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文集                 航行與夢想

  
  啊,老船長,時間到了!快起錨!
  我們已倦於此邦,啊,死亡!開船航行!
         ——波德萊爾《旅行》


   


  蕭城是一個非常喜歡獨自旅行的人,特別是愛去一些偏僻的小鎮,在那裡和一些隻聽說過名字沒有見過面的陌生朋友交談,在細雨或者黃昏之中度過一些沒有頭尾的日子。因此,你會猜測蕭城是一個身處許多煩惱之中的人,比如婚姻和愛情。你猜得很對,事實也是這樣。現在你或許已經明白了他喜歡獨自旅行的意義了,獨自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是為了逃避,或者叫逃離。
  在逃避或者逃離的過程中蕭城往往把自己看成一隻孤獨的小舟,無邊無際陌生的土地就似茫茫的大海,村莊和樹木就似一些海生植物,行走或者勞作的人就似一些遊動的魚類,他們為了生存就那樣一邊吐著泡沫一邊爭吃雜草的樣子可笑而又滑稽,這使他想起有一年在某個海濱城市去參觀海洋館。後來蕭城想,我同那些在巨大的玻璃櫃裡遊動供人觀賞的魚類沒什麼兩樣,這使他感到悲哀,產生了一種厭世的情緒。因此,周圍的一切在他看來是那樣的陳舊,庸俗不堪。因此蕭城常常渴望乘車或乘船到陌生的地方去旅行或航行,可奇怪的是,在旅途中蕭城往往會想起另外一些他曾經親身經歷過的往事,那些稀奇古怪的有關死亡的往事往往很清晰地切進他的現實之中,使現實和往事混為一團,使他弄不清我在現實中的獨旅或者思想中的獨旅哪一種更為真實。
   


  現在陽光燦爛,蕭城行走在梅溪大道上。十多年前,這裡還是一片田野,在春季或者夏季這裡長滿了綠色的植物,可是現在這裡卻長滿了沒有一點生命卻呈現出紅色或者白色的樓房。樓房不厭其煩地如僵屍一樣一日復一日地蹲在用水泥鋪成的道路兩旁,使城市人失去了對土地的概念。起初蕭城自以為是地認為光滑的路面就是土地,可是到後來當他面對無邊無際的金黃色的麥浪的時候,他低下了頭顱,蕭城為他的膚淺而感到無顏面對真正的土地,這使他感到惶惶不可終日,因為他覺得我已經失去了根。當然,我對城市還有許多自己的看法,比如城市沒有月光,比如城市沒有寧靜的夜晚,等等。你想想,沒有月光和寧靜的人類將怎樣生活?問題是蕭城現在已經沒有一點想討論這個問題的興趣,蕭城現在要離開這個使我已經厭倦的城市,乘船到潁河下游的一個名叫潁河鎮的地方去。
  兩年前蕭城就聽說過潁河鎮,因為他的一個朋友就出生在那裡。他的朋友是一位畫家,畫家在每次提起生他養他的鎮子的時候幾乎都是用詩的語言去讚美她,用繪畫的手法給我講述鎮子的格局和淳厚的民風。在他那充滿松節油氣息的畫室裡蕭城看到過三張有關潁河鎮的油畫。在我看到這三張油畫的時候蕭城的朋友還沒有給畫命名,蕭城面對著這幾張具有印象派畫風的作品激動不安,最後我給這三幅作品分別起了三個名字:
  
  《秧歌》。
  《看櫻桃花盛開的女孩》。
  《秋雨中的墓園》。

  我曾經在那個寒冷的冬季裡和朋友相約在夏季來臨的時候一塊去潁河鎮,遺憾的是我的朋友在夏季來臨之前就已經離開了人世。我的朋友名叫藍村,生前在我們居住的城市裡的一所師範學校裡任教。麥子就要成熟的時候他帶領他的學生到一個名叫雞公山的地方去寫生。藍村在一個山崖面對一幢古老的哥特式建築揮筆作畫,由於坐的時候太久,在他站起來的時候突然感到頭暈,他站立不穩就跌進山崖。發生這件事的時候蕭城正在黃河南岸一個名叫開封的城市裡的一家小印刷廠裡搞校對,冗長而無味的書稿使他心煩意亂,他真想把那些校不完的書稿付之一炬,一走完事。可是沒辦法,我還得靠這份工作拿工資,用以來養家糊口。但奇怪的是,蕭城當時所處的城市陰雨連綿,而我朋友藍村所在的那片山崗卻陽光燦爛,蕭城的朋友在一片霞光之中跌進山崖,只給他留下了一幅《看櫻桃花盛開的女孩》,那個女孩的名字叫梅子。
  你說她叫什麼名字?梅子?暗淡而寒冷的光線穿窗而過,照在藍村有些發暗的臉上,而他的眼睛卻在閃閃發光。在那個寒冷的冬季裡藍村一邊看著蕭城手中的《看櫻桃花盛開的女孩》一邊回答我說,是的,她叫梅子,我們從小在一塊兒長大,可以說是青梅竹馬。
  蕭城說,你很愛她是嗎?
  是的,藍村說,我曾經以她為模特兒畫過好多畫,可是總都不能讓我滿意。
  蕭城指了指手中的《看櫻桃花盛開的女孩》說,那麼這一張呢?像不像?
  藍村沉思了一會兒說,你知道,這樣的作品不能用像與不像來評價,我們只能說作品裡所孕育的精神。那樣吧,夏天來臨的時候,我可以帶你去看她。
  去看梅子?
  是的,我們乘船去。藍村說,你乘過船嗎?
  我見到過船,但沒有乘過。
  藍村笑了。他提起一支畫筆在他面前的一張沒有完成的油畫上塗了一筆說,乘船航行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兒。
  在那個冬季裡我的朋友藍村給蕭城留下了這樣一句很有誘惑力的話語就撒手走了,他不再管我,讓我在這個世間獨享孤獨,讓蕭城獨自一人去完成他們兩個人的相約,蕭城認為這很有意義,他覺得這是對我的朋友藍村的一個最好的紀念。
  蕭城手提一隻紫色的手提包要到河邊去,他腳下的梅溪路可以通到潁河的岸邊。潁河流經我現在居住的城市,這條河把這座城市一劈兩半,有幾座拱形的橋樑把這座分離的城市連接起來,其中有一座橋樑就在梅溪路上,我們沿著梅溪路能到河邊去。一個頭戴草帽的三輪車夫從旁邊看著蕭城微笑,他說,車。蕭城朝他舉了舉手中的紫色提包說,就到了。蕭城對勞動者總是充滿敬意。那個皮膚肮髒的小夥子卻有一嘴白色的牙齒,他看了一下蕭城手中的提包說,好運氣!
  這個提包是那次蕭城去開封校對那本題為《人類滅亡》的書稿時在開封火車站買的,那個紫色的包上印著「好運氣」三個字。當時蕭城買這個包時有兩個因素:一是「好運氣」這三個字,另一個因素就是他的「女友」特別喜歡紫色。我在這裡把女友兩個字用引號引了起來,就說明這個女性還不是蕭城的妻子。實際蕭城已經有了妻子,住在我現在行走的城市裡。我們居住的城市在開封的南方,距離一百五十公里左右。我們都知道開封是一個很古老的城市,在許多年前她繁華似錦,可現在這個城市日漸衰落,你看一下她那狹窄而零亂的街道就知道我用衰落這個詞並不過分,開封城在那個細雨霏霏的日子裡留給蕭城的就是這樣的印象。我之所以在這裡一次又一次地提及那個被細雨所朦朧的城市,是因為蕭城在那個黃昏裡要乘坐4路車到汽車站去趕當天最後一班車。我知道在下午六點鐘的時候已經沒有開往我所居住的這個城市的客車,但是從開封到我居住的城市裡的這段路途中間,有一個名叫江村的村子,在那裡住著蕭城那個喜歡紫色的女友。可是由於那部《人類滅亡》的書稿的緣故,蕭城已經耽誤了我們相約的時間。
   


  蕭城的女友名叫燕子,她長得小巧玲瓏,紮一對細細的辮子,她常常立在村頭的大楊樹下朝公路上企望,等待著綠色的信使,等待著那個她從來沒有去過的城市裡的來信。這是蕭城的想像。燕子只存在于蕭城的想像之中,因為我們沒有謀過面,我們的交往是靠頻繁的書信來往。
  一個春日的下午,蕭城接到了一個陌生女子的來信,起源是蕭城發表在本省一家刊物上的一首小詩。
  
  《在心之海或某種宣言》:
  在歲月之海
  等你
  十年
  二十年
  時間算得了什麼
  它只能改變我的容顏
  在心之海
  等你
  到鐵樹開花
  至海枯石爛
  死亡算得了什麼
  它擋不住我魂遊蒼天

  燕子是在看了這首小詩之後按照上面的地址給蕭城來的信,燕子的第一封信很簡短,她只這樣淡淡地說了一句:
  
  讀了你的詩,就有一種直覺,你這人一定很重情感而且真誠,我很想給你交個朋友,你樂意嗎?
  等待你的回音。

  那個春日的下午蕭城把燕子從一個名叫江村的地方的來信平放在桌子上,那封潔白的信紙和清秀的字跡使他感到了春日陽光的溫暖。在信的結尾蕭城沒有看到來信者的名字,那裡只有一隻來信者隨手畫上去的飛翔的燕子,在那只燕子的後面還有三個字:於閨房。
  或許是那只飛翔的燕子和那三個字的含意打動了蕭城的心,他們從此開始了長達五年的通信,在漫長的五年之中他們書信頻繁,他們向對方毫不保留地傾吐自己的苦惱和喜悅,哪怕是自己的隱私,他們都把對方當作自己可以信賴的朋友。他們之間的友情是那樣地純潔,就同五年前蕭城坐在他的辦公桌前所看到的穿窗而過的春日的陽光。這種情景是我住在開封那家小印刷廠裡光線暗淡的客房裡想到的。蕭城當時的心情煩躁不安,由於書稿的原因他已經錯過了在最後一封書信裡和燕子相約的日子,他變得像一隻困獸在光線暗淡的客房裡來回的走動,他實在按捺不住自己就氣衝衝地走出客房,穿過一片積滿春雨的空地,來到印刷廠的照排室裡,他對那個剪一頭短髮的小高說,怎麼回事?還沒電?已經耽誤我兩天了!
  他煩躁而充滿淒傷的語氣引起照排室裡的幾位小姐目光的關注,在潮濕的空氣裡,她們看到了蕭城焦慮的神情。蕭城說完就不想在那目光裡待下去,他走出來,立在三樓的走廊裡憑欄去望連綿不停的細雨,他在心裡說,燕子,讓你苦等了。他看到無限的就要成熟的麥子在燕子期待的眼睛裡變得暗淡無光,他看到已經成熟的櫻桃在燕子的面前成堆成堆的開始腐爛。在五月裡,在麥子就要收割之前的一個細雨綿綿的傍晚,蕭城終於校完了最後一頁書稿,他匆匆地收拾自己的行裝,與人告別。小高對他說,天晚了,明天再走吧。
  蕭城說,不,我已經等了很長時間了。
  都六點了,怕是沒車了。
  不,在這裡待下去我會發瘋的,現在我必須走,哪怕往南走一步。
  在黃昏來臨的時候,蕭城不顧一切地走進了霏霏的細雨之中,到這座城市的汽車站去趕開往南方的哪怕是路途最近的一班客車,因為只有這樣他才可能儘快地接近江村,去見他不曾謀面而又心心相印的女友。這種情景是蕭城行走在梅溪大道的陽光下突然想到的。在夏日的陽光下蕭城看到生長在路邊花帶裡的某種南方的寬葉植物已經開出了紅色或黃色的花朵。現在他要沿著梅溪大道上的人行道到潁河邊去,在那裡他將要乘船向東走水路到潁河鎮去,去那裡看望那個看櫻桃花盛開的女孩,那個女孩子的名字叫梅子。
   


