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文集
民間使者
琳的出現和父親的死亡過程幾乎同時來到那年陰雨連綿的三月。
琳是一個性情溫雅身材消瘦的鄉村姑娘,她是作為中國民間藝術代表團的成員
在出訪西歐的前夕路過我所居住的小城市的。在那些陰雨連綿的日子裡,我一直蝸
居在我那間零亂不堪的畫室裡。由於空氣的潮濕,四周牆壁上懸掛的油畫都仿佛浸
泡在雨水裡。
我立在畫架前,久久地望著那幅就要完成的《頭頂印花手巾的藝術家》,拿筆
的手都有些顫抖。那個時候父親就坐在我身後的門邊,他的呼吸聲仿佛屋外走過房
頂和路面的雨水裡的風聲,長久地在我的感覺裡慢慢懸飄,這使我感到壓抑。那位
女性民間藝術家乳白色的臉在潮濕的空氣裡折透出寒冷的色調。父親對有關這位名
叫冷的民間藝術家漫長一生的講述在我的眼前如灰暗的時光一樣飄忽而過。陰濕連
綿的雨季使我更加相信父親所講述的這個來自民間的女性藝術家是他為我虛構的故
事,這個故事是這位一生不得志的民間藝術收藏家後半生裡坐在他那間光線陰暗的
儲藏室裡所幻想出來的產物,但我對故事裡與那位長著一雙桃花眼的女性緊緊相關
的男人的真實性卻深信不疑。我認為那就是故事講述者的化身,我自認為從那故事
裡看到了父親昔日的影子。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或許從一開始我就拒絕接受這個
女性走進我的生活,因為她常常使我想起病故的母親,母親在她後半生裡幾乎沒有
感受過父親溫熱的懷抱。他們在這個家裡幾乎如同陌生人一樣走過來走過去。現在
我立在畫架前,突然意識到或許就是這位臉色蒼白的女人充當了第三者,她像一個
強盜一樣從母親的手中奪走了父親的心,這使我對她產生了一種仇恨。我調一筆紫
色的顏料落在那個頭頂印花手巾的女人的手指上。
那是什麼?
手指。
有那種顏色的手指嗎?
你眼花了,看不清。我換了一杆筆調著白色的顏料說,那才是本質,人的手上
都粘滿了血,卻又要塗上美麗的顏色。
她手裡拿的是什麼?
塤。
混蛋!塤怎麼會是白色的?那是土黃色的。
我轉過身來。父親像一個在雨水裡浸泡了許多日子又剛剛撈上來的木雕,支在
褐色的門上,潮濕的風聲從他的鼻孔裡滑落下來。
你不懂。說完我不再理他,轉身細眯著眼睛望著那位頭頂印花手巾的女人。
怎樣才能使你明白呢?
父親的歎息聲使我的心情煩亂。我的目光移過滿是水漬的窗子去望屋後的街道。
那些行走的穿著或者打著五顏六色雨具的行人和搖擺不定的樹木風一樣在雨水裡飄
來飄去。有刹車的聲音從窗縫裡擠過來,我看到一個身穿紅色衣服的女孩子從車上
跑下來。她穿過一片冬青樹叢來到我的窗前,我看清那是我的表妹琳。平平的玻璃
擠扁了她的鼻子,她大聲地朝我張嘴講著什麼,可我一個字也沒有聽清,只看到她
離開窗子後那只搖擺不定的手。就這時,我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沉悶的聲響。我轉回
身來,父親那尊仿佛被水浸透的木雕似的身子已經臉朝下放倒在地上。
我的思想在漫長而沒有盡頭的時間隧道裡毫無目的地奔走。我不知道那些憂傷
沉悶的細雨從何處而來,也不知道輝煌的太陽糜爛在何方。在那些日子裡,我幾乎
記不起父親死亡的時間了。父親死亡的過程已經被我所忽略,他的生命仿佛只有生
和死,只有開始和終結。他漫長的人生旅途好像一片雲煙從我的面前飄失,找不到
半點他所生存在這個世上的依據。父親是在早晨或者是在黃昏離開人世的這對於我
已無可考證,三月的梅雨使我喪失了對時間的判斷能力。我只是用冷淡的目光注視
著那些我曾經為之而得意過的作品。
《夢中的鄉村》。
《彌蕩著粉紅色的桃園》。
《裸體洗衣的女人》。
《走進你胸膛中的夢遊者》。
《映在鏡子裡的時光》。
等等。
這些超現實主義繪畫作品這些曾經使我激動不已的作品現在在我看來已經喪失
了它們所存在的意義。因為在我所居住的這座小城市裡幾乎沒有人能認識它們的價
值。自從能理解我能讀懂我這些作品而又無時無刻不用嘲笑的目光看著我的父親病
故之後我再也找不到對手。屋外行走的風使我的心情更加煩躁,我在屋子裡不安地
走來走去。那張我還沒有完成的《頭頂印花手巾的藝術家》的油畫不知什麼時候滑
落在地,那些還沒有完全幹透的油畫顏料被我肮髒的鞋底踏得一塌糊塗,灰青色的
水泥地板上到處印滿了雜色的油畫顏料。那位長著一副長臉的民間藝術家被我的腳
切割成了無數的碎片,扔滿了屋子裡的每一個角落。我仿佛聽到了她痛苦不堪的嘶
叫聲,那聲音如空氣一樣佈滿我所生存的每一片空間,就如同父親生前的目光。
我渴望再次看到父親的目光,父親先前的那些令我討厭的目光突然使我懷念。
我知道在牆壁的四周印滿了我的身影,那些孤獨的身影在空間裡相互擠撞,惟獨不
願走近我的身邊。我立在窗前背著光亮一次又一次去看那扇褐色的木門,木門好像
一隻帆船停歇在風雨的岸的邊緣,它幾乎有許多日子沒有走動了。在我的感覺裡有
一位老人一直坐在那裡望著我淒傷的面容,但他如風一樣的呼吸聲已經走到室外去
了。那呼吸聲在院子裡的某個地方朝我招手。我走到門前,環視著被雨季所籠罩的
院落,我看到父親那間儲藏室的門不知道什麼時候被風所打開,我意識到呼吸聲就
來自那間光線暗淡的屋子。
我立在院子裡,腳下青灰色的磚塊已被雨水沖洗得無比潔淨,雨水仍舊如霧一
樣在我的四周彌蕩。在雨水和世界輕微的撞擊聲中我渴望再次看到父親的背景,父
親那盤坐在蒲團上面壁而思的身影。我知道那已經永遠不會成為事實,但我渴望。
我分明看到了父親如風一樣的呼吸聲在那間屋子裡朝我招手,他引誘著我的腳步走
向那間在我看來是神秘莫測的儲藏室。
由於我的出現,儲藏室裡的光線更加黯淡。我合上黑色的雨傘,久久地立在門
邊。在我的眼睛適應了屋子裡的光線之後我沒有看到父親那瘦弱的身影。但在我的
感覺裡,父親沉鬱的面容幾乎印滿了這間屋子裡的每一件物體。父親在冷冷地看著
我,在我的感覺裡,父親的靈魂充斥著這間屋子裡的每一寸空間。我想,我再也看
不到父親實實在在存在的肉體了,父親留給我的只是這些陳舊的家具:一件上了鎖
的黑色的如同棺材一樣立著的大櫃,一張被蟲蛀遍了的竹制帶櫃的桌子。這只桌子
來自遙遠的南方,來自南方的竹桌只對我說明父親曾經有過一段南方的生活,這只
是一個朦朧的概念,這段故事已經喪失了具體的細節。面對這只竹桌,我曾經想像
過父親在南方生活的種種經歷。但後來當我沿著父親曾經走過的路途進行了一次漫
長的流浪之後,我發現事實的境況和我想像的情景有著天壤之別,那裡並不出產竹
子,也沒有這種竹桌,這使我感到迷惑。但這只竹桌給了我許多美好的想像這已成
為事實,也是我最初準備重走一遭父親當年走過的路的契機,這已經很深刻地體現
了這張竹桌所存在的意義,其他的一切都顯得沒有必要。這張來自南方的竹制長桌
上現在佈滿了歲月的污穢,幾件放在桌面上的粗瓷器皿仿佛剛剛出土的古物。父親
生前最大的嗜好就是用這些粗瓷器皿進餐或者飲酒。在四周的牆壁上掛滿了各種形
狀的來自民間的藝術品:各種各樣的風箏、塗著大紅大綠的面具、已經被歲月改變
了顏色的布老虎,還有那些沒有一點生氣的用牛皮或驢皮製成的用來演皮影戲的單
薄如片的人體……在我以往流失的歲月裡,每當我走進這間儲藏室的時候,我的整
個神經都被這些古怪的東西緊緊地箍著。那個時候父親坐在他那張滿是油膩的蒲團
上吹著泥塤,那陰沉恐怖的曲調從那只葫蘆形狀的用泥做成的樂器裡走出來攝去了
我的靈魂,幾乎每次我都是落荒而逃。父親的行為慢慢地在我的心裡堵起一道牆壁
來,這或許是我在美院裡度過的漫長的四年時光裡為何喜歡上油畫的重要原因之一,
父親的行為和他教導兒子的目的背道而馳,他想要他的兒子接受和喜愛這些民間藝
術,並且在他兒子的手裡光明正大。可是由於父親保持著這些東西的神秘性,我在
許多時候都對這些東西懷著一種恐懼心理,因而導致了我的一種拒絕情緒。
現在我立在父親的儲藏室裡,周圍的一切仿佛突然變得沒有力量。我想,現在
我有權來處置這一切了,現在我有權來釋放被父親所隱藏起來的神秘了。
我放下手裡的雨傘,來到那件黑色的櫃前,由於觸摸的緣故大櫃上的黑漆已經
被磨損,即使是在這陰暗的光線裡它也散出一種幽幽的光澤。我站在大櫃前猶豫著,
最後我還是伸出手,在櫃門的嘰叫聲中我聞到了一種夾雜著土腥味的污濁氣息,在
很短的時間內那氣息就演化成一種被神秘所浸泡的事實了,我被櫃子裡的九個層面
上所展示出來的泥玩具所吸引,這就是父親一遍又一遍給我講過的他所鍾愛的泥玩
具嗎?我仔細用心地去審視每一個層面裡的泥玩具:
第一個層面:(也是大櫃裡最底的一層)長有各種冬眠動物面相的泥猴(如蛇、
蟾蜍等等)。
第二個層面:各種因痛苦和苦難改變了五官或扭曲了身子的猴面人。
第三個層面:長有各種水族動物面相的泥猴(如鱉、龜等等)。
第四個層面:長有各種人類飼養的動物面相的泥猴(如牛、羊、兔等等)。
第五個層面:一組猴面猴體的生殖系列泥猴(包括擁抱、交媾、生育等等)。
第六個層面:各種食肉類兇殘動物面相的泥猴(如虎、獅、豹等等)。
第七個層面:各種飛翔的鳥類面相的泥猴(如雁、鷹等等)。
第八個層面:各種想像中的多角怪獸、四不像等等。
第九個層面:想像中的神聖動物面相的泥猴(如龍、鳳、九頭鳥等等)。
面對這些泥玩具我的身子突然發起抖來,這些周身全部染成黑底又被紅、黃、
白、綠所塗染的各種圖案的怪模怪樣的泥玩具向我發出幽幽的光澤,我的身子不由
得顫抖起來,它們的存在再次使我感到恐懼。我顫抖的手慢慢伸向那些迷惑了父親
或者說毀了父親一生的泥玩具,我的手感到了泥玩具在這個潮濕的雨夜裡所散發出
來的冰涼的氣息。一隻泥猴從我的手裡滑落下來,我聽到泥猴滑過空間的驚叫聲,
接著是一聲沒有任何特色的撞擊聲,那是土塊從空中飛翔了一圈之後又回到母親身
邊的歡喜聲,那是一種遊子重歸故里的哭泣聲。那些泥猴在這歡喜聲中在這哭泣聲
中一隻又一隻地從我的手中墜落下去,我對父親的靈魂說,這別怪我,父親。我必
須清除你的痕跡,我才能生存。當最後一隻泥猴滑落在地的時候,我的胸腹仿佛被
掏空了一般,一種失落感深重地籠罩了我。我無力地在父親的蒲團上坐下來,面對
那堆被粉碎的泥玩具,久久地坐著。那個時候我沒有注意到黑夜的降臨,沒有注意
屋外的雨聲和近處街道上的人跡,我在我思想的寂靜之中突然聽到一種樂聲,我不
知道那樂聲從何處響起,是在牆壁四周的某個縫隙裡或者在我面前的這堆殘泥裡?
