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文集               尋找舊書的主人



  我沿著一條陌生的道路要去一座被廢棄的舊倉庫裡去尋找一位陌生的老人。道路正在補修,幾個頭戴紅帽子的修路工正在路中心旁若無人地揮動著鐵鎬,鐵鎬在秋日的陽光下閃閃發光。他們其中的一個男子停住手裡的鐵鎬直起身來用他的衣襟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他用秋風一樣的目光尋視了一下站在一旁的突突突地冒著黑煙的翻斗車,翻斗車裡裝滿了青色的石子。在翻斗車的後面是一輛裝柏油的油罐車,油罐車的下面正在燃著熊熊的烈火。一個大屁股女人手裡支著一根(扌通)火的鋼筋回頭對正在擦汗的修路工笑了一下,修路工似乎得到了那微笑的撫摸,他的目光變得溫和起來。我想,或許他知道舊倉庫在什麼地方。於是我就在濃烈的柏油的氣味裡走到路邊的隔離墩前,我滿臉堆著僵硬的微笑朝那個高大的修路工說,哎,請問,舊倉庫怎樣走?
  舊倉庫?我看到另外兩個修路工也停下手中的鐵鎬,叮叮噹當敲打路面的聲音消失了,他們一起用疲倦的目光望著我,那個高大的修路工說,啥舊倉庫?
  倉庫,我說,倉庫你不知道?放東西的地方,現在不用了,光剩下一座大房子。
  這一帶有好幾個舊倉庫,不知道你要找的是哪一個?
  好像是物資局的倉庫吧。
  物資局倉庫?這一片沒有物資局的倉庫呀?
  沒有?咋會沒有?人家清清楚楚地對我說,就在清河路上,這兒不是清河路嗎?
  是清河路。那個高大的修路工說,可是沒有聽說有個物資局倉庫呀?
  有,咋沒有。這時那個大屁股女人走過來,她右邊的臉蛋上不知什麼時候被塗上了一片油灰,樣子看上去很滑稽,她一邊扭著屁股走過來一邊伸手朝前指著說,就在清河路與建設路的交口處,路東邊,不就是以前的物資局倉庫嗎?
  那不是建行的地皮嗎?建行準備在那兒建一座三十四層高的大樓呀。
  那就是物資局倉庫。大屁股女人肯定地說。你忘了,她又對那個高大的修路工說,裡面還住著一個收破爛的老頭兒。
  對對,我激動地說,我就要去找他,一個收破爛的老頭兒。那幾個修路工似乎對我的話題失去了興趣,他們丟掉手中的鐵鎬開始給那個大屁股女人調情,有人甚至在陽光下動起手腳來。大屁股女人在他們的話語裡咯咯地仿佛一隻老母雞似地笑著,她說,餓了不是?她用雙手揉著自己肥大的雙乳說,正好我的奶脹了,恁幾個誰先吃?我自覺沒趣,就退到路邊,朝前走,讓那濃重的柏油氣味漸漸退去。我穿過一段兩邊都是灰濛濛的住宅樓房的街道,在不時地被路過的汽車蕩起的塵土裡,我看到了那座屋頂上落滿了塵埃的淡紅色的舊倉庫。
  舊倉庫的院子裡長滿著茂盛的雜草,這出乎我的意料。倉庫的房子確實很舊,門窗都已不知了去向,沒有門窗的房子如同一個眼珠和牙齒都脫落的老姐,樣子有些瘮人。在這片鬧市之中,卻有一片這樣的荒涼之地讓我感到暗暗吃驚。或許是瘋長的雜草的緣故,似乎很少有人走進這座被遺棄的院子裡,就是有人走過來,也只是站在門裡的牆邊匆匆地撒上一泡尿又匆匆地離去,難道我要找的人就住在這所破房子裡?
  我環顧四周,院子裡除了陽光和風的細語再也沒有別的人,我遲疑了一下還是沿著被人踏出的小路走過一片開闊地來到舊倉庫裡,舊倉庫由於風的穿梭而顯得陰冷。我常常在港臺的一些槍擊片裡看到這樣的舊倉庫,但不同的是現在這裡空空如也,由於我剛從陽光裡走過來的緣故,我的眼睛半天才適應了這裡的光線。最初,我在空蕩蕩的房子裡看到了一片攤在地上的肮髒的破爛,那些破爛散發著一種近似醫院裡的來蘇爾的氣息,接著我看到了一輛破舊的三輪車和一個躺在三輪車旁邊睡覺的老頭兒。我說,哎,有人嗎?
  那個睡覺的老頭兒翻了一個身,但他沒有理我,仍舊躺在那裡睡覺。我不得不走過去,我把我的鞋子用力地踏著堅硬的水泥地面,使它發出咚咚的聲響。在我來到他的身邊時,老人折身坐了起來,他用惺忪的老眼望著我。
  我友好地對他笑著,我說,喂,您好,打擾了。我在他的身邊蹲下來,從兜裡掏出煙來遞給他一支,我又掏出打火機來準備給他點著,他卻從兜裡摸出一盒火柴來朝我搖了搖。我看著他把煙點著又深深地吸了一口,又用昏老的目光看著我。
  我說,今天沒有出去?
  沒有。他的聲音如他的目光一樣混濁不清,我看到他鬆弛的皮膚在高高的咽喉上滑動。我說,我想問您一件事情。他說,你說吧。
  我站起身來,從衣兜裡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來,我在陰冷的空氣裡看了一眼那本小冊子然後遞給他,我說,您還記得這本書是從誰那兒買的嗎?