  在潁河的河道裡,蕭城看到了幾位農人正在各自的木船上忙活。蕭城沿著傾斜的碼頭下到河的底部去,在他接近混沌的流水的時候也同時接近那幾隻木船。陽光灑在水面上和勞動者的光背上,蕭城看到水面和勞動者的皮膚所映射出來的不同含義的光芒。他的腳步聲使幾位船夫停下手中各自的話,他們一起用目光尋視蕭城。蕭城朝他們微笑了一下,就徑直地朝最東邊的一位老人走去,他朝老人打了一下手勢說,你好,老人家。
  老人直起腰來,他身下的木船因他的活動而晃動,他花白的鬍鬚在風中飄揚。蕭城在老人的船艙裡看到已經擺滿了白色或黑色的封閉形的塑料方桶,接著他又看到在岸邊還擺放著沒有裝上去的塑料桶。他彎腰用手摸了一下桶,他聞到了一股濃烈的糞便氣息。他說,啥貨?
  糞。
  老人的話語簡短而明瞭。但桶裡的內容出乎了蕭城的猜想。起初他以為桶裡裝的是醬油或者是酒類的液體,但他沒有想到塑料桶裡裝的是人類的糞便。無數的人所排放出來的充滿臭氣的糞便彙集在一起成為人們搬運的物質,構成人類的某種勞動過程和生存的某種手段,比如在城市的公共廁所邊收費的男人或女人,比如製造塑料桶的工人,比如這位運糞的老人。蕭城認為自己應該幫老人一把,他丟下手中的提兜抓起塑料桶往老人手裡遞過去。
  髒。
  老人說著還是從蕭城手裡接過沉重的糞桶。他說,這活不是你們這樣的人幹的。
  蕭城笑了,他想,那是誰幹的呢?燕子來信說,蕭城,勞動真快樂,勞動能使人忘掉煩惱。你知道嗎?我每天都要到我家廁所裡掏一回糞便。你看到我家的廁所了嗎?就在院子的西南角,廁所的下面是一個很大很大的沼氣池。你知道沼氣是幹什麼用的嗎?沼氣可能用來點燈做飯。許多年前在我們這裡家家戶戶都修沼氣池。在陽光很好的天氣裡我爹用一把明亮的鐵鍁挖黃燦燦的黃土,黃土真濕潤,成塊成塊的黃土被爹甩上來映射著太陽的光輝。當時我就搬一個小凳子坐在一邊看爹勞動的姿勢,爹往上甩土的樣子真好看,那個時候他已把坑挖得很深了,他站在裡面我只能看到他的頭顱,我看到爹的臉上流淌著汗,汗是鹹的你知道嗎?蕭城,所以人出汗多了就渴,爹幹累了也會停下來喝一碗水,爹喝完水站在土坑裡朝我笑,可我不知道為什麼當時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墓穴,因為在我們村莊四周的田野裡我不止一次見到過大人們挖墓穴,我們村裡死了人都要挖這樣的墓穴。在我的記憶裡我們村裡挖每一個墓穴我都在場。爹好像特別喜歡把黃燦燦的黃土從地裡挖出來,有時候爹會雙手抓著新挖出來的黃土說,咳,這土,不知埋在地下多少年沒見天日了,躺在這樣鮮和的泥土裡一定很得勁!爹說完就揚起頭來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在陽光下我看到爹那同黃土一樣的黃牙了。有時候我說,爹,看你的牙多黃,爹就說,那會不黃?吃的東西都是黃的,還會不黃?麥子是黃的吧,豆子是黃的吧,玉米是黃的吧,南瓜是黃的吧,紅薯是黃的吧,穀子是黃的吧,我的牙還能不黃?別說牙,看看我這皮是啥色?人都是從黃土裡扒出來的,給黃土打一輩子交道,到死了還要回黃土裡去,這有啥希罕的?不希罕。蕭城,我不知道你喜歡不喜歡土地,反正我喜歡,我爹也喜歡,當爹挖沼氣池的時候我就想,爹在挖墓穴哩,爹說過躺在鮮和的泥土上很得勁。蕭城,後來我爹真的就死在這沼氣池裡了。沼氣池打好後,上面還得封口,封了以後再往池裡放屎放尿,放能漚糞的雜物,那些東西就會在一塊兒產生出一種氣來,那就是沼氣,這些沼氣再用一個塑料管送出來,就能照明做飯了。可是有一天不知老鼠把皮管咬破了還是別的原因,反正管子裡沒有氣了,爹就下去收拾,結果就沒上來,那會兒池裡已經沒有空氣了,沒有空氣爹就給悶死了。後來我好後悔呀,當時我咋就想起爹是在挖墓穴呢?從那以後我家的沼氣池就再也沒有用,池裡灌滿了肮髒的東西,從廁所的尿缸裡溢出來,於是我就得不斷地把溢出來的屎尿臭水掏出來,送到菜地去,或者送到櫻桃園裡去。我得掏那糞,我總覺得我爹的魂兒在那池子裡悶得難受,於是我得掏糞。每天在黃昏來臨的時候我都要掏滿一擔糞便或臭水往菜地或者櫻桃園去,去肥那些菜和樹根。燕子來信說,蕭城,勞動真快樂,勞動有時能使人忘記痛苦和煩惱。蕭城笑了,河面在他的視線裡寬闊起來,他聽到了陽光走過水面沙沙作響的聲音。在搬完最後一隻糞桶之後,蕭城在水邊上蹲下來,他從水邊捧起一捧沙子,黃色的沙子因水分而快速地改變著自己的顏色,勞動使我感到快樂。
  蕭城在快樂之中望著船上的老人,老人拾起船頭上的衣衫,他從兜裡掏出一盒低劣的紙煙,從中抽出一根來讓蕭城。蕭城說,謝謝,不會抽。接著他又說,老人家,船往哪兒去?
  潁河鎮。
  潁河鎮?多巧,我也去潁河鎮,能乘一下你的船嗎?
  老人用一種異樣的眼光望著蕭城說,現在很少有人乘船到下游去了。你要是不嫌臭氣那你就上來吧。
  汛期來臨的前期,蕭城在一個夏日裡乘上了駛向潁河鎮的木船,他坐在灑滿陽光的船頭,迎面吹來的河風把糞便的臭氣拋在身後。船隻順水而下,他的視線裡是一些不停地變換著的陌生而又新鮮的長滿綠色樹叢的河岸,在河道裡他不時看到一些白色的羊群和一些生意蕭條的鄉間渡口。同時在河道裡他還不時地看到一些黑色的燕子壓著水面飛翔,他不由得沉下心來。飛翔的燕子在這個晴朗的夏日改變了我的心情,蕭城淚水濛濛,我一下子就看到了那個在細雨之中行跡匆忙的蕭城了。
   


