他走過來,譚漁的心情一下子好起來,他想,這真是一座很不錯的小城。
   


  譚漁說,打的吧?
  小紅說,這還用說嗎?
  說著,他們在路邊站住了。一輛汽車從他們對面開過來,明亮的燈光在他們的臉上晃動了一會兒又移開了。譚漁心裡一陣騷動,一絲不安襲上他的心頭。小慧坐在這輛車裡嗎?但是那輛車沒有停下來,譚漁仍然不放心地順著從後面射來的燈光看了一眼,那是一輛黃色的出租車。汽車一輛接一輛地從他們的身邊開過去,車燈也不停地從他們的臉上閃過,這種情景的出現使譚漁不安的心情漸漸地好起來。汽車蕩起的塵士在路燈裡像霧一樣飛揚,小紅一邊用手帕捂著自己的鼻子一邊說,蕩死了。
  彌蕩的塵土使譚漁想起已經有好多日子都沒有下過雨了。在鄉村,由於天氣乾旱的緣故,許多農民已經開始對饑渴的麥田實行灌溉。而在城市,那些塵土就伏在光禿禿的樹枝上,伏在綿延不斷的房頂上和路面上,肮髒的塵土已經侵佔了我們的每一次呼吸和我們生存的每一片空間。譚漁借助路燈看到了塵土像雨霧一樣落在小紅的頭髮上,他就說,把你的紗巾戴上。
  小紅把手從譚漁的胳膊裡放下來,她把脖子裡的紗巾去下來在空中抖了一下戴在頭頂上。她說,你要有輛車就好了。
  譚漁說,可惜我沒有。
  小紅說,聽說你很有錢?
  譚漁在忽明忽暗的夜色裡看著她說,你聽誰說的?
  還有誰?當然是你自己。
  譚漁說,我什麼時候對你說過?
  小紅說,信,你在信裡說,你有稿費,你有獎金,你還能拉廣告使外快,不是嗎?
  譚漁說,你從哪裡看到了我的信?
  小紅說,哪裡,還會有哪裡,當然是在小慧那兒!
  譚漁的心情一下子壞了起來,他看著小紅說,小慧讓你看我的信了?
  怎麼,不能看嗎?你真臭!從信裡我就看出來你是個虛偽的男人,看一說你有錢把你嚇的。現在的男人誰怕別人說自己有錢?就是家裡窮得揭不開鍋出來還要弄雨滴油抹在嘴唇上放放光呢。你知道我最喜歡有錢的男人,我這一輩子就想找個有錢的男人。
  譚漁不再說話,小慧,你怎麼能這樣呢?你怎麼能把我給你的信隨便拿給別人看呢?你怎麼能這樣?你給我的信我可都好好地放著,沒有誰能看到你寫給我的那些信件,沒有,可是你……
  這時有一輛面的從東邊開過來。小紅在空中揚了一下手,那輛車就在他們的身邊停下來。小紅拉著他上了後面的車箱。汽車重新啟動,司機用一種乾燥的聲音問道,哪兒?小紅對他揚了揚手說,梅溪,梅溪知道嗎?
  司機一邊加速一邊說,巴掌大的地方,城東放個屁城西就能聽見,還會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小紅說,師傅,你真能牛呀。
  司機說,哎呀小姐,你可別罵我,我這算什麼牛?現在世界上最牛的是克林頓,人家他媽的那才叫牛,說打誰就打誰,說給你個小鞋穿那你就得穿!他媽的這有錢就是不一樣,出氣硬!小姐,錢可真是個好東西呀,你看這滿街奔跑的人哪個不是為了錢呀。
  小紅把胳膊支在譚漁的腿上,抬頭看著他,說,聽到了嗎?這滿街奔跑的人哪一個不是為了錢呢?她的頭髮隨著汽車的晃動一下一下地撩著譚漁的面頰,他仍在暗自生著小慧的氣,就沒有接小紅的話。小紅伸出手扳著他的臉說,怎麼,一句話你就生氣了?
  譚漁說,我生誰的氣?