但那是吹奏泥塤的樂聲這一點我深信不疑。
泥塤!父親吹奏過的泥塤一定還在這間屋子裡!我站起來,摸索到竹桌前,找
到火柴點上一支已被燃去了一半的白色蠟燭。蠟燭昏黃的光亮立刻充滿了整個屋子。
但是當時我沒有注意到這一種現象,或者說我已經知道這樣一個事實:父親的這間
儲藏室裡沒有安裝電燈,只是對這樣一種現象沒有進行思考,在電已成為當今這個
世界上最主要的能源之一的時候,父親為什麼拒絕在他這間儲藏室裡安上電燈呢?
在我的記憶裡,父親的黑夜都是在這種恍惚的燭光之中度過的,對這個事實我曾經
作了種種的猜測,我在十幾種的猜測中選擇了一種:父親在懷念某一個遙遠的燃遍
蠟燭的夜晚。事實也是這樣,後來我在父親的日記裡找到了有力的佐證。
現在我第一次提到這本日記,這本日記很重要,它告訴了我父親在四十六年前
的一段驚險的流浪生活和他在這之後的幾十年中最主要的生活經歷。這本日記的最
後篇章是在十年前結束的,從現在來說也就是一九八三年,這本日記使我徹底地改
變了我對父親的看法,從而使我獲得了沿著父親當年所走過的路途重走一遭的勇氣。
但是當我手持蠟燭沿著屋裡的牆壁尋找泥塤的時候我還不知道有這樣一本日記,這
本日記是我在尋找中國古代最古老的樂器的過程中的意外收穫。我站在牆壁前,那
些掛在牆壁上的東西仿佛突然得到了靈性,它們在燭光中舞動起來,這使我不敢和
它們對視,也不敢留在他們面前。最後我又不得不回到那張竹桌前,竹桌下面的櫃
門是鎖住的,我抓住那只鏽跡斑斑的鎖一用力那兩扇竹門就脫離了桌體。在飛揚的
灰塵裡,我看到了桌櫃裡有一隻不大的木箱。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只木箱,也從來沒
有聽父親講起過這只木箱。
面對這只木箱我思索了一會兒,最後我還是決定釋放這裡面的秘密。在那個潮
濕的雨夜裡,我決心把這間屋子裡的每一件東西成為我以前所不知的秘密的注腳。
實際那天我很輕易地就把那只箱子從竹櫃裡移了出來,並且打開它。首先展現
在我面前的是各種各樣的核雕。這些上面雕著樓臺亭閣飛禽走獸又被桐油油漆過的
核雕並沒有引起我太大的興趣。在我幼年的時候在瓜果的旺季我都要著籃子到街
上拾那些從人們嘴裡吐出來的各種果實的核心,初夏的時候我去拾櫻桃核,麥後的
時候我去拾桃核和杏核。我把那些肮髒的核心在水裡一遍又一遍地洗,洗去殘餘的
果肉洗去泥土,然後放在一隻破席上晾乾。在炎熱的夏季裡,父親就像一個修鞋匠
那樣腿上放一塊破布戴上老花鏡坐在陰涼裡開始他的雕刻,他把這些果實的核變成
一個又一個簡單的藝術品。現在這些雕蟲小技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並沒有引起我太
大的興趣。我把這些核雕一把一把地倒弄出來,堆滿了我的腳下,我只要一動,它
們就發出乾燥的叫聲。當我把那些核雕移出一半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個約有四開紙
那麼大的一個硬夾,在那個破硬夾裡我第一次看到那麼多讓我數不清的已經退去了
本有的紅色的各種各樣的剪紙,這些敘說著各種各樣的民間故事的剪紙同樣沒能引
起我太大的興趣。最後我找到了那只被包了好幾層防潮紙的泥塤。
使我感到意外的是這只泥塤完全不同於我腳下的這片泥玩具,它的身上沒有著
一點色,發白的泥身被父親無數次的撫摸而形成一種光亮來。它的形狀也使我吃驚,
它的形狀完全不同於我所見過的任何樂器。我不知道在你的生活經驗中見沒見過一
種名叫葫蘆的蔬菜,這只泥塤就如同一隻葫蘆,我在這裡說的是它的形狀,也指的
只是一種葫蘆,就我所知葫蘆有好幾個品種,你看看下面這個泥塤的形狀就一定會
知道我現在說的是哪一種:
我重新在父親生前坐過的蒲團上坐下來,蒲團上潮濕的氣息由於手中的泥塤而
被我忽略。我試著把泥塤放到嘴邊,泥塤就發出一種深沉而單調的樂聲。我知道這
歸於我對音樂知識方面的缺乏,但這種單調的樂聲已經把我征服。我坐在潮濕的空
氣裡一遍又一遍地吹奏著單調的樂聲,那樂聲仿佛從遼闊的大地上吹過荒草野甸的
風聲,使我如同一片黃葉從地上旋到空中又飄落下來,顯得那樣孤獨無依無靠。在
我吹累的時候,我又去翻弄那只箱子。當我把那只箱子翻個底朝天的時候,我發現
了一個油紙包,我把一層又一層的油紙去掉,展現在我面前的是一本散發著黴氣的
日記本。當我想看一看那上面的文字的時候,那支蠟燭已經燃盡,它無聲地熄滅了。
由於我的精力集中在那本日記上,我沒有看到那燭火在黑暗裡的最後掙扎。
琳是在雨季結束的時候從國外回到這所小城的。但是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她
出國的消息是在許多日子之後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我坐在鄉間的一家茶館的茶桌上
知道的,消息的來源是一張殘缺不全浸滿豬油的當地小報,小報很詳細地報道了我
的表妹這次出國的情況。由於我當時的精力全部用在父親的喪事上,因而這件事被
我所忽略。許多日子以來我都沉浸在悶鬱的氣氛裡,灰暗的充滿潮濕氣息的光線穿
過滿是水漬的窗子彌漫了我的屋子。在這死一般寂靜的屋子裡我反反復複地閱讀著
一本許多年前的日記,日記本的質地已經變得非常脆弱,一不小心就會被損壞,紙
張上那些發黃的一道又一道淺淺的水漬顯示著歲月的道路。
在那些陰沉的日子裡,當我拿起這本陳舊的字體潦草的日記本閱讀的時候,我
就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半個世紀以來許多彌蕩著粉紅色桃花的春日的氣息如眼前
糜爛的雨季一樣滲透了我的肌膚,我就仿佛行走在散發著死亡氣息的土黃色的麥田
裡。麥田一望無際,在我想像的五月裡如黃昏之際的空曠的沙漠,我在沙漠上走得
十分疲勞。我懶懶地倒在床上,閉上眼睛,把日記本拉開蓋在臉上,那本日記的顏
色和蓋在死人臉上的黃裱紙沒什麼兩樣。那些日子裡,我就這樣在日記所散發出的
久遠歲月的腳步聲裡慢慢地入睡。有些時候,日記本會在我翻身時脫落在地,和那
些雜亂的印在地板上的油畫顏料為伍,它會用冰冷的眼睛望著我說出一段又一段弄
不清意思又毫不連貫的夢囈。
有一次我從夢中醒來,我發現琳坐在我的那只木椅上,她的面前擺滿了從那個
破硬皮夾裡拿出來的剪紙,而她的精力全部都集中在她手上的日記本上,她完全被
日記的內容所吸引。起初我以為我仍在睡夢中,我用力擰了一把自己的臉,我就痛
得叫起來。琳聽到我的叫聲之後放下手裡的日記說,你醒了?
我揉了一下惺忪的眼睛說,真是你。
琳笑著指了一下她的背後,她的背後放著兩個很漂亮的大旅行袋。才回來。她
對我說完之後就把椅子移到窗前,揚揚她手中的日記本說,我再看會兒,你忙。
那個時候黃昏已經降臨,我下床穿上衣服,幫她拉亮電燈。她抬頭朝我笑一下,
又把頭探下去。我站在她的身後,她的長髮在燈光下放出一種迷人的光澤,即使在
充滿潮濕的氣息裡我仍然能嗅到從她的頭髮裡散發出來的埃迪香波的氣味。這種氣
味使我有些激動。她又一次從日記裡走出來對我說,你忙你的,別管我。
總得吃飯吧?
我不是太餓。
不是太餓還是俄,你想吃點啥?
隨便。
琳說完又回到日記裡,不再理我。我知道這位表妹,她的性格就像她手中的剪
紙用的剪刀一樣直率而利索。我不再說什麼,打著我那把黑傘提著菜籃走出屋子到
嘈雜的街上去。
我弄了幾個下酒的小菜和一瓶白酒回來時,琳還埋在日記裡。我收去堆在小桌
上的油畫顏料和畫具,從床頭櫃裡翻出來一張報紙鋪在上面,搗搗弄弄擺置了一小
桌酒菜。
來吧,別看了,把椅子移過來,吃飯。
琳抬起頭,我從她的眼睛裡看到了一種異樣的神情,她一邊移動椅子一邊朝我
揚了揚手中的日記本說,你看了嗎?