  江村作為一個鄉間的村鎮在那個細雨霏霏的傍晚仍舊存在于蕭城的想像之中,他坐在行駛的客車裡,兩邊不斷閃過的陳舊或新鮮的建築與行人都沒有給他留下任何印象,他望著那個臉形瘦削的乘務員說,這車就到通許嗎?
  就到通許。
  再不往前走了?
  不走了,通許是終點站。
  那麼通許到江村還有多遠呢?
  就在通許的南邊吧,多遠我不清楚。俺的車往南沒跑過。臉形瘦削的乘務員轉過身,扭著她肥大的屁股走到前面去了,最後在一個座位上坐下來。她留給蕭城的印象就是她的臉與屁股所形成的鮮明的對比。
  你到江村嗎?
  蕭城聽到一個低弱的聲音,那聲音來自他的右鄰。蕭城側過臉來,他再次看到那位滿頭白髮的老人,老人的面容這次使他想起了千年古柏的樹皮。
  是的,蕭城說,我到江村。
  通許到江村還有十裡路。老人說,江村不在通許南邊,在通許東邊。
  你說往南去的客車並不路過江村?
  是的,那裡不通客車,那裡只有成片成片的果林和莊稼。
  那怎樣才能到江村去呢?
  坐三輪,或者騎車。老人的聲音仿佛來自車外的雨水裡,經過洗滌的聲音在蕭城聽來沒有一絲塵埃,蕭城仿佛看到一片被雨水沖洗過在春季裡生長著的翠綠的桑林。這使蕭城感到她不同尋常。蕭城再度打量坐在他右側的老人。老人的白髮梳理得一絲不亂,她下陷的嘴輪隨著車身的顫動而顫動,她的頭顱嵌在車窗裡如同一尊象徵著時間或歲月的石像,這使蕭城產生了一種想和老人談話的渴望。
  老人家到過江村?
  你說我嗎?老人側過臉來,蕭城感覺到老人的目光如一只手在他的臉上拂來拂去。她說,我已經在那裡住了很多年了。
  蕭城這時想起了燕子,他很想和這位老人談談燕子。但蕭城又忍住了,這不符合他的性格。他想,今天或者明天我就可以到達相思已久的江村了,在那裡我會看到燕子在書信裡對他描述的一切和燕子本人。當我出現在燕子面前的時候那該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景呢?蕭城在這之前曾經無數次設想過他和燕子相見的場景,但這些充滿詩意和浪漫情調的會面都將被即將到來的事實所沖淡,這使蕭城不由得從心頭生出幾分惋惜之情,但他正在慢慢地接近江村這一事實又使他激動不安,在行駛的客車中蕭城又一次和那位白髮老人談論起那個名叫江村的鎮子來。
  在江村附近真的有一條江嗎?
  沒有。老人說,連一條河也沒有。
  可為什麼叫江村呢?
  不知道。在我記事的時候這裡的人們就那樣叫,或許在很多年前這裡有一條江吧。老人說完不再言語,她顫抖的老手扶著前排的座背,表情蕭然,她仿佛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之中。可是為什麼叫江村呢?蕭城想,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燕子來信說,我也說不清。江一般在南方才有,北方把流水的地方大都稱為河,比如黃河、淮河、還有你給我來信說過的潁河,等等。而在南方的河流都稱為江,或者水,是不是這樣?蕭城?實話告訴你蕭城,我的祖籍就在南方。你聽說過一條名叫賀江的河流嗎?賀江是西江的支流,西江的水都流到南海裡去了。在賀江的上游有一個名叫富陽的地方,那裡就是我的老家。我的祖父出生在距富陽城十二裡一個名叫石角的村子裡,祖父十八歲的時候跟隨家住富陽城裡的一個表哥南下去了廣州,那是一九二五年的時候。到了第二年我的祖父參加了國民革命軍,隨著北伐軍到了湖南湖北一帶。在湖北麻城我的祖父認識了一個名叫林媚的女子,他們一見鍾情,在部隊繼續北上的時候,林媚就偷偷地跟上了我的祖父。可是部隊到了河南境內連連失利,在一次激戰中我的祖父就帶著林媚逃離了部隊,最後在一個名叫江村的地方落了戶,林媚後來當然也就成了我的奶奶。我奶奶是一位大家閨秀,詩琴書畫無所不精,她的稟賦直接影響了我們孫家的後代。可是使我始終弄不明白的是我那才華橫溢的奶奶為啥會喜歡上北方的一個黃土遍地的小村子,或許是這個村子名叫江村的緣故吧。可惜的是我的奶奶並沒有活多大歲數,她死于黃水過後的一個夏季。那個夏季在我們這一帶流行霍亂,在一個夏日的傍晚我的奶奶染上了那種又吐又屙的病,到了第二天太陽出來的時候我的奶奶已經瘦得沒個人形,她死在我祖父的懷抱裡,奶奶斷氣的時候太陽光正好照在她的臉上。當然這是我爹給我講的,我爹是聽我爺爺講的,那個時候爺爺真想隨著奶奶到另一個世界裡去,可是在他的身邊還站著他的三個孩子,大姑二姑和我爹。爺爺咬咬牙就忍下來了,他把奶奶埋在了黃土裡,爺爺曾經發誓要把奶奶的屍骨在合適的時候起出來路過麻城再帶回富陽老家,因為奶奶沒有去過爺爺的家。可是從河南到廣西真是路途迢迢,在爺爺最念念不忘這件事的時候,我們江村這一帶正在發黃水,那個時候在這個地方正發黃水。蔣介石把黃河扒開了,那個時候這裡正在鬧老日。黃河水一年一年地來結果把奶奶的墳頭也沖平了,爺爺連奶奶的墳頭也見不到了,還怎樣提起回老家富陽的事呢?但是在一九六七年我們這裡在翻淤壓沙的時候,我的爺爺又一次和我奶奶的屍骨相遇了,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這事我以後再給你講,好不好?蕭城,但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自從我奶奶來到這裡,她就開始在這裡種植櫻桃樹,這成了我們這裡的習慣,許多年來一直延續到現在,在我們村子的四周你隨便走走都可以看到成片成片的櫻桃樹,蕭城,你來吧,在麥子黃梢的時候,我領著你好好地看一看。蕭城在那個麥子成熟的季節的前夕,坐在在細雨中行駛的客車上,想起了燕子在一封來信中的最後一句,他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他朝那位老人說,江村真的有很多的櫻桃樹嗎?
  是呀,有很多很多的櫻桃樹。老人用手拍了拍蕭城的腿說,你看。蕭城看到老人把靠車廂的那個長形的竹籃往外移了移,抽掉蓋在上面的毛巾,蕭城感覺到眼前晃過一片水靈靈的紅光,他看到了竹籃裡滿是擁擠而成熟的櫻桃,他不由得脫口叫道,櫻桃!
  對,櫻桃,這就是江村的櫻桃。
  呀,蕭城不由得又歎了一口氣,他說,櫻桃成熟的季節江村一定很美。
  這個時節你到櫻桃園裡去,抬頭都是掛著櫻桃的樹叢。這個時候也是我們江村最熱鬧的日子,匆匆忙忙的小販晝夜不停地在村子裡奔走,走了一群又來一群。
  你這櫻桃幹啥?去賣?
  不,送親戚。
  送親戚?咋沒送?
  他出遠門去了。
  出遠門去了?
  是呀,出遠門去了,可又沒有人知道他到哪兒去了。老人似乎有些傷感,說完她怔怔地望著窗外。窗外仍是纏綿不斷的雨,雨把世界和人的心境都浸得濕漉漉的,這個時候蕭城突然想起了藍村,這真是奇怪的事,蕭城想,藍村,這個時候我咋會突然想起了你呢?是眼前的這種情景呢還是你說過的那句話:你看,蕭城,雨把世界和人的心境都打濕了。那是藍村即將啟程前往雞公山去畫寫生他和蕭城一塊坐在他那仍舊充滿著松節油氣息的畫室裡說的話,那張《看櫻桃花盛開的女孩》又一次懸掛在他們的視線裡,藍村說,你看這雨,這雨使我想起了很多事情。在我給梅子畫上這幅寫生畫的當天夜裡,天就下起了雨,第二天早起我看到了一地的殘花,我和梅子一塊坐在櫻桃園的棚子裡看著那些殘花,默默無語。由於夜裡我們瞌睡,我們誰也沒有聽到雨水打落櫻桃花兒的聲音。蕭城,雨水打落櫻桃花時那該是一種什麼樣的聲音呢?
  我不知道,我連櫻桃樹都沒有見過,咋會知道雨水打落櫻桃花是一種啥聲音呢?我沒有那種感覺。
  藍村望著門外的細雨沉默無語,他的思想沉溺在春季的某種植物的花兒盛開的時光裡,蕭城猜准了這一點。
  他說,櫻桃花為什麼會是那樣一種顏色呢?
  不知道。
  櫻桃花幾月裡開放呢?
  不知道。藍村說完看了蕭城一眼,說,有機會你去潁河鎮問梅子吧。
  那還要等到夏季。
  夏季正是航行的好日子,我會陪你到潁河鎮去的,見到梅子,她會為你解答有關櫻桃樹的一切問題的。現在我最渴望的是乘船去航行,可惜的是夏季還沒有來臨,夏季才是在潁河裡航行的最好時機。等我從雞公山回來吧,我會陪你的,你看,蕭城,你看到潁河兩岸那些鬱鬱蔥蔥的樹林了嗎?
   