  老頭兒接過那本書,他滿是骨頭的灰手輕輕地滑過封面,那書就在他的手裡哆嗦不止,他看看那本書,然後又抬頭看著我,他說,記不准了。
  我說,您仔細想一想。
  他仍舊望著我,接著他說了一句莫明其妙的話,你不是從醫院裡來的吧?
  我說,我不是。
  他說,我以為你是從醫院裡來的呢。
  我說,我不是,我來就是想問問這本書您是從哪兒買來的。
  我記不清了。他說,是誰讓你找我的?
  經八路路邊那個擺舊書攤的年輕人,是他讓我來找您的。
  哦,這書是你家的?
  不是,我說,我只是想問一下這本書您是從哪兒收來的,我認識這個賣書的人。
  你是公安局的?老頭兒用懷疑的目光望著我。
  我笑了,我說,不是,這本書的主人是我二十多年前的一位朋友,這麼多年來我們一直沒有見過面,今天上午我突然在舊書攤上看到了她的這本書。
  哦,是這樣……不過我真不知道這本書是從哪兒買來的了。
  這幾天您都是在哪兒收到的舊書總還記得吧?
  這倒記得。老頭兒說,讓我想想。他說著捏著手指頭算了一會兒說,一共五家。
  地址您都記得嗎?
  記得,我常常在這一帶收破爛,凡是有舊書我都給那個賣舊書的小夥子送去。
  我說,您能幫我去找找這幾戶人家嗎?
  幫你去找?他把書遞給我說,我還得去收破爛呢,我得靠這吃飯呢,我給你去找誰去給我收破爛?
  我說,這沒關係,您收破爛不就是為了錢嗎?您一天掙多錢我今天給您包了好不好?
  給我包了?老頭兒嘟嘟囔囔地說,喲,你別說,這事兒我還是頭一回撞見。
  我突然打了一個冷顫,站在這座空蕩蕩的充滿來蘇爾藥氣的房子裡我感到有些冷,那冷從我心裡滲出來,流遍了我的肌體。我走出那座舊倉庫,站在秋日的陽光裡,我看到一片又一片半青半黃的葉子從枝頭上飄落下來,眼前的情景仿佛離我十分遙遠。這時,我聽到身後有三輪車的車輪在響動,老頭兒突然咳嗽起來,他咳嗽的聲音離我越來越近,我的後背不由得一緊一緊的。
  咱先上哪兒?
  我說,這就看您了。
  好吧,咱順著走,好不好,到一個地方問一個地方,這樣我還管順便收點貨。
  隨您,只要能找到人。
  那你坐到車上吧,我帶著你。
  讓您帶著我?那多不好意思,您這麼大年紀。要不我來騎吧。
  不中,你上去吧,這三輪不好騎。我遲疑了一下還是上了三輪車,在車幫上坐下來。老頭兒乾瘦而駝起的背開始在我的面前不停地扭動,他混濁不清的聲音不時地從行人身後響起,他說,閃閃,閃閃。一些陌生的行人被他拋在身後,一些單車又穿越我們而去,被汽車蕩起的塵土和樹葉在我的視線裡飛舞,一幢又一幢高樓在蕩揚的塵土裡在老頭兒三輪車的走動聲裡是那樣的不真實。由於老頭兒專心致志地騎車,他似乎忘記了我的存在。在行走的時光裡我一邊焦急地等待著他把我儘早地帶到第一個賣舊書的人那裡,一邊我的腦海裡不時地閃現著一些陳舊而清晰的往事。我不由得又從兜裡掏出那本小冊子,《而已集》。那個留著一頭硬發一嘴黑鬍子高顴骨的男人站在灰黃的封面上冷冷地望著我,望著我身後塵上飛揚的天空。有一片黃葉從我的面前曳曳地飄過,我似乎聽到了它走過空中的聲音,那是季節和生命的聲音,那是一種哀鳴的聲音,我在那悲哀的聲音裡再次輕輕地翻開封面,我聞到了一股黴變的時光的氣息從書裡湧出來,儘管有所準備,但我還是被扉頁上用鋼筆寫著的那個名字而激動。陳平,你在哪?事隔多年之後,我在異鄉的城市裡又聞到了你的氣息。我小心翼翼地翻看著書頁,去重溫那些畫在書頁空白處的鄉村速寫。5頁、19頁、55頁、74頁、124頁,那些鄉村景物再次使我沉溺在已經消失的時光裡,一些變得發黃的圖片如潮水一樣地湧過來,使我有些眩暈。閃閃、閃閃,老人在雜亂的行人裡不停地喊叫。陳平,你真的在這個城市裡?可在我定居到這個城市之後的十年裡一次都沒有見到過你,我不時地在打探著你的消息,沒想到你真的就在這座城市裡。陳平,你現在在哪兒?你為什麼把這本書賣掉了呢?陳平,我知道你是不會有意賣掉這本書的,難道你把有關這本書的一切往事都忘記了嗎?陳平,你出了什麼事了嗎?你遇到什麼不測了嗎?不,不會,陳平,你一定很好,可是你在哪?你一定在這個城市裡,是嗎?我一邊重新翻動著書頁,小心地把夾在書頁裡的三張發黃的紙條取出來,放到我西裝的內兜裡。遙遠而清晰的往事在老頭兒行走的時候如陽光一樣從故鄉走來,使我對身在的城市裡的一些景物和事物視而不見,我仿佛行走在鄉村廣闊的田野那霏霏的細雨之中,白色如蛇腹的黃土路已經被春雨改變了色彩,路邊桃樹林裡粉紅色的桃花紛紛凋零,一把紅色的雨傘如一只被打濕了翅膀的風箏在風雨裡擺曳。陳平,那紅傘下就是你嗎?那是你在那座墳前點著的祭奠的火紙嗎?閃閃,閃閃。老人仍在前面喊,他把車閘打得嘩達嘩達響,他扭過臉對我說,咱先去醫院吧?