看了。
這本日記是誰的?
我父親的。
是嗎?不可思議。琳在小桌前坐下來,用一隻手支著下頦望著我說,你知道這
裡面寫的是誰嗎?
誰?
琳的目光開始有些癡呆,她說,真是不可思議。
你說,寫的誰?
琳沒有回答我,她端起一杯酒朝我舉了舉一飲而盡,而後她望著我說,俺媽的
小名就叫冷。
你媽?我已經深深地感覺到父親的日記中的那個女人就是我的油畫《頭頂印花
手巾的藝術家》的原型,但日記中的冷就是琳的母親這讓我感到吃驚。在我長大成
人的歲月裡,琳的母親我的姨對於我來說一直是個傳說中的人物。我的冷姨從來沒
有到過我所居住的這座小城市裡。在我五歲的時候,我跟著父親在一個冬季到過冷
姨所居住的鄉村,但在我住在鄉間的兩天時間裡冷姨一直沒有露面。我的那位馱背
的姨夫告訴我們,她被潁河對岸的一個很遠的鄉村裡的一家姓顧的人家請走了,她
到那兒去是為人家剪結婚用的各種圖案。那個遙遠的鄉村之行留給我的是一幅冰涼
的圖景。現在那幅圖又突然回到了我的記憶裡,我望著琳說,你說日記裡的那個女
的是俺姨?
琳沒有回答我,她又滿了一杯酒喝下去,直直地望著我。我被她的情緒所感染,
也連著喝了兩杯,之後,我們都沉默不語。我們都被日記中所記載的人物的身份所
震懾。最後還是我舉起杯來對她說,來吧,咱們還喝。
琳說,中,咱們喝。
我們一邊悶悶地喝酒,一邊回憶著那本日記裡所記載的許多年前的往事,我們
的頭腦完全被酒和歷史弄得恍惚不清。我已經記不清我和表妹琳是怎樣度過那個冗
長的夜,我也不知道我是怎樣躺到床上去的。當第二天我被窗外鳥的鳴叫喚醒時,
琳已經不在了。有一束有些發黴的陽光照在我的臉上。突然出現的陽光使得我很大
一會兒才睜開眼睛,屋裡已經沒有了琳。
起初我以為琳只是比我早起了一會兒到街上去了,但當我發現她的旅行袋也不
在的時候,我才明白她已經離去。那些滿地的剪紙也不見了,連同那個破舊的硬紙
夾,她把剪紙也全都帶走了。我知道那些剪紙對她很有用,我知道她作為冷的女兒
一定會喜歡上那些剪紙的。但是那本日記呢?那本日記她也帶走了嗎?我審視著屋
子裡的每一個角落,我企圖找到那本日記的目的隨著我的目光逐漸化為泡影。我在
椅子上坐下來,面對窗前雨後的陽光,回憶著那本日記裡的故事。那些一去不返的
故事卻如同一隻巨大的手慢慢地撫摸著我的臉,撫摸著我的皮膚,撫摸著我的心。
日記裡有關民間藝人的描寫開始使我激動不已,有些時候我就把自己化進那故事裡
去,成為故事的主人。潁河兩岸春日或秋日瑰麗的風光使我陶醉,這使我對清秀的
潁河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嚮往之情。那裡住著在我父親的日記裡出現過無數次的冷姨
和我的表妹。琳帶著那本厚厚的剪紙和那本小小的卻沉重無比的日記就行走在我感
覺裡的她故鄉的土地上,那塊盛產著小麥大豆花生玉米和各種各樣的植物的土地上
也同樣盛產愛情故事和民間藝術家。在這年三月雨季結束的時候,我立在窗前,目
光穿過那些高深的皮膚灰白的法國梧桐的枝條去遙想那些充滿了灰色村舍的黃土地,
在那回蕩著船工號子和少婦擣衣的棒槌聲的河道裡到處充滿了燦爛的陽光。
雨後的鄉村和田野呈現出無限的清秀和潔淨,一條又一條潮濕的田間小路在我
的眼前一晃而過,那些行走的農人和在田間溜達的狗無聲地在我的眼前滑過去,一
棵又一棵孤獨的樹在我的感覺裡行走,這使我突然想起了許多年前的往事。許多年
前我和父親第一次從城市來到鄉村時,留在我記憶深處裡的只是那輛行走在土路上
的馬車和馬蹄敲擊路面節奏分明的聲音,漫長的時光被馬蹄所蕩起的塵土而省略,
現在有的只是我單身一人又回到鄉村的事實。
鄉村的事實隨著那輛紅白相間的客車的離去變得十分明朗,溫柔的陽光照亮了
我眼前一片陌生而熟悉的村舍,淡抹了綠色的林叢和灰色的房舍之間開著一兩處粉
紅色的桃花,這使我想到了父親當年見到的桃花。我面前的桃花在和平處境裡的桃
花和那些在硝煙彌漫裡開放著的桃花有著很大的不同。
當年父親手提一隻朱紅色的畫箱在慘淡的陽光下行走,他很少在那些低矮的草
舍前見到人跡。他穿過一個又一個覆蓋了許多塵土的彈坑,在一道殘缺的黃色土牆
上面看到了幾株像血一樣紅的桃花。他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的桃花,他以前見到的
桃花都是粉紅色的。他走過去,他看到那棵桃樹的另一半被炸彈劈去了,那幾株血
一樣紅的桃花就開在殘留著的另一半桃枝上,這使他感到驚奇,同時也引起了他極
大的興趣。他選擇了一個理想的角度坐下來,打開他的畫箱,移出他的畫具。他准
備把這株不同尋常的桃樹畫下來。父親在遙遠的過去一直在陽光裡坐了很久,他在
專心致志作畫的同時也被那幾株桃花所散發出來的芬芳所陶醉,他沒有注意到從遠
方的土路上走過來的三個人,當他聽到有個男人很誇張的咳嗽聲時,他發現那幾個
人已經接近了他,在他身後五尺遠的地方立住了。父親站起來,掂了掂他被潮濕的
泥土所浸濕的褲子,父親聽到了有一個女孩哧哧的笑聲。由於父親在陽光下長久地
使用眼睛,他的視線裡只是三個模糊的人影,他聽到其中一個女孩子說,他在畫桃
花。
是的,一個男人說,他在畫桃花。
可他不如你剪的。另一個男人說,你剪一個給他看看。
父親再聽不見他們說話,只聽幾聲剪子吃透什麼東西的聲音,隨後兩個男人就
歡叫起來,其中一個男人說,看看,讓這小子看看。說著,就有一個男人過來把一
張紙捂在了父親的臉上。父親把那張紙拿下來,他的視力逐漸恢復了正常,在他正
常的視力下他看到了一張滿是對稱桃花的剪紙,剪紙在三月的微風下慢慢飄動,如
同一塊紅色的手帕。他抬頭看,那三個人已經上路,他看到那個姑娘回過頭來朝他
微笑,父親一下子驚呆了,那才是剛剛綻開的粉濃濃的桃花,父親不由得叫了一聲,
哎——
姑娘站住了,那個紮著兩個黑黑的粗辮子穿著藍色土布褂子的村姑朝我父親說,
有事嗎?
別理他!他們其中的一個男人說。父親看到那是兩個穿著黃軍裝的軍人。那個
軍人又說,我們有軍務在身,誤了事我們團長饒不了你。說完,他對著父親拍了拍
腰上的手槍。
我看把他也一起拉上算了,說不定寫個對聯什麼的,還用得著,看他那個樣子
還像個識字的人。說著他就走過來,對父親說,快點吧,算你有福氣,今天我們團
長娶二姨太,你也過去風光風光。
現在我行走在鄉村的土路上,就仿佛看到了父親和那個村姑和那兩個士兵遠遠
地走在我的前面,我看到他們翻過一條大堤不見了,我急急地追趕他們,在我登上
一條高高的河堤之後,我看到的只是一條深深的河流。
這就是父親筆下出現過無數次的潁河嗎?為什麼沒有遠航的白帆和高大的貨船?
為什麼沒有赤腳的縴夫和行船的號子?為什麼沒有窈窕淑女和擣衣的棒槌聲?為什
麼沒有開遍堤岸的桃花和在水中逍遙的水鳥?沒有,這一切都沒有,有的只是光禿
禿的被水泥包裹了的岸,清清的河水被上游排放出來的廢水所污染。我立在河岸旁,
嘈雜的人群從河底湧上來,那是一群剛剛從對岸過來的人,我聽到機帆船無力地在
河道裡乾咳。父親當年所讚歎的就是這條河嗎?這使我感到迷茫。我隨著行人走下
河岸,一個滿臉皺紋沒有一點表情的老漢坐在一張破舊的桌子前向行人叫道,買票
買票。
我說,這就是潁河嗎?
是呀,過河買票。
我說,買。你知道有個叫琳的姑娘嗎?
誰?你說誰?你認識誰都得買票,現在柴油一公斤漲到啥價你知道不知道?
我說,我當然買,我是想問問你認識不認識那個會剪紙的姑娘?
剪紙?
對,就是用剪子剪出花朵的那個女孩子。
我當然知道,這一帶有誰不知道她和她媽,她媽的小名我就知道,叫冷。當年
我結婚就是請她媽去給我剪的窗花,現在她媽老了,人家請的都是這閨女。老者的
臉上現出一種生動的表情來,他說,你有好事呀,是不是結婚?來請她給你剪窗花?
我說不是,她是我表妹。
表妹?你不要騙我,表妹也得買船票,你知道現在柴油漲到多少錢一公斤?
我無話可說,我掏錢買票。我並沒有準備不買票。我很想對那老頭說,可是他
又對著別的過渡人喊道,買票買票,不再理我。我提著畫箱背著行李走下河道,渡
船上站滿了人,我剛沿著蹺板擠上船去,那個穿著水洗布夾克的青年男子就開了船,
渾身落滿了塵土的機器在他的身前發出歡叫聲,烏黑的煙幾乎遮蓋住了他衣服的顏
色。
父親當年就是從這裡上的岸嗎?父親當年走過的可是鋪滿了暗紅色石頭的碼頭
呀。暗紅色的石頭鋪遍了傾斜下來的路面,在碼頭上到處佈滿了破碎的瓦片。父親
說,哪來這麼多的瓦片?
你不知道?這裡十多天以前剛剛打過仗,瓦片都是從岸上被炸飛來的。那個穿
藍色土布褂子的姑娘對父親說,你是從外鄉來的?
是的。
就你一個人?
