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文集                 討債者


  討債者懷著陰鬱的心情接近潁河的時候,那場蓄謀已久的大雪已經下得紛紛揚揚。討債者憂心忡忡地立在河岸上,看到對岸有一些高高低低呈各種走向的房屋默默地蹲在飄雪裡,他不由得對面前這條流淌著像醬油一樣的河流產生了懷疑。這就是潁河嗎?討債者過去曾經許多次造訪潁河鎮,可他每次都是從北路進入鎮子的腹部,由於生意上的種種雜事使他一次都沒有來到過這條河邊。夏季或者秋季裡的傍晚,是他每每在鎮子裡閒逛的時光,他曾經產生過到河邊看一看的想法,但這種想法都被一些意外的事情所沖淡。現在當他真的面對這條河流的時候,卻對自己的到達心存疑慮。這就是潁河嗎?他又一次在心裡朝自己問道。北風迎面吹過來打在他的臉上,一些雪花企圖鑽進他的脖子裡去,但都被他豎起的衣領擋住了。這就是潁河。他拉了一下自己的帽檐這樣鼓勵自己說,然後小心翼翼地走下河道。在河道裡,他看到一些船停靠在碼頭邊,船上已經落滿了積雪,那些船如同一些僵屍拋在水裡。在船上,討債者沒有看到一個人,這種情景的出現使討債者有些慌亂而茫然,他如同來到一個夢境裡,不知所措地立在岸邊望著如同他臉色一樣灰暗的河流。
  喂,過河嗎?
  這時討債者突然聽到一個聲音,他回過頭朝碼頭的引道上觀望,但除了飄飄揚揚的大雪和一些雜亂的樹叢他什麼也沒有看到。討債者想,這聲音來自哪裡?
  問你啦,過河嗎?
  從聲音裡判斷這是一個男人,男人的聲音意外地從河道裡傳來,討債者又轉回頭朝河道裡觀看。討債者看到一個身穿雨衣的人從船頭艙裡爬出來,由於雨衣的緣故,他沒有看清那個人的臉。那個人一邊用腳驅著船板上的積雪一邊說,你是啞巴嗎,為啥不說話?
  討債者終於明白這個人就是擺渡者。擺渡者一邊把船板弄得呱咚呱咚地發出聲響一邊又說,你這熊人,聾子嗎?不過我就下去了。
  討債者有些驚慌,他迭聲地說道,過過過,咋不過。
  擺渡者說,過還不上船來。
  討債者有些內疚地戰戰兢兢地沿著跳板上了渡船,但擺渡者卻又跳到渡船邊上的一條小船上去,他一邊探著身子解著系在大船上的纜繩一邊對討債者說,下來,就你一個熊人,值不得開機器。
  討債者愣了一下就按擺渡者的吩咐下到小船上。小船在河水裡晃動,討債者有些害怕,就急忙蹲到船艙裡去,他伸手抓住兩邊的船舷,才有些放心。他蹲在那裡看到如醬的水面離他更近了,他看到那些飄揚的雪花一落到河水裡就無聲無息地消失了。討債者抬起頭,在不遠處的河道裡有幾隻水鳥在水面上漂漂浮浮。這時擺渡者解開了纜繩,他一用力小船就離開了大船,擺渡者一邊搖著船槳一邊對討債者說,下著雪過河幹啥去?
  討債。
  討債?討啥債?
  蒜錢。討債者說,夏天裡有幾車蒜賣到鎮子上的脫水廠裡,錢到現在還沒有使過來。
  誰欠你的錢?
  老黃。
  老黃?哪個老黃。
  擺渡者的問話使討債者吃了一驚,討債者說,這岸上不是潁河鎮嗎?
  是潁河鎮,可是沒有叫老黃的呀。
  是潁河鎮你就應該認識老黃,他在鎮上挺有名的,個不高,長一嘴黃牙,幾家脫水廠數他開的大,家裡都蓋了樓了。
  噢,你說的是賴渣,對對對,我想起來了,賴渣姓黃,是他是他,賴渣誰不認識。
  賴渣?
  是呀,外號叫賴渣,賴的掉渣。賴渣腰粗,這些年沒少弄錢。擺渡者停頓了一下說,他欠你多錢?
  一萬六。
  擺渡者停下手中的船槳,他用一隻手掀開蓋在臉上的雨帽說,一萬六?
  討債者看了他一眼,他發現擺渡者只有一隻眼睛,另一隻眼睛不知道什麼時候瞎去了,他的相貌看上去很可怕。擺渡者用那只眼睛看他一眼就放下了雨帽。擺渡者又開始往對岸划船,他一邊划船一邊自言自語地說,是呀,是該要了,眼看就要過年了。說完他不再言語,又去用力劃槳,嘩嘩的船槳擊水的聲音代替了他的語言。討債者回頭望了一下南岸,莽莽的堤岸上已經鋪滿了白色,那些歪歪斜斜的柳樹仿佛一些影子立在他的視線裡,彌漫的飄雪使他看不清天空的顏色。
  討債者在這年冬季的一個上午立在潁河鎮的碼頭嘴上,他看到了一些陌生的行人和房屋,他似乎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格局的街道。由於大雪的緣故,討債者在潁河鎮的街道裡迷失了方向。討債者努力地回憶著他前幾次來到潁河鎮的情景,但那些已失的往事和經驗不但沒有幫助他,反而使討債者越來越感到視線上和心理上的迷亂。
  在討債者的記憶裡老黃的家在一條街道右邊的一條胡同裡,那條胡同邊有一塊長方形的青石條,沿著胡同走過一些房屋,就看到路的左邊有一口坑。夏季裡那口坑裡長滿了厚厚的綠色的如同毯子一樣的浮萍草,那個時候討債者在等待外出要債的老黃,他無事可幹就提個籃子來到坑邊撈浮萍,然後回去喂老黃家的那群鵝。老黃家的那群鵝終日被關在家裡在院子裡呱呱亂叫,令無所事事的討債者心焦意亂,他就對正在撅著屁股在那兒給鵝拌食的老黃的愛人說,我去給鵝撈浮萍吧。老黃的愛人就笑了,她直起腰來用手背撥了一下散在眼前的頭髮說,你歇著吧,咋能勞駕你,你是客哩。說完又撅著屁股去拌食。這是一個很胖的女人,她一彎腰屁股就顯得更大了,她的單褂被彎下的腰帶上去,露出一線白白的肌膚。看見那線肌膚討債者的身上就一陣燥熱,那屁股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討債者想,要是上去抱住就能辦成那事了。討債者感到腰下鼓脹起來,就連忙提起身邊的一隻籃子出了門。可是現在討債者走在潁河鎮的街道上,怎樣也找不到那條胡同。討債者望望眼前,街道上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討債者想,難道是這場大雪改變了這個鎮子的模樣?討債者停下來自言自語地說,我記得是在這兒呀,怎麼沒了那條胡同?他立在街道上,想在紛揚的飄雪裡找一個人問問路,可是遠遠近近討債者都沒有看到一個人影。討債者看看天色心想,現在是什麼時間呢?街道上怎麼會沒有一個人呢?討債者遲疑了一會兒走到路邊的一所房子前,在一個黑漆門前停住了,他聽到屋裡有斧頭劈砍東西的聲音,就伸手敲了敲門。屋裡的聲音消失了,有呼嗒呼嗒的腳步聲走過來,片刻,那對黑色的門拉開了,雪花趁勢擁進去。討債者看到一隻滿是血跡的手扶在門邊上,隨後就聽到一個陌生的男人惡聲惡氣地說,進來!
  討債者就像雪花一樣從門縫裡鑽進去,他一進去,身後的門就咣當一下關住了。屋裡的光線非常暗淡,只有屋子深處支著一架煤火,有藍色的火苗四處映射。煤火上坐著一口鍋,鍋裡的水沸騰著,一些東西被煮得咕嘟咕嘟地發響,這使討債者身上有了一絲暖意。他回頭看一眼關門的漢子,可是在灰暗的光線裡他只看到了他寬大的後背。那漢子關好門像一隻影子從他身邊走過去,在一架案子前立住了。討債者看他操起一把砍刀朝一個模糊不清的豬頭上砍去,他砍了兩下回頭對討債者說,等一會兒,肉還沒熟。說完又自顧自地幹他的活。
  討債者立在那裡,在灰紅色的光線裡他看清那是一個滿臉橫向的屠殺者。屠殺者專心致志地在灰紅色的光線裡幹著自己的活,鋒利的砍刀吃進骨頭裡的聲音不停地響起來。討債者聞到了空氣中散發著的某種氣味,他想,屠殺者把我當成了一個食客。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朝他問道,請問老黃家在哪兒?
  屠殺者停下手中的砍刀說,誰?你說誰?
  老黃,開脫水廠的,小名叫賴渣。
  噢,聽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討債者看到屋子深處的火光把屠殺者的身子映得十分高大。他說,我是臨泉人,來這裡討債。
  討債?賴渣欠你的錢?
  是的,他欠我的蒜錢。我從夏天裡就跑著上這兒來要賬,這段時間裡我跑了不下十回,可是每次來都沒有見到過老黃,他總是出門在外。
  屠殺者放下手中的砍刀說,是呀,是該要了,眼看就要過年了。
  可是……討債者猶豫了一下才說,我找不到他家了。
  屠殺者說,你在這裡咋會找到了?他在另一條街上住。
  另一條街?我記得他就在這條街上住的。
  不對,他在另一條街上住。屠殺者說,你出去往左拐,一直往前走,見到街口再往右拐,再往前走就到了。
  麻煩你了。討債者說著走到門邊。屠殺者說,我來給你開門吧。說著他走過來,討債者在他的身上聞到了一股血腥氣,那氣息使他打了一個冷顫。討債者忙從門縫裡鑽出來,等他在大街上立住回頭望的時候那對黑漆木門已經關上了。他定了定神,按照屠殺者的指點,果然找到了他要找的那個通向老黃家去的胡同口。可是這個胡同的方位卻和他記憶裡的正好相反。這種情況的出現使討債者感到心裡難受。他立在大街上,望著那個面目全非的胡同他突然感到了勞累,他用腳驅了驅路邊那塊石頭上的積雪坐了下來,他望著飄著雪花卻空無一人的街道感覺到時光仿佛已到了深夜。在這個大雪紛飛的日子裡,討債者在迷失了方向之後,又失去了對時間的觀念。
  討債者坐在雪花紛揚的大街上,想著老黃家那個蓋有兩層樓房的大院子,他想,老黃,這回你一定在家吧?!討債者在心裡這樣祈禱著正準備起身沿著胡同往裡走,突然聽到了嚓嚓嚓腳步踏在積雪上的聲音。那聲音有些雜亂,討債者抬起頭來,看到有三個身穿灰色雨衣的人來到討債者面前停住了。其中有一個人從兜裡掏出一張紙來在飄雪裡看,其餘的兩個也攏過去。最後那個拿紙的個子低矮的人說,就是這。
  討債者聽到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聽到那個女人這樣說另外的兩個男人也應和道,就是這,這同圖上畫的一樣,就是這個胡同。
  其中一個男人又說,要不問問這個老鄉吧。說著他們都轉過臉來望著討債者,討債者慌忙站起來,拍打著自己身上的雪,他看到這三個人面目模糊不清,他只能從他們說話的聲音裡來辨別他們的性別。他聽到一個男人對他說,從這條胡同裡能到老黃家去嗎?