  老人說,前面就是潁河鎮了。蕭城在老人的話語裡看到前面河道裡的樹叢濃郁起來,在那裡隱隱地走動著一些灰紅色的霧氣。由於老人的小船不停地在水面上航行,太陽已經西墜,漫天的紅光鋪在水面上,使水和岸的樹木失去了本來的面目,老人所說的鎮子也隱秘在一片灰紅色的霞光之中,幾隻鳥兒在漫無邊際的潁河鎮的上空無聲地飛翔,這使詩人蕭城看到一片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景象。
  老人的船慢慢地靠在岸邊,在一條通向岸上去的小徑邊老人拋下了錨。老人說,我只能到這了,我就要在這裡卸糞。
  我怎樣才能到鎮子裡去呢?
  你沿著這條小路上去,再路過岸上的那片櫻桃園就看到鎮子了。
  櫻桃園,這上面有一片櫻桃園?
  是呀,這上面就是在這一帶有名氣的櫻桃園了,這個園子已經有很多年頭了。
  蕭城回頭立定重新看著老人,老人立在船頭,由於他背後的霞光太強烈的緣故,他只看到了老人立在水面上的一個灰色的剪影。蕭城作為一個詩人,卻很少見到過這樣的情景,他想,他已經分不清這位老人的年齡和面目了,他的真實面目已被自然所改變。他想,孤獨而陌生的旅行往往能使人想到或見到一些在熟悉的環境裡看不到的東西。蕭城說,謝謝您了,老人家。蕭城說完轉身沿著鋪滿霞光的小徑往岸上去。
  蕭城穿過一兩片灰紅色的柳叢,當他把那條曲彎的小徑拋到他身後的時候,呈現在他面前的是一片立足於夏季裡的櫻桃園。夏季裡的櫻桃樹已經過了收穫的季節,許多綠色的葉子在許多天前被收穫果子的人們敲打而後如時間一樣飄落在地,如今已經被潮濕的泥土所腐爛並改變其顏色,許多葉子的骨骼被往日路過的雨水釘在地面上在蕭城的腳下發出淒泣的叫聲,這使蕭城感到意外。儘管蕭城心裡很清楚櫻桃已經過了收穫的季節,可是他沒有想到失去果子的櫻桃園已經被人們所遺忘,他在殘破的櫻桃園裡行走,就想到了畫家藍村和看櫻桃花盛開的女孩。
  這時蕭城在櫻桃園的某一處看到了一所茅棚,這所茅棚一準是看守櫻桃園的人白天休息的地方,蕭城想。他在棚子裡看到了一張光禿禿的兜床,由於兜床的出現蕭城突然感到了勞累。他遲疑了一下還是走過去,把提兜放在床邊,在床上躺下來。蕭城感到有涼爽的風從棚子裡穿越而過,輕撫著他的頭髮和面孔。蕭城睜眼望去,目光穿過棚邊看到了一片已經變得灰紅的天,他知道那片灰紅的天空下就是開闊的河道。在那片空曠的天空裡蕭城看到了有兩條電線橫空而過,在電線上垂掛著兩隻千瘡百孔的風箏。蕭城想,那就是春天的骨骸了。春天已經死亡,但他的骨骸卻被懸掛在夏日的天空中,在夏季的熱風裡敘說著自己輝煌的故事。蕭城在接近潁河鎮的那個夏日裡在殘破的春天的話語裡躺在被人遺忘的櫻桃園裡慢慢地入睡,而後進入夢境。
  在陽光明媚的三月裡蕭城和藍村乘上了一條木船,木船高高的桅杆上掛著一幅白色的風帆,而後在晨曦或者黃昏裡航行。兩岸迷人的風光使蕭城一次又一次想起柯羅的《蒙特芳坦的回憶》,想起柯羅在那幅畫裡表現出的溫柔的感情和含有詩意的美。蕭城對藍村說,柯羅更應該成為一個偉大的詩人,他是那麼喜歡清晨和夜幕降臨時的詩意,他太喜愛輕淡的大自然色彩所顯現的神妙、幻想和沉思的情緒了,就像我們現在面對我們眼前的風光。
  藍村說,柯羅不喜歡閃耀的強烈的陽光是嗎?
  蕭城說,是的。
  藍村說,那為什麼呢?
  蕭城說,因為太亮的光照不能使他感到詩一般的意境。
  所以他只能是一個畫家,而不像你,成為一個詩人。藍村由此講到他所崇尚的印象派大師們對陽光的感受。有誰像他們那樣去注意和研究日光了?沒有,我們每天接受陽光的恩惠,陽光使我們得以生存,可是又有誰像他們那樣熱愛陽光了?他們對陽光下的河流、村莊、天空作了多麼具體的分析呀!你感受到他們筆下的日光、霧氣和水色的微微的顫動了嗎?你感受到在那裡空氣是怎樣流動的嗎?陽光就是生命,可是我們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在我們中國畫裡你能感受到陽光嗎?他們沒有注意到陽光照在櫻桃上和少女的面孔上是一種什麼樣的顏色。說著,藍村向蕭城又一次展開他那幅《看櫻桃花盛開的女孩》。藍村說,這個看櫻桃花盛開的女孩就是梅子,你想梅子坐在陽光下的櫻桃花前該是多麼的美麗呀!蕭城,你知道我是多麼的愛她嗎?我們曾經在那片著名的櫻桃園裡終日廝守,在那段日子裡,她懷上了我的孩子。
  蕭城聽了藍村的話沉默不語,蕭城對梅子懷上藍村的孩子感到意外。他坐在船頭任憑兩岸的風景不辭而去,在整個春季到夏季的航行中他們就這樣不停地討論著繪畫和詩歌,白色的帆篷終日在他們的身後張滿河風,在白天或者黑夜裡航行。在夏季來臨的時候,他們的船隻終於到達了潁河鎮。
  他們在鋪滿紅石條的碼頭邊拋錨,船帆如鳥的翅膀一樣已經合攏,船如同一隻水鳥一樣不安地臥在水邊,長久地航行已經使它感到勞累。蕭城和藍村在岸上用目光安撫他們多日以來朝夕相依的夥伴,而後在黃昏降臨的時候進入他們渴望已久的潁河鎮。
  潁河鎮的格局在蕭城的眼睛裡還是和藍村的描述有些出人,一些古舊房屋正在被鎮子裡的人扒去,改建成一些新的建築,古老房屋的建築材料堆放在街道上,使潁河鎮的街道淩亂不堪,他們得小心翼翼地越過那些胡亂堆放的瓦塊才能進入鎮子的腹部,這使藍村很為惱火。這些鳥人。藍村罵道,藍村站住指著路邊的一些還沒有來得及扒去的古房屋說,這些建築多麼古樸,它們應該不停地出現在我的繪畫裡和你的詩歌裡,因為這就是歷史!可這些鼠目寸光的小商人什麼也不懂,有倆小錢就不是他們了,他們竟要毀掉歷史。我們一邊走著藍村一邊對蕭城發著他的感慨。我曾經向這裡的鎮長建議,要好好地保護這條古老的街道,到時我負責給他們拉來幾家電視臺或者電視劇組,在這裡拍拍記錄片或者電視劇什麼的,到那時才能顯示出這條街道的價值,可現在全完了。他們一邊在潁河鎮的街道上行走一邊逐漸接近他們這次航行的目的地。蕭城在行走中看到一些面目不清的人從他們的身邊匆匆而過,他們行走時所帶動的風被黃昏的光亮所薰染,變成一絲又一絲的霧氣,霧氣逐漸繁多,以至使得他看不清遠處街道上樹木的輪廓。這時藍村在一所院子前停住了,他敲了敲那扇被漆成藍色的門。門在霧氣中慢慢地啟開,藍村和蕭城同時看到一個身穿白大褂的護士出現在他們的眼前,這很使他們感到意外。藍村說,你是誰?
  那位白衣天使卻白了他一眼說,我是誰?你看不出來?你是誰,為啥來這裡敲門?
  我是這房子的主人,為何不能敲門?
  就因為你是房子的主人,才不能胡亂地敲門,你難道不知道這裡正在給一個孕婦作流產手術?
  給一個孕婦作流產手術:她是誰?
  你不知道誰還會知道?你的太太!護士說完不再理他,轉身走回屋去,把他們如兩片影子一樣晾在門口。他們立在那裡,同時聽到一個女子痛苦的呻吟聲從屋裡傳出來,藍村叫一聲,梅子!就朝屋裡奔去。蕭城看到藍村奔走的身影有些扭曲,他同時聽出那是梅子的呻吟,這很使他感到奇怪,他從來沒有見過梅子,可是他怎麼會知道那是梅子在呻吟?他沿著藍村所走過的路來到了屋裡,屋裡被一塊白色布幕所隔離,強烈的燈光把布幕的裡側照得雪亮,可是蕭城只能看到幾個活動的影子,在梅子的呻吟聲中蕭城聽到金屬器械的撞擊聲。蕭城看到藍村被一個大夫攔在白色布幕的另一側,大夫說,你現在不能進去,等手術完了才能見她。
  藍村像一頭不安的雄獅,對著大夫說,為什麼要流掉我的孩子?
  不是我們要流掉你的孩子,而是你不應該讓一個有身孕的女人去幹那麼重的體力活,像她這個樣子怎還能去挑糞桶去澆什麼櫻桃樹,結果累小產了。所以我們只有給她做流產手術,在做手術的過程中我們才發現她懷的是葡萄胎,什麼叫葡萄胎你懂嗎?你見到過一串串的葡萄嗎?就是那個樣子,在她的子宮裡懷的孩子就像葡萄串那樣多,可是沒有一個能成活的,因為他們統統沒有骨骼,就是你的太太不流產,這個手術也要做,而且不止一次,我們要一次又一次地給她清宮,才可能刮淨,這要一直到秋季的時候才能完成。
  我的天哪!藍村痛苦地蹲在地上,雙手抱著他的頭顱,梅子痛苦的呻吟聲如淩厲的寒風割著他的心。在以後等待梅子完成流產手術的日子裡,藍村都是這種痛苦的樣子。在秋季來臨的日子裡蕭城曾經陪伴著藍村來到了那座櫻桃園裡,櫻桃園裡的景象已經十分的蕭條,他們在那所茅棚裡坐下來。藍村拍了拍那個兜床說,蕭城,這是一張可以使人做夢的床,你躺在上面就可以夢見你所熟悉的人和你想到的人。蕭城按照藍村的話去做了,他在那張兜床上躺了下來,在那個秋風瑟瑟的下午,蕭城果然在夢中重溫了他在春季裡所經歷過的一段往事。在夢裡他回到了那場春雨裡,回到了那次似乎沒有盡頭的旅行裡。在行駛的客車中,他和那位白髮老人同時看到了客車駛進了他們在前面提到過的那座小城裡。
   