就我一個人。
來走親戚?
不,不是。我是來找一個名叫面人梁的人。
面人梁?
是的,一個會捏面人的人,我在一個城市裡見到過他,我一下子買了他二十個
面人。說著父親放下畫箱打開從裡面取出一個面人來遞給姑娘說,這就是他捏的。
我問他名字,他說就叫他面人梁吧。
是的,有這樣一個人,可我沒見過他。那個姑娘隨後又說,但我爹見過他。
你們倆快點。那兩軍人在岸上等不及了,其中那個滿臉鬍子的軍人喝道,你小
子還走不走?誤了事要你腦袋。
而現在我腳下的碼頭全是水泥抹成的,紅色的石塊已經不見了蹤影。我沿著碼
頭來到鎮子上,父親所描述過的昔日的村莊已經面目全非,我穿過長長的街道向人
們尋問琳的蹤跡,人們都以歡喜的眼光看著我,說,要結婚了?找她給你剪窗花?
起初我給他們解釋,為了省事,到後來我乾脆說是。我按照人們的指點慢慢地接近
琳的住所。
在一幢新起的兩層樓前,我見到了一個身穿黑衣的老太太坐在牆壁下曬太陽。
西斜的陽光在這個時候似乎沒有了一點力量,但老太太仍舊坐在那裡一動不動,手
中的竹制拐杖靜靜地躺在她的腿上。這幅平和的圖景真是一幅很不錯的油畫素材,
我行走的腳立住了。
你找誰?
我沒有想到老人的聽覺那麼好,她說話時抬起頭看著我。我看到從她的眼睛裡
放出來的只是一種混濁的光。我說,我找琳。
琳?她不在家。老人的語氣很肯定。
她去哪了?
被人請走了,有人結婚,請她剪窗花去了。
那她住在哪兒?
你不用去了,她真的不在家,被人請走剪窗花去了,你是不是要結婚,來請她
去給你剪窗花?
我說不是。這次我改變了以前的說法。我說我是從很遠的城市裡來的。
城市裡?
我說是的,我坐了一天的車。你知道她到哪裡去了嗎?
今天這鎮子裡有五家結婚的,你去看看吧,說不定你會找到她。
那她今天回不回來?
說不準,但她每天出去我都知道,你有啥事可以先對我說,我會轉告給她的,
有很多事兒或有人結婚請她都是我告訴她的。
我說好吧。在那個雨後初晴的鄉鎮裡,我如同潮濕的水汽一樣在清新的空氣裡
自由地遊蕩,我在尋找琳。我幾乎走遍了鎮子裡這天所有結婚的人家,在這些人家
的門窗上和牆壁上,在所有的新婚嫁妝上和所有陳舊的家具上都貼著鮮紅的剪紙,
各種各樣的美麗的圖案把新婚的人家打扮得喜氣洋洋。見到那些剪紙我就仿佛見到
了琳本人,那個時候我會脫口而出,這是琳剪的?
是琳剪的。主人很熱情地招待我,把我讓到油膩膩的待客用的方桌前,敬煙敬
茶。因此,我走得有些疲勞的身子得以安歇。我坐在三月的時光裡享受著由琳的剪
紙所帶給我的快樂。幾十年來,這裡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這和我父親當時看到的情
景已經面目全非。那個乾燥的拂揚著塵土的三月裡的一個下午,父親所看到是一片
戰後的狼藉,在狹窄的石板街道上到處堆放著還沒有來得及清除的雜物。父親和那
個姑娘跟著那兩個軍人穿過紛亂的街道,他看到在許多房屋前都有鬆散的士兵,他
們衣帽不整面目灰暗,有些和前面的兩個軍人打著招呼眼睛卻盯著他們身後的姑娘
和父親。最後他們來到了一處灰磚灰瓦的四合院,在三間正房裡父親和那姑娘見到
了團長。團長是一個長得五大三粗滿臉粗肉的漢子,他望著姑娘說,你會剪窗花?
會。
我第一次結婚可不是你來剪的窗花。
那是我媽。
你媽?你媽小名叫暖,你叫啥?
我叫冷。
冷?跟你媽的小名正好相反。好了,你去剪窗花吧,剪得越多越好。我先派人
到桃園去找你媽,你媽不在,又四處去找,卻在那麼遠的地方找到你。你知道不貼
窗花我這個婚結得就不痛快,去吧。
團長瞄我父親一眼說,你會幹點啥?
他是畫畫的。跟父親一塊進來的鬍子軍官說。我拉他來心想或許能幫著寫個對
聯什麼的,沒想到一回來對聯已經都貼上了。
那你就去幫她剪窗花吧。團長朝父親揮了揮手說。
那個遙遠的春日的下午父親和冷姨一塊跟著那個滿臉鬍子的軍人走進了現在已
不存在的四合院的西廂房靠左側的一間耳房裡,那個時候有很多軍官從大門裡湧進
來,他們都是來參加團長的婚禮的,在那些戰事頻繁的日子裡,團長的婚事同那些
硝煙彌漫的氣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即使在一個團隊裡,這些小軍官們也很少有坐
在一塊喝酒的機會。在接近黑夜的這段時光裡,那些軍人幾乎把父親和冷姨忘記了。
父親和冷姨在劃拳行令的喊叫聲裡在充斥著酒氣的空氣裡不停地用紅紙剪著窗花,
一張又一張紅紙在冷姨的手裡變成各種圖案,父親一幅又一幅地把剪紙展開放在桌
子上,父親被那些美麗的圖案所激動,他幾乎忘記了自己的處境,他的面前晃動著
冷姨的面孔,他幾乎聽不到外面的任何動靜,只有剪子吃透紅紙的聲音在他的耳邊
迴響。
天黑時分,有一個士兵給他們送來了紅色的蠟燭。蠟燭被點燃之後照亮了灰暗
的耳房,在耳房的地上在冷姨和父親的腳下到處鋪落了紅紙的殘片,晃動的燭光映
照著滿地的紅紙,在那間小小的耳房裡到處充滿了微弱的紅光。
半夜時分,冷姨終於剪完了所有的紅紙。在這段時間裡,父親在冷姨的示範下
學會了幾樣簡單的圖案的折疊方法,有些時候他們面對面離得很近,父親能很敏感
地感覺到冷姨身上所散發出來的女人所特有的氣息,當冷姨的手無意之中碰著他時,
他的身上就會湧過一陣熱浪。冷姨剪完最後一張紅紙,雙手垂下來,剛才還精力充
沛的冷姨突然間有些疲勞。
父親說,多會就叫你歇會兒,可你總是不肯。
一剪起來就不想停。冷姨說著站起來走到桌前,她的鞋子把紅紙的殘片打得嘩
嘩作響,她把雙手壓在厚厚的窗花上說,總算剪完了,這麼多窗花幾乎可以貼滿村
裡所有的門窗。冷姨說完抬起頭來,她的臉上露出了微微的笑容,她仿佛看到了從
她手裡剪出來的窗花已經像過年一樣貼滿了村子裡的每一戶人家。
就這個時候門外響起了腳步聲。由於他們一直專心地剪紙,沒有注意到外邊行
酒令的聲音已經消失,清靜的深夜裡響起的腳步聲使他們想起了時間。
冷姨說,不早了。
冷姨的話音剛落那間耳房的門就被打開了,在充滿紅光的門口,父親和冷姨看
到了幾個酒氣熏天的軍官和士兵,其中為首的就是那個滿臉鬍子的軍官。
完了嗎?鬍子軍官噴著酒氣說。
剪好了。
正好,你剪好了,我們新房也鬧過了。現在團座正和二姨太躺在床上辦事呢…
…
父親說,你喝醉了!
放屁!誰喝醉了!
你喝醉了。跟在他後面的幾個士兵也一齊叫道,就你喝醉了!
鬍子睜大血紅的眼睛說,誰喝醉了誰是王八!不信你去看看,這會兒團長要不
是在二姨太的身上我就是兒子,你信不信?
他上去一把抓住了父親的衣領說,不信咱去看看!
父親說,放開我,你喝醉了!
放開你,鬍子軍官一下把父親推出好遠,父親的身子撞翻了桌子,紅色的窗花
撒滿了一地。
看你看你,冷姨上前攔住了鬍子軍官,說,那是剪好的窗花,都弄爛了。
爛了你再剪,你不是會剪嗎?
我不剪!
不剪?你口氣不小。你當家?你的手也不當家,叫你剪多少你就得剪多少!
我就是不剪!
咦,你嘴還怪硬了,咱試試吧!看你剪不剪!找個繩子,把他捆起來。鬍子指
著父親對身後的士兵說。那些士兵上來就把父親按倒在地上,有個士兵從外邊找來
繩子把父親捆住了。鬍子朝父親的肚子上就是兩腳,一聲慘叫從躺在地上的父親嘴
裡飛出來,撞在冷姨的心上。鬍子軍官對冷姨說,剪不剪,你不剪我今個打死他!
父親的身子像一隻蝦米曲彎在一起,他的目光穿過鬍子軍官的大腿看到了冷姨
那哆嗦不止的身子,冷姨說,你別打他,我剪。
你剪了吧?!看你硬還是我硬!
沒有紙,咋剪?
沒有紙?哼!那就用你的衣裳,用你的花衣裳剪。鬍子說完又哈哈地笑了兩聲,
對身後的士兵說,去,扒掉她的衣裳。今個跟著我也讓你們開開葷!媽的,光興團
長趴在女人身上!我他媽的也興!鬍子軍官對身邊的士兵說,上,扒光她的衣裳!
父親掙扎著起來,卻被鬍子軍官的腳踏住了。父親看到有兩個士兵把冷姨按倒
在地上,在一片紅光之中在冷姨的哭罵聲中冷姨的衣服被一件一件地扒下來,那些
美麗的剪紙被士兵那貼滿泥土的皮鞋無情地揉搓著,那些出自冷姨之手的剪紙和我
的冷姨一樣在許多年前的一個春日的深夜裡發出淒慘的叫聲,父親在絕望之中拼命
地叫駡,畜生,你們這些畜生!
鬍子軍官朝著父親臉上就是兩腳,他說,叫你罵!我叫你罵!
父親感到一陣劇烈的疼痛,他的臉如同被放進油鍋裡煎炸一般,他感覺到有血
從他的鼻孔裡從他的嘴裡流出來,他看到那團紅光如水一樣浸透了他的頭部,父親
繼續罵道:畜生,你們這些畜生!
鬍子軍官一邊解著褲帶一邊說,我叫你罵!說完他掏出傢伙對準父親的臉,父
親在朦朧之中感到有一股充滿酒氣的尿注在了他的臉上,父親罵道,你這個畜……
父親還沒有罵完,那尿水就順著臉頰流進了他的嘴裡。
鬍子軍官罵罵咧咧地朝我父親臉上尿完一泡,爾後走近被扒得光光的冷姨身邊,
他對按住冷姨的士兵說,我先來,然後你們一個個來,都有份!