  能,能。討債者忙應和道。
  那個女人看他一眼又朝他晃了晃手中的紙說,這個圖就是你寄給我們的吧?
  圖?啥圖?
  就是老黃家在這個鎮子裡的方位圖。
  沒有,討債者說,我沒有寄。
  那個女人說,這有什麼呢?我們正在調查這個寄信的人,他這次立了大功,這不,我們來了,我們按照這個圖找到了老黃家。你寄了信有什麼不敢承認呢?我們還要獎賞你呢。
  獎賞我?
  對,獎賞你。是你來信告訴我們老黃家的這些基本情況,我們這次要罰他三萬塊錢,我們要百分之十地獎勵你。百分之十,你算算是多少?三萬就能獎你三千。
  你獎的再多,可是那信不是我寄的。
  不是?不是下著這麼大的雪你蹲在這裡幹什麼?你不是等著給我們指點方向的嗎?
  不是不是。討債者慌忙答道,壓根不是。我也是要到老黃家去的,我是個外地人,我是來討債的,老黃他欠我的蒜錢。
  哦,原來是這樣。那好吧,既然是這樣你就跟我們一塊到老黃家去吧。
  說著,那三個身穿雨衣面目不清的人就沿著胡同朝前走。討債者站在那裡望著他們的背影,他猶豫了一會兒正準備跟上去,他的肩膀突然被一隻手拍了一下。這只從後面突然出現的手嚇了討債者一跳,討債者有些驚慌地回過頭來,他看到了一個頭髮紛亂的女人立在他的面前。那個女人腰裡系著一個黑圍裙,眼角裡夾著兩蛋金黃色的眼屎,她笑眯眯地一臉討好的神情,接著討債者聽到一個沙啞的聲音,她說,你們都是到黃廠長家去的?
  女人的聲音在風雪裡飄飄搖搖,好像從天邊的某處傳過來,在討債者的感覺裡那聲音很不真實。但討債者還是應和道,是哩。
  女人高興地笑起來,她的笑聲仿佛是一個農婦在成熟的玉米地裡穿行時所發出的聲音,她拍了一下手說,好了,這下生意來了。說著她就轉身往回走,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用沙啞的聲音說,你們一共幾個人?
  討債者沒有明白那女人問話的意思,幾個人?討債者說,就我自己呀。
  女人指了指前面的幾個人說,咋就你自己呢!他們呢?
  討債者回身朝胡同裡看了一眼,那幾個面目不清的人已經走出去很遠了,討債者明白了原來這個女人把他當作和前面那群人是一夥的了。討債者就說,四五個吧。
  四五個?老女人就更加高興起來,她說,加上老黃家的人就快一桌了。說完轉身小跑起來,她的腳步在積雪上發出沙沙的聲響,一轉眼就擠進路邊的門裡不見了。在木門的上方討債者看到了一個牌子,牌子上寫著幾個字:路西飯店。討債者怔怔地站著,他一邊看著牌子下的那一排木門裡冒著的熱氣一邊想,怪了,我剛才咋就沒有看到這個飯莊呢?在討債者以往的記憶裡,老黃家附近並沒有飯莊和這樣一個開飯莊的女人。這就怪了,討債者想著沿著胡同往裡走,那幾個人已經不見了,只有幾排腳步留在雪地上。老黃在家嗎?這回千萬別再撲個空。討債者想。自從今年的夏季討債者把幾車大蒜賣到老黃的脫水廠裡之後,他每次來都趕上老黃外出去要賬。老黃脫水廠裡生產出來的大量的蒜片都賣到沿海的一些城市裡去了。在討債者的想像裡那個瘦弱的卻有些非凡智慧的生意人老黃整天在外奔波,每次來討債者就在心裡一次又一次地禱告上帝讓他趕上老黃在家裡,可是他每次來老黃都不在家,他不是去了泉州就是去了青島,不是去了寧波就是去了威海,老黃好像是在有意躲開他似的。討債者想,我有什麼可躲的呢?不就是一兩萬塊錢嗎?這在你老黃還能不是九牛一毛嗎?可你可苦了我,老黃,我種的一季蒜還有我掏錢收的蒜都給你了,可以說我把我的家底都押在這上面了,老黃,為了這蒜錢我都快妻離子散了!老黃,我都快家破人亡了!老黃,你真想逼瘋我嗎?!討債者想,這回你不回來我就不走了!討債者每次來都是這樣下決心,可是他每次都等得心急火燎,直到自己再也住不下去。討債者對老黃的大屁股女人說,下次吧,下次再來。討債者想,這回再見不著你,拿不到手裡錢我就準備吊死在你家門口,老黃!討債者沿著胡同往前走,他看到那口夏季裡長滿了浮萍草的水坑現在已經乾涸,深深的坑底上落滿了積雪。接著,討債者就看到了老黃家的那片柿樹園。在秋天裡,討債者記得這些柿樹上結滿了橘紅色的柿子,老黃的老爹腰裡系著大帶子手裡舉著一根老長的竹竿揚著他的禿頭往網裡套柿子。老禿頭揚疼了脖子就停下來對正在幫他收柿子的討債者說,老孫,你下次來就能吃到我用柿子釀制的果醋了。討債者在心裡罵道,老禿驢,還想讓我等到下次嗎?這回拿不到錢我就不走了。他一邊這樣在心裡說著腦海裡就浮現出他故鄉的田園,想著那等著他收穫的秋莊稼和他那滿臉企盼的孩子和老婆。討債者一邊在雪地上行走一邊望著那園子鐵色的樹木,心裡想,還真讓這個老禿驢說中了,我還真得來吃他釀制的果醋了。
  討債者在這年的第一場大雪裡沿著紛亂的腳印在灰暗的天色下逐漸接近老黃的家。當他來到老黃家那高大的門樓下的時候,那三個穿雨衣的人正在敲門。這會兒那三個人都摘掉了頭上戴著的雨帽,但他們的面孔仍然模糊不清,那兩個男人的區別就是一個戴著眼鏡一個沒有戴眼鏡,但那個矮個子女人卻長得小巧而眉目清秀,她站在那兩個皮膚乾燥的男人面前仿佛是一朵粉紅的花兒。討債者有些不安地立在他們身後,他被兩個男人模糊不清的目光看得有些抬不起頭來,他只好摘下頭上的帽子去抽打背上的雪,同時他還聽到了那條狼狗的叫聲。討債者見過這條狗,這條狗眼光發綠耳朵直豎虎視眈眈立在院子裡讓人發抖。這時,討債者聽到院子裡有一個男人的咳嗽聲。是老黃嗎?好像是老黃吧!討債者這樣想著,就聽門足發出了吃重而沉悶的嘰扭聲,討債者隔著幾個人頭之間的縫隙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是老禿頭。
  來了?老禿頭說。
  那個女人說,這是黃廠長的家嗎?
  是哩是哩,你們從哪兒來?
  那個小巧的女人又說,我們是縣外貿局哩。
  外貿局?
  是的,戴眼鏡的男人說,我們是來給黃廠長訂明年的蒜片出口合同的。
  哦,是這樣。進來吧,進來吧。老禿頭把門拉大些,又朝身後汪叫著的狼狗喝了一聲,那狗就止住了叫聲。討債者隨他們走進去,那個沒戴眼鏡的男人就驚叫起來,哎,這狗恁大。
  老禿頭似乎有些得意,他一邊關門一邊回頭說,比一個人吃的還多哩。
  真是一條好狗。戴眼鏡的男人也稱讚道。那條狼狗在雪地裡抖了一下身子,轉身鑽進狗窩裡去了。它脖子裡的鎖鏈在雪地上發出嘩嘩啦啦的聲響。
  小巧的女人一邊走一邊對老禿頭說,你老人家真是好福氣呀,看這樓蓋的,院牆打的,鐵桶一般。那兩個男人也應和著說,就是就是。老禿頭顯得很高興,他一邊呵呵地笑著一邊把眾人讓到屋裡。由於天陰,屋子裡的光線很暗淡。老禿頭走到門後叭地一下拉亮了燈。幾個人站在客廳裡四處看望,隨後脫了雨衣,落了座。老禿頭又是拿煙又是倒茶。那小巧的女人說,別忙別忙,都不是外人。
  老禿頭說,那是,能來這兒的都不是外人。
  女人說,黃廠長呢?
  他去大連了。
  去大連了?討債者忍不住脫口而出,他看到那個沒戴眼鏡的男人盯了他一眼,隨後站起來,拉一拉他後背的衣服,把他腰裡那把手槍蓋住了。討債者看到了那個男人有意做給他看的這個動作,身子就不由哆嗦了一下,不敢言語了。
  老禿頭說,是哩,去要賬了。有二十噸的蒜片賣到那裡,不知為啥一直沒有使回來錢。
  女人說,外邊該的賬多嗎?
  老禿頭說,我也說不清,反正成年不在家,到處去要賬,山南海北的去要賬。
  小巧的女人笑了笑說,你真有福呀,有這麼個有本事的兒子。
  啥本事吔,老禿頭說,我經常給他嘮叨,弄恁大事幹啥,夠吃的算了。
  戴眼鏡的男人說,你老這是說風涼話哩。
  不戴眼鏡的男人也說,就是,誰不眼氣老黃呢?
  正說著,從里間傳來一個小女孩的哭叫聲。老禿頭說,孫女兒醒了。他站起來就往里間走,一會兒抱出來一個有兩三歲的小女孩。
  女人說,這是你孫女兒?
  老禿頭說,孫女兒。
  她是老幾呀?
  老四。
  這時戴眼鏡的男人不知從哪兒弄出來一架照相機,他對老禿頭說,來,老人家,抱著孫女坐好,我給你們照張相。
  老禿頭說,照啥相,不照不照。還沒等他說完,就見閃光燈一亮就照上了。眼鏡一連照了幾張才停住,老禿頭說,算了,照兩張算了。
  小巧的女人說,那仨孩子呢?