  大娘,來,我幫你提籃子。
  蕭城從老人的腿邊提起那只蓋著一條毛巾的籃子,在竹籃子裡散發著我渴望已久的某種水果的清甜氣息,這一點蕭城很清楚。蕭城立在長久的運行之後的停頓裡,看著白髮老人從她的身下又拉出一隻小提包,由於車內頂燈光線暗淡,蕭城沒有看清那只提包本有的顏色。老人顫巍巍地從座位上站起來,蕭城感到他身後的旅人已經散失在車外的夜色裡。那個屁股與臉不能協調的乘務員在前面的座位上醒來,她在伸懶腰時弄出的聲響在靜止的車廂裡搖盪,但蕭城只看到了她從座位靠背的上端伸出來的兩隻模糊不清的胳膊,那兩隻胳膊在顫動。後來在某種時刻,蕭城突然想起了那個乘務員在伸懶腰時所展現出來的姿態,與妻子躺在他的身下時很有些相似,她說,你咋了?用勁呀用勁……蕭城在思想裡看清了她那伸直雙腿渴望運動的姿態,儘管旅途很疲勞,蕭城身上還是湧過一陣熱燥的氣浪,在那個細雨霏霏的夜晚,蕭城站在那個白髮老人的面前,又一次想起了燕子。
  快下車快下車。司機在座位上轉過他粗黑的臉,在整個旅途中,蕭城這才第一次看清載他旅行的具有船長或者舵手意義的領導者的面孔。領導者的面孔粗糙而黑暗,這是他所沒有想到的。他跟在老人的身後走下客車,他們身後的車門就關閉了,蕭城沒有弄清用一個什麼樣的擬聲詞來形容車門關閉時所弄出來的聲響。在蕭城以往的許多次的乘車過程中,他曾經無數次聽到過車門在關閉時所發出的聲響,可是那種聲音往往被他所忽略,就像那些在車門關閉之前上上下下的他的同類。在許多年裡,他真正的很少記清哪一個人的面孔,當他一個人在異鄉異地或者悠閒地躺在床上時真的很少能清楚地記起某一個人的面孔,這包括他的好友藍村或者他想像中的燕子或者那個看櫻桃花盛開的女孩以及世上他最親近的人比如自己的爹娘自己的妻子和兒子,有些時候他連自己的面孔也記不清。你能記清自己是個什麼樣子嗎?有一次他問藍村。藍村沉思了一會兒說,不能。於是他們一塊來到了一面大鏡子前,立在鏡子裡的蕭城和藍村竟然和他們實際立著的方位相反,這就是說你站在鏡子前抬起你的右胳膊而鏡子裡的你抬起的恰恰是左胳膊,儘管你的意識一個勁地在對你說那是右胳膊那是右胳膊而實際情況是你的那只右胳膊在鏡子裡卻長在左邊,也就是說鏡子裡站的不是你,而是另一個人,他對你呈現出來的是一種假像,人們總是把自己的這種假像信以為真,並且很真誠地持著這種假像在白天或者黑夜裡在世界上某個極小的空間裡走來走去,所以人本身永遠不能真正地認識自己。以此類推,人類也不能真正地認識自己,起碼眼下或目前是這樣,這就是人類的可悲之處。你想你就那短短幾十年的生命,放在時間之流裡你只不過是一滴水,活的時候你是那樣的渺小,借著太陽的光芒而又不可一世,可你死後連水滴都不是,你見過或者聽說過烈日下的沙漠嗎?你想想把一滴水放在那裡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景?沙漠就是所有水滴的最後歸宿。無論你生前怎樣的流淌。藍村對蕭城說,讓我們的生命充滿憂鬱吧,讓我們離開沙漠去尋找大海吧,大海才是我們不死的精神!可是呢,大海又是那樣地充滿著苦澀。人誰也逃脫不了這種苦澀的海水對其肉體和精神的浸泡,這當然包括蕭城,這一點我很清楚。在那個細雨霏霏的夜晚蕭城立在已經接近江村的那個名叫通許的小城的馬路邊時,就深刻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站在那裡望著那個老人的身影漸失在陌生的黑暗裡,幾處或近或遠的昏黃的燈光被披戴著某種色彩的雨絲所切割,在夜空裡呈現出一種繽紛的景象。這就是小城留給蕭城最初的印象。在蕭城和老人分手的時候他們之間又進行了如下幾句簡短的對話:
  現在到江村有沒有車?
  車?要是晴天或許有,可現在下著雨。
  那麼明天一早會有車嗎?
  說不太清楚,你是那樣迫切地想到江村去嗎?
  是的。
  如果那樣,車一定會有的。那樣今天你只有住在這裡了,我告訴你,在前面的路口邊有一家旅社,你可以在那裡住下來,明天一早那裡或許就有開往江村去的三輪車。
  老人說完提著她的籃子和提包踽踽而去,蕭城望著老人消失在夜色裡的背影,突然意識到這位老人與眾不同,這種想法起源于老人在談話時所使用的語言和語氣。蕭城想,或許明天我在江村還能再次見到她。
  蕭城按照老人的說法沿著街道往前走,他在小販的叫賣聲裡逐次穿過路邊的一家又一家亮著燈光的小飯鋪,飄落的雨水和上升的水蒸氣在那裡相反而行,雨水跌落得剛烈而真率,在光亮裡閃著近似藍色的光,霧氣飄飛得卑怯而偽善,在光亮裡發出如同灰色的光。而蕭城對這些現象卻視而不見,他只看到一片又一片雨水積存在街面上映射著遠處或近處的燈光,他想,如果要是在白天,這些雨水一定是另一種樣子。蕭城按照老人的指點,果然來到了一個十字街口,在十字街的西南角他看到了一座兩層拐角建築,在正對著街心的拐角上有一個亮著燈光的門口,門口內是一條似乎很深的門洞,這是蕭城在路的另一側的雨水裡看到的,他同時看到的還有掛在門頭上端的那塊白底紅字的招牌,招牌上的漢字呈一種近似仿宋的字體,上書:交通旅社。這就是她所說的旅社了,蕭城想,只是這旅社的名字太一般化,我們在很多城市最髒最亂流動人口最複雜的地方都能看到這樣的旅社,在掛著這樣牌子的附近我們准能很快地接近汽車站或者火車站,而現在蕭城想到的卻是怎樣能一出門就能乘上開往江村去的三輪車。蕭城朝東門的街道上看一眼,江村在他的思想裡遙遙在望,而後他穿過馬路來到旅社裡。旅社裡負責接待登記的是一位面目和善的中年婦女。蕭城說,從這裡一出門就是往江村去的路嗎?
  對。你要到江村去嗎?現在已經沒有車了。要是在晴天我可以租給你一輛自行車,騎快了也就半個小時的路程,可現在下著雨,你還是明天再去吧。
  明天能租給我車子嗎?
  那當然可以。你是來收購櫻桃的吧?現在正是時候,再過幾天怕就要晚了。你知道有很多人都來這裡購買櫻桃,而後又乘車把這些櫻桃運到外邊去。
  中年婦女一邊照著蕭城的身份證在一張表格上寫寫劃劃,她把蕭城當成了一個做櫻桃生意的小販安排在二樓的一間兩人房間裡。房間裡空蕩而潮濕,在牆壁上看到許多前任的客人留下的雜七雜八的漢字,那些漢字分別代表著那些人的想法和心境,他不知道那些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他想,這些不關緊要,要緊的是他在這裡能得到一張床,然後把他的身體放上去,給明天去江村養出些精神來。現在他在房間裡沒有看到第二個人,那張可以屬￿他也可以屬￿別人的床上眼下顯然還沒有旅人住下的痕跡,蕭城望著推門進來送茶水的女孩說,這裡沒有人嗎?
  沒有,現在還沒有。
  蕭城看到她掂著一隻紅色的茶瓶。蕭城一邊看著那個陌生的女孩放下茶瓶往外走一邊脫下被雨水淋濕的衣服搭在椅背上,他洗了一把臉,他聽到窗外雜亂的聲音穿過雨水的空間湧進房間裡來。他來到窗前,他看到那些被黑色所籠罩的飯鋪錯落有致地排到街道邊的空地上,蕭城站在二樓之上俯視著它們,突然感到有些饑餓,他好像已經記不起來自己有多長時間沒有吃飯了。他想,我現在應該重新回到街面上,到那些飯鋪裡坐下來。可是實際的情況是,在蕭城還沒有離開窗子之前,他又看到了一個人,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手提一隻竹籃和一隻破舊的小提包,是那位白髮老人。這使蕭城感到親切。蕭城看到老人在細雨中橫穿街道,可是她卻沒有看清從北邊疾駛過來的兩個騎車的年輕人,兩個年輕人從北邊的街道上飛一樣騎過來,他們在十字路口那兒突然拐向西行,他們或許根本就沒有想到雨中還有一個橫穿街道的老人,他們其中的一個躲閃不及就撞在了老人的身上,幾乎是在一瞬之間,老人就翻倒在地,她手中的籃子被撞飛了,無數顆櫻桃在空中四處飛濺,而後散落在滿是泥濘的街面上,燈光從兩側疊照過去,那些珍珠似的櫻桃在雨水中映射著一片紅色的光芒。蕭城立在窗前,目睹了那籃櫻桃散落的過程並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那個過程只在他的思想裡一閃而過,而後被跌倒在街道上的老人所代替,那個櫻桃散落在空中的瞬間只留在了他後來的想像裡。
  在那個雨夜裡,蕭城沒做任何思考,幾乎是奔跑著來到街道上,可是他已經看不到那兩個年輕人的影子,他看到老人掙扎著從地上坐起來,蕭城奔跑過去,一邊把老人扶起來,一邊叫著,大娘,大娘,摔著了嗎?蕭城沒有聽到老人言語,她只是急忙從地上拾起那只小提包護在胸前,蕭城一手扶著她一手提著那只竹籃往對面的旅社裡去,他們把那些成熟之後的櫻桃丟棄在泥濘裡了。
  那個面目溫和的婦女也一臉驚慌地從旅社裡跑過來扶著老人,一邊送聲地問道,礙事嗎?碰得礙事嗎?
  老人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雙手仍舊護著她懷中的小包,她說,沒事的,沒事的。
  沒事就好,你這麼大的年紀,看看弄了一身的泥水,是誰這麼沒良心,把人撞倒了,連管都不管就跑了?
  老人說,跑了算了,反正我沒事,這下雨天。
  蕭城說,看來你今天也回不到江村了。
  中年婦女說,那你也住下吧,住下明天走。說完她就吩咐身邊的那個女孩說,去,去把你奶奶扶到樓上去,住206房間。蕭城協助那個女孩把老人在206房間安頓下來,給她打來一盆水。蕭城看著老人坐在椅子上雙手抱著她的小包用一種不可理喻的目光望著他,老人說,你到江村幹啥?去那裡買櫻桃?
  蕭城感到老人的話語有些顫抖,他說,不,我去找人,找一個名叫燕子的姑娘,你認識她嗎?
  燕子?
  蕭城看到老人的手哆嗦了一下,說,是的,燕子,她是個女孩。
  記不起來了,年紀大了,眼花,總認不清年輕人。
  蕭城說,大娘,你把濕衣服脫下來吧,要不會著涼的。蕭城知道自己不宜在那裡作過多的逗留,便退出來。回到房間裡,他這才發現他和老人住的房間只一牆之隔。蕭城立在窗前,饑餓又一次回到了他的意識裡,蕭城只得重新回到街道上,然後再到那些飯鋪裡去選一個座位坐下來。在他穿過街道的時候他又一次看到了那些散落在路面上的櫻桃,有些櫻桃已經被過往的車輛所軋破,露出白色的骨核。這種情景使蕭城想起了成熟的櫻桃園,成熟的櫻桃園裡有許多來不及摘收的果子被風吹落在土地上,慢慢地腐爛。蕭城,你想,那該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景呢?燕子來信說,櫻桃成熟的時候我們總是很忙。我們全家人終日都在櫻桃園裡收摘櫻桃,我和姐姐在那個時候就成了我們家最棒的勞力,我們幫助前來購買櫻桃的客販收拾物什,給他們過秤,而後打發他們提著一籃籃或一筐筐的像瑪瑙一樣的果實離開櫻桃園,你知道那個時候我們是多麼的快樂嗎?我和姐姐總像小鳥一樣一邊勞動一邊唱著歌兒,陽光從空中照下來,穿過樹冠把整個櫻桃園打扮得如一片鮮花盛開的草原,風兒不知從哪裡吹過來,慢聲慢氣地撫摸著我們的面孔,整個世界裡都飄蕩著一種有些發紅的芳香氣息。蕭城,真的,你聞到櫻桃成熟後那種紅色的芳香了嗎?蕭城,你來吧,櫻桃成熟的季節你來吧!如果你實在走不開,其它時候也可以,比如夏天,或者秋天,那個時候你來我雖然沒有新鮮的櫻桃招待你,可是我有酒,那酒可以使你聞到那種紅色的芳香。蕭城,你知道那酒是用什麼製成的嗎?是用櫻桃!你或許喝過葡萄酒,可我敢說,你沒有喝過櫻桃酒。每年我們都會用成熟的櫻桃釀制酒,我們家招待客人從來不用其它的酒。這酒釀制的方法很特別,最初是我奶奶傳下來的,我奶奶是湖北麻城人,我不知道我奶奶怎麼會釀制這種酒,她可是位大家閨秀,她是個非常有學問的人,或許她是從某本古書上得到了這種釀制酒的方法。後來是我爺爺,我爺爺是廣西富陽人,這你知道,我爺爺後來又把這種釀酒的方法傳給了我的父親,我父親呢,又把這種釀制櫻桃酒的方法傳給了我姐姐,可惜的是還沒等我姐姐把這種釀酒的方法傳給我,就死在了櫻桃園裡。那是一個突然而至的雨天,那天我姐姐身上來月經,你知道月經是怎麼回事嗎?長成人的女孩子都要來月經,每月一次,可我姐與別人有些不同,她每次月經來臨的時候肚子都要疼,而且流得又特別多,所以每次她月經來都要在家裡歇著。那天她正在家裡歇著,本來天還是好好的,可是天突然陰了下來,而且有雷聲從空中傳過來,春天裡在我們這兒打雷是很少見的現象,是嗎蕭城?或許這是某種暗示或者是天意或者說是命吧。我姐聽到雷聲當然在家裡躺不住,你想一園子櫻桃都成熟了而且還在收摘,她起身就往櫻桃園裡跑,可是沒等她跑出去多遠天就下起了雨,那雨來得很驟,我姐就那樣在雨中跑到櫻桃園裡,我在棚子裡看到姐姐被雨水打得很不真實的身體,我就喊,姐,誰叫你來了?姐沒有說話,我把姐迎到棚子裡,可是俺姐在棚子裡一停下來就癱倒在地上,身子軟軟地靠在我身上。我高聲喊叫著,姐,姐,可是姐再也沒有同我說一句話,我看到有血從她的體下流出來,慢慢地滲紅了她身下的土地。蕭城,我姐就這樣走了,她還沒有來得及把釀制櫻桃酒的方法傳授給我。可是沒關係,蕭城,我會摸索著學會釀制櫻桃酒的。蕭城,你看到我家那排靠牆根放著的帶釉的赭色的條缸了嗎?那就是釀酒用的,你來吧,無論你什麼時候來,我都會使你聞到那種紅色的芳香的。燕子,我就要來了,蕭城想,燕子,現在我已經離你很近很近了,我就要到達江村了,就要到達你的身邊了!
  由於對燕子來信的回憶,蕭城只草草地吃了一頓飯,他總有一種心神不定的感覺,他在這種感覺裡回到了旅社。當他又重新立在窗前的時候,那些散落在泥濘裡的櫻桃已經沒有一顆能映射雨中的燈光了。這時他想起了隔壁的白髮老人,就悄悄地來到走廊裡,在206房的門口停下來,他輕輕地叩了一下門,可是裡面沒有一點聲音。或許老人已經入睡了吧,或許老人下車後就去飯鋪裡吃過飯了。蕭城這樣想著又回到客房。由於勞累的緣故他很快就入睡了,他沒有聽見夜間從隔壁客房裡傳來的老人那連綿不斷的夢語,即使一夜蕭蕭的春雨擊打世界的聲音也沒能把他叫醒。
   