父親在冷姨的嚎叫聲中拼命地掙扎綁在身上的繩子,許多紅紙的殘片被他捆住
的腳踢得左右飛揚,那兩支快要燃盡的蠟燭在父親揚起的微弱的風中劇烈地顫抖著,
充滿紅色渾光的屋子仿佛都在那風中顫抖,父親把頭揚起來,而後朝地上撞去,一
下又一下,父親在冷姨那撕裂人心的嚎叫聲中一下又一下地往鋪滿紅紙的地上摔打
著自己的頭。就這個時候從外邊傳來了猛烈的槍聲和爆炸聲。鬍子軍官和士兵被突
然出現的槍聲和爆炸聲嚇愣了,他們放開冷姨從地上竄起來。父親掙扎著坐起來,
他看到冷姨艱難地支起身子,而後不顧一切地往牆上撞去。父親聽到冷姨的頭在撞
到牆上之後所發出的沉悶的聲響。父親看到冷姨那充滿紅光的身子慢慢地倒下,就
一邊叫著冷姨的名字一邊朝冷姨移過去。
那片濃重的紅光對於我來說最初來源於父親的日記,但對父親來說那紅光是永
恒的。幾十年來他的思想和感覺都沉浸在那片紅光之中,自從父親感覺到那團濃重
的紅光之後他再也沒有從那高深如海水一樣的紅光裡走出來。父親在鬍子軍官和士
兵離去之後,掙斷了身上的繩索。他抱起冷姨。從冷姨頭上流出的血幾乎打濕了她
紛亂的頭髮,父親急切地叫著,冷、冷……父親在那間鋪滿了紅色剪紙的小耳房裡
懷抱冷姨,聆聽著鎮子裡的槍聲和腳步聲。有些子彈穿透了他們身後的牆壁,手榴
彈的爆炸聲就在院子裡響起,耳房的牆壁在劇烈的抖動之後落下多年的塵土,那些
灰塵沸沸揚揚落在父親和冷姨的身上,可是父親一動不動。他就那樣懷抱冷姨依牆
而坐,望著最後一支蠟燭在手榴彈的爆炸聲中燃盡。在那個黑夜裡,父親懷抱冷姨
聽著那些槍聲和爆炸聲如那個季節的風一樣在他的聽覺裡時遠時近,最後慢慢地消
失了。
許多年前父親懷抱著滿臉鮮血昏迷不醒的冷姨走在黑暗裡,他穿過佈滿子彈坑
和屍體的狹窄而紛亂的街道,艱難地往前行走,父親在黑夜裡行走的腳步聲在剛剛
寂靜下來的街道上四處回蕩。
許多年後,我在熙攘的人群中停下來,我企圖在那些紛雜的腳步聲裡捕捉到那
個孤獨的聲音,我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我還是那樣做了。在黃昏來臨的時候,
我已經離開了所有貼滿了紅色窗花的喜慶人家,行走在異鄉的土地上。那個晚上,
在那些喜慶的人家我沒有找到琳,但我準備穿過剛剛亮起昏黃路燈的街道到琳的住
所去。琳的住所在我的詢問下不斷地與我縮短距離。
在一處燈光下我看到了一位白髮蒼蒼的捏面人的老人,那個時候他正在為一群
圍觀者捏面人,他沒有注意到我的到來。這位捏面人的老人的出現突然使我又一次
想起了父親,當年父親就是為了尋找一位捏面人的民間藝人在戰火紛飛的鄉間不停
地行走的。可是在父親後來的日記裡卻很少出現那位捏面藝人的行蹤,按我的推猜
父親當年可能根本就沒有找到他要尋找的那位藝人。在時光流失了幾十年之後,一
位捏面人的老人意外地出現在我的面前,這真有些使我激動,我身不由己地加入到
了那群圍觀者之中。那些圍觀者是一群孩子,他們有的手裡已經拿到了造型生動而
奇特的面人,有的正在耐心地等待著。
那位白髮老人穩穩地坐在那裡,他一邊敘敘叨叨地和孩子們說著話一邊從一個
不大的面板上不停地捏起一根根彩色的細長圓形麵條,那些彩條在他的手中飛快地
走動,在很短的時間裡就有一個面人捏了出來,他一邊遞到一齊伸出來的小手之中
的一隻裡面一邊說,別慌別慌,都有都有……
那些饑渴如等待母親臨巢的雛鳥的小手又都收了回去。當老人的手中捏出一個
面人的時候,那群小手又伸了出來,他們一齊叫道,我的我的。
老人說,別慌別慌,都有都有……
我立在一旁,深深地被老人的技藝所吸引,我放下畫箱,在他的身邊坐下來,
像個孩子一樣興致勃勃地看著他那雙粗糙的手把那些彩色的面捏成一個又一個面人。
由於老人的出現,使我暫時忘記了尋找琳的目的。當那群圍觀者得到滿足離去之後,
老人對我說,你也要面人?
是的,我也想要幾個。
聽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我從外地來。
你見過這種面人嗎?
沒有。但我父親見過。
你父親?
是的。當年我父親為了尋找一個名叫面人梁的藝人到這一帶來過。
找到了嗎?
沒有。那個時候這一帶正在打仗。
我已經記不起來了。
你就是面人梁?
他們都這樣叫我,這一帶的大人小孩都這樣叫我,在農閒的時候我常常在這一
帶遊走。這裡家家戶戶的桌子上或者箔籬子上都插有我的面人,一年又一年,他們
都整整齊齊地放著。這是一種吉祥。所以每天我都要不停地捏,才能滿足他們的要
求。
能不能給我捏幾個呢?
現在不行。老人邊說邊收拾他的東西,今天的面已經用完了。那樣吧,你跟我
一塊到旅店裡去,等我和了面再來滿足你的要求。
我幾乎沒有思索就答應了老人。我提著畫箱跟著老人穿過昏黃的路燈來到一家
兩層樓的客店裡。那個春日的深夜裡,在潁河鎮一家兩層樓裡的某一個房間裡我和
老人進行了一次長談。從他的談話裡,那些被人淡忘的歷史和往事如同破舊的衣服
被他拉出來,而後又被他扔掉。老人一邊和著彩色的面塊一邊和我嘮叨著,我在他
的嘮叨聲中感到了疲勞。老人放下手中的麵團提議道,咱們喝一點吧?
我說好吧。我走出屋子來到樓下,店主正要關門。
出去嗎?店主說。
是的,我想弄點小菜。
喝酒?和那老頭?
是的。
恐怕街上沒啥東西了,天已經很晚了,你要不嫌寒磣我這裡還有兩包花生米和
幾個茶雞蛋。
也行也行。我看著店主在灰暗的光線裡給我搗弄出來兩包花生米和幾個茶雞蛋,
還有一瓶看不出什麼牌子的燒酒。
這酒可以,店主說,我們這一帶都喝這種酒。你別慌著掏錢,明天一起算,一
起算。店主按住了我的手,我說好吧,明天一起算。在我回到客房裡的時候,我看
到在我的畫箱上整齊地擺放著五個造型奇特的面人,老人指了指那些面人說,那是
送給你的。
我沒有想到老人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給我捏好了五個面人,這使我驚歎不已。
我在老人的對面坐下來,老人的白髮在日光燈下放著銀色的光亮。他打開瓶蓋,把
酒斟到兩隻茶杯裡。他端起一隻朝我舉了舉說,年輕人,來,乾杯,老人喝完一口
放下酒杯捏了一個花生仁放在嘴裡,我看到他嘴裡還有一口很好用的牙齒。我說,
你老的身體真行。
人沒有多大的筋骨,說死就死了,今天脫了鞋說不定明天就穿不上了。
看你這身體,還有好壽延。
沒想活這麼大,偏偏又不讓你死!幾十年來,我天天都覺得死就在我的腳下,
就在我的前面,我一直想追上它,可它就是不停下來,一晃就是幾十年,一晃他們
已經死了幾十年了。
誰。誰死了幾十年了?
我的師傅和師母。
你的師傅和師母?
是呀,那年陰雨連綿的雨季裡,師母死在那片桃園裡,在她的周圍到處都是爛
掉的鮮桃,到處都是。師傅死在夏季的一個月夜裡,那個時候師傅就坐在月光裡,
吹著他的泥壩,那聲音聽了真能使人落淚呀。
泥塤?
是呀,泥塤。多年以來那泥塤所發出的聲音都在我的耳邊迴響。
我見過那泥塤。
你見過?……
那個時候我感覺到我已經喜歡上了那位白髮蒼蒼的老人了。在那個深夜裡,我
和老人就民間藝術作了一次廣泛的交談。在我們的交談之中,那瓶酒變得越來越少,
我漸漸地感到有些頭腦發漲,有些支持不住了。可是老人在不停地敘說,到後來我
一句也聽不清了,老人的話語如日光燈的光亮一樣充滿了房間裡的每一片空間,可
對我來說那些話語卻如風一樣從我的面前流失,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我在老人的
話語之中慢慢地睡著了。等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發亮。那個時候老人已經不在了。
老人留給我的只是擺在畫箱上的五個造型奇特的面人,那五個面人分別是一個嬰兒,
一個少年,一個青年,一個中年和一個老年人的造型。
我推開窗子,鄉村清新的空氣和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說話聲一起湧進來,和室內
污濁的空氣混雜在一起,我靜靜地立在窗前,從樓上俯視著長長的街道,我企圖從
這裡看到那位老人的身影,但我失望了。我提著畫箱和包裹來到樓下向正在忙活著
的店主詢問老人的去向。
你說面人梁不是?店主停下手中的活,和我一起來到街上,他朝左邊指了一下
說,他往西去了。
我向他微笑了一下,這時候我想起了琳。我發現老人行走的方向和琳的住所正
好相反,這個情況的出現使得我猶豫不決。
沒事的。店主朝我解釋道,你准能找到他,只要你說面人梁,我們這一帶沒有
人不認識他的。
我說,我只是隨便問問。我要去找琳。
琳?
就是那個會剪紙的姑娘。
店主笑了,說,你有喜事了?要結婚,想請她幫你剪窗花?
我也笑了,我沒有否認他的這種說法,這裡的人幾乎都是這樣同我談論這個話
題。
那你就順著這條街一直走,出了鎮子看見一片桃樹林就到了,她和她媽就住在
那片桃樹林裡。
住在桃樹林裡?
是的,從我記事起她就住在那裡。我第一次去桃樹林是一個春日的下午,就眼
下這個季節,桃園裡開滿了桃花,在開滿桃花的園子裡我們看到了琳的老爹,他剛
剛被人們從土裡扒出來,他被土砸死了。
是不是那個駝背老人?