  去醫院?我回過神來,眼前的街道熟悉起來,這不是緯三路嗎?我說,你咋到這兒來了?
  老頭把車停在路邊,他回過頭來望著我說,不上這兒上哪兒?我就是在這兒收的舊書,不上這兒上哪兒?
  就在這兒收哩?我指了指前邊不遠的一幢白色的樓房說,我就在省新聞出版局上班,咋沒見過你?
  是嗎?這沒啥希罕,我每天都在這一帶收破爛,街上的人像穿梭的一樣,可是我一個也不認識。走吧,你不是要找賣書的人嗎?走,我領你去。
  上哪?
  他指了指右邊的一個大門說,醫院。
  這所醫院我是熟悉的,在我定居到這個城市之後,我,我妻子和兒子有個頭痛發燒都要到這裡來一趟,這所醫院離我工作的單位和我的家都不到一千米,可我沒有想到我要找的第一個賣舊書的人就在這裡,如果我要在這所醫院裡找到了我舊日的情人,那真是一件奇怪而新鮮的事兒,我們近在咫尺呀!這真是不可思議!我一邊為自己的設想暗暗激動一邊跟著老頭兒往醫院裡走。我們沿著門診大樓前面的花壇往裡走,可是老頭兒沒有走進門診樓裡的意思,我說,咱上哪兒?
  你不是要找賣書的人嗎?老頭兒有些不耐煩起來,說完仍舊沿著雨道繞過門診大樓往裡走,路兩邊的冬青好像剛剛灑過水,在乾淨的甬道上我們不時地和一些身穿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擦肩而過,我的目光在她們的臉上和身上認真地掃尋著,我希望在她們之間看到那張我曾經熟悉過的面容,但是從我面前走過的那些面孔都很陌生,儘管那些女性都很漂亮又都各具風姿但是我一個也沒有記住,她們都和我記憶裡的我又渴望見到的那張芳容相去很遠,那些白衣天使真的像天使都無法使我這個凡人去接近。但陽光在路兩邊生長著的熱帶植物的綠葉間突然明媚起來,在明媚起來的光線裡我的呼吸裡已經完全是來蘇爾的氣味了,我知道這些氣味來自那些和我擦肩而過的女人們細白的小手和潔白的大褂,來自那一排又一排被我們拋在身後的住院部的房子。這所醫院突然向我展示了它的深度,前面的院子和甬道都陌生起來。在以往的時光裡,我只是到醫院的門診大樓去看看門診,我真的沒想到在這幢門診大樓的後面還隱藏著這麼多房子和甬道。多少年以來這些房子和甬道仿佛不存在似的,這當然是對我而言,現在它們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使我感到我的閉塞和孤陋寡聞,這使我有些恍恍然,而那老頭卻如入水的魚兒一樣自然,他嘴裡再沒有閃閃閃閃的詞語,在這個優美的環境裡他就像在春日裡飄落的一片秋日的黃葉。我說,還遠嗎?他朝前邊的一排小平房指了一下說,這就到了。他把車子停在路邊,走過去,在最外邊的一個窄小的門前停住了,他伸手敲了敲門,朝裡叫道,老劉,老劉。
  我聽到一個渾厚的聲音從屋裡傳出來,屋裡的人說,誰呀?
  我。收破爛的老頭兒說,還睡著哩嗎?
  沒睡。屋裡的人一邊說一邊打開了房門,我看到從屋裡走出來一個胖胖的白髮老頭兒,他的皮膚紅得像煮熟的蝦米,這給了我很深的印象,我突然覺得以前在什麼地方見到過這個人,是在大街上還是在夢境裡?但我肯定在以前見過這個人,只是我已經記不起來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了。我看見他看我一眼又對收破爛的老頭兒說,你咋又來了?你不是前天才來過嗎?
  有人找你,收破爛的老頭兒回身指了我一下說,我就把他領來了。
  找我?紅皮膚老頭兒看我一眼說,你找我?
  我笑了一下說,是的。我想,這個人和陳平有什麼聯繫呢?那本書能是他賣出去的?既然來了,就要問問,說不定能探出一些線索來。我這樣想著就忙從衣兜裡掏出那本《而已集》。我說,請您看看,這本書是您賣出去的嗎?
  紅皮膚老頭兒不解地望我一眼,他從我手裡接過那本書看了一下說,你從哪兒弄的這本書?
  舊書攤上。
  舊書攤?他看著收破爛的老頭兒說,你把我的那些書都賣給舊書攤上了?
  都是書,賣給造紙廠怪可惜的。老頭兒說。
  我暗暗的有些欣喜。我說,這樣說這本書是你賣的啦?紅皮膚老頭兒又看我一眼,他在手裡翻了一下那本《而已集》說,記不起來了。他有些自言自語地說,以前我這裡放過好多書,前天他來買的時候一下子就捆了兩捆子,但我不知道有沒有這本書。
  是不是你的書你能不知道嗎?
  不知道,因為這些書根本就不是我的,我瞎字不識一個,我要書幹啥?
  這使我感到奇怪,我說,那你從哪兒弄的這些書?
  從死人那兒。
  我倒吸一口涼氣,我驚訝地望著他,從死人那兒?