  在那個細雨霏霏的雨夜裡蕭城又一次想起了燕子在來信中給他描述過的江村,他在對江村的想像之中沉沉入睡。一直到天色微微發亮。我也不知道蕭城為什麼會那個時候醒來,陌生的異地的淩晨十分的清靜,他站在窗前,街道上冷冷清清,偶爾有一兩個面目不清的行人匆匆而過。他擦了一把臉,整理了一下衣服就開門下樓了。一樓的房門還關閉著,灰紅的光線從門縫裡擠出來,使蕭城看到客店的過道與昨天有些異樣。他敲了敲登記室的窗子,裡面傳出一個女人暗啞的聲音,接著,燈光亮了。蕭城看到那個面目和善的中年婦人紛亂的頭從蚊帳裡探出來,她拉開窗子說,走嗎?
  不,我想租輛車子到江村去,咱們昨天說好的。
  哦,是你呀,中年婦女下床坐在桌前對蕭城說,那你交押金吧。
  多少?
  二百。
  蕭城從衣兜裡掏出一疊錢來交給他。那中年婦女打了一個哈欠說,你夜裡睡著了嗎?
  睡著了。
  睡著了?婦女吃驚地打量了他一下說,那老太太一夜都在不停地說夢話,你一句也沒聽見?
  沒有,我一句也沒聽見。
  呀,她說話的聲音我在樓下都聽得清清楚楚,起初我還以為她是在和你說話,我上去看看她是自己不停地說夢話,叫都叫不醒。
  我咋會一句都沒有聽到呢?
  這真是奇怪,她一直在叫著你的名字。
  叫我的名字?蕭城很吃驚,那老太太叫我的名字?
  是呀,她老是蕭城蕭城地叫,起初我還不知道是叫你,可是我總覺得我在哪兒見到過這個名字,後來我就想起了你,我一看登記冊,呀,果然是你,她真是一直在夢中喊著你的名字。
  她現在怎麼不叫了?那我得去看看她。
  中,我陪你一塊,我也總是有點不放心。
  說完,他們一道上了樓,在服務員那裡拿了鑰匙,來到206房間的門口,他們沒有聽到屋裡有什麼動靜。蕭城聽到鑰匙在中年婦女手中嘩嘩作響的聲音,他上去接過中年婦女手中的鑰匙說,我來吧,我開。
  走廊裡很靜,灰紅的光線從走廊盡頭的窗子裡湧過來,使走廊顯得朦朧而漫長。蕭城把鑰匙串舉到眼前,在朦朧的光線裡小心地辨認著鑰匙上的號碼,最後他終於找到了206房間的鑰匙,當他確認了206房間的鑰匙的時候,他的手有些顫抖,在灰暗的光線裡他插了幾次才把鑰匙插進鎖眼裡,他用了一下力,門鎖的走動聲從房子的內部響了一下,接著門開了。由於房間窗子上的窗簾還拉著,屋裡的光線還很淡,蕭城先看到老人躺在床上曲蜷著的身體,然後他看到了從床上散落在地板上的一片信封,那些信封像水一樣四處流散,蕭城在那些書信前蹲下來,從地上拾起一封,他感到有一種熟悉的氣息撲鼻而來,接著他在那個信封上看到了自己那流暢的字跡。他一下子驚得張大了嘴巴,在驚愕之中他一封又一封地看那些書信,在那些書信上他看到了同一個名字:燕子。
  蕭城慢慢地站了起來,他繞過那片書信走到床前,輕聲地叫了一下,燕子,你是燕子嗎?
  蕭城沒有聽到回聲。
  她睡著了嗎?中年婦女在身後說。
  蕭城把手伸過去,撫摸了一下老人的白髮,他顫抖的手一點一點地滑向她那蒼老的臉龐,他感到老人的肌膚有些異樣,他的手在老人的鼻孔前停住了,那裡已經沒有了呼吸,他的腿一軟就慢慢地靠著床頭滑下去。
  她睡著了嗎?中年婦女又說。
  她睡著了,蕭城感到自己的聲音走了樣,他說,她真的睡著了,她就是燕子,我的天……
   


  蕭城,你醒醒。
  蕭城睜開眼睛,他看到藍村探身伏在他的面前用手推著他,藍村說,說睡就睡了?咋,還流淚了?快起來吧,你看天就要下雨了。
  蕭城折身起來,果然看到天色比他和藍村來的時候暗淡了許多。他們一塊在深秋的時光裡離開了那片櫻桃園,半黃半綠的樹葉被風吹打下來滿地地飛走。在傍晚的時候他們穿越了潁河鎮裡那條三裡長街,最後回到了藍村的住所。在藍村的住所裡那些穿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正在給梅子作最後一次的清宮手術,可是由於失血過多,多災多難的梅子最終還是死在了手術臺上。那個時候的藍村已經沒有了淚水可流,他仿佛一個木頭人蹲在院子裡,秋天的雨水在他的四周飄落下來,一片蕭荒的景象。
  梅子的屍體是在第二天安葬的,墓園裡的某一處黃土被掘開,收殮梅子的棺材被放進去,那個墳頭在漫無邊際的秋雨中慢慢地隆起。藍村用鐵鍁把一棵又一棵黃色的野花移至梅子的墳頭,整個墓園都被如淚的秋雨所彌漫。
  這就是那幅《秋雨中的墓園》的最原始的生活嗎?蕭城朝藍村問道。
  是這樣。藍村望著他身邊的那幅潮濕的畫面說。
  你應該告訴我,提前就把這些事告訴我,要是如你現在所說那我還來潁河鎮幹什麼?
  我能告訴你嗎?我怎樣對你說呢?我揭開我那流血的傷疤告訴你嗎?你還是自己走一趟吧,在夏天來臨的時候,你乘船去潁河鎮,你會在河邊碰到一位用船運糞的老人,那位老人會帶你去的,在那裡你會見到那片你渴望已久的櫻桃園,在櫻桃園裡有一張床,在那張床上你會見到梅子,到時你可以向她問一些你所關心的問題。
  蕭城感到有一隻手在拍打他的身體,他睜眼醒來,見天色仍在黃昏之中,他再次看到那個送他來潁河鎮的老人,那個老人把船上的糞桶都已經卸了下來,一對又一對地挑上了岸,整整齊齊地擺放在離他們不遠的櫻桃樹下。老人說,你不是到鎮上去嗎?咋在這兒睡著了?
  我看這園子挺熟悉,就在這裡躺下來,本想只歇一會兒,沒想倒睡著了。
  這櫻桃園你來過嗎?
  沒有。
  那你咋說熟悉哩?
  我是聽一個朋友講的,他是個畫家,老家就是這潁河鎮的。他還常常給我提起他的朋友,一個叫梅子的女孩。
  他是這樣給你說的嗎?他說他認識梅子?
  那當然,他說梅子就是這個櫻桃園的主人。
  他叫藍村吧?
  是呀,你認識他?蕭城說,那你當然也認識梅子了。
  老人說,對,我認識梅子。
  她在家嗎?
  現在不在,不過她會回來的。老人說著指了一下他身邊的櫻桃園說,你看,這片櫻桃園就是她家的。老人停頓了一下又說,你既然來找梅子,那就不是外人,走吧,跟我一塊到家裡去吧。
  他們一塊走過那排整齊的糞桶。老人說,每年我都要幫梅子運一些糞便過來,給這些櫻桃樹施肥,好使它們一年又一年地結出新鮮的果子。
  蕭城跟在老人的身後,穿過一棵又一棵櫻桃樹,那些櫻桃樹下長滿了綠色的苔蘚,一棵一棵地排過去,好像沒有盡頭,最後在櫻桃園的東側蕭城又一次看到了河道,在河岸邊有兩間破舊的房屋,房屋的四周被枯乾的樹枝圍紮起來,堆放得沒有一點規則。老人推開柴門說,過來吧。蕭城跟著老人進得院來,看到四周的天都被更多的雜樹的樹冠所籠罩,但我看到有一條小徑從房屋的左邊伸到河邊去,從那裡一準就能走到河邊,蕭城這樣想著,就感到有習習的涼風從河道裡吹過來。蕭城再次抬頭看天,黃昏已漸漸退去,周圍只有一些樹影,天色也漸漸混沌起來。
  蕭城再次環顧堆放著許多雜物的小院,在靠通往河邊去的小徑邊他看到了一張桌子和幾隻凳子,蕭城走向前去,探下頭仔細看,原來那桌子和凳子都是用石條做的。他把提包放在桌邊,在石凳上坐了下來,他感覺到了從石頭上散發出來的溫熱的氣息。隨著,他聽到老人在屋子里弄出一些聲響來,不大一會兒他從屋子裡端出了幾個小菜,還有一個封口的罎子。老人在蕭城的身邊坐下來,他說,沒弄別的,幾個現成的小菜,我們喝點酒,解解乏。
  老人把兩個白色的瓷碗擺在桌子上,擺在桌子上的瓷碗的形狀很清晰地呈現在蕭城的面前,這使他感到很奇怪,他抬頭看天,天上不知何時掛上去半個月亮,月亮的清輝使得剛剛混沌的天色又變得逐漸清淨起來,在清淨的月光裡蕭城看到老人把那只赭色的罎子搬上石桌,老人一邊解著封口上的繩子一邊對蕭城說,菜沒好菜,但這酒可不賴,你知道這是啥酒嗎?這是用櫻桃釀制的酒。
  用櫻桃?
  對,這是櫻桃酒。老人站起身來把酒瀉在碗裡,蕭城聞到了一股紅色的芳香,那種紅色的酒的清香開始在月光朦朧的夜色裡四處漫延。
  老人端起酒碗對蕭城說,來,喝!喝了一口老人又說,就是梅子在家她也只有拿這酒來招待你了。
  蕭城把酒端起來,他真切地聞到了那酒的氣味。他喝了一口,才感到了那酒的熱烈,酒仿佛一股熱氣慢慢地滑向他的腹部。
  老人說,喝吧,放心地喝吧,這酒不會醉人,你只有喝得多了,才能品嘗出它真正的味道。
  這酒是你親手釀制的吧?
  不,是梅子。
  梅子啥時候才能回來呢?
  很快,她很快就會回來的。來,咱們喝。老人端起酒碗一飲而盡,他說,你想聽聽梅子的故事嗎?
  當然想。
  那好吧,我來給你講講吧。
  夜漸深起來,月光也漸亮起來,月光把周圍的世界都覆蓋了一層銀灰色的光芒,有船夫的號子從河道裡傳過來,那樣的悠遠。老人的酒意一層深過一層,他有關梅子的話題如同河道裡吹過來的涼風,如樹葉在風中擺動的聲響一樣稠密。
   