就是他。他要到挖得很深的地下去取一種膠泥。
取膠泥?
是的,用膠泥做泥泥狗,正在他彎著腰挖膠泥的時候,上面的土突然塌了,他
被悶死在裡面。店主看著我的面孔說,多少年來桃園好像沒有啥變化,春天夏天和
秋天她都在那裡不停地捏泥泥狗,我們這一帶進城趕廟會去賣泥泥狗的人家都是從
她那兒學會的,在春天或夏天的傍晚,在那裡你隨時都可以聽到捶打膠泥的聲音。
她不是光會剪窗花嗎?
你到底是外地人。店主說,自從她老爹去世以後她就從老爹的手上接過了這個
手藝。這一帶上了年紀的人誰不知道那個死去的泥人楊?泥人楊和剛才那個面人梁
的老爹老面人梁,還有琳的奶奶桃人劉在這一帶誰不知道?桃人面人泥人在我們這
一帶可是三絕。
桃人?
是的,用桃核刻成的。你沒有注意到在我們這裡許多小孩子的手腕上都帶有那
種用來避邪的桃人嗎?
可是在那本日記裡父親從來沒有提及過這一點。我告別了那個熱情的店主行走
在通往琳的住所的時候我一直思考著這個問題。由於精力過於集中街道上的許多房
屋和行人都被我忽略。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著日記裡所描述的有關那些民間藝人的
片斷,設想著我那冷姨的形象,我有些開始懷疑我那幅《頭頂印花手巾的藝術家》
是否還有重作的價值,有些時候由於材料的缺乏我不得不靠想像來補充父親日記中
一些缺少的細節,用以來疏通我的思路。由於陽光的出現,那本日記裡所描述的故
事在我的面前逐漸清晰起來,那天我在不知不覺之中走出了鎮子,逐漸接近那個具
有神秘色彩的我的冷姨和我的表妹琳所居住的桃園。
那個神秘的桃園最初來源於父親那些斷斷續續的敘述, 來源於在我創作那幅
《彌蕩著粉紅色的桃園》時的種種幻想,桃園在我的想像裡永遠是一片濃重的粉紅
色。由於那個桃園的出現,我長久以來的幻想終於化成了事實。現在我立在初春的
陽光裡,我聞到了桃花的芬芳如同夏日的熱浪撲面而來,接著我看到了一帶粉紅色
的桃花,那鮮豔的桃花如陽光一樣佈滿了我的視野。
多年以前那個深夜裡,父親懷抱著冷姨穿過鎮子裡佈滿了彈坑和死屍的街道同
我一樣慢慢地接近一片桃林,但那個時候父親沒有看到粉紅色的桃花。那些粉紅色
的開遍枝頭的桃花被黑暗所籠罩。父親只感到他的身子不斷地擦過一些枝條,有一
些濕漉漉的東西擦過他腫脹的臉,這些枝條和濕漉漉的東西的出現使父親感到了勞
累,他把仍然處在神志不清之中的冷姨放在地上,一直坐在黑暗裡等待著光明的到
來。父親坐在一片陌生的樹林裡,聽著有流水的聲音從不遠處傳過來,聽著風在他
身邊的樹林裡鑽過去。他用手輕輕地攬著冷姨的身子,慢慢地睡著了。
那個清新的充滿粉紅色的早晨父親被鳥的叫聲所驚醒。父親在清冷的空氣裡感
到了臉的疼痛。他的眼睛腫得幾乎合成了一條縫,通過那條縫隙父親看到了他的處
境,起初他以為自己在一個夢境裡,可是現實的不斷重複使他恢復了清醒的理智。
他站起身來,他穿過一棵桃樹看到了一個茅草庵。父親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草庵裡
沒有人,只有一些簡單的炊具和一張床,在那些東西上落滿了塵土,因為戰事的頻
繁,這裡的主人捨棄了家園。父親走進草庵,用衣袖拂去床上的塵土,而後回到外
邊把冷姨抱入庵內。父親小心地把冷姨放在床上,拿起一個瓦盆走出庵子。那個清
冷充滿桃花芬芳的早晨父親手裡提著紅色的瓦盆穿過桃園,來到了潁河邊,河道裡
到處飄浮著淡淡的霧氣,一切植物和野草都泛出了淡淡的綠意。父親深深地吸了一
口,他的鞋子踢打著滿是露珠的草芽,最後來到了河邊,他先洗了一把臉,而後端
了一盆清水回到了桃園。父親用那盆清水擦洗著冷姨臉上的血跡,擦著冷姨身上的
血跡。父親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冷姨的肌體,他感到冷姨的肌體很熱,熱的燙
手。她在發燒,父親想。父親從自己的褂子上撕下一條布,浸濕搭上冷姨的額頭。
父親在桃園裡尋些枯枝,用主人遺棄的火鏈子打火燒水,而後一口一口地送到冷姨
的嘴裡。父親的嘴一接觸冷姨的嘴就感到她的體溫傳到了他的身上。在冷姨昏迷不
醒的幾天裡,父親一直守著冷姨,父親從外邊的桃枝上採摘了無數的花瓣,堆放在
冷姨的身邊,堆放在冷姨的臉前。冷姨的身子終日被新鮮的桃花所覆蓋。
冷姨清醒過來的時候,陽光剛剛穿過桃樹的枝條射到草庵子裡,照到冷姨的臉
上。冷姨慢慢地睜開眼睛,她看到陽光如條狀地出現在她的眼前,灰白的煙霧在陽
光裡拂動。接著她看到了坐在她身邊的父親。
冷。父親輕輕地叫道,你可醒了。說著父親的手指滑過冷姨乾裂的嘴唇,有淚
水溢出父親的眼眶落在冷姨的臉上。父親說,三天了,你一直這樣。父親說話的聲
音有些顫抖。冷姨怔怔地看著父親,說,我在哪?冷姨的聲音低弱而嘶啞。
在桃樹林裡。
冷姨掙扎著坐起來,父親忙扶著她說,躺下躺下,你不能動。
我要出去看看。
父親說,好吧。父親輕輕地抱起冷姨,說,你不能動,只有這樣了。那個陽光
燦爛的上午父親懷抱著冷姨走出草庵,來到了鮮花盛開的桃樹之間,他的腳步滑過
一寸寸肥沃的土地,身子穿過一片片清新的空間,桃樹在他們的視線裡一棵棵地閃
過,最後他們來到了河邊,清靜的河道使他們的眼前突然開闊。冷姨說,你放我下
來。冷姨虛弱的身子在春風裡抖動,她攏了一下散在額頭上的長髮說,這是我姥爺
的桃園。
你姥爺的桃園?
是的,我姥爺的桃園。
父親為冷姨的話而感到意外,他轉回身來重新看了一遍桃園,說,這真沒有想
到。
咱們回去吧。冷姨說,由於這種情況的出現,冷姨的精神得到了安慰,接下來,
她的身體也很快恢復了正常。在那些春風浩蕩的日子裡,冷姨和父親終日廝守在一
起,由於人跡稀少,在夜晚,他們幾乎都是赤身裸體躺在那張床上相擁而睡,戰事
和硝煙仿佛已經遠離他們,他們仿佛生活在遠古時代的伊甸園裡。白天,他們用外
公的工具翻耕樹木之間的空地,那個時候桃花已經凋謝,枝頭上轉眼間已經出現了
綠葉。夜間,他們就躺在外公的床上安息,有些時候他們一直睡到陽光照進草庵。
一個同樣晴朗的早晨,冷姨和父親被一聲又一聲沉悶的接連不斷的斫樹聲所驚
醒,他們惺忪著眼睛相對而望,聽著那斫樹的聲音清晰地傳過來。
誰在析樹?父親說。他們飛快地穿上衣服,來到草庵的外邊,他們看到有一個
中年婦女坐在草庵的旁邊,在她的身後放著一個包裹和一對條筐。那婦女聽到腳步
聲慢慢地轉過頭來,冷姨脫口叫道,媽——
冷姨的母親從地上站起來,平靜地說,睡醒了?
媽,冷姨說,你啥時候回來的?
後半夜。
誰在斫樹?
你爹。
俺爹?俺爹在斫樹?冷姨沒有聽到母親再對她說話。她見母親看了我的父親一
眼就把條筐和包裹一件一件地移到庵子裡去。父親站在許多年前的陽光裡有些不知
所措,突然出現的冷姨的母親和父親使他愣愣地立在那裡。冷姨拉了他一把說,走。
父親跟著冷姨穿過幾棵桃樹,看到了正在不遠的樹林裡彎腰斫樹的冷姨的父親。冷
姨的父親手裡持著一把刀背鐵紅的砍刀,一下又一下把刀刃吃進樹身,他面前的桃
樹已經傷痕累累。
冷姨朝他喊道,爹——
拿刀的中年人用力從樹身上取下砍刀,轉過身來。父親看到了一位皮膚黝黑的
中年人,他立在那裡,仿佛一座年代久遠的鐵塔;他紛亂肮髒的頭髮下是一雙充滿
紅絲而疲勞的眼睛;他的舌頭走出來安慰了一下乾裂的嘴唇,什麼也不說。他拿起
砍刀又走向另一棵桃樹,在樹身前蹲下來,細心而認真地用刀砍著灰褐色的樹身。
爹要捏泥人了。冷姨對父親說。
捏泥人砍樹幹什麼?
出桃膠。
出桃膠?
是呀,到了夏季,這些傷口上長滿了透明的桃膠,這些桃膠可以做成黑色的染
料,來染黑那些泥泥狗。
在父親最初認識泥人楊的那個日子裡,黑臉漢子在寂靜裡砍遍了所有的桃樹,
砍刀吃進桃樹的聲音從早晨一直響到傍晚。吃過晚飯他在新鋪的地鋪上倒頭就睡,
粗壯的鼾聲如雷一樣在冷姨和父親的聽覺裡響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那個黑臉漢子就
扛著鐵鍁在桃樹林的邊緣挖坑取膠泥,到了下午,在桃樹林裡就響起了木棍捶打膠
泥的聲音。那些黃色的膠泥在黑臉漢子的木棒下慢慢地變得軟和,而後做成各種不
同形狀的泥人和泥泥狗。
在黑臉漢子不停地捶打膠泥的日子裡,冷姨感到了她的身體發生了變化。最初
她感到噁心,隨著老想吃點瓜果,吃點酸東西。在接近五月的一個上午,冷姨就用
木棍敲打還沒成熟的桃子,她的母親在後面攔住了她。
那能吃嗎?