  我生誰的氣?小紅甕聲甕氣地學了他一句,然後說,怎麼,你的信我就不能看?我告訴你,你寫給小慧的信我全看過,我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小氣鬼,虛偽!生不生氣人家還看不出來?你還是個男人!臭文人,死要面子。說完,就坐到一邊去,不再理他。
  譚漁的臉熱辣辣的,他想,是的,或許她說的對,我是虛偽。他想起了一些他寫給小慧的話語,那些露骨的,像個瘋子一樣表達著自己對一個女性無限思戀和愛慕之情的話語,可是小慧,你怎麼能隨隨便便把我寫給你的信拿給別人看呢?現在連他自己也記不清他給小慧寫過多少情書,他更記不起在眾多的書信裡他到底都說了些什麼,不然,這個小紅為什麼就像和我相處了好多日子似的?她讀過每一封我寫給小慧的信,從那些信裡她瞭解了我,我是什麼樣一個人呢?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我是一個被愛情燒昏了頭的男人嗎?我是一個被肉體被欲望燒得失去了理智的男人嗎?我大老遠的跑到這裡為了什麼?為了愛情?我不顧一切地跑到這裡來難道真的是為了愛情嗎?如果不是那我跑到這裡來幹什麼來了?可是她卻把我寫給她的那些浸涵著我熱血的書信隨隨便便拿給別人看!她也是為了愛嗎?小慧,你怎麼能這樣呢?小慧,你怎麼能這樣不珍惜我對你的情感呢?你知道,每當看到你寄來的信我的手都會顫抖,每當我在電話裡遠遠地聽到你的聲音我都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可是你怎麼能這樣不注重我的情感呢?你把我寫給你的信拿給別人看到底是出於什麼樣的目的?你在嘲笑我嗎?可是,那你為什麼還要把我們的合影擺在你的書桌上呢?
  車窗外被灰紅色的燈光淹沒的街道像一些陳舊的畫面一樣從譚漁那有些恍惚的視線裡一一閃過,他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看著小紅,那個時候她正側著身子往車外看,車外的燈光把她的身姿剪成一個側影,那側影看上去和小慧很相似,他突然意識到在他和小慧之間似乎隔著一層什麼,那種無影的難以讓人把握的東西使得小慧的身影總是離他那麼遙遠,小慧那口淡藍色的牙齒似乎永遠都在他的想像之中。
  面的在一處燈光輝煌的建築前停了下來,譚漁付了車錢抬頭看了看那座建築,他認出那就是梅溪賓館。許多時光以前小慧曾經領著他來到過這裡,現在他又跟著另一個女孩來到了這裡,他看了小紅一眼,小紅的身影在紅紅藍藍的燈光裡突然變得亭亭玉立,她線條分明的嘴唇和鼻子讓人從心底生出一種想伸手去撫摩一下的渴望,她朝譚漁笑了一下說,你先等我一下,我找人說句話。譚漁想,她還生我的氣嗎?或許她壓根就沒有生氣。
  譚漁看著她邁著輕盈的步子上了梅溪賓館前面的那幾級臺階,大門邊有個身穿紅色禮服的青年男子朝她作了一個請進的手勢,她好像沒看見似地走進門裡去了,她消失的身影再次使他想起小慧。譚漁站在路邊一個老大的廣告牌的陰影裡,看到小慧和一個年齡與她相仿的女孩從一個門洞裡走出來,小慧對她說,回吧。那個陌生的女孩說,那就不送了。譚漁看到那個女孩朝小慧揚了揚手就回去了,夜色裡,那個女孩的模樣使譚漁想起了那個從校園裡匆匆而過的身穿米黃色風衣留著超短髮的女學生,那個寫著一個陌生地址的白色的紙條像一片秋季的樹葉從譚漁的想像裡飄過。哎,小慧來到了他的身邊,她說,等急了吧?譚漁說,沒有。小慧說,沒借來。譚漁又朝那個門洞裡看了一眼,他說,沒事兒,不就是一個相機嗎。小慧說,那明天到了山上怎麼辦?譚漁說,租。小慧說,不租也行,每個景點都有照相的。譚漁說,那我們明天怎樣去呢?小慧說,你在梅溪賓館等我,那裡一早就有發往雞公山的客車。譚漁說,那就好了。清晨,這座小城的空氣裡總是彌蕩著一些潮濕的水汽,他說,山上也是這樣嗎?小慧說,不會吧,你看太陽出來了。譚漁感覺到了陽光從空中射下來然後穿過晃動的車玻璃照在了他的臉上,那裡的一切總是與眾不同,譚漁在一封信裡這樣對小慧說,那裡的太陽也仿佛是從水裡撈上來似的。那片鐵紅色的樹林呢?小慧拉著他的胳膊說,你看,多好看呀!譚漁順著小慧的目光看到了遠處山坡上那片鐵紅色的樹林了。那真是一片很美的景色,一片像血一樣紅的樹林,那是誰的血液呢?譚漁在信中這樣對小慧說,我真的渴望著再次進入那片樹林,讓我的肌體在山風中燃燒,真的,我渴望!小慧,你把我的書信都拿給別人看了嗎?小紅,我這樣的句子你看到了嗎?你能看得懂嗎?你能領會到我詞語裡所包含的激情嗎?