  那是一個冬天,冬天你知道嗎?冬天裡天很冷,但你要真的看到冬天的來到不光光是人們都穿了厚厚的棉衣,是不是?只有下了雪才有個冬天的樣子,厚厚的白雪蓋在大地之上,一切都變白了,樹上開滿了白色的花兒,這是梅子這樣說的,我把那些雪都當成了葉子,白色的葉子,可梅子卻說那是花,龍祥也說那是花。龍祥你認識嗎?你當然不認識。龍祥比我還大一歲,我們是一塊光著屁股長大的,還有梅子。我們春天在一塊放風箏,你見過放風箏嗎?那可有意思了。什麼樣的風箏都有,蜈蚣的,蝴蝶的,老鷹的,蝙蝠的,我們用長長的細線把風箏放飛到空中去,再在風箏的身上加上一個竹哨子,那哨子就滿天的響,我們在草地上一點一點地退著走,風箏也在天上跟著我們走,那是多麼的有意思呀!可是每年的風箏龍祥都比我紮的好,放的也比我的高,竹哨也比我的響亮,那個時候梅子就常常跟在他的身後跑,左一個右一個祥哥地叫,有些時候龍祥就把風箏交給梅子,梅子一邊叫著一邊往我這邊看,她說,看看俺的飛多高,看看俺的飛多高。梅子她總是這樣說,說得我心裡不好受,可又有啥辦法?我的風箏就是沒有龍祥的風箏飛的高嗎!這我服氣。這是春天的事兒。夏天的時候,我們就常常一塊下河去攔魚。你知道,夏天河道裡的水特別渾,那個時候就有很多小魚在渾水裡瞎闖,當然還有大個的,還有螞蝦,還有鱉,還有黃鱔,黃鱔你見過嗎?黃鱔身上都是黃色的,我和龍祥用一條長長的攔網在河邊的水裡一網網地攔,網是龍祥織的,龍祥就是能,樣樣活兒他都會。比如這織網吧,他在邦賓爺那兒看一會兒,回來就能織。可我就不中,我到邦賓爺那兒學幾天也不會織。邦賓爺姓雷,是個漁夫,他有一條白船子,常常在黃昏的時候拉著白船子往上游去,待到天黑以後再往下游劃,那些魚兒看到白色的船板以為是白色的光就往上跳,結果就落在了邦賓爺的網裡了。有月光的時候,我和龍祥,當然還有梅子,我們一塊蹲在河道裡等待著邦賓爺,聽得上游有槳嘩嘩的打水聲,那一準就是邦賓爺了,那嘩嘩的槳聲是在趕魚兒上網呢。接著我們就能看到一個黑黑的影子在上游漂過來,老人時不時地打著咳,我們就高興地站起來,等邦賓爺來到我們身邊,我們就一齊叫,邦賓爺——,邦賓爺很高興,就把白船子靠在岸邊,從艙裡拿出一把蝦來,讓我們吃。你知道嗎?那些活蹦亂跳的蝦吃起來真有味兒!可惜我們不能盡興地吃,每次只能吃上兩三隻。龍祥說,咱自己逮!於是他就織網,織那種很長很長的攔網,龍祥走在深水裡,我走在淺水裡,梅子呢?她就提著一隻漁簍在岸上的草地上跟著走。龍祥喊,按緊,按緊!龍祥總是用那樣的口氣命令我,梅子有的時候也會拿白眼翻我,她說,看你,看你。有些時候我也恨自己笨,可我真的不如龍祥,這我心裡服。秋天的時候,龍祥就領著我和梅子下地去挖地倉鼠,那一年梅子家剛剛開始種植櫻桃樹,也就是我們身邊的這片園子。秋天的時候地裡的莊稼都成熟了,高粱呀,芝麻呀,大豆呀,那些地倉鼠就住在無邊無際的土地裡,它們在莊稼地裡打洞做窩,偷很多的糧食藏到家裡,等著過冬。我和龍祥扛著鐵鍁在前面走,梅子就著竹籃子在後面跟,我們一邊尋找著地倉鼠的家,一邊還能在豆地裡找到一些成熟的野果子,天地豆呀,香麻豇呀,那些果子你見過嗎?天地豆是紫色的,一串一串的,香麻豇的外邊有一層包皮,你把落在地上的果子拾起來,剝掉皮,那黃燦燦的香麻豇就露出來了,你見了肯定要流口水。龍祥總是比我會找那些野果子,他每找到一棵野果子,就會把梅子叫到身邊,把黃燦燦的香麻豇剝給梅子吃,梅子總是一邊吃一邊叫,秋天的田地裡到處都是她的聲音了。會找香麻豇的龍祥當然也會找地倉鼠的窩。我們看到一堆細細的土堆在地面上,那下面一準就是地倉鼠的家了。我們就順著它的洞慢慢地往前挖,到最後地倉鼠終於沒有地方去了,它驚慌著從洞裡竄出來,在太陽地裡沒有目標地奔逃,那個時候梅子也會驚叫起來,鼠、鼠。梅子的叫聲真好聽,可她總是叫給龍祥聽,龍祥在梅子的叫聲裡慢慢地慢慢地蹲下來,把地倉鼠偷的糧食捧出來,你知道嗎?有的一個窩裡我們就能挖出一二十斤糧食,能裝滿滿的一竹籃子,這是秋天,當然秋天還有很多很多有趣的事兒,等些時候我會講給你聽,現在我給你講講冬天。冬天來了,就要過年,過了年就要過十五,十五就是元宵節,我們這兒過年最有意思的就是過元宵節。過元宵節要起會,會上什麼都有,獅子龍燈,竹馬旱船,潁河鎮上年年都起會,方圓百里都有名。西街的高蹺肘閣、南街的龍燈、北街的旱船、東北街的獅子、南街的竹馬,當然還有秧歌隊。每年我們這裡起會都是三天,十四、十五、十六,不管天陰天晴,有雪的年月更有意思。白天裡西街的高蹺肘閣出來了,就見鑼鼓喧天彩旗飄揚,遠遠的一隊舞動著戲裝人物從人群的頭頂上漂過來,唉,那真叫人心動。到了晚上,更是熱鬧,北街的旱船出來了,東北街的獅子出來了,南街的龍燈出來了,東街的竹馬出來了,秧歌隊,當然還有秧歌隊,你聽鑼鼓響了,抬頭看去,就見一片燈海在雪花飛舞之中滾動而來,一家一家迎著玩意放炮,那人馬就在你的門前舞動,或獅子撲門,或劃動旱船,或者竹馬的鈴聲叮叮噹當,一隊走了又來一隊,那個熱鬧勁呀真是看一眼你一輩子也忘不了!起會上誰鬧的最歡?青年人,當然是青年人,在不知不覺之中我們都長大了,龍祥梅子和我,每年龍祥和梅子都去參加秧歌隊,他們扮的是一對,在燈火裡臉對臉舞來又舞去,真像大雪裡開放的梅花呀!我人笨,不會舞,就只有給他們在一邊打燈籠,我那燈籠又大又亮跟著他們一步不離。他們舞得讓滿街的人都喝彩,而我的心就疼,晚上回到家裡也心疼,就想梅子,我日日夜夜地想梅子想死我了!我一天到晚地愁心事,就讓娘知道了,娘知道了就把這事告訴了俺爹。俺爹說那還不好辦,去說媒!誰知媒婆去了梅子他爹不同意,說是已經和龍祥定了親。俺爹一聽很生氣,那個時候俺爹在鎮上是個有頭有面的人物,三天沒過就給龍祥家劃了地主成分,那是四七年,這兒正鬧土改,龍祥家是有幾畝薄地,可夠不上劃地主成分的格。俺爹又叫媒婆去梅子家說媒,這一說就成了。俺爹是個能人呀,梅子家的人一同意就去下禮,婚事就定到秋天裡。可梅子卻死活不同意這門親事,她整天守在櫻桃園裡不出來,我每回到櫻桃園裡去看她,就見她和龍祥在一起,那個時候已經是春天。春天裡有一日梅子把我叫到身邊,她對我說,老悶呀,你真想娶我嗎?我說想,做夢都在想。梅子說老悶呀老悶,你聽著,我現在可已經懷了別人的孩子。她的話嚇了我一跳,我說你胡說個啥!她說我沒有胡說,我懷了別人的孩子你還要我嗎?我抓著她的手說,你說他是誰我非殺了他不可。梅子哭了,老悶呀老悶,你真悶,你說會是誰?龍祥,你去殺了他吧!一聽說龍祥我就沒勁了,我知道梅子喜歡龍祥,我殺了龍祥不就等於殺了梅子了嗎?梅子一下子在我的面前跪了下來,她說,老悶呀老悶,我求你了,你成全俺吧。我說不中,你就懷著他的孩子我也要你。梅子就哭,梅子哭得好傷心呀!可是到了那年夏天裡梅子卻因幹活用力流產了,而且是葡萄胎,不流也不中,那葡萄胎在人肚裡成不了小孩兒,葡萄胎一回還流不淨,一直要到秋天裡,你知道,那個時候沒有多少好醫生,誰家的媳婦去請醫生流過產?都是自己偷偷地打胎,像梅子這樣的葡萄胎流幾次才能流淨,這樣一直要到秋天裡。俺爹知道了這事兒就想斷了這門親事,可我死活不同意,我說不中,我死活就要梅子!從那起我就日夜守在櫻桃園裡,守在那裡的當然還有龍祥,龍祥比我更苦呀,我們沒事就在一塊喝酒,那酒就是這櫻桃酒,就是這櫻桃園裡的櫻桃做的酒,龍祥一喝醉了就去河裡洗澡,每回都是我陪著他,那時候的河水好清亮呀!這樣就到了秋天,秋天到了梅子肚子裡的葡萄胎也該流淨了。那天晚上我們一邊守著梅子一邊在月光裡喝酒,梅子痛苦的哼叫聲就像刀子一樣剜著我的心,當然也剜著龍祥的心,那天我們一個勁地喝酒,我們都喝醉了,我們都躺在月光裡睡著了。可是第二天早晨醒來的時候,不見了龍祥,我就喊龍祥龍祥,我一邊喊一邊往河道裡跑,在清亮亮的河水裡我看到龍祥沉在河底,像一條魚臥在一大片綠色的雜草之上。龍祥死了。龍祥就在那年的秋天裡死了,他像一條魚那樣臥在水底一動不動,梅子也看到了,梅子也看到了他臥在水裡的樣子,梅子沒哭,梅子只是傻傻地坐在地上,任誰叫她也不理。就在埋了龍祥的第三天,梅子走了。
  蕭城說,梅子走了?
  是呀。老人把酒罎子搬起來又倒了兩碗,他仍然沉浸在陳舊的往事裡,是呀,梅子走了,梅子一走就走了很多年。
  蕭城說,這不可能。
  有啥不可能哩?
  藍村為啥認識梅子呢?難道還有另外一個種植櫻桃園的梅子嗎?
  老人說,藍村根本不認識梅子,梅子離開這個地方的時候藍村還沒有出生,他咋會認識梅子呢?可你要知道,梅子的故事成了這一帶的傳說,沒有人不知道梅子的故事的。你看看這片櫻桃園吧,你知道不知道櫻桃樹是一種很難種的樹,種十棵還不一定活上個三棵兩棵的,你看這一大片櫻桃園得費多大的勁,所以這片櫻桃園在這麼多年裡才能保下來,你想想,幾十年了,啥事沒過過?這櫻桃園能保下來可能就是因為梅子吧。可是梅子走了,她離開這個地方已經有很多年了,她只給我留下了這片櫻桃園,從年輕的時候起,我就一直在這裡守著這片林子,等著她回來。老人說完潸然淚下,他端起那碗櫻桃酒說,來,不說這些了,咱們喝。
  蕭城手裡的酒碗被老人手裡的酒碗震動了一下,碗裡的酒在月光下蕩起了漪漣,那酒在蕭城的面前散發著一種芳香,那芳香散蕩著一種迷人的色彩,那色彩是紅色的,就像一個名叫燕子的女性給他來信時說的那種紅色。那種紅色也是從櫻桃酒裡散發出來的。
   