冷姨不好意思地望母親一眼,說,我想吃,看著就好吃。
那你吃吧。冷姨的母親看著冷姨拾起青桃在井邊的木桶裡一遍又一遍地清洗。
冷姨把洗淨的青桃放到嘴裡咬一口,那桃又苦又澀,冷姨一口一口地吐出來。母親
朝她笑了。母親抬頭看看太陽,又望望掛滿果子的桃樹林說,桃子用不了多久就會
熟的,你不要急。
在往後的日子裡,冷姨的母親就在泥人楊捶打膠泥的聲音裡悄悄地縫做嬰兒的
衣服,無邊無際的黑夜向她展開的時候,她就在油燈下細心地縫做,有些時候她會
不知不覺地來到我父親和冷姨安歇的草庵子前默默地站立,聽著從草庵子裡傳出來
的呼吸聲。那個時候在那片廣闊的土地上到處充斥著麥子成熟之後的焦躁氣息。在
天氣晴朗的日子裡,父親和冷姨幫著泥人楊把他捏好的各種各樣的泥玩具亮在陽光
下,傍晚的時候他們又把那些泥玩具收回庵子裡,那些被曬乾的嘩嘩作響的泥玩具
都被放在一個穴子裡,靜靜地立在庵子的角落裡。桃子成熟的季節來臨了,黑臉漢
子不得不停下他手中的木棍,和家人收摘桃子。白天他和我的父親把就要成熟的桃
子用獨輪車運到城裡的醬菜廠去。缺油的車軸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尖聲地叫著,黑
臉漢子和我的父親在陽光下揮汗如雨。父親艱難而吃力地跟在黑臉漢子後面,看著
黑臉寬背上的汗水在陽光下如同烏金一樣閃亮,他心裡就有一種壓抑的感覺。在漫
長的路途中黑臉漢子從來不同父親說話。在傍晚來臨的時候,父親沉重如鉛的腳步
只有和歡跳的獨輪車交流。
那天晚上父親和泥人楊接近桃園的時候,他們看到桃園的上空到處都彌蕩著灰
塵,從那裡傳來桃枝被折斷的聲音,他們匆匆地趕回桃園的時候,在樹林裡到處都
是面色灰黃的軍人。這支番號不清的軍隊衣服破爛,軍紀渙散,他們之中好多人的
身上都打著肮髒的繃帶,凝聚的血跡在上面塗出各種圖案。這支戰後潰敗又仿佛經
過了長途跋涉饑腸轆轆的軍隊在很短的時間裡就掃蕩了剛剛成熟的桃園。在桃園的
土地上到處都是綠色的桃葉和灰白的枝條,到處都是黃色的桃核和被扔掉被踩得稀
爛的桃子。我的父親和黑臉漢子推著疲勞的獨輪車匆匆穿過那些面目不清的軍人和
桃園,回到了草庵子前。他們看到冷姨和她母親如篩糠般躲在庵子裡。黑臉漢子什
麼也沒說,他在庵子前面坐下來,從地上拾起一根樹枝一下一下地狠狠地折著。多
年前那個黃昏降臨的夏日的傍晚,桃園的主人默無聲息地坐在久遠的時光裡看著自
己的家園被毀壞。當那支軍隊在黑夜裡離去的時候,桃園已經呈現出如同剛剛被特
大的冰雹襲擊過的殘酷景象。
在那些日子裡,冷姨和我的父親很少聽到黑臉漢子講話,冷姨的母親也默默無
語。他們跟著黑臉漢子不停地整理殘破的桃園。他們把滿地的桃核用籃子到河裡
去用河水淘淨上面的桃肉,而後堆放在草庵前的空地上,高高的一堆如同黃色的墳
墓。之後,冷姨的母親在草庵子前坐下來,開始不停地用那些桃核雕刻各種傳說中
的神話人物或歷史人物,她手中的刻刀走過桃核的表面,或走進桃核的內部,發出
哧哧的叫聲,這種藝術的語言在沉長的黑夜裡慢慢地融進了冷姨和我父親的血液。
在那支軍紀渙散的隊伍離開桃園的第六天傍晚,從南邊的河道裡走來了六個更
加疲憊的散兵,他們穿過桃樹林來到了草庵子前,他們向冷姨和父親詢問他們部隊
的去向。
已經走過五六天了。父親說。
他們是啥時候離開這裡的?
天黑的時候。他們把俺的桃子全都吃完了。
桃子?為首的高個子望望周圍的桃樹說,這些龜孫!也不給他爺留兩棵。說完
就有吐沫滑過他的喉頭。其餘的幾個大兵也跟著叫駡起來。高個子對正在刻桃核的
冷姨的母親說,你們總得放一點,這麼大的桃園,我就不信你們放的沒有。
沒有,一個也沒有,全被他們糟蹋完了。冷姨的母親停下手中的刻刀朝那堆桃
核指了指說。
我不信,這麼大個桃園。
黑臉漢子生氣了,說,不信你去翻。
高個子說,這可是你說的。他朝身後的士兵說,那就去翻。兩個士兵就竄進草
庵裡,搗弄了一陣又兩手空空地出來了,其中一個說,排長,真的沒有。
高個子用舌頭舔了一下乾裂的嘴唇說,日他奶奶,這麼大個桃園,我就不信沒
有留下一個桃!都找,都去樹上找。士兵們都鬆鬆散散地散到桃園裡去尋找桃子。
高個子對黑臉漢子拍了拍腰上的槍說,也得給你這幾個兄弟弄點吃的呀,走了半天
的路了,日他奶奶,累死了也餓死了。
冷姨的父親不情願地對冷姨的母親說,還有多少面?烙幾個饃吧。
冷姨的母親停下手中的刻刀,起身和冷姨一塊去給那幾個大兵烙饃。面已經剩
餘的不多,在他們烙饃的時候,那些出去尋找桃子的士兵都陸陸續續地回來了,他
們個個雙手空空。由於天空開始暗淡的緣故,他們分辨不出殘留在桃葉之中的桃子。
高個子憤憤不平地說,日他奶奶,這麼大個桃園,總得有。說完他又對在他身
邊不遠處坐著的黑臉漢子和我父親說,你們總得放的有。
冷姨的父親說,你這人咋這個樣?有了能不叫你吃?
高個子嘟嘟囔囔地說,日他奶奶,這麼大個桃園,卻吃不到嘴裡一個桃子。黑
夜慢慢地在他們四周降臨,桃園漸漸地處於一種混沌的狀態。冷姨和她的母親一個
烙饃一個燒鏊子,黃白的火焰從鏊子的四周竄出來,映紅了冷姨的臉。她們一邊烙
著那幾個大兵一邊吃著,這邊剛剛烙完,烙饃就一個也沒有了。高個子說,咋不烙
了?
冷姨的母親說,沒有面了。
日他奶奶,桃沒吃上一個,肚子也不叫填飽,我日他奶奶。
冷姨的母親拿擀杖的手停在半空中,說,你這人咋這樣,叫你吃了叫你喝了你
還……
她還沒有說完,就聽見一聲槍響,那槍聲來得很突然,她沒有弄明白是誰開的
槍,就一頭倒在地上,鮮血從她的胸上湧出來,淌到鏊子下的火堆裡去,發出哧哧
的聲響。
一九四七年的槍聲穿越了四十六年的時空響在我現在的感覺裡,我立在開滿粉
紅色的桃園裡,在不遠處,我看到了一個牧羊的小孩子,我走過去向他尋問琳的住
所。那個牧羊的孩子把手指放在嘴裡打了一個響亮的哨子,而後對我說,你跟著我
來。我手提畫箱跟在他的身後如同那些跟他行走的聽話的羊。在接近琳的住所的時
候我突然想起父親當年的畫箱。父親那只朱紅色的畫箱在他的日記裡下落不明,按
照我的猜想父親的那只油畫箱一準忘在了那間充滿紅光的耳房裡。父親當年走進這
片桃園裡的時候手裡沒有油畫箱,在他的懷抱裡只躺著一個名叫冷的姑娘,我現在
的情景和他有著很大的不同。我手提畫箱跟著那個牧童在開遍桃花的陽光下來到了
琳和她母親的住所。這裡已經沒有了當年的草庵,有的只是三間有些陳舊的草房,
在草房的門口,我看到了昨天我在鎮子裡見到的那位黑衣老太太。
牧羊的孩子對我說,到了,這就是她媽。
突然出現的情景使我驚愕不已。我手中的畫箱脫落在地,發出一聲悶響。原來
我昨天見到的黑衣老太就是我的冷姨。
已經蒼老的冷姨停下她手中的刻刀,平靜地對我說,過來吧。
我幾乎是顫抖著走近冷姨的身邊。我在一隻木凳上坐下來。我坐在她的膝前,
把手輕輕地搭在她的腿上。老人用枯老如樹皮一樣的手撫摸著我的臉,她顫抖的聲
音如一只剛會飛翔的小鳥從她嘴裡滑出來,你爹的事我知道了,琳一回來就給我說
了。琳不說,我也有感應,那個陰雨的日子裡,我躺在床上就聽見外邊有沙沙的腳
步聲,我拄著拐杖來到門口,久久地望著桃園,沒有一個人,可是那腳步仍舊不停
地在我的耳邊響起來,那腳步聲我是多麼熟悉呀,我就對他說,要來你就過來吧。
說完,那腳步聲就沒有了,我知道是他來了,是你爹看我來了……
我看到有淚水從冷姨那渾濁的眼睛裡流下來,滴落在她黑色的褂子上。
琳呢?
她到南方去了。
到南方去了?
是的,她等了你一夜,今天天不亮就和代表團到南方去了。
由於那位捏面人的老人的出現,我錯過了在桃園會見琳的機會。我說,她給你
說起過剪紙和日記的事嗎?
沒有,她什麼也沒說。冷姨把手伸出來又一次撫摸我的臉,她說,你和你爹的
聲音一點也不一樣,要不,昨天我咋會聽不出來你的聲音?
你昨天為什麼會在鎮子裡?
那是你琳妹的新家,她將來就要住到那裡去。她總是那樣忙,我已經有好多日
子沒有聽到她剪紙的聲音了。
老人說著又拿起放在她腿上的桃核和刻刀,一邊和我說著話一邊刻著桃核,她
幾乎連看也不看,那刻刀就在她手上走動。我沒有想到她這麼大年紀手勁還這麼好。
你一直這樣刻嗎?
是的,多年以來我都是這樣刻。可一點也沒有存下來,幾乎每天都有人來我這
裡索要桃人,每天都有,你去桃園裡看看那些光滑的小路,都是他們踏出來的。
我父親還保存著許多這樣的桃人。
冷姨停下手中的刻刀望著我,而後注視著門外的桃園,她說,好多年了……她
像在對我說話,又好像在喃喃自語,那些渾濁如水的流失的歲月在這個很好的天氣
裡又一次回到了她的眼前,她仿佛聽到了許多年前母親的刻刀走過桃核的聲音,她
仿佛聽到了許多年前父親的棒槌捶打膠泥的聲音,她喃喃地說,真快呀,一晃就是
好多年了……
我父親還保存著許多泥玩具。
我知道。冷姨說,他不會扔掉那些泥東西的。
可是我把它們都砸爛了?