  有一輛轎車從街道裡拐到賓館門邊的車位上停下來,譚漁他看到那是一輛本田。一個西裝革履大腹便便的男人和一個嬌小的女孩子從車的兩邊下來,譚漁聽到了車門關閉的聲音,他看到那個女孩子緊跑兩步過來挎住了那個男人的胳膊,他們沿著門前的臺階走上去。他們肯定不是夫妻,那個男人看上去比那個女孩自少要大上十五歲,是這樣嗎?小慧,就像我們之間相差的年齡,這個社會為什麼會是這個樣子呢?她肯定是為了金錢,那個男人呢?為了什麼?肉體?那麼我呢?我和小慧都是為了什麼?不不,我們和他們不同。譚漁看著那個女孩挎著那個男人的胳膊走進大門裡去,同時他還看到小紅從門裡走出來,她和他們擦肩而過。小紅沿著臺階邁著碎步朝他走過來,她說,走,我們走。
  譚漁回頭看了一眼賓館的門說,怎麼,我們不去這裡?我記得裡面有吃飯的地方,還有跳舞的地方……
  還沒等譚漁說完小紅就說,不行,那裡面太亂,我想去個清靜的地方。再說,你又是個沒錢的主兒,那樣燈紅酒綠的地方你能去得起?譚漁不再言語,他跟著小紅拐向了另一條街道,沒走多遠他們就進了一家餐館。這真是一個安靜的去處,不大的火車座裡亮的不是電燈,而是一盞搖曳不停的燭光,很有點情人約會的情調。他們在那裡入了座,小姐過來上了兩杯茶水,然後把菜譜遞上來。小紅說,不用菜譜,隨便要兩個菜來,我們今天主要是說話。
  譚漁說,飯也得吃呀,不吃你晚上怎麼去上班?
  小紅說,好好,要是這樣那就上一瓶紅葡萄酒來。
  小姐說,菜呢?
  小紅說,有杏仁嗎?小姐說有。小紅說,有黃瓜變蛋嗎?小姐說,有。小紅說,就上這兩樣,我們喝酒,然後再來個燉團魚。小紅說完看著譚漁說,知道團魚是什麼嗎?譚漁笑了,是我嗎?
  小紅也笑了,她一邊笑一邊用手捶打著譚漁的肩膀說,當然不是你。說完她對小姐說,我這位名字叫譚漁,你不仔細聽還以為我要燉他呢,那可不是,我們要的是這個,小紅說著把自己的右手壓在左手的手背上,幾個豐腴的手指學著老鱉的爪子晃動了幾下。這樣一來連小姐也把不住笑起來。譚漁突然覺得小紅可愛起來,她說話誇張的語氣,她性格的開朗都應該在小慧之上。譚漁看服務小姐走後就看著小紅說,你知道,在我們那兒現在團魚是不常見的。
  小紅說,怎麼,又心疼錢了?
  譚漁有些不好意思,她確實看透了他的心思,在他們那兒,老鱉的價錢確實很高。他說,看你說的,我是說……
  小紅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知道嗎,老鱉湯是這裡的名吃。你來這裡怎麼不讓你吃點名吃呢?再說老鱉湯可是大補,你特別需要。小紅說完又笑了。
  譚漁感覺到自己的臉微微地有些發燒,她那有些挑逗性的話語像他們面前的燭光一樣彌漫了他的眼睛,他有些癡癡地看著坐在他面前的這個活潑的女孩,他想對她說些什麼,可一時又無從開口。
  小紅說,看你那個傻樣,想什麼了?
  譚漁回過神來,他伸手握住了茶杯,他說,沒想什麼!