  老禿頭說,大的在城裡上高中,二的在鎮裡上中學,三孩子去她姥娘家了。
  哦,女人說,真是四個,這在城裡可不行。獨生子女,多一個都不行。
  老禿頭說,那是那是,城裡管的嚴,鄉下就不同了,有錢就能多生一個。哎,老禿頭突然警覺起來,你們到底是幹啥的?
  女人說,外貿局,專管出口的。說完他們幾個都笑了。
  老禿頭說,也管蒜片嗎?
  小巧的女人說,管,這不,我們這次來不就是準備給黃廠長訂合同的嗎。
  正說著,聽到外邊有人敲門。老禿頭說,你們先坐,我看是誰。老禿頭抱著孩子一走出屋子,那三個男女就對視了一下。戴眼鏡的男人小聲說,這回拿准了。討債者看到那個小巧的女人伸出三個指頭悄聲地說,不能少於這個數,不然,咱就抓人。沒戴眼鏡的男人說,抓誰?抓這老頭嗎?女人說,不中,要抓抓老黃,抓不住老黃抓他女人。
  討債者一聽心裡就嗵嗵地直跳,老黃呀,你這會兒千萬可別回來,這會兒有人等著抓你哩,要是把你一抓走我還找誰去要錢?這幾個人到底是幹啥哩?是搞計劃生育的吧?討債者想,說不準哩,搞計劃生育的會不知道老黃的家?搞計劃生育的還帶著槍?不像不像。稅務局哩?稅務局裡罰什麼款?外貿局?肯定不是外貿局!討債者想,他們幾個騙人的。可是他們是什麼人呢?討債者明白這三個陌生人跟那女人兜裡的那張地圖有關,那個畫圖的人一定跟老黃有仇,或者是老黃還不上別人的錢,人家就把老黃給告下了。這幾個人說不定是法院哩吧?是哩,肯定是法院哩,他們是來抓老黃歸案的!
  討債者正這樣想著,就聽老禿頭在屋外跟一個人說話,一聽那沙啞的聲音討債者就知道那人是誰。
  老禿頭說,我沒叫菜呀。
  沙啞的聲音說,是呀,這還用你去叫嗎?你沒看家裡來了客人了嗎?來了客人就該吃飯是不是?這還用你老人家去叫嗎?說著,那個頭髮紛亂的女人已經出現在屋子裡,她一邊扭動著身子一邊回頭對跟過來的老禿頭說,上你家來的都是客人是不是?客人來了哪有不吃飯的道理?那個大眼角裡掛著一對金黃色的眼屎的女人雙手托著一托板涼菜一邊對眾人說,下雪天,你們幾個大老遠的跑來,總得先喝幾杯燒酒暖暖身子吧。
  老禿頭一臉的鉛灰,他不高興地說,有你這樣做生意的嗎?
  女人沙啞著聲音說,看你老說哩,我的生意還不是你的生意?你的客人還不是我的客人?這點忙我還不應該幫嗎?她一邊往茶几上放酒菜餐具一邊對眾人說,你們來了,也沒啥好的,先送幾個涼菜喝著,熱菜一會兒就送來。說完,就一扭一扭地出去了。
  沒戴眼鏡的男人說,哎呀,這真是服務到家。他一邊搓著手一邊盯著茶几上的菜說,你別說,一見到這酒我身上還真有些哆嗦哩。
  老禿頭說,那別哆嗦,喝點吧,喝點暖和暖和。
  小巧的女人對老禿頭說,那俺就不客氣了。說著他們把屁股底下的沙發往前攏攏,眼鏡朝討債者說,你也來吧。討債者這才敢往前靠了靠,他也有些饑餓和寒冷了。討債者朝老禿頭說,你也坐吧。討債者很想讓老禿頭認出他來,讓他明白他跟這幾個人不是一夥的。可是老禿頭似乎沉溺在那個聲音沙啞的女人帶給他的煩惱裡,他一直沒有往他的臉上看。小巧的女人也說,你也坐下來吧。
  老禿頭說,吃吧吃吧,我得哄孫女兒睡覺呢。
  女人說,孩子他媽呢?
  老禿頭說,也去大連了。前天她爸從大連打來電話,讓她媽去接他。
  女人說,那你說就這兩天回來了?
  老禿頭說,說不準。但願能早一天回來。老禿頭說,你們吃吧,我哄小妮睡覺。說著就抱著孫女兒走出去。
  眼鏡悄悄地說,還抓不抓?
  女人說,抓誰?人都不在家。這事先放放,吃了飯再定。
  中,咱吃。兩個男人應和道。三人一開杯就上了勁,特別是那小巧的女人的酒量真讓討債者大吃一驚,拳也劃的好,看得討債者都有些眼花繚亂。討債者想,乖乖,這真是女中豪傑,我算長了見識了。討債者想,可這會兒老黃和他的大屁股女人千萬別回來呀,這三人在你家裡吃著你的喝著你的還準備抓你呢!那個大屁股女人去接老黃都兩三天了,要是這會兒回來了怎麼辦?他一回來他們抓起來他就走,老黃一走我還給誰去要錢?我得出去給老禿頭報報信兒,老黃就是這會兒回到了潁河鎮也不能讓他回家來。討債者這樣想著就站起來,他小聲地對眼鏡說,我去解個溲。說完就離開了酒席。討債者來到院子裡,大雪仍沒有小下來的意識。討債者歎口氣心裡說,這雪,早不下晚不下,哎——可是他在院子裡並沒有看到老禿頭,他抬頭看了看樓上,就從左邊的樓梯上了樓,在樓上的一間房子裡討債者果然看到了老禿頭。老禿頭懷抱著孫女兒似乎沉浸在傷感裡,討債者走過去叫了一聲,老黃大爺。
  老禿頭抬起頭來,他看到了一個模糊的人影。
  討債者說,是我呀,大爺。討債者一直走到老禿頭的面前,轉過身來讓外邊的光亮照著他的臉,討債者說,還認識我嗎?
  老禿頭怔怔地看著他說,看著有些面熟,叫不上名來。
  討債者說,我是安徽臨泉的,老黃的朋友。
  老禿頭仿佛突然從睡夢裡清醒過來一樣,他叫道,是你呀,你啥時候來的?
  討債者說,我是跟那幾個人一塊進來的。
  跟那幾個人一塊兒進來的?
  是呀,討債者焦急地說,我對你說,這群人可是來抓黃廠長的呀。
  老禿頭吃了一驚說,來抓他?
  討債者說,是呀,他們還帶了槍。
  老禿頭說,為啥要抓他?
  討債者說,說不了,可能是有人把老黃告了,他們是拿著那個告他的人畫的地圖來的,說是準備罰恁三萬塊錢呢。
  老禿頭說,我的天,為啥要抓俺?
  討債者說,我也說不清,問題是老黃今天回不回來?
  老禿頭說,說不準哩。
  討債者說,要是回來得想辦法別讓老黃進家,他們見不著老黃就沒辦法了。
  老禿頭說,也是理。那樣吧,你先去鎮外的廠裡,去廠裡等他,要是他從大連回來一定會先去廠裡的,你在哪兒見了他就讓他先躲一躲。
  討債者說,也中,那我就去吧?
  老禿頭說,中中,你知道地方嗎?
  討債者說,我知道,廠子我還能不知道。說著就往外走。他站在二樓的走廊裡,看到飄雪把鎮子裡遠遠近近的房屋都改變了模樣。討債者想,這雪下的。討債者一邊聽著樓下屋裡劃拳的聲音一邊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家。他想,這一下雪路上就更不好走了,我什麼時候才能踏上回家的路途呢?這種未蔔的事實使得這位遠道而來的討債者又變得憂心忡忡。
  討債者把衣領豎起來擋著迎面而來的風雪,他一邊沿著胡同往前走一邊想著老黃的模樣,老黃身穿褲頭頭戴一頂草帽站在遙遠的夏季裡朝他擺手,老黃說,過幾天來拿錢吧。這是老黃留給他的最後印象和最後一句話,好像老黃說了這句話就被風吹走了似的,一陣風真的能把他吹走嗎?他為啥那樣瘦呢?陽光下看上去他骨瘦如柴。他整天就不吃飯嗎?討債者對那個胖女人說,他把好吃的都讓給你了吧?老黃的胖女人聽他這樣說就咯咯地笑了,她說,沒有撐死他!他就那樣的人,你就是整天把他埋在麥堆裡泡在肉鍋裡他也吃不胖,生就的瘦猴。可老黃,這會兒我咋就記不起你長的啥樣了哩?這回我見不著你我真的就不走了,我見不著你我真的沒法回家跟我老婆孩子說,我真的沒臉再見人了。當初把幾車大蒜賣給你全是我一個人作的主張,我本打算多賣幾個,可是到頭來……老黃,你個鱉孫可把恁爺給害了!討債者想到這裡站住了,他回過頭來往老黃家的樓房又看了一眼。當他又回過頭時,他看到從街口拐進胡同裡一個人來,是老黃嗎?討債者突然有些緊張起來,他想,好得是老黃吧!是老黃我拉著他就往回走了。可是那人走近了,卻是一個手端托板的青年人。討債者看到托板上有兩盤菜,菜被兩隻碗反扣住了。討債者想,原來是飯店的夥計。那個青年人吱吱扭扭地踏著積雪走過來,他看一眼站在胡同裡的討債者說,是黃家的客嗎?
  討債者說,是哩。
  青年人說,來催熱菜的嗎?
  討債者說,不是,我出來解搜,可怎麼也找不到廁所。
  青年人笑了。青年人和討債者擦肩而過的時候說,不就是尿尿嗎?這下雪天往哪兒一站不管呢?到底是公家人,屙屎尿尿都這樣講究。
  討債者說,我是大便,不找廁所能中?
  大便?青年人走了兩步又停住了,他說,你到大街上去吧,飯莊對過有一個廁所。
  討債者聽青年人這樣說才想起那個聲音沙啞的女人來,他說,剛才那個送菜的女人是誰?