十一

  好了,現在我似乎可以來結束這個夢幻般的故事了,可這些事又確確實實是蕭城本人所經歷的,這些事件的本身對你來說似乎沒有太大的意義,但蕭城本人卻深深地被這些恍惚而缺少真實細節的仿佛夢境一樣的事實所感動,對這一點我深信不疑,因為我就是蕭城,蕭城就是我,我是畫家藍村的朋友,他死於今年的一個春季,我至今仍舊保留著他的幾幅油畫作品,這些作品的名字確實是我給他定下的:
  
  《秧歌》。
  《看櫻桃花盛開的女孩》。
  《秋雨中的墓地》。

  我覺得這些畫的名稱都富有詩意,我對你說,我會寫幾句小詩,自稱詩人,現在我在某個市文聯裡做編輯工作,編輯一本名叫《未來》的刊物,並去做一些沒有太大意義的文字工作,比如到開封去校對一本名叫《人類滅亡》的書稿。在一九九四年的春天裡我結束了和一位名叫燕子的老人之間的長達五年的通信,這位老人所書寫的內容往往使我誤認為她是一名少女,也就是說在她給我的通信裡,她始終處在幻想之中,她一直來信讓我去江村看望她,可是那年春天我還沒有來得及到達江村,這位老人就在那個春雨霏霏的櫻桃成熟的季節裡死於突發的心肌梗塞,她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老人,幾十年來她在江村那個地方孤身一人為當地的農場種植櫻桃,使江村這個名字到處流傳,這使我深深地感動。到了這年的夏季,當那個月光照耀的夜晚,我在潁河岸邊的櫻桃園裡聽完一個名叫老悶的老人所講述的梅子的故事的時候,我突然就有了一個奇特的聯想,或許那位名叫燕子的老人就是當年從這兒出走的梅子!
  就是她!我叫一聲把碗放到石桌上,老人的話語被我的衝動所打斷,他說,誰,你說誰?
  梅子!
  梅子?老人站起身來,他滿嘴噴著酒氣,扶著身邊的樹木站住了,他說,梅子在哪?梅子在哪?
  蕭城說,你聽,她的腳步聲。
  他們就一同聽到林子的深處有沙沙的腳步聲。
  老人說,梅子,你回來了?你在哪兒?老人腳步蹣跚,在櫻桃園裡行走,一邊嘴裡不停地叫著梅子的名字。蕭城如同一個影子跟在老人的身後,最後他們來到一片墳前,老人說,梅子,你回來了嗎?這些年我一直都在等待著你。他指著那片墳說,這些都是你親人的墳,我替你一直守著他們,每年的清明我都給他們添上黃燦燦的土,逢年過節我也給他們送紙錢。你看看,這是你爹的墳,你爹死于那年的翻淤壓沙。
  老人喋喋不休的話語使蕭城想起燕子,燕子來信說,蕭城,你看見我爺爺了嗎?我爺爺就死在那片黃土裡,是的,蕭城,在以前的信裡我給你說過,他死在黃土裡。以前我們這裡的土可不像現在這樣肥沃,這我給你說過。三八年的時候老蔣為了打老日扒黃河這裡就上了沙,足有六七尺深。後來六幾年的時候我們這裡就翻淤壓沙,啥叫翻淤壓沙你知道嗎?就是把埋在地下二三十年的淤土翻上來壓住沙土、改造土質,那個時候我爺爺五十多歲,正是好時候,他粗壯的身子在挖起的黃沙土裡一閃一閃的,我看到他就想起了爹,爹說黃土多好,躺在上面鮮和和的,可我爺爺從來不這樣說。我爺爺來自有山有水的南方,在那裡種植水稻和甘蔗,可他卻在這裡挖了一輩子黃土,他光著脊樑,一鍁一鍁地把腳下的土往深處挖,有一天他在深土裡挖到了一具屍骨,在屍骨的身邊他老人家找到了一對玉鐲,那玉鐲爺爺認得,是奶奶的,是當年爺爺在湖北麻城買了送給奶奶的,當年俺奶得了霍亂死的時候這對玉鐲就是俺爺爺親手給她戴上去的,爺爺曾經發誓要把奶奶的屍骨帶回南方,可是由於連年的黃水使奶奶的墳頭也找不到了,這下可好了,這真是緣分呀!奶奶在地下待了二三十年,爺爺在地上活了二十三年,這下又相見了,爺爺坐在沙土溝裡一聲又一聲叫著奶奶的名,小心翼翼地收拾她的屍骨,可就沒有想到溝邊的沙土會塌陷,突然裂縫塌下來的黃土把爺爺也埋在了裡面,把他和奶奶埋在了一塊。蕭城,這就是我爺爺的故事。
  老人說,梅子,你看到了嗎?在你爹的身邊就是你媽,你還記得嗎?你媽死于霍亂,還有你姐姐,你姐姐那年身上來月經被大雨擊了身子,死了,死時身下流了一片血,這你都知道嗎?還有這一個,這個是你哥,你哥死在沼氣池裡,那年夏天特別熱,還是我下去把他從池里弄上來的,這你都知道嗎?梅子?……老人的話語如同夢囈,他一邊叫著梅子的名字一邊在櫻桃園裡不停地行走,風從河道裡吹過來,滿岸的樹葉都在清淨的夏風裡發出經久不息的聲響,月光破碎如銀,撒遍了似乎沒有盡頭如同夢境中的櫻桃園,在散映著紅色光芒的酒香裡,蕭城聽到老人呼叫梅子的聲音四處傳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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