  小紅說,是不是又想小慧了?
  譚漁收住了笑容,他把自己的目光從她的臉上移開,看著手中的茶杯。
  小紅說,還不好意思?就說說你的那些信吧。
  譚漁說,信有什麼好說的。
  小紅說,為什麼要寫信呢?打電話不一樣嗎?
  譚漁說,感覺不一樣,電話只是聽覺,你把話筒一放,還有什麼?可信就不同,信是視覺,你想什麼時候看就可以什麼時候看,一些話語有時候用口語很難表達,而信就不同,你在書信裡可以使用你最想使用的語言,來表達你的心情。
  小紅說,是這樣,在讀你的信的時候,我真的很嫉妒小慧。有些時候我差不多就愛上你了。小紅說著慢慢地把手伸過來,放在譚漁那只握茶杯的手上,她的手指像幾隻小蟲似地在他的手腕上走動,她一邊看著他一邊說,真的,我真的有些愛上你了……這時小紅包裡的BP機突然響了,她從包裡掏出BP機看了一眼站起來說,我去回個電話。說著她走出座位,朝前面的櫃檯那邊去了。譚漁想,這個小慧。譚漁看到小慧在那個低矮的飯桌前坐下來,他也隨著在她的身邊坐下來,飯店老闆切菜的聲音從裡面傳過來,譚漁把手放在小慧的膝蓋上,透過他們面前的窗子,譚漁看到山澗對面的那座山坡上的顏色已經被飄移不定的山峰所改變。譚漁想,小慧,你還對別人說過我的什麼呢?你這樣做就是愛我嗎?譚漁突然意識到,他從來都不願意面對這個問題,是呀,她愛我嗎?我真是個實足的傻冒,或許她壓根就沒有愛過我,她只不過在利用我,她在利用我的感情,她是出於一種精神的需要,她需要這種虛無的幻想的烏托邦似的愛情嗎?我就像一隻猴子那樣被她耍來耍去嗎?小慧,你就像一個玩猴人那樣用一根繩子牽著我向圍看的人打圓場嗎?
   


  譚漁和小紅走出那家餐館的時候,夜已經很深了。譚漁突然記起了一件事兒,他說,哎呀,這下耽誤你上班了吧?
  小紅笑了,她說,我不一直都在工作嗎?
  譚漁說,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開這種玩笑,你到底是幾點的班?
  小紅說,我馬上就要下班了。小紅停下來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臉說,明白了嗎?陪你吃飯就是我今天的任務,你看,現在我們是回家呢,還是隨便走走?
  這個女孩子。譚漁想了想說,隨便吧。小慧現在回來了嗎?說不定她已經回來了。今天我來尋找小慧,可是現在我卻挎著另一個女孩在大街上遊逛,怎麼會是這樣呢?事情的發展完全越出了他想像的視野,生活的神秘性和不可預測性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她就像每天那些從我的眼前走過的陌生的男女嗎?她會像他們一樣然後再從我的視野裡和記憶裡消失嗎?不不,不會的,現在她已經像小慧一樣走進了我生活裡,由於經歷和獨特性,或許這一生我都很難把她從我的記憶裡抹去,可是她和小慧一樣嗎?他想,不不,不一樣,怎麼會一樣呢?荔枝和草莓的味道一樣嗎?不不不,不一樣,荔枝和草莓的味道怎麼會一樣呢?隔著衣服,譚漁就能感受到小紅胳膊上那富有彈性的肌肉散發出一種挑逗的力量。要是我撫摩她的乳房呢?要是我撫摩她圓圓的屁股呢?他很想停下來擁抱她,可是每當這個念頭在他的腦海裡出現的時候,小慧就會從一邊走過來打消他的這個念頭。小慧,現在我怎麼也想不起來擁抱你的那種感覺了。這時譚漁突然停下來看著小紅說,今天她會回來嗎?
  小紅說,怎麼,想她了?
  譚漁說,不知他的父親現在怎麼樣。
  小紅說,那我們回去不就知道了?小紅說完朝一輛開過來的面的揚了揚手。那輛面的在他們身邊停下來。可是在他們回到小慧家的時候,屋裡仍舊沒有一個人,他們看不出一點有人進過屋來的痕跡,一切和他們離開的時候沒什麼兩樣。
  小紅說,今天她肯定不會回來了。
  譚漁說,說不定她打過電話。
  小紅說,沒有。如果打電話沒人接,她能不會給我們打傳呼?