  是的,是從死人那兒。哪一個來住院的人在閑得無事的時候不想看看書,後來他們的病越來越重,就走不出醫院了,到後來都送到我這裡來了。說著他隨手指了一下他身邊的那排小平房。
  我順著他的手看到了那一排小平房,小平房門上的油漆斑斑駁駁,在門邊我看到掛著一些字跡模糊的木牌子,木牌子上的字使我不由得打了一冷顫,那上面寫著:太平間。我睜大吃驚的眼睛望著他,我說,真的都是從死人那兒弄來的?
  那還有假,人都死了,都忙著哭人,誰還顧得上這兩本書,那書放在哪兒都不會有人要,因為那是死人留下來的書,沒人要我就一本兒一本兒地放在那兒,沒想到一賣就是兩捆子。
  我幾乎是哆嗦著從紅皮膚老頭兒手裡接過那本書,我一時淒然而不知所措,陳平,陳平,我在心裡這樣叫道,你怎麼啦?你離開了人世了嗎?淚水不由得從我的眼睛裡湧出來,我忍不住蹲在地上抱住自己的頭輕輕地哭泣起來。我突然出現的情況一定使得兩個老頭兒不知所措。那個收破爛的老頭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哎,年輕人,你看你,你咋哭起來了?
  紅皮膚的老頭兒說,是呀,你別哭,你有啥事兒你說呀?
  我站起來,用手帕擦了一下眼淚說,我要找這本書的主人。
  紅皮膚的老人說,是男是女呀?
  女的。
  她有多大年齡?
  今年三十七歲。
  三十七歲?她長的啥樣?
  我說,我們已經二十一年沒有見面了,我已經記不清她的樣子了。
  二十多年了,收破爛的老頭兒說,她肯定變樣了。
  三十七歲?紅皮膚的老頭兒思索著說,這一段兒我這裡沒有放過這麼大年齡的女人,沒有。最後他肯定地說,沒有,哎,對了,你去醫院裡查一查不就知道了,你不是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嗎?
  知道。
  知道就好查,走,我跟你一塊兒去。紅皮膚的老頭兒說著就往前走,他是一個滿腔熱情的人。在燦爛的陽光裡我跟著看守太平間的老人沿著綠色的冬青樹叢往回走,我走了兩步回過頭來對那個收破爛的老頭兒說,你在這兒等我,我一會兒就回來。我回過頭來,我看到屍首看守人的皮膚由於陽光的緣故變得有一些光澤,這突然使我記起我以前真的見過他,那是我來醫院裡給我一位同事告別的時候,那個時候就是這個紅皮膚老頭兒在那兒收拾著一些紛亂的東西,自然也包括我的那位同事在生命最後的一些時光裡所看過的一些書籍和報刊。是他,我在心裡這樣肯定地說。但是,那天上午在醫院有關住院死亡的名單裡我沒有看到陳平的名字,這使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我似乎有些高興地給兩個老頭兒一人買了一包紅塔山。收破爛的老頭兒有些激動地顫抖著雙手,他說,我還沒有吸過這麼好的煙。說著他抽出一支燃著,他倚在他的三輪車邊使勁地吸了一氣,在陽光裡細眯著眼睛望著我說,你說,咱下面咋弄?
  我說,找,當然還要找。那天上午我們的情緒都突然好起來,我知道,陳平就近在眼前,這是我的感覺,我想,陳平,我一定會找到你。
  收破爛的老頭兒對紅皮膚老頭兒說,開後門,俺從這裡出去。
  看守太平間的老頭兒很爽快地答應了。他回身進屋取了一串鑰匙,那些黃銅鑰匙在他的手裡嘩嘩啦啦地發出聲響。我們一起沿著那排太平間往後走,走到最後一個太平間門口的時候我才看到不遠處的爬滿綠色藤蔓的後牆上還有一對鐵門。紅皮膚老頭兒打開鐵門,我和收破爛的老頭兒依次走出來,沒想到門外竟是一個菜市場似的街道,這街道我挺熟悉,在我在這個城市居住的十年裡,我幾乎每個星期都要到這裡來,因為這個菜市場是離我家最近的一個,可是我沒有想到在這喧鬧的後面竟是一排存放死人的太平間,這有些不可思議,十年來我對這一點竟一無所知。我回過頭來,那對鐵門已經關閉,那個紅皮膚的老頭兒已被隔在那些爬滿了綠色藤蔓的高牆後面了,喧嘩雜騷的聲音洶湧而至,真是奇怪,剛才我怎麼沒有聽到這騷亂的聲音呢?我用目光尋視著無數的男女,竟都是一些陌生的人,連一張叫不上名來而熟悉的面孔都沒有。閃閃,閃閃,老頭兒又在不停地用他混濁不清的聲音在人流裡叫道,他把他手裡的車間打得嘩達嘩達響,這使我想起了《秋菊打官司》。《秋菊打官司》裡那個賺秋菊黑錢的騎三輪的漢子也是這樣嘩嘩達達地打著車閘,嘴裡不停地叫道,閃閃,閃閃。最後他拐進一條更窄的小街,但這條小街裡卻沒有太多的人,道路上已經沒有了陽光,陽光全都被街道兩邊的高層住宅樓擋住了,這裡的風使我感到了一股涼意。老頭兒回過頭來對我說,到了,前面就到了。
  我們走進一個敞開的大門,在一幢住宅樓前停住了。收破爛的老頭兒對我說,就在這兒。說著他用手指著第二個門洞對我說,那個賣書的女人就是從這個門洞裡出來的。
  是個女人?
  老頭兒說,是的。
  她在幾樓住?
  這我不知道。老頭兒說著,又從兜裡摸出那盒紅塔山來。這時從大門邊的小屋裡探出一個花白的腦袋來,他說,哎,幹啥事?