  青年人頭也沒回地說,那是俺娘。青年人說完繼續往前走。討債者站在那兒看著青年人一直走到黃家院子的轉角才回身朝大街上走。討債者來到大街上看到路西飯店的對過真的有一個廁所。一看到廁所討債者還真的想解大溲,討債者想,解就解吧。討債者就朝廁所走去,剛走到門口就聽到身後的街面上傳來了車子壓雪的聲音,討債者回過頭來看到一個高大的漢子騎著一輛三輪車停在了路西飯店的門口,在紛揚的雪花裡討債者看到了那個漢子滿臉的橫肉,討債者想,好像在哪兒看到過這個人?討債者看到那個漢子扭身從三輪車的盒板上提起兩塊豬臉肉推門進了飯莊的門。討債者想,這是誰呢?討債者蹲在廁所裡一邊屙屎一邊想著那個漢子,一直到他提著褲子往外走的時候他才想起來,這不是那個給我指路的屠殺者嗎?是他。討債者一邊這樣想著就繞過那輛三輪來到飯莊的門前,他推推門,開著,他就走進屋裡。屋裡的熱氣立刻撲面而來。討債者想,還是屋裡暖和呀。討債者看到有一口煤火上坐著一副三節的蒸籠,蒸籠裡的熱氣呼呼地從縫隙裡冒出來彌漫著光線暗淡的空間,因而使得討債者看不清飯莊內部的格局。在門口的近處,討債者只看到了兩張空閒的滿是油膩的餐桌和幾條面目醜陋的板凳,可是他沒有看到那個滿臉橫肉的屠殺者和那個頭髮紛亂的女人,但是通過充滿蒸汽的空間討債者聽到了他們在飯莊的某個地方弄出來的聲音。看你……咦——咦——咦——那個女人輕微的沙啞聲如同從蒸籠裡被擠出來的一樣,她每咦一聲好像身於都在晃動,那女人似乎有些情不自禁地把聲音從嗓子眼裡擠出來,咦——咦——咦——討債者一時沒弄明白他們正在幹什麼,那女人咦著咦著說道,快點,要回來了。討債者想這兩個人在幹什麼鬼勾當呢?討債者正準備往裡走卻看到了在蒸籠右邊的案子上放著兩塊豬臉肉,討債者走過去操刀就在豬臉上切下一隻豬耳朵來,討債者拿著豬耳朵回到靠窗子的桌子前坐下來,他一邊大口大口地吃著豬耳朵一邊通過玻璃窗去看外邊的大街。討債者想我得看著點老黃,老黃要是這個時間從大街上走過去那可就壞事了。討債者剛吃完豬耳朵就聽到蒸汽裡傳過來腳步聲,他轉過臉來看到屠殺者模糊的身影往外走,跟在他身後的頭髮紛亂的女人說,肉哩。肉你放在哪兒啦?
  屠殺者說,肉都放在案子上啦。他一邊走一邊說,問一遍又一遍,好像吃多大虧似的。
  女人說,那是嗎,你吃我的肉我吃你的肉,你別想賺你老娘的便宜。
  屠殺者說,我有倆錢都花在你身上了,我啥時賺過你的便宜?屠殺者說著推門走出去,騎上車一會兒就消失在風雪裡。那個女人回過頭來拉亮了屋子裡的電燈,這才看到坐在窗前的討債者,她有些吃驚地說,你啥時進來的?
  討債者說,剛才。怎麼,不認識我了?我是從老黃家出來的。
  女人走過來看他一眼好像突然間想起來了,哦,她說,是你呀。你不在那兒喝酒跑這來幹啥?
  討債者說,催熱菜來了。
  熱菜?熱菜已經送過去了。
  討債者說,這我知道。討債者停了一下說,我跟他們不是一塊的。
  不是一塊的?那女人說,那你是幹啥的?
  討債者說,我是來找老黃要蒜錢的。
  蒜錢?女人說,現在錢不好要,賴渣的錢不好要,你去問問街坊鄰居,哪一天沒有人來找賴渣要錢?
  討債者說,他的錢不好要,你為啥還要爭著往他家裡送酒菜?你的飯錢好要嗎?
  女人笑了,她沙啞著聲音說,我給你不一樣,我是該他的錢。前年我男人死的時候我欠了賴渣五千塊錢,我拿啥還他?我就拿這一頓一頓的飯錢還他。
  討債者想,這你別騙我,你們和老黃是街坊,都護著他呢。討債者說,這樣說老黃在你面前也夠意思。
  那當然。那女人說,我同賴渣啥關係?賴渣喊我妹子哩。
  老黃喊你妹子?你還沒有老黃大?
  那女人笑了。她沙啞的笑聲使討債者想到了幾片在風中舞動著的乾枯的樹葉。她對討債者說,你看我有多大?
  討債者說,猜不准。
  女人說,你去鎮上打聽打聽,讓他們說路西飯莊的老闆娘有多大歲數,說不定也管做你的妹子呢。
  這時討債者突然聽到大街上有人走過的聲音,他忙扭頭觀望。在灰暗的光線裡他看到有兩個人快步從他的視線裡走過,沿著大街往前走了。
  看啥?你在等賴渣嗎?
  討債者回過頭來說,是哩,我就是在等他,現在不能讓他回去,他家裡那幾個人正等著抓他哩。
  女人有些吃驚地說,那幾個人是來抓賴渣哩?
  討債者說,是哩,來抓他。恁這兒有人把他告了。
  告他,誰告了賴渣?
  不知道。討債者說,反正有人告了他,還給他們畫了他家的地圖。
  女人說,為啥告他?
  討債者說,我也說不清楚,不是因為計劃生育就是因為錢。
  那女人笑了,她說,讓他們抓吧,他們抓不住他。
  討債者被那女人的表情和話語弄糊塗了,討債者說,為啥抓不住,老黃現在要是從大連回來了一準會被他們抓住。
  女人說,大連?狗屁!問問這幾個月鎮上的人誰見過賴渣的面?他早就躲起來了。
  躲起來了?討債者說,他幹著這麼大的生意為啥要躲?他該人家很多錢嗎?
  這倒說不準。女人說,反正沒人在白天見過他。他們正說著,那個送菜的青年人回來了,青年人一進屋就對討債者說,你咋在這兒,他們幾個找你呢。
  討債者說,誰找我?
  青年人說,在賴渣家吃飯的那幾個人哪。
  討債者突然有些緊張,他忙走出門去。他朝通往老黃家的胡同口看一眼,就匆匆地沿著大街往鎮外走。他一邊走一邊想,你們誰也別想騙我!躲起來了,他幹著這麼大的生意他躲哪兒去?他有家,他還有孩子老婆!他還該著我的蒜錢!你們誰也騙不了我,這回我見不著老黃我就是死在這裡我也不走了!
  討債者沿著街道往前走,雪中的風似乎大了些,雪在空中有些身不由己。討債者把衣領豎起來,把頭縮進去,剛才在飯莊裡吃的那個涼豬耳不但沒能給他帶來溫暖,反而使他有些冷。討債者想,要是能喝碗熱湯就好了,喝不上熱湯能喝碗熱茶也中呀。可是上哪兒去喝碗熱茶呢?討債者一邊在風雪彌漫的街道上行走一邊吃力地眯縫著眼睛往路邊觀看。由於積雪的原因,街道兩邊的房子變得一模一樣,一座門面房,又一座門面房。最後討債者來到一個十字路口邊,討債者在路口中央站住了,他四下裡望望,好像來過這裡。可是在討債者的記憶裡從老黃家出來到鎮外的脫水廠中間並沒有這樣的十字路口呀?哪來的十字路口呢?到老黃的脫水廠去中間有個十字路口嗎?眼前的事實使討債者對以往的記憶產生了疑惑,我這是在哪裡?脫水廠離這兒還有多遠呢?討債者正這樣想著看到從對面過來一個騎三輪車的人,走近了他覺得這個騎車人他好像在哪裡見過,一瞬之後他就記起這是那個給他指過路的屠殺者。討債者對他揚了揚手說,唉。
  屠殺者在他的對面停住了。屠殺者說,買肉嗎?
  討債者說,不是不是,我是想問一下往老黃家的脫水廠咋走?
  脫水廠?屠殺者伸出手往他身後一指說,往那。說完再不理他,騎車從他身邊繞過去走了。討債者看了他一眼就按照屠殺者指出的方嚮往前走。走著走著討債者感到自己的身子在哆嗦,他想,要是能喝碗熱湯就好了,沒有熱湯有碗熱茶也中呀,可是我到哪兒去喝呢?討債者想,要是在家就能喝上熱湯了。討債者又想起了他的家。討債者想,我的老婆孩子還都在家盼著我回去呢,可是現在我兩手空空沒有要到錢我咋有臉回去呢?我得等到老黃回來,不見到老黃拿不到蒜錢我堅決不回去!討債者這樣一邊想著一邊把頭縮進衣領裡往前走,可是走著走著腳下沒路了,抬頭一看面前橫著空曠的河道。我的天哪!討債者想,我咋又回到河邊來了?這不就是我今天渡過的那條河嗎?我是今天渡的這條河嗎?過河的經歷在討債者的感覺裡仿佛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討債者想,我咋又拐回來了?是那個屠殺者騙了我嗎?討債者站在碼頭嘴上,感到河道的風更大,河道裡的風把河裡醬色的水都掀起了波浪,波浪連天蓋地,撞擊著河岸發出嘩嘩的聲響,撞擊著碼頭邊的渡船發出呱咚呱咚的聲音。這時討債者想到了擺渡者,他想,我還是下去找擺渡者問一下路吧。討債者這樣想著來到河邊,河裡的渡船在水浪裡一上一下地晃動,可是討債者沒有看到一個人。他一準還在船頭艙裡吧?討債者哆嗦著聲音喊道,有人嗎?討債者看到船頭艙上的木門被推開了,他看到了那獨眼睛的擺渡者。擺渡者說,過河嗎?
  不過河,討債者說,我是想問你點事兒。
  問事兒?那你就上來吧。擺渡者接著又說,聽你聲音你冷吧,過來暖和暖和。
  討債者猶豫了一下跳到船上,他從那個窄小的艙門裡吃力地鑽進船頭艙裡去,擺渡者隨手就推上了艙門,風立刻走遠了,但船仍在搖晃,還有呱咚呱咚的聲音從艙外傳過來,但在討債者的感覺那聲音卻一下子離開了很遠。討債者注意到艙裡的光線暗淡,腰也直不起來,他只好蹲著。
  擺渡者說,坐下說。
  討債者就在船頭艙裡坐了下來,他看了擺渡者一眼,擺渡者盤腿坐在那裡,像一個打坐的老僧。擺渡者說,先喝一杯酒吧,喝杯酒暖暖身子。接著討債者就聽到了瀉酒的聲音,而後有一杯酒遞到了他的面前,討債者想都沒想就接過那酒一飲而盡,討債者感覺到有一團火穿腸而過,這樣他一連喝了三杯,身子就不哆嗦了。
  擺渡者說,吃肉吧,剛送來的豬臉肉。
  討債者說,不吃不吃,我問個事就走哩。
  擺渡者說,那你問吧。
  是這樣,討債者說,我是安徽臨泉的。
  擺渡者說,這我知道。
  討債者有些吃驚,你咋知道?