  譚漁想,是這樣,小慧不但知道我的傳呼號,肯定還知道小紅的傳呼號,他似乎有些生氣地說,這個小慧,怎麼能這樣,你就是再忙,也應該抽空打個傳呼過來嗎。
  小紅說,或許她並不在意你。小紅的話讓譚漁感到心痛。他看著她,小紅說,我的話說的重了?說完她就笑了,她說,好了好了,都累了一天了,洗洗休息吧。小紅說著從小慧的房間裡走出去。那種失落感又一次使譚漁有些精神委靡,他遲疑了一下去上了一趟衛生間,回來後就在小慧的床上躺下來,疲勞突然間像他頭上的燈光一樣出現在他的意識裡。他躺在那裡,閉著眼睛,想著小紅剛才的那句話,或許她說的對,小慧或許壓根就沒有在意我,要不她為什麼連個電話也不打過來呢?這時他聽到房門被推開的聲音,他睜開眼睛,看到小紅穿著那件粉紅色的睡衣出現在門口,小紅說,怎麼,就這樣睡了?
  譚漁躺在那裡,他沒有一點想動一動的意思,他說,累死了。
  小紅走過來伸手拉開了床上的被子,她一邊給他蓋上一邊說,也不蓋上被子,感冒了怎麼辦?她給他蓋被子的時候她的腿壓在了他的腿上,有一絲溫暖注入了他的體內,譚漁伸手位住了她的睡衣。
  小紅停下來,細眯著眼睛看著他,她說,這睡衣好看嗎?
  譚漁說,好看。
  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臉說,你真是個孩子,睡吧。說著她拿開他的手,一邊朝後退著一邊朝他微笑,走到門邊的時候她停了下來,她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說完她就把門輕輕地帶上了。譚漁感到有一股激情像一杯白酒一樣從他的喉嚨裡流下去火辣辣地燒烤著他的腸胃,燒烤著他的肉體。她在衛生間里弄出來的聲音不停地傳過來,那聲音像一把犁子在他的心上輕輕地犁過來犁過去,他看到他的欲望像燃燒的爐膛一樣變得一片通紅。我在想什麼?她知道我在想什麼?她在暗示我嗎?是的,她在暗示我!譚漁猛地從床上坐起來,他想,她在暗示我。他一邊下意識地穿上鞋子,一邊朝衛生間走過去,他知道這個為他所不知的女孩今天一定會把他的爐膛打開,讓那通紅的爐火流淌出來。
  譚漁看到鏡子裡的那個女孩正在那裡刷牙,她從鏡子裡看到了出現在衛生間門口的那個男人,她放下手中的牙具,回身看著他,她說,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譚漁看著她嘴角上那些還沒有來得及擦去的白色的沫子說,什麼問題?
  小紅說,你要誠實,不然我的這個問題也就沒有了任何意義。
  譚漁說,我誠實,你問吧。
  小紅說,無論我問什麼問題你都誠實嗎?
  譚漁說,我一定誠實。
  小紅說,你得先對我發誓,一定要誠實。
  譚漁笑了一下說,好吧,我對你發誓,有上天作證。
  小紅盯著他說,你和小慧做過愛嗎?
  譚漁收住了笑,這個問題使他感到意外,他真的沒有想到小紅會問這樣一個問題,他說,沒有。
  小紅說,你能看著我的眼睛再說一遍嗎?
  譚漁把目光收回來,他看著小紅的眼睛說,沒有。
  小紅說,你不誠實。
  譚漁又用肯定的語氣說了一遍,沒有。
  小紅說,理想之中的愛情,是嗎?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愛情,是嗎?
  譚漁伸手捉住了她的肩膀,他的心在顫抖,他說話的聲音也在顫抖,他說,什麼才是愛情的實質?