  找人。
  找人?找誰?說著他把手裡剛剛剝掉的幾個蔥葉丟在門邊的垃圾桶裡,他手裡拿著兩棵蔥白站在那兒用審視的目光望著我。
  陳平,我說,我找陳平。
  陳平?沒有,我們這裡住的沒有姓陳的人。
  收破爛的老頭兒說,他是想找前天那個賣書的女人。
  賣書的女人?
  對,那個戴著眼鏡臉上被燒傷的女人。
  老頭兒又看我一眼說,找她?很少有人來找她的,你是她啥人?
  朋友。我正想把兜裡的書掏出來讓他看看,他卻朝我揮了揮手,說,六樓,右手。說完再不理我,轉身朝屋裡去。
  收破爛的老頭兒說,去吧,我在這兒等你。我用手摁了摁兜裡的《而已集》,我在心裡想,陳平,是你嗎?你的臉被燒傷了嗎?我這樣想著就急急地走進第二個門洞,在我走到六樓的時候,我聽到了樓下傳來了那個收破爛的老頭兒的喊叫聲。立在右邊的門前,我的心跳的緊,我不得不停下來穩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才抬手摁住了那個紅色的按鈕。
  門鈴響過之後,我聽到屋裡有軟軟的腳步聲。片刻,那扇灰色的木門拉開了,隔著防盜門我看到裡面站著一個戴著墨鏡的女人,女人用沙啞的聲音說,你找誰?
  我想從她那裡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但我失望了,女人沙啞的聲音使我有些猝不及防,由於門洞裡光線暗淡,我也一時看不清她的面容,難道這就是陳平嗎?我說,前天你賣過舊書嗎?
  舊書?是的,我賣過,難道不讓賣嗎?
  我笑了。我說,我沒有那個權力。我從兜裡掏出那本《而已集》隔著防盜門朝她晃了晃說,你能看看這本書是你的嗎?
  那個女人遲疑了一下打開防盜門,她從我手裡接過那本小冊子,她沒有看書,或許是她戴著墨鏡的緣故,她轉身走回屋裡,她走了兩步回頭對我說,你也過來吧。我隨著女人走進屋裡。這是一套兩室一廳的套房,看著已經發黃的牆壁和水泥脫落的地板,就能知道這房子已經有一些年歲了。我來到客廳裡,在穿窗而過的陽光裡我看到了那個女人正在背著我看她手裡的書,她的背影使我想起了陳平,但她的身子比當年的陳平更瘦弱,她身上的花格格毛衣松松地掛著,一直垂到她不太豐滿的臀間,她的下身是一件很流行的黑色的腳踩褲。我看到她的身子抖動了一下才轉過身來,在明亮的光線裡我看清了她的臉,她的面部除了那副墨鏡之外還有一塊被燒傷之後留下的疤痕,那疤痕在她右邊的臉頰上一直延長到她的脖子裡,我突然明白了這個女人為什麼在家裡也戴墨鏡的緣故,由於墨鏡和疤痕的原因使我不能斷定她的年齡,也不能斷定她是不是陳平,她現在的面容和聲音使我沒有一點把握來證明她就是昔日的陳平,但從她豐滿的雙乳上還能使我感到她是一個年齡不過四十的女人,這一點或許她和陳平相仿。我看到她面我而立,但由於墨鏡的緣故我不知道她是否在注視著我,我看到她拿書的雙手在顫抖,這使我有一種直覺,她就是陳平。我為自己的這個結論而暗暗吃驚,這就是陳平嗎?這就是我尋找了好多年的陳平嗎,我突然又覺得以往我好像在哪兒見到過這個女人,是的,我見過她,而且不止一次,是在菜市場買菜的時候還是去醫院裡看病的時候?是在上班的路上還是在我逛舊書攤的時候?我記不起來了,但我肯定見過她。我說,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
  是嗎?女人沙啞的聲音又在我的面前響起,我感覺到那聲音有些不真實,仿佛一種幽靈在空中回蕩。她說,你在哪兒見過我?
  我說,我記不起來了。我看她在身後的椅子上坐下來,她似乎很勞累,她把那本書輕輕地放在膝蓋上。
  我說,這書是你的嗎?
  她沒有回答我的問話,卻反問道,你認識這本書的主人?
  我認識。我也感到了勞累,我在身後的沙發上坐了下來,我說,我和她已經有二十一年沒見面了。
  你跟她在哪兒認識的?
  在潁河鎮。
  潁河鎮?
  對,潁河鎮離這兒有四百里,當年我們都在那兒生活過,這本書就是當年她在潁河鎮買的。說著我看到她的雙手又哆嗦起來,那本書從她的腿上滑落下來。她彎腰從地上拾起那本書。我說,這本書是你的嗎?從她的失態裡,我斷定她與這本書有著極大的關係,或許她就是陳平本人。
  她仍沒有回答我的問話,她說,你從哪兒弄的這本書?
  在舊書攤上。
  舊書攤上?
  是的。是你把這本書賣給了收破爛的老頭兒,那老頭兒又把這本書賣給了舊書攤,這些年來我常常到舊書攤上去,今天上午我去的時候,就在舊書攤上看到了這本書。
  你斷定這就是你認識的那個人的書啦?
  是的,我斷定,那上面有我畫的速寫。
  那本書再次從她的手裡脫落下來,她直直地坐在那兒,我站起來走過去從她的腳邊拾起了那本小冊子,我的雙手也在顫抖,我說,你就是陳平?