  擺渡者說,一聽你的口音我就知道,我在這兒快撐了一輩的船了,我一聽口音就知道你是哪裡人,你不是今天上午從這兒過的河嗎?
  討債者說,對對,我是來這裡要債的。
  擺渡者說,見著賴渣了?
  沒有,見著就好了,他去了大連。
  擺渡者說,他回來了。
  老黃回來了?討債者被這突來的消息驚喜住了,他說,他啥時回來的?
  有半個小時了吧,是我把他從對岸送過來的。
  討債者說,就他自己嗎?
  就他自己,擺渡者說,沒有別人。
  討債者說,他愛人不是去接他了嗎?沒有一塊兒回來?
  擺渡者說,這我就不知道了。
  討債者說,我得去找他。討債者說著就站起來,他的頭卻咚地一下撞在船艙的頂蓋上。由於興奮他忘記了他是在低矮的船頭艙裡。他一邊捂著自己的頭一邊對擺渡者說,我得去找他!討債者摸索著拉開船艙門,像一條狗一樣爬出去。突來的河風呼地一下把他頭上的帽子給揪走了,那帽子像一片黑色的破塑料布落到河水裡去,他的頭髮立刻像一叢秋後的蒿草被風抽起來。討債者叫道,我的帽子。他站在船上往河面上瞅他的帽子,可是他看到的只是一河的醬色的水浪。他在擺動的船上有些站立不穩,就忙蹲下來,他像一隻企鵝似地蹲著走到跳板前。討債者跳上河岸,他回過頭來,看到擺渡者已把船頭艙的小門關上了。他匆匆地走上碼頭,他想,我得趕緊去找老黃,老黃回來了。可是他走到半道又折了回來,他突然記起他還沒有問清去老黃的脫水廠怎樣個走法。
  討債者按照擺渡者的指點,上了碼頭沿著街道一直往前走,他在開始暗淡下來的光線裡獨自一人穿越了長長的街道,最終來到了坐落在潁河鎮郊外的老黃的脫水廠。討債者一邊抖動著棉襖上的積雪一邊敲響了大門,他聽到有一個人踏著院子裡的積雪走到門邊,從拉開的門縫裡討債者看到了一個陌生男人,陌生男人操著外地口音對討債者說,找誰?
  討債者說,我找老黃。
  陌生男人不再說話,丟下他往回走,他一邊走一邊抬頭看天,他說,這老天勁還大著呢!討債者擠進門來,他回身關上門跟著那個男人穿過廠子裡的一片空地,在拐過一排房子的房角時,討債者看到牆邊上一排站著三個正在排尿的男人,他們中間有兩個一胖一瘦的人穿著灰色制服,另一個同開門的男人一樣穿著黑色的皮衣,可是看上去他的個子非常的低矮。那三個排尿的男人聽到嚓嚓的腳步聲一齊扭臉朝這邊看。穿皮衣的矮個男人說,誰,是老黃嗎?討債者從口音上判斷他和那個開門的男人是一個地方的人。開門的外地人說,不是,也是來找老黃的。
  胖制服說,這會他還不該回來,估計著到晚上十點左右才能到家。
  討債者想,看來老黃沒有到這裡來呀?他想,老黃不在這兒我就拐回去吧,可一想又覺得剛來又走有些不合適,還是先進去坐坐再說吧,說不定就能等到老黃哩。他這樣想著就跟著幾個人進了屋。討債者進得屋來在燈光裡看到屋子中央盤著一爐煤火,煤火的邊上放著一張桌子,桌子上有一副鬆散油膩的撲克牌。討債者跺了跺腳上的雪,他這才感到鞋裡有些涼,低頭看看,原來鞋子全被雪浸濕了。這時那個矮個外地人對他說,看你鞋子都濕了,坐火邊烤烤吧。討債者接受了他的建議,他來到爐子邊找了一個凳子坐下來,他把腳上的鞋脫下來放到煤火上又脫下襪子,襪子也浸濕了,他擰了擰就有幾滴水從襪子裡滴出來。這時那四個人又在小桌邊落了座,坐在左手的瘦制服說,這一盤不算。其餘的三個人沒有提出異議,坐在右手的胖制服就開始洗牌,那個和矮個坐對面的外地人正好能看到正在烤襪子的討債者,他說,你找老黃?
  討債者的雙手一邊在爐火上忙活一邊說,是的。
  瘦制服說,有事嗎?
  有事。討債者說,沒事大老遠的下著雪來幹啥。
  瘦制服又說,事怪急呀?
  討債者說,是哩,來要蒜錢哩。
  外地人說,要蒜錢?你也是來要錢的?
  是哩,你們也是嗎?
  矮個外地人說,我們都在這兒住了半月了,半月還沒有見著老黃的面。
  討債者一邊在爐子上烤著襪子一邊想,我的天呀,這麼多要債的,老黃就是回來了他能還得完嗎?要是我跟他們一塊這樣等下去說不定有錢我也要不上。他一邊烤著襪子一邊看著幾個人起牌。討債者想,等烤好襪子我就得先走。他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同對臉的外地人說,你們真的一直沒有見著他嗎?
  沒有。那個外地人一邊起牌一邊說。
  討債者說,我聽別人說老黃躲起來了,要是這樣你們就是等到過年也見不著他。
  躲起來了?外地人停下起牌看著討債者說,你是聽誰說的?
  路西飯莊的老闆娘說的。
  矮個外地人對瘦制服說,你不是說他今天一準回來嗎?
  瘦制服說,回來,一準回來。
  矮個說,可是他說老黃躲起來了,你這不是在騙我們吧?
  瘦制服生氣了,他說,我為啥要騙你?我騙你不是等於騙我自己嗎?你能從老黃手裡要回來一萬就有我一千的稅錢,我為啥要騙你?你知道,至今我也沒有見過他的面,我為啥要騙你?
  胖制服也說,就是,我們沒理由騙你,老黃今天回來是他爹親口說的,說時你也不是在場嗎?
  兩個外地人都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坐在討債者對面的外地人憤怒而煩躁地拍著手中的牌說,我們都在這兒住了半月了!
  瘦制服說,那我們有什麼辦法?
  外地人說,你這會兒沒有辦法了,可是一收稅你就上來了!你光知道收稅!
  瘦制服說,我能光收你的稅嗎!老黃的稅我們沒收嗎?這次他回來了單補稅就得一萬二,你知不知道?
  外地人說,你收他五萬,跟我有啥關係?!
  胖制服說,好了好了,光抬杠有啥用?問題是得等老黃,老黃一回來啥事都好說。
  討債者一邊烤著鞋子一邊想,不能讓老黃回廠裡來,老黃要是回到廠裡有這群人纏著我還能順順當當地要手裡錢嗎?不能。討債者這樣想著就鞋也不烤了,他急忙穿上襪子,再穿濕鞋的時候就感到難受,可他還是一咬牙就把腳伸進去了,穿上鞋他就往外走。就這時,從外邊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接著闖進一個人來。那人的突然出現使討債者有些心慌,是老黃嗎?討債者定眼一看,不是老黃,卻是路西飯莊老闆娘的兒子,他一邊站在門口喘氣一邊對打牌的幾個人說,快,老黃回來了!
  那四個人刷地一下站起來,異口同聲地說,他在哪兒?
  青年人說,在俺飯莊裡等恁哩。
  走。四個人丟下手中的牌一起竄到門外,有一股風從外邊灌進來,卷起桌上的紙牌滿屋子地飛舞。討債者愣愣地看著那些紙牌一張一張地又落滿了一地時,才回過神來。等他走出門外,那群人的身影在暗淡下來的光線裡已經有些模糊不清,只聽到雜亂的踏雪聲嚓嚓地傳過來,那聲音在風雪裡有些迫不及待。
  討債者是在通往鎮子裡的半道上追上那群人的。他認准那個青年人就上去拉了他一下,青年人回過頭來看他一眼步子就慢下來。討債者有些氣喘地朝他問道,老黃真回來了?
  青年人說,這還有假,人都在飯莊裡坐著呢。
  討債者說,他去恁飯莊裡啦?
  他一回來就去了,他說他還沒有吃飯,俺媽就給他做倆菜讓他吃酒。俺媽說廠裡有幾個人在等他,這不,他就讓我來喊了。
  討債者一聽心裡就有些發急,他想走快一些趕到那群人頭裡去,他想先他們一步見到老黃。老黃,討債者想,這回說啥你也得給我蒜錢,不然我就吊死在你的家門前。他這樣想著就小跑起來,可是前面的那幾個人似乎比他更急,他怎樣也趕不過他們,他們的腿似乎長得特別長。討債者在心中罵道,這些鱉孫,慌得跟投胎的一樣。就這樣他們如風一樣卷著雪花來到路西飯莊門前,看到飯莊裡亮著燈,有光從門縫裡和窗子裡泄出來使得街面上的雪格外地白,那群人擁過來直聽木門嘰扭嘰扭響,就都進到了飯莊裡。
  討債者在飯莊裡並沒有見到老黃,討債者想,老黃出去解溲了吧?他就轉身往外邊看。這時聽到一個沙啞的聲音傳過來,咦,你們可來了!討債者回過頭來,看到那個頭髮紛亂的女人驚慌地從裡屋走出來,似乎她一驚慌臉上就變得漂亮起來,她說,可嚇死我了。
  瘦制服說,老黃哩。
  女人沙啞著聲音說,被人抓走了。
  胖制服說,抓走了?誰把他抓走了?
  女人說,不知道哩,你們看看。那女人說著指了指一張桌子,那桌子上放著剛吃了一半的兩盤菜和一副酒具。女人說,老黃正在這兒吃飯,突然從外面進來三個人,兩個男的帶著手槍,還有一個女的,他們給老黃戴上手銬就把他拉走了。
  瘦制服說,他們沒說是哪裡?
  沒說。這群人來的早了,都在老黃的家裡等著,是我去給他們送的飯菜,他們就在老黃家裡喝酒。女人說著看到了討債者,她指著討債者說,還有他,你問他是不是?他也在老黃家裡吃飯,他們是一塊兒的。
  眾人一起用目光盯著討債者,胖制服惡狠狠地說,原來你是個探子?說,你們為啥要抓老黃?
  討債者驚慌地說,不是不是,我不認識他們。
  胖制服上來一把揪住了討債者的衣領,他嘴裡噴著沫子說,說,你們是哪裡的?