  小紅說,肉體。
  譚漁的雙手一下子捉住了她的面頰,他看著她的眼睛,那也是一雙被欲火燃燒的眼睛,他伸出舌頭添了一下她嘴角上的沫子,然後那舌頭就在她的脖子上游走,他聽到了類似一種動物從曠野裡發出的呼叫聲,他的舌頭走過去,就把那種聲音堵住了。他的手伸進了她那粉紅色的睡衣裡,那裡面裹著的原來是她那一絲不掛的肉體,她的乳房,她那豐腴的屁股……她的手在迫不及待地脫下他的褲子。在他的感覺裡,他的褲子像一面斷了繩索的白色的風帆呼嘯而下,她的雙手攬著他的脖子,她的身體一下子就掛在了他的身上,他聽到他們的肉體像一面白色的風帆在河道裡被狂烈的風吹得嘩嘩的作響。從那面鏡子裡,譚漁看到了他那張充滿了獸欲的臉是那樣的醜陋不堪,他甚至有些害怕那張面孔,他就把自己的身子轉過去,他一邊讓她在他身上作著運動一邊朝小慧的房間裡走去。他來到了那張桌子邊,把她放在桌子的邊緣,把她的雙腿架在自己的胳膊裡,他踮起腳尖一下一下地用力,他渴望著把自己整個身子都進入到她的體內去。她像他一樣的瘋狂,她尖聲地叫著,她的雙手支在後面的桌子上,她的手無意間撞倒了一件東西,她側過頭來,她看到了那個平躺在桌子上的鏡框,在他的晃動之中她把那個鏡框拿了起來,橫在了他的面前。在一片熊熊燃燒的大火之中,譚漁看到了他和小慧坐在一片金黃色的草地之上,秋日的陽光充滿了整個山岡,那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山風吹揚著小慧那頭黑色的長髮。
   


  譚漁從睡夢中醒來,一夜的勞累使得他筋疲力盡。他看到小紅正坐在小慧的桌子前化妝。
  小紅說,醒了?說著她伸手把那個鏡框放在了他的胸前。
  譚漁把那個鏡框拿起來,他再次看到他和小慧坐在雞公山金黃色的山岡上。
  小紅站起來看著他說,你現在還想見她嗎?
  譚漁噌地一下子坐起來,他說,她在哪兒?
  小紅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她哪兒也沒去,她就在這座城市裡。
  譚漁感到自己的頭有些蒙,他看著小紅,他不敢相信小紅剛才說的話,那她為什麼……
  為你。小紅說,我和她打了一個賭,這下還是我贏了。我說這個世道沒有不吃肉的貓,也沒有一個好男人,怎麼樣?事實證明了我的論點,哎,小慧她還不服。小紅說著從床上掂起譚漁的衣服,從裡面的兜裡掏出他的錢夾來。
  譚漁看著她從裡面抽出了三張一百元的鈔票來。
  小紅說,看到了嗎?你和我一夜來了三次,本來應該收四百五,看在小慧的面子上,我只收你三百。
  她一邊把錢夾給他放回去一邊說,知道嗎,我是個講究職業道德的三陪小姐。
  她從桌子上拿起一支筆,在一張紙上刷刷地寫下一行數字,她說,這是小慧的電話,你只要想見她,十分鐘之內她就會來到你的身邊。說完她抖了一下她身上那件粉紅色的睡衣朝門邊走去,走到門邊她又停住了,她回過頭來有些嘲笑地看著他說,去吧,去呼喚你的愛情去吧。說完她就帶上了門。譚漁好大一會兒才從這突然的變化裡清醒過來,他感到內疚,望著他手中的那張充滿陽光的照片,他還是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上午十點的時候,譚漁離開了那座名叫信陽的小城,現在,他的心情憂鬱而沉悶。在小慧的家裡,他沒有去打小紅留給他的那個電話,他幾乎是懷著一種恐懼的心理跳出了小慧的家。冬日的陽光從廣漠的原野上漫過,可是在譚漁看來他的眼前卻一片灰暗。在列車的顫動裡,他閉上了自己的眼睛,小慧穿著白色的長裙從山路上朝他走過來,在淅淅瀝瀝的雨水裡,他再次看到了她口中那排淡藍色的牙齒。譚漁說,你的牙齒怎麼會是淡藍色的呢?小慧說,你真的想知道嗎?譚漁說,想知道。小慧說,好嗎,我告訴你,我小的時候吃了太多的四環素。小慧說完就笑了,她的笑聲卻像錐子一樣刺著他的心臟,使他痛苦不堪。譚漁知道,現在的小慧對於他來說,已經像那片他記憶裡的遊蕩在遠處山岡上的山嵐一樣可望而不可企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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