  陳平?那女人反問一句,陳平是誰?我不認識陳平。
  我固執地說,你就是陳平。
  她攏了一下自己的頭髮說,你這人犯神經了不是?我根本不姓陳,我姓劉,你出去問問這誰不知道?這書也不是我賣的,你走吧。
  我怔怔地站在那兒望著她,這時樓下又傳來了收破爛的吆喝聲。
  她說,你咋還不走,還讓我喊人嗎?
  我又看了她一眼,我斷定她就是陳平,可她為什麼不承認?我說,你就是陳平,你為什麼不承認?
  大白天我遇到鬼了是不是,我姓劉,你為啥叫我陳平?你再不走我可真喊人了!
  我把書裝進衣兜裡,我不得不離她而去。在我走進樓道裡的時候,我聽到了她關門的聲音。我想,她可能就是陳平,她為什麼不承認呢?我這樣想著來到樓下,那個收破爛的老頭兒正在給一個老婆婆數飲料盒子。那個看門的老頭正站在門口,他朝我說,見人了嗎?
  見了,我說,她不姓陳?
  姓陳?她姓劉。你不是她朋友嗎?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為什麼來找她?
  我想讓她看看這本書是不是她賣的。說著我掏出書來遞給那老頭兒,老頭兒在身前的圍裙上擦了一下手接過了那本書,他翻開看了一下肯定地說,這不是她的,她姓劉。誰不認識她?整天戴個墨鏡。
  她為啥戴墨鏡?
  臉燒壞了,戴上墨鏡好看一些。
  以前她家失過火?
  不是,她給人家男人相好,人家女人過來用硫酸毀了她的容。
  哦,是這樣。我不由得抬起頭來,在六樓的一個窗子後面,我看到了那個女人正立在窗前朝下觀望。
  這時收破爛的老頭兒做完了生意,走過來對我說,是她嗎?
  我說,不是。
  那咋弄?還找嗎?
  我朝他點了點頭。他說,你看,都快一點鐘了,我肚子都餓了。
  我說好吧,我請你吃燴面。
  瘦弱的乾癟老頭兒竟一口氣吃了兩大碗燴面,這讓我有些吃驚。我望著滿頭大汗的老頭兒說,還吃嗎?
  夠了夠了,他說,讓你破費了,咋弄,咱走吧?
  我說,走。
  我們再次來到緯三路上,然後從緯三路上拐進了一條小街。沒有走一百米,老頭兒指著一個掛簾子的門說,就這兒,這是第三家。在竹簾子上我看到一個用紅色畫的十字,這是一家私人門診。我說,就這嗎?
  老頭兒說,就這。
  我左右環顧了一下,才掀開簾子走了進去。使我吃驚的是,在這個幽靜的私人診所裡,我再次看到了那個臉上有疤戴墨鏡的女人,當時她正面朝裡坐著,和那個面目消瘦文質彬彬架著一副金絲眼鏡的中年醫生說話,但我一掀開簾子就從背後認出了她。由於我的出現,他們終止了談話,那個中年醫生抬頭望著我,面帶微笑,但他沒有開口說話。這時那個女人也轉過臉來,她看到了我,我看到她的手哆哆嗦嗦地護著從她肩上垂下來的那個棕紅色的坤包,她站起來,朝醫生用她沙啞的聲音說,就這吧,我改天再來。
  醫生從座位上站起來,他溫和地說,好吧,那我就不送你啦,我這有病人。
  不送不送。那女人從我的面前走出去,她的高跟鞋在竹簾子落下來之後噠噠地敲擊著水泥路面快速地走遠了。我回過頭來望著醫生說,你認識她?
  我認識她,她是我的病人,她常常到我這裡來看病。
  她有病?
  有病。
  什麼病?
  精神分裂症,但不是太嚴重,她常常到我這裡詢問一些問題。
  詢問問題?什麼問題?
  很複雜,比如一些意外事故,疾病等等,每次談話的內容都不太一樣,比如這次我們談到自殺的問題。
  自殺?
  是的。人類有很多敵人。比如洪水,比如乾旱,比如地震,比如颶風,比如猛獸,細菌等等,當然還有我們自身裡所存在的一個敵人,這就是自我破壞,很多的精神病人都屬￿這個類型。在生活中我們隨處可見這種自我破壞,到處都有人在吵架、憎恨、爭鬥和無謂的浪費,有些時候還把血腥的武器指向同類或者自己的胸膛,這就是自殺,剛才我們就談論了一些這樣的問題。
  不難看出,這位精神病醫生是一個比較喜歡誇誇其談的人。但我有些按捺不住,我說,你知道她叫啥名字嗎?
  她叫劉嵐。醫生說,你不認識她?
  可以這樣說,但是在一個小時之前我見過她。
  一個小時之前?在哪兒見的她?
  在她家裡。
  你又不認識她,你到她家幹啥了?
  我從兜裡掏出那本《而已集》,我說,我想叫她認一下這本書是不是她的。
  醫生欠了一下身子從我的手裡接過了那本書,他翻看了一下對我說,這就對了,她剛才談到過這本書。
  我睜大雙眼望著他說,她剛才和你談過這本書?
  是的,醫生說,她還說到你。
  說到我?你說她就是這本書的主人?
  她沒有承認,但也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
  她就是陳平,一定是這樣,我的感覺不會有錯。
  你給她說明了嗎?
  說明了,可是她不承認,她為什麼不承認?這本書兩次從她的手裡落到地上,她肯定就是陳平,可是她為什麼不承認呢?
  這有多種原因,假如她就是陳平,她現在這個樣子,怎樣承認?你不是說你們有二十一年沒有見面了嗎?
  是的,你咋會知道?