都砸爛了?冷姨說話的聲音有些顫抖。
我不敢看冷姨的眼睛,儘管冷姨的目光渾濁不清,我輕聲地說,是的。
還有那只泥塤?
不,那只泥塤我帶來了。我起身打開畫箱,從裡面取出那只泥塤放在冷姨的手
上,冷姨雙手把那只泥塤捧在胸前,淚水再次溢出她蒼老的眼眶,她說,這是你姥
爺留下來的唯一的泥塤了。
所以我很後悔,我不該毀掉那些泥玩具。
冷姨默默地站起來,她有些彎曲的身於朝屋裡走去。我忙站起來攙扶著她,我
跟著她在里間的一間朱紅色的大櫃前停下來。她說,你把櫃子打開。
我站在這只大櫃前,我猛地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陰雨連綿的季節,仿佛又回到了
父親那間陰暗潮濕的儲藏室裡。這只和我父親那只一模一樣的朱紅色的大櫃使我感
到一種壓抑。我按照冷姨的話打開了那只大櫃,一股濃重的土腥氣撲鼻而來,等我
的眼睛適應了櫃裡的光線之後,我看到了櫃子裡擺放著和我毀去的一模一樣的九層
泥玩具。
在三月飄蕩著桃花芬芳的氣息裡我又一次見到了我毀掉的泥玩具,我立在那裡,
俯視著那一層又一層的泥玩具,其初我還被這些泥玩具所表現的內容所迷惑,我不
得不把它們一層又一層地移到地上來,排成九個層面,我一個層面又一個層面的去
審讀它們,後來我突然發現這些全部被染成黑底,又被紅、黃、白、綠所塗染成各
種圖案的怪模怪樣的泥玩具其實是向我展示了一個遠古民族或部落社會的圖騰,在
它們之中隱含著一個族類漫長的延續過程。這個發現幾乎使我忘記了時間的存在。
現在我突然明白我的父親為什麼會一天又一天地待在那間光線不足的屋子裡,父親
用泥塤吹奏出來的幽深的曲調又在我耳邊響起。我抬起頭來,看到冷姨已經回到她
的座位上去,她停下手中的刻刀說,好好地看看吧,這都是你姥爺留下來的,你爹
最喜歡這些東西。
我重新在那些泥玩具的面前坐下來,黑臉漢子用木棍捶打膠泥的聲音再次在我
的感覺裡響起來,那個人稱泥人楊的黑臉漢子就是我的姥爺。這個我從來沒有見到
過的姥爺,是幾天前在那個雨季剛剛結束的時候我從我父親的那本日記裡知道的。
可是在這之前的許多年裡,他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裡,他一生以沉默寡言而著稱。在
那個遙遠的夏季裡在那一聲槍響過後,他幾乎變成了一個啞巴。有些時候他會在我
的姥姥的墳前久坐不動,在回到桃園之後他就不停地捶打膠泥,捶打膠泥的聲音幾
乎成了他的語言。在那些夏日裡他不停地在桃樹上收割那些透明的桃膠,而後製成
黑色的染料,那些用鍋底和桃膠做成的黑色染汁被他放進一口老大的紅色瓦盆裡,
而後他把捏成曬乾的泥玩具成籃子成籃子的往瓦盆裡倒。那些被染成黑色的泥泥狗
和泥人成片成片地擺放在陽光下。秋天來臨的時候,我的姥爺就用新收穫的秫莛子
往泥玩具上畫色了。那些從城裡買回來的品色一種又一種地擺放在我姥爺的面前,
秫莛子不停地在他的手裡變換,那些用來作筆的秫莛子不停地敲打著盛色的瓦碗,
發出清脆的聲響。那個時候,冷姨懷著孩子的身子行走已經很不方便了。她坐在姥
爺的對面望著他在那些黑色的泥玩具上畫品色,一邊聆聽著秫莛子敲打瓦碗的聲音。
冷姨說,這聲音真好聽。姥爺停下手中的活看了冷姨一眼,說,我給你做只塤吧。
冷姨很長時間沒有聽到父親說話了,她朝父親笑了,笑完之後她用手撫摸著自
己隆起的肚子對姥爺說,我要塤。
在接近冬天的那段時間裡,姥爺一直在為冷姨做泥塤,那些會發出音樂的泥塤
姥爺一隻也不滿意,他把那泥塤毀掉在木凳上坐下來,他用手烤一烤炭火,重新拿
起如同麵團一樣的膠泥,表情凝重地去完成他對女兒的許諾。
第一場大雪降臨的時候,冷姨臨產了。在那個寒冷的季節裡,我的冷姨因為難
產帶來的疼痛而喊叫不止,冷姨在產婆的指揮下一次次地努力又都歸於失敗。父親
跪在床邊握著冷姨的手失聲叫道,老大爺,救救俺吧……
可是冷姨仍在喊叫,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冷姨的喊叫聲在落滿白雪的桃園
裡孤獨地行走,冷姨的喊叫聲敲打著姥爺的心。他坐在自己的庵子裡,一遍又一遍
地烤著他手裡剛剛做成的泥塤。有的時候我的父親會跑出庵子,把積雪踏得嚓嚓作
響,父親來到姥爺的面前跪下來,他失啞著聲音說,救救她吧,想法救救她吧。
姥爺沒有抬頭看我的父親,他只是用手翻動著那只泥塤。父親雙手不停地捶打
著雪地,而後抬起自己的頭顱向天長嘯,救救她吧,救救她吧。大雪從空中漫無邊
際地飄下來,灰暗的天空越來越低。父親沒有任何辦法能解救我的冷姨,他不得不
重新回到庵子裡,跪在床邊抓住冷姨的手,冷姨在父親朦朧的目光裡發出絞心的喊
叫……
不知什麼時候,父親和冷姨同時聽到從外面傳來一種樂聲。那聲音仿佛來自土
地的腹部,又仿佛走了很遠很遠的路途;那樂聲如同在雨季裡滑過枝頭的水絲,洗
滌著冬季殘留著的塵土,一切都在那樂聲中變得清新起來。冷姨在那樂聲裡慢慢地
穩定下來,她仰望著低矮的草庵子淚流滿面,她知道那樂聲來自姥爺為她做的泥塤,
那種來自土地腹部的聲音使她得到了力量,她在那泥塤的樂聲裡產下了一男嬰。這
個男嬰應該是我同父異母的哥哥,可是父親從來沒有給我講起過這個哥哥,假如不
是父親的那本日記這一事實我將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抬頭看一眼正在刻桃人的冷姨
說,我還該有個哥哥是嗎?
冷姨又一次停下她手中的刻刀,我看到她臉上的皺紋抖動了幾下,而後她說,
死了,他三歲那年就死了。
三歲就死了?
跟你姥爺一塊死的。
跟我姥爺一塊死的?
那年夏天下雷暴雨,被雷擊死了。冷姨說,那雷暴雨來得很突然,我們都忙著
收曬在外邊的泥泥狗,你姥爺在那裡拾,我和你爹往屋裡,那個時候你的哥哥就
在你姥爺的身邊,我和你爹在屋裡聽到一聲炸雷,跑出來時,他們就躺在了空地上,
那場大暴雨來得真稀罕,你姥爺一個好好的人,卻被雷打了……冷姨一邊說一邊指
著我面前的泥人說,你姥爺就留下了這些東西,還有那只泥塤。
我重新拿起泥塤,那只完全不同於我面前的這些泥玩具的泥塤顯示出了它不同
尋常的意義,父親吹奏泥塤的樂聲再次在我的耳邊響起,我又一次試著把那泥塤放
到嘴邊,單調而沉悶的聲音從泥塤的樂孔裡發出來,我一邊吹一邊去看我面前的那
九個層面的泥玩具,那些泥玩具在樂聲裡仿佛在一瞬之間現出了靈性,它們開始在
我的樂聲裡在我的思想裡舞蹈,一次又一次地變換著他們組合的各層意義:
A:
|第一層面
生命的死亡和生命的潛伏|
|第二層面
|第三層面
土地和水|
|第四層面
生命的延續——第五層面
|第六層面
時間和空間|
|第七層面
|第八層面
永恆的象徵和精神的象徵|
| 第九層面
B:
|第一層面
地獄|第二層面
|第三層面
|第四層面
人間|第五層面
|第六層面
|第七層面
天堂|第八層面
|第九層面
C:
|第一層面
|第二層面
肉體所存在的意義|第三層面
|第四層面
肉體和精神的結晶——第五層面
|第六層面
|第七層面
精神所存在的意義|第八層面
|第九層面
D:
|第一層面
|第二層面
陰|第三層面
|第四層面
矛盾而同一的世界——第五層面
|第六層面
|第七層面
陽|第八層面
|第九層面
……
這種情況的出現使我深深地陷入一種思考之中。我在泥塤的樂聲裡一次次地尋
找它們所存在的不同意義。時間在我的思索裡慢慢地滑過,黃昏慢慢地從我吹奏的
泥塤的樂聲裡一步步地走近。當我從思考裡走出來的時候,我看到月亮已掛在東方
的天空,這是從雨季以來我見到的第一個月亮。月亮朦朧的光輝穿過無限的空間照
進屋子裡來,照在坐在門邊的冷姨的身上,我叫一聲,冷姨。
我沒有聽到回聲,她坐在那裡睡著了。我想。我從地上站起來,拖著有些麻木
的腿來到冷姨的身邊,我說,冷姨。
冷姨沒有回答我,她的手上仍舊握著一把刻刀。我伸手去接她的刻刀,感到她
的手有些發涼。我就急切地叫一聲,冷姨。冷姨仍舊沒有回答我。我用手去擋她的
鼻孔,那裡已經沒有了呼吸。
那個月光很好的夜晚,我把冷姨安放在桃園的空地上,我把那些黑色的泥玩具
擺滿了她的四周,我把那只泥塤放在了她的胸前。隨後,我在月光下開始採摘粉紅
色的桃花,我把摘來的桃花堆滿了冷姨的四周,覆蓋了她蒼老的身軀。
在安葬了老人的第二天裡,我就用鐵鍬在桃園的邊緣挖坑,到土地的腹部去取
一種黃色的膠泥。在往後的日子裡,我準備一邊用木棍捶打膠泥,一邊等待著琳從
遙遠的南方歸來。
學達書庫www.xuoda.com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