  討債者哆嗦著說,我是臨泉的,我是來找老黃要蒜錢的。
  要蒜錢?外地人在一旁說,你們是不是要不到手裡錢,就把老黃綁架了?說,你們準備把老黃弄哪兒去?
  討債者說,求求恁了,我真不知道,我也正在找老黃哩。
  瘦制服說,他不說,打!
  他的話音還沒落,胖制服當胸就給了討債者一拳,那一拳來勢兇猛,他還沒有明白怎麼回事就像一個秫秸個子給傳到門外,跌倒在雪地上。那群人從屋裡擁出來,紛紛用腳上的皮鞋往他身上端。討債者雙手抱住自己的頭在雪地上打滾,他一邊打滾一邊發出疹人的嚎叫聲,討債者感到不斷地有尖硬的東西一下又一下地踢在他的大腿上,肋骨上,前胸和後背上,使他疼痛難忍。他一邊慘叫一邊向那群人哀求,可是他那些痛苦的哀求聲都被他們惡狠狠的叫駡聲給壓下去了。這樣不知過了多會兒,那幾個人才停住手腳。只聽那個聲音沙啞的女人說,你們光打他也不是辦法。
  一個外地人說,啥是辦法,我們都在這兒等他半個月了!
  女人說,你們應該去找老黃,別讓人把老黃弄走了才是理。
  瘦制服說,他們抓住老黃往哪兒去了?
  女人說,往鎮裡去了,說不定去了鎮政府了。
  胖制服說,去了鎮政府咱就有辦法。走,在咱家門口他們還想怎麼著?討債者聽到有雜亂的腳步聲匆匆地走遠了。討債者躺在雪地上,感到全身都在疼。這時有一隻手在拉他,耳邊也響起女人沙啞的聲音,起來吧,快起來走吧,他們都走遠了。
  討債者把抱頭的雙手放下來,他掙扎著坐起來,他感到天地都在旋轉。
  女人說,礙事嗎?要不礙事就趕緊走吧,他們要是找不到老黃一會兒還會回來的,到那時他們就不會輕饒你。
  討債者在那女人的幫助下站起來,可是他感到有一條腿疼得厲害,他的身子幾乎有些支撐不住,就忙往前走兩步扶住了路邊的一棵樹。那個女人又說,礙事嗎?
  討債者說,不礙事。
  不礙事就趕緊走吧,不然他們回來會打壞你的。
  討債者就咬著牙往前走。討債者想,我到哪兒去呢?我無處可去。我是來找老黃哩,我是來找老黃要蒜錢哩,可是老黃讓人家給抓走了,我到哪兒去找老黃?找不著老黃要不到蒜錢我還不如死了哩,死這回我也得死在老黃的家裡,都是老黃害了我,都是老黃個鱉孫害了我!死我也得死他家!討債者這樣想著就沿著那條胡同往老黃家裡走,他吃力地瘸著一條腿往前走,他感到胸口一陣陣地發疼,他在暗淡的光線裡走過那口夏季裡漂滿浮萍的大坑,要是夏天就好了,我一頭就能投坑死了,可是現在這坑幹了。他一瘸一瘸地扶著牆終於來到了老黃家的大門口,他吃力地叩動門環。他聽到那條狼狗的叫聲了,他聽到走過來的腳步聲了。老禿頭拉開大門在雪光的映照下看到了立在門口的討債者,他說,你找誰?
  討債者說,我找你。
  老禿頭說,你是誰?我不認識你。
  我是臨泉哩,我是來要蒜錢的。
  臨泉哩?臨泉的老孫嗎?
  是哩,臨泉的老孫。
  那就趕緊過來吧。老禿頭說著把門縫拉大一些,讓討債者走進來,而後把門關上。他回身朝汪叫的狼狗喝叫一聲。那狼狗站在雪地上,從屋裡射出來的燈光照在它身上,它抖動一下身子就回到窩裡去了。討債者一瘸一瘸地捂著胸口跟著老禿頭來到屋裡,老禿頭轉身看到滿臉是血的討債者大吃一驚,他叫道,咦,這是咋弄哩?
  我讓人打了。
  誰打的?在這鎮上誰敢打咱?
  討債者說,住在廠裡的那倆外地人。
  老禿頭說,他們為啥打你?
  討債者說,還有兩個稅務所的人,他們說我跟抓老黃的人是一起的。
  老禿頭說,抓老黃?誰抓我兒子啦?
  討債者說,就是今天上午來你家裡的那三個人。
  老禿頭說,上我家來的人?今天沒有誰上我家來呀?
  討債者說,咋沒有,兩個男的,一個女的。
  老禿頭笑了,他說,老孫你真會開玩笑。你是今個上我家來的第一個客人,沒有別的誰來。他們還抓走了我的兒子,你真會說笑話,我兒子在大連還沒有回來哩,剛才還打過來電話,他們上哪兒去抓他?
  討債者被老禿頭的話給說糊塗了,他怔怔地望著他,胸口的疼痛使得他不由得彎下腰來蹲在地上,豆大的汗珠出現在他的額頭上,他感到有一股東西從胸中往上湧,接著那東西從他嘴裡噴出來,那些液體落在地上,在燈光裡呈現出一種瘮人的色彩。老禿頭看到地上的鮮血驚叫起來,咦,老孫,你……
  討債者感到一陣眩暈,他像一尊泥胎在雨水裡癱倒下來。
  討債者在恍惚之中醒來,可是他卻睜不開眼。討債者想,我這是在哪呢?孩子他媽?我這一覺睡的真死呀。孩子他媽,我做了一個噩夢,嚇死我了。孩子他媽,我的胸口好疼呀,我的四肢好像被什麼捆著,我動都動不了,孩子他媽,你來幫幫我,我今天是咋了?討債者這樣嘟囔著,孩子他媽,你為啥不理我?你來幫幫我。
  他醒了,你看,他醒了。
  討債者聽到一個柔聲柔氣的女人這樣說。討債者想,這是誰在說話呢?我這是在哪呢?
  老孫,你醒醒。
  討債者想睜開眼睛,可他的眼皮就是不當家。他想,這是誰的聲音?是誰在叫我?這聲音有些耳熟呀。是全來嗎?不是全來。是萬振嗎?不是萬振。是多樣嗎?不是多樣。他到底是誰呢?我在哪兒?
  老孫,你醒醒。
  討債者想,這聲音咋恁耳熟呢?討債者再次鼓勵自己睜開眼,那眼皮好沉重呀,像一扇大門。像誰家的大門?像老黃家的大門,是的,像老黃家的大門。討債者吃力地推開大門,他就從那門縫裡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個人影,那是老禿頭的面孔。
  老禿頭對他說,老孫,你可醒來了,你嚇死我了。討債者最終睜開了眼睛,他看著老禿頭說,我這是在哪?
  老禿頭說,在醫院裡呀,我都在醫院裡守你一夜了。
  討債者說,我是來找老黃要錢哩,我咋會到醫院裡來了?
  老禿頭說,看你傷這個樣子,你不在醫院還能上哪兒去?
  討債者仍舊說,我咋會在醫院裡呢?討債者看到他的身邊放著吊針架,有藥液正注到他的靜脈裡去。
  老禿頭說,你不是來找我兒子嗎?昨天下著雪你上我家去,滿臉是血,說著胡話,說我兒子被抓走了,沒說兩句你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你可嚇壞我了。
  討債者終於記起了一些已逝的往事,想起了那場飄揚的大雪。他說,老黃沒有被抓走?
  老禿頭說,誰抓他呀?
  討債者掙扎著起來,可是他四肢疼痛難忍,他動一下,就被老禿頭按住了。老禿頭說,別動別動。討債者伸出另一隻手抓住了老禿頭的胳膊,他說,大爺,我是來要蒜錢的……還沒說完,眼淚不知怎地就一下子盈滿了眼眶。
  老禿頭說,這我知道。
  討債者淚汪汪地說,大爺,這錢再不給我可沒法活了,真沒法活了……
  老禿頭說,給,咋會不給哩。
  討債者哽咽著說,大爺,你知道為這蒜錢我作多少難嗎?再不給我可真沒法活了。
  老禿頭伸出手拍了拍他安慰道,給,這回他從大連回來無論如何也得把錢給你。
  討債者說,可是我現在咋弄?我現在躺在醫院裡啦。你知道為這蒜錢我作了多大難嗎?再不給我可真沒法活了……討債者淒泣著說,淚水不斷地從他的眼睛裡流出來。他說,我本來是來要蒜錢的,可是現在我卻躺在醫院裡,大爺,你可憐可憐我吧,你就把那蒜錢給我吧,你家不是沒錢,你家開著那麼大的廠子,要個十萬八萬的不就跟打個阿欠一樣容易嗎……大爺,你就可憐可憐我吧。討債者拉著老禿頭的胳膊哭泣著。
  老禿頭說,別哭別哭。他把手從討債者手裡抽出來,伸進棉襖兜裡掏出一疊子紙條來,他展開從中抽出來一張遞給討債者。然後又把那疊紙條放回襖兜裡。他回頭朝門口看看只有他和討債者,這才悄聲地對討債者說,看來只有這樣了,這是一張借條,條子上有五千塊錢。
  討債者掙扎著坐起來,討債者說,我不要條子,我要現錢。
  老禿頭又把他摁下去說,你躺下聽我說。這條子是醫院裡的王院長打的,兩年前醫院裡要去外地進藥,可是錢不夠,他們就找我兒子借了五千。說好的是三五天就還的,可是這一推就推了兩年多。我也給他要過幾次,每回都說給。
  討債者說,你也要不回來呢,我咋要哩?
  老禿頭說,你聽我說呀,我主要是沒有時間纏他。我教你個方法,你一會覺得能動了就去找他,就說我叫來的,他不給錢你就跟著他,他上哪兒你上哪兒,他吃飯你跟著他吃飯,他去廁所你就在廁所門口守著,保證過不了兩天,他就得把錢給你。
  討債者說,那要是要不回來哩?
  老禿頭說,要不回來還是我的條子。
  討債者說,就是要回來才五千,還不夠我的零頭。
  你看你。老禿頭說,現在這事兒,要回來一個是一個。你沒看見剛才我兜裡的那把票嗎?都是借我錢的條子,你這個要回來,我再給你一個,總比老在家等我兒子強吧?說完老禿頭又拍了拍討債者的手說,就這樣了,看樣子你也沒事了,我也該回去睡一會兒了,我都一夜沒睡覺了。說著老禿頭站起來朝外走,他走到門口回身又說,有事叫護士,她吃飯去了,一會兒就過來。說完回身把門帶上了。討債者就那樣躺在床上,聽著老禿頭的腳步聲慢慢地走遠了,他的目光又落在了窗子上。通過窗子他看到外邊的樹枝上落滿了積雪,他看到有一束淡紅色的光照在樹枝的積雪上。討債者想,哪來的光呢?是天晴了嗎?他這樣想著又把目光收回來,望著還有大半截沒下完的那瓶子注射液,討債者想,這麼多啥時候才能下完呢?我不能等著下完,我應該起來去要錢。眼看就要過年了,今天都臘月十六了,我得去找院長要錢。他這樣想著就吃力地坐起來,他用手把紮在另一隻手上的針頭拔掉了。討債者想,我得找院長去要錢!
  討債者瘸著一隻腿走出病房的時候,看到外邊的雪真的停了,天也放晴了。太陽黃黃的像一個絨球掛在東邊的天上。討債者看到有一個身穿白大褂的護士正在院子裡掃雪,討債者就一瘸一瘸地走過去,他朝她問道,請問王院長在哪兒?
  女護士停住手中的笤帚看著他說,你說啥?
  討債者說,王院長在哪兒?
  女護士說,他在後面的家屬院。
  討債者又繼續往前走,他穿過一個圓門來到一條甬道上。甬道的兩邊栽著冬青,有一個長了一臉雀斑的少婦頭上纏著一條古銅色的方布正在用一根根子輕輕地敲打冬青叢上的積雪。冬青上的積雪在她的敲打下紛紛飄落,而後她把身後盆裡的一塊又一塊剛洗淨的尿布搭上去。討債者站在那裡一直看著她把盆裡的尿布搭完才朝她問道,請問王院長在哪兒?
  那個少婦或許是剛做了母親不久的緣故,她的臉色紅潤。她用哄嬰兒吃奶的口氣說,院長嗎,你沿著這條道兒往後走,到了後院一問就知道了。討債者沿著那條甬道往後走,他一瘸一瘸地又穿過一個圓門才來到後院裡,望著那一排院門討債者想,院長在哪一個門裡住呢?他想,我還是挨著門問問吧。他就瘸著腿來到最左邊的一個門前,他敲了敲門,出來開門的是一個孩子,這個男孩有十二三歲的樣子,男孩說,你找誰?
  討債者說,我找王院長。
  錯了。男孩朝右邊一指說,西邊數第二個門。
  討債者朝那男孩乾笑了一下又朝西邊走,他來到西邊第二個門前站住了。他想,這就是院長的家了。他深吸了一口氣才揚起手來去敲門。來開門的是一個不到四十歲的吃得白胖的男人。討債者想,這就是院長吧。那個男人朝他說,看病嗎?去前面的門診等著。
  討債者說,我不看病,我是來找王院長的。
  找我有事嗎?
  討債者說,你就是院長嗎?那就好了。說著他就把握在手中的條子遞給了院長,這段時間裡他一直把那張條子握在手裡,他生怕這張像命一樣的紙條丟失了。之後他似乎有些緊張地望著院長,他看見院長在看完那張紙條後皺了一下眉頭說,老黃叫你來哩?
  討債者說,是他爹叫我來哩。
  他爹,你給老黃啥關係?
  討債者想了想說,朋友。
  院長又皺了一下眉頭把紙條還給討債者說,可現在沒錢哪,院裡的職工連工資還發不上呢。
  討債者說,那我不管,沒錢我就不走了。
  院長說,這樣吧,你先去前面的門診等著,我給你想想辦法。說著他就把門關上了。討債者手裡握著那張紙條望著院長家那扇油漆剝落的木門心裡想,我到哪兒去等你?我哪也不去,我就在這兒等你。討債者就在院長家的門邊蹲了下來,討債者想,今個你不給我拿錢我就不走了。
  討債者蹲在院長家的門前,看著太陽光把院子裡的積雪照得更加寒冷。有一家的院門打開了,從裡面走出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們朝討債者蹲著的地方看了一眼就匆匆地走失了。不知從哪兒跑來一條狗,沿著牆根嗅來嗅去,它走著走著就抬起後腿對著牆根尿尿。討債者伸手從地上抓起一把雪在手裡握成蛋子,惡狠狠地朝那狗砸去。尿尿的狗突然受到襲擊,倉皇地掉過頭逃跑了。就這時他身後的院門打開了,院長又一次出現在討債者的面前,他看到了蹲在門口的討債者,他說,你找誰?
  討債者站起來說,我找你。
  院長說,看病嗎?到前面門診等著。
  討債者說,我不是來看病的,我是來要錢的。
  要錢?院長拍了一下腦門說,噢,對了,你看我這記性,是老黃讓你來要錢的是吧?
  是哩,討債者說。
  院長說,那走吧,跟我到前面去。討債者跟著院長一瘸一瘸地來到前院的一排房子前,院長掏出鑰匙打開一扇門說,進來吧。院長又說,你先在這兒等著,我去給你想想辦法。院長說著走了出去。討債者一人走進屋裡,他看到靠窗並排對臉放著兩張桌子,左右牆邊放著兩排長椅,牆上掛著幾張針灸圖和一些表格。討債者想,這是院長的門診房吧?討債者就在靠左邊的長椅上坐了下來,他在心裡暗暗地祈禱著,這回好歹也得順順利利地拿到錢吧。他就那樣兩眼盯著門外,等著院長回來。現在他的心情好了一些,他想,哪怕要不完就先拿這五千也中,有這五千塊錢就能給孩子老婆交待了。這時有一個陌生的婦女出現在門口,她往屋裡探視了一下說,院長哩?
  討債者朝她解釋道,出去了,一會兒就回來。
  那婦女就走了。過了一會兒又來了一對年青夫婦,男的懷裡還抱個兩三歲的孩子。他們也站在門口朝屋裡探視了一下,男的就對女的說,還沒有上班哩。
  討債者就說,上班了,我跟院長一塊兒出來的。
  男的又說,他人呢?
  討債者說,出去了,一會兒就回來。
  女的說,不等他了,找別的醫生看不一樣嗎?
  男的說,等等吧,院長看的好。正說著走進來一個穿白大褂的女醫生,女醫生戴副眼鏡,看上去有四十多歲,她徑直地走到桌前坐下來,從兜裡掏出鑰匙打開抽屜拿出一些零零碎碎的看門診用的東西,就對坐在長椅上的討債者說,你哪裡不舒服?
  討債者說,我沒有不舒服。
  女醫生說,看你臉色發黃,你不是來看病的?
  討債者說,不是,我是來找院長的。
  女醫生哦了一聲,就不再理他,她又從抽屜裡取出一本雜誌放在桌子上翻看。討債者想,這院長也該回來了?正想著,走進來一個老人,老人骨瘦如柴,他一走一喘地被一個姑娘扶著走到醫生的面前去看病。接下來門診室裡就熱鬧起來,不知從哪裡一下子來了那麼多的病人,兩邊的長椅上都坐滿了,就這樣走了一批又來了一批,可是院長始終沒有回來,討債者等得焦急,有一泡尿憋在肚裡就不敢去尿。他想,說不定我走院長就回來了,回來了找不到我怎麼辦?可是等得討債者心急如焚,仍不見院長的影子。那泡尿憋得他直打冷顫,到後來實在憋不下去了就瘸著腿小跑到廁所裡去,他一邊尿還一邊往外邊探視著,生怕院長回來了。可是等他尿完回到門診那兒院長仍沒有回來,他想,是不是我尿尿的空裡院長回來又走了?他就問坐在長椅上的一個病人說,見院長回來了嗎?
  那個病人說,院長?我不認識。
  坐在一邊的另一個病人說,沒有,院長沒有回來。
  討債者又在長椅上坐下來,他想,這個龜孫別是騙我的呀?他有一種受騙的感覺,隨後,他心裡就生出許多仇恨的情緒來,那仇恨的情緒充塞了他的胸膛,那種情緒使他變得固執起來,討債者想,今個我就在這兒等你個龜孫,我就不信你不回來了!他就這樣坐著一邊仇恨地想,他的目光也變得冰冷起來。門診室裡的病人漸漸少了,最後只剩下了他自己。那個女醫生看他一眼說,你不是看病的嗎?馬上就下班了。
  討債者說,不是。
  女醫生說,看你臉色可不好。
  討債者說,我是等院長的。
  等院長看嗎?他今天不值班。女醫生一邊說著一邊往抽屜裡收拾東西,她對討債者說,你到外邊等他吧,要下班了。
  討債者說,是院長讓我在這兒等他的。
  你去他家吧,說不定他在家裡。
  討債者想一想也是理,他就起身去了後院,可是他敲不開院長家的門。討債者罵道,這個雜種!我看你能鑽老鼠洞裡不能!討債者就瘸著腿在醫院裡一排房子一排房子的找,他見人就問,見院長了嗎?可是所有的人都不知道院長去哪兒了,討債者變得兩眼通紅,像一條咬不住人的瘋狗瘸著個腿在醫院裡到處亂走,他一邊尋找著院長一邊在心裡罵道,我日你先人,我就不信等不著你!最後討債者又來到了院長家的門口,他惡狠狠地敲著門,可是門依然沒人開,他一邊用拳頭砸著門一邊無力地滑坐在地上,他實在感到了饑餓和勞累,他依著院長家的漆黑木門,討債者想,我快有一天沒有吃飯了。討債者坐在那裡,陽光從西邊的天上射過來照著他,討債者想,今個我見不著你我就不走了,這回我要不到手裡錢我就死在你這裡。他一邊這樣想著一邊靠著院長家的門慢慢地睡著了,陽光照在他的臉上卻沒有一絲紅潤,他的臉灰黃灰黃的,像蒙著一張黃裱紙。
  討債者被叫醒的時候,他看到有幾個面目不清的人立在他的面前,其中一個男人說,喂,醒醒,你是誰?討債者看不清那個說話人的面孔,討債者想,我這是在哪?他一時竟記不起來這是在哪兒了。
  喂,醒醒,你是誰?
  討債者說,我是誰?你說我是誰?
  這人有病吧,其中一個女人說,他是來看病的吧?
  討債者說,我沒病,我是來要錢的。
  要錢?你找誰要錢?
  討債者說,我是來找蒜片廠的老黃要錢的,哦——討債者突然清醒起來,他說,我是來找院長要錢的。
  哦——我的天哪,你還沒走?
  走?討債者說,我上哪去?找不著院長我哪兒也不去!
  我是說老林沒有對你說我進城了?
  進城?討債者已經明白了那個和他說話的人就是院長。他說,你今個把我丟這兒你進城了?
  哎呀——這個老林!我出去的時候正好有我的電話,電話是縣衛生局打來的,有急事兒,我就讓老林對你說今個不讓你等了。
  討債者說,不讓我等了?今個沒錢我就不走了。
  看看,院長說,咋會是這個樣子呢?你還沒有吃飯吧?走,咱先吃飯,吃了飯再說。
  討債者說,我又不是來吃飯的,我是來要錢的。
  院長說,要錢也得先吃飯呀,就你那兩小錢還不好辦?起來,東明,扶他起來先吃飯。
  那個叫東明的人過來拉討債者,可是討債者的腿已經坐麻木了,失去了知覺,他站起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腿,他在門前的雪地上晃了兩下又倒在了地上。討債者躺在地上,抬頭看到東邊的天空上掛著一枚紅紅的月亮。幾個人一看討債者又倒在地上都叫起來,咋弄哩咋弄哩?討債者又被拉了起來,討債者說沒事沒事,我的腿坐麻了。
  沒事就中,院長說,走,去吃飯。
  其中一個男人說,讓嫂子也去吧?
  院長說,不去不去,讓她跟孩子回去,咱走。院長又回過頭來問討債者,管走嗎?
  討債者說,管走。
  院長說,哎呀,真是對不起,我想你早走了哩,沒想讓你在這兒等了一天。
  討債者說,等兩天也沒事,只要有錢。
  院長說,有錢有錢,我給老黃啥關係?是老黃他爹讓你來這兒要錢我還有啥話說?有錢有錢,咱先去吃飯,吃了飯再說。他們一邊說一邊往外走,在漸漸明亮起來的月光裡滿地的積雪都放著光亮。他們穿過一個圓門又穿過一個圓門,討債者跟在他們的身後一瘸一瘸地走,討債者想,我日恁先人,你說的再好,你今個不給我錢我就不走了,我天天跟著你吃,我是一步也不離開你啦!討債者這樣想著跟著他們來到院外的公路上,有一輛汽車從公路上慢慢地駛過,討債者就對院長說,這條路通過老黃的廠門口吧?
  是的,院長說,路過老黃的廠門口。
  哦,討債者說,這條路我走過。今年夏天裡我來給老黃送蒜走的就是這條路。
  是嗎,院長說,這麼說你跟老黃也是老關係了?
  討債者的心情在這樣平和的對話之中漸漸好起來,他說是的,我今年種的蒜和收的蒜都賣給老黃了。他們就這樣一邊說一邊走進路邊的一家飯館裡。飯館裡明著燈,一個年輕女人迎上來說,院長來了。
  院長說,有客過來吃飯。年輕女人就把他們幾個一塊兒讓到一間屋子裡,院長站在門口對討債者說,你請,你裡面請。
  討債者有些受寵若驚,在過去漫長的與土地打交道的生涯裡這個老實的農民何時受過這樣的待遇呢?他有些自卑地說,我哪能呢?你是院長哩,你先坐。
  院長說,你不坐誰坐?按理你是兄長,又是老黃的客人,老黃的客人就是我的客人,你不坐誰坐。院長一邊說一邊就把討債者推到首席上。討債者穿一身皺巴巴髒糊糊的衣服坐在那兒突然有些不自在起來,他想,老黃在這鎮上是有面子,老黃這朋友也不錯。他們幾個剛坐好,就有熱茶上來了。討債者一雙冰涼的手捧著茶杯感到了溫暖。那個女人說,點菜吧。
  院長說,不用點了。院長看一眼討債者說,這是老黃的客人,不用客氣,選幾樣拿手菜上來就行,實惠些。
  女人說,喝酒嗎?
  院長說,咋不喝酒,喝酒,先上幾個涼菜。而後院長他們幾個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些閒話,談論的都是院裡過節給職工發獎金辦年貨的事兒。討債者想,這幾個人可都是來陪我的呀,你別說,這老黃個鱉兒面子還真大,我是托了老黃的福了。討債者正想著涼菜就上來了。院長說,每人先喝三杯。眾人就喝了三杯。那酒火一樣地從討債者的肚子裡穿流,這酒使他想起了擺渡者,想起了在擺渡者的船頭艙裡喝酒的情景。院長說吃菜吃菜。吃過菜後院長提著酒壺就站了起來,對討債者說,我先給老兄瀉幾個酒。
  討債者也慌忙站起來說,不敢不敢。
  院長說,你是客人,瀉幾杯酒總應該吧?
  討債者說,我不能喝。
  出門在外的人哪有不會喝酒的?就三杯。說著就把酒杯端了起來。討債者無奈就喝了,討債者想,我不能喝多了,喝多了會誤事的,我是來要錢的,可不是來喝酒的。院長接著又瀉了三杯說,說起來真是對不起,讓你等了一天,這三杯你喝了,算是我敬你,算我賠禮了。
  討債者說,看看院長說哩,我真不能喝。
  院長說,你還惱恨我嗎?
  討債者說,我為啥要惱你呢?
  院長說,不惱我就喝了這三杯,喝了就是原諒我了。說著院長又把酒端起來,討債者無奈,就把酒喝了。喝完院長又瀉了三杯,對討債者說,你來了還沒有見到老黃吧,我和老黃是好朋友,老黃不在家,我得替老黃為你瀉三杯,這三杯不多吧,按理說你這做生意的得給你瀉八杯。
  討債者說,院長,我真不能喝了。
  院長說,這是啥話,我的酒能喝老黃的酒就不能喝?回來我給老黃說老黃會不生氣?說著院長又端起酒杯,討債者無奈,又喝了。喝了院長又瀉了三杯,院長說,咱們兄弟今天相識也算有緣,無論如何今天你也得給老嫂子帶回去幾杯。討債者被院長說得無言相對,討債者紅著臉說,喝了這三杯還有沒有了?
  喝了這三杯就沒有了。
  討債者就把三杯酒喝了。院長說吃菜吃菜,眾人都吃菜。不知是空腹還是喝得太猛的緣故,討債者喝得已經感到有些頭暈了。可是剛一吃過菜院長就對身邊的幾個人說,客人輕易不來,你們幾個不瀉幾杯嗎?那個叫東明的先站起來給討債者瀉酒。討債者幾乎有些哀求地說,老弟,我真的不能喝了,再喝我就多了。
  東明說,為啥不能喝?院長的酒能喝我的酒就不能喝嗎?你這是看不起我呀,你要是看不起我我可站起來走了。討債者被說得像做了啥虧心事似的,就把東明的酒也喝了。這樣一圈人敬下來二斤酒就快完了,討債者就頂不住了,他感到四周的東西都在晃動,肚子裡也有一股東西在不停地往上撞。討債者糊糊塗塗地想,不好,要出酒了。他就站起來,一下沒站穩險些倒下去,他被身邊的院長扶住了。院長說有事嗎?討債者說,沒事沒事,我出去一下。
  討債者暈暈糊糊地走出來。出了飯館,夜風一吹他就感覺好受一些,可是他仍然感到天和地都在旋轉,胸裡的東西不停地往上撞,他走到公路邊想嘔吐,可是怎麼也吐不出來,他感到真難受死了。討債者想,我不能再拐回去了,再拐回去我非得喝多不中,喝多了我就要不到錢了!我還是先到別的地方躲一躲吧。討債者一邊這樣想一邊往前走,公路兩邊的積雪在月光下放著銀色的光芒,一會兒就把討債者的眼睛給照花了,討債者沿著公路晃晃蕩蕩地往前走,由於酒的緣故,他忘記了身上的疼痛,忘記了腿的疼痛,討債者想,我得走,我不能再拐回去了。再拐回去我非得喝多不中,喝多了我就要不上錢了。討債者就這樣在冬夜的月光下行走,銀白色的雪光照花了他的眼,他感到四周都是白晃晃的,無邊無沿,討債者走著走著不知怎地腳下就沒有了路眼,地下軟綿綿的。討債者想,我這是在哪兒呀?我這是在往哪兒走呢?討債者舉目四望,四周都是白茫茫的積雪,那積雪連天蓋地,放著銀色的光亮。討債者想,這些都是銀子嗎?討債者想,這滿地的銀子是老黃給我的蒜錢吧?討債者蹲下去抓一把雪握成蛋子,討債者想,這麼多銀子,都是老黃給我的蒜錢吧?討債者把那蛋子雪裝進襖兜裡去。討債者想,我要是有個布袋就好了,有個布袋我就可以裝上滿滿的一袋子銀子啦,一袋子銀子就能頂住我的蒜錢了。討債者一邊在雪地上行走一邊這樣糊糊塗塗地想,可是我上哪兒去弄一個布袋呢?要不就把我的棉襖脫下來當布袋吧!可是當他把棉襖脫下來的時候就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討債者想,這樣不行,這樣太冷。那我就把毛衣脫下來吧,討債者把毛衣脫下來又把棉襖穿上,討債者想,這樣還好受一些。討債者就在地上抬銀子,他把軟軟的銀子握成蛋子,裝到毛衣裡去。可是他裝進去的雪蛋子又都從領口裡掉了下去,討債者裝呀裝呀,可是怎麼也裝不滿。他坐在地上趁著月光看他的布袋,討債者想,怎麼裝不滿呢?到後來他明白過來應該把布袋口紮上,他想,可是現在到哪裡去找繩子呢?他想了半天想到了自己的鞋帶子,他就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把鞋帶子解下來把布袋口紮住了,而後又在地上拾銀子。他在毛衣裡裝滿了雪蛋子,就抱著往前走。討債者想,或許這些銀子就夠我的蒜錢了。討債者暈暈糊糊地走著,他感到四周的銀光都在旋轉,他體內的酒勁越來越大了,討債者想,我不能拐回去了,拐回去我就會喝多了,喝多了我就帶不走這袋子蒜錢了。討債者踏著厚厚的積雪往前走,最後他來到了一個木料場裡。討債者想,我這是在哪兒呢?討債者就在一堆木料上坐了下來,他實在有些走不動了,他的頭也暈得厲害,他有些支持不住了。討債者想,我先躺這兒歇一會兒吧,歇一會兒我再走。他這樣糊糊塗塗地想著,就在木料上躺下了。討債者在睡著之前仍在恍恍惚惚地想,我不能回去,一喝多我就要不到蒜錢了……
  第二天天亮的時候,木料場的老闆披著大衣出來巡看他的木料場的時候,在最東邊的一垛木料邊上發現了討債者的屍體。討債者被凍硬的屍體蜷縮成了一團,他懷裡抱著他的毛衣,毛衣裡裝著許許多多的雪蛋子。討債者的頭髮上眉毛上鬍鬚上都結滿了晶白晶白的霜花,樣子像一條無家可歸的野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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