  她剛剛談過的,如果是這樣,她有很多心理障礙,比如她臉上的疤。這樣吧,精神病醫生站起來給我倒了一杯水遞到我的面前說,你給我講講你們以往的經歷吧,或許這對你們會有好處。說完他又在座位上坐下來,坐下來之後他又說,你可以大膽地使用這個杯子,這個杯子是消過毒的。
  我看了他一眼說,有這個必要嗎?
  有這個必要,但我事先得問一句,你是不是一直在跟蹤她?
  跟蹤她?我搖搖頭說,沒有,我沒有跟蹤她。
  那你為什麼到我這裡來了?
  我明白了醫生的意思。我說,你前兩天不是賣過舊書嗎?
  是的,我賣過。
  是不是賣給了一個老頭兒?
  對,是一個老頭兒。
  這就對了。我在舊書攤上見到了這本書,舊書攤的主人對我說這些書是那個收破爛老頭兒賣給他的,我就找到了那個老頭兒,那個老頭兒就領著我找這個賣書的人,這不,現在我就找到你這裡來了。
  哦,原來是這樣。
  這時那個收破爛的老頭兒掀開簾子對我說,你還得多大會兒,我可等不及了。
  我想了想說,要不你先走吧。說著我從兜裡掏出二十元錢來遞給他。老頭兒接過錢望我一眼說,還有兩家去不去了?
  如果我找不到這本書的主人,明天我還會去找你。
  好好,老頭兒說著就放下竹簾,消失了。我聽著他的三輪車嘩嘩噠噠地走遠之後才回過身來,我從兜裡掏出那三張陳舊的紙條遞給了醫生,我說,既然這樣,我就給你講講吧,我就從這三張紙條給你講起吧。
  你可以先看看這三張紙條。上面那一張是購買《而已集》的發票,時間是一九七四年元月,地點是潁河鎮新華書店。潁河鎮你可能不太知道,穎河是淮河較大的支流,她發源於嵩山,到了下游就是咱省比較有名的內行河了。我說的潁河鎮就在潁河邊上,離省城四百華里。另一張是陳舊的日曆,日曆上的時間是一九七四年四月五日,農曆是三月十三日,清明節。最下面的一張是潁河鎮醫院外科門診的處方。我想起了那個醫生的模樣,矮矮的個子臉上長滿了麻子,在那年的夏季裡他用藍色的蘸水筆在這張處方上寫下了陳平的名字,那一年陳平十六歲。處方上的內容你已經看到了,七個鯽魚膽,人乳一大盅,是治迎風流淚的,是個民間單方,這你比我知道。這三張紙條都在這本書裡夾著,一直夾了這麼多年,今天上午我在舊書攤上看到了這本書,我當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世界上有這麼巧的事嗎?細想起來,也合情合理,你想想,我在這裡住了十年,幾乎不隔半月我都要到舊書攤上去轉轉,我光從舊書攤上買來的書都快有半書架了,我今天見到這本書也很自然是不是?你想我十年才碰上這一回,概率也低的可憐是不是?這或許應該歸到緣分上,要是今天上午我不去舊書攤,這本書又被別人買走了,或許我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這本書了,也不能勾起我對往事這麼熱切的回憶了,咱們也不可能坐在一塊說這些話,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你是誰,你的情況我一點都不瞭解,但我坐下來給你講起我二十多年前的事兒,這都是緣分是不是?或許今後我們會成為很不錯的朋友,但這都是以這本書來作契機的。說起這二十多年來我們音訊全無,但我一直在思念著她,打探著她的消息。現在我對你說起二十多年前的事兒,還就像近在眼前似的。從一九七四年到一九九五年,正好二十一年,時間過的真快是不是?可這二十一年到哪兒去了?有什麼證明呢?那個時候我剛好十七歲,陳平十六歲,我們都上初中三年級。按這個年齡我們現在都該讀高中才對,可是那個時候我們上學都晚。有一會兒我突然感到自己已經老了,你看我鬢角都有些白髮了,我今年都三十八歲了,是不是?可是這二十一年都到哪兒去了呢?就是這白髮嗎?就是家裡的妻子和兒子嗎?只有這些才能證明時間的流失嗎?現在我回想起那時的往事好像還近在眼前似的,它是那樣的遙遠而又親近。七四年的冬季正是文革的後期,那個時候我和陳平都在潁河鎮中學裡讀書。記得是一個白雪飛舞的日子,上午我們放了學踏著滿街的泥濘往家裡走,在我的記憶裡那日的天氣還不是太冷,落到地上的雪都化了,變成了泥水,來浸透我的棉鞋,因為早起的時候天還沒下,所以我穿的是棉鞋。走到我們鎮裡的中街的時候,雪越下越大,我怕弄濕了自己的棉鞋,就走進了有著高高臺階的新華書店。新華書店裡的臺階上積滿了白色的雪,那是一所舊房子,先前可能是一所舊染房,是解放前鎮上一家姓曾的地主的產業,當然那個地主已經死了,是土改時被人民政府給槍斃的,他所留下的這所房子被改成了新華書店,那高高的臺階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還有書店裡的朱漆櫃檯。櫃檯後面是兩個長長的書架,常常站在櫃檯後面賣書的是一位老者。他戴著一架老花鏡,沒人的時候他就坐在櫃檯後面靜靜地看書,那個時候我真羡慕他,他有看不完的書。那天我跺著鞋上的泥雪走進書店的時候,我看到了在櫃檯的面前已經站了一個女孩,那就是陳平,陳平紅紅的臉膛在她轉過身來的時候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還有她那條長而細的辮子。上操跑步的時候她的頭髮辮隨著她的腰一扭一扭的也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個時候她對我淡淡地一笑就又回過頭去看她手裡的書。我也靠近櫃檯,老者從老花鏡的上端瞧我一眼又繼續去看他的書。我站在陳平的身邊,我似乎感覺到了她的呼吸聲,她似乎很認真地看著手裡的書,最後她把書放在了櫃檯上。老頭站起來,老頭兒說,要嗎?陳平笑笑,淡淡地說了一句,要。而後就去兜裡掏錢,她把兜裡的零錢都翻找出來數一數才兩毛九分錢,但那本書的定價是三毛四分錢,你看看那書上的定價是不是?是三毛四,我記得很清楚。陳平很有些害羞而難為情地站在那兒,她說,我兜裡就恁些錢了。老頭說,還缺多少?陳平說,還缺五分。那個時候我的手已經插進了我的襖兜裡。說來也巧,我的兜裡只有一個五分的硬幣,我把那五分硬幣掏出來放在櫃檯上,我說,這給,給她添上。陳平看我一眼,陳平說,中,算我借你的,下午我還你。我當時倒不知道怎樣回答她,我的臉熱辣辣的,我說,你買的啥書?魯迅的書。她很神秘而又有些炫耀地說。老頭兒收起錢在書的後背上蓋了一個紫色的購書章,而後遞給了陳平。陳平接過書之後說,給我開一張票,老頭兒看看她說,開票?你能報嗎?陳平說,俺舅能報。老頭兒有些不情願地坐下去開票。陳平回過頭來對我說,我舅舅在鄭州,他來信說有好書讓我買,買了他能給我報。我當時就很羡慕陳平有個好舅舅,我避開陳平的目光,離開櫃檯,我看到了更加稠密的雪花在空中飛舞。我聽到了書店外邊的街道上有熙熙攘攘的說話聲和雜亂的腳踏爛泥的聲音,接著我看到了一群人押著一男一女兩個人走過去,我急忙走到門口,我看到的只是他們的背影,那群在飄飄揚揚的大雪裡走過的人很快就拐向北街消失了。由於那兩個被押的人勾著頭,我沒有看清他們是誰。但我老覺得他們的身影很熟。這個時候陳平出現在我的身邊,她說,弄啥了?那群人弄啥了?我說,我不知道。說完我的心裡就有些淒惶惶的,那個時候我常常有這樣的感覺,因為我的父親是個批鬥對象,我很自然地就把那些被押著的人聯繫到我父親的身上。那天我和陳平在飄揚的大雪裡一起走出了書店,小心翼翼地踏著泥濘走進供銷社的大門,因為我父親和陳平的父親都是外地人,因而我們都住在供銷社後面的院子裡。這供銷社也是解放前一家大地主的,高高的青磚瓦房,長長的青磚甬道,院子很深。由於很少有人來到這裡,牆壁和甬道上長滿了青苔,陰森森的。沒有大人的時候,陳平總要藉故跑到俺住的房子裡,和我待在一塊兒。那天我走進院子裡看到了雪地上的積雪被許多腳步踏髒了,我就感到事情有些不妙。我屏住氣往家裡走,我把陳平拋在了身後。在家裡我看到了雙手捧著頭坐在凳子上的父親,我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我對站在一邊的母親說,那些人來了?媽指指對面說,上陳家去了,小平她爹媽都被帶到群專指揮部去了。我的心一下子暗淡起來,我回過身,正好看到陳平走進她的家門。我母親也看到了陳平,她撥開我朝大雪裡走去,一會兒,我就聽到了陳平從對面傳來的哭泣聲。我放下書包走過去,在陳平家那暗淡的光線裡我看到了紛亂的屋子。那天陳平被我母親帶到了我家,當天夜裡她就在我家住下了。誰知第二天就傳來了陳平母親和父親自殺身亡的消息。
  一塊兒自殺的?精神病醫生用詢問的目光望著我說。
  是的。我接著說,災難來得突然而又順理成章,在那些日子裡像我和陳平這樣的人家都是終日淒惶惶的。我父親在四清運動中犯過所謂的貪污罪,而陳平的父母雙雙都是資本家的後代,在那樣的年代裡早已都受盡了欺辱,一次又一次。每次運動的開始也就是我們災難的加深,不說大人,就是在我們這些孩子心裡也早已埋下了恐懼的陰影,我知道那災難遲早會降臨,而我沒有想到它會那麼突然地降到陳平的頭上,陳平成了孤兒。我的母親冒著惹火燒身的危險收留了陳平。而她父母的死亡卻成了一個謎。但我敢說陳平的父母在群專指揮部裡受盡了恥辱和皮肉之苦,那些日子常常在深夜裡傳出在群專指揮部拷打「壞人」的聲音,那些被拷打的對象鬼一樣的嚎叫聲在潁河鎮的夜空裡傳蕩,我常常在噩夢裡醒來。當時流傳最多的說法是,群專指揮部的人讓陳平的父母當著陳平的面剝光了衣服,並且在陳平的注視下讓他們性交。但是我沒有看到那樣的慘不忍睹的場景,但我很相信這件事情的真實性。陳平的父母被抓走的當天下午,或許是將近黃昏的時候,因為那天天下著大雪,真實的情景是很難分清白天與黃昏的,那個黃昏來臨的時候陳平去給她的父母送飯,飯是我母親做好裝在一個飯罐裡的,在陳平走進飄飄揚揚的大雪裡的時候,我很想陪她去,我望著她走進大雪裡的身影剛往外邁腳的時候我被父親叫住了,父親說,你幹啥去?我遲疑了一會兒說我去尿泡。當時我沒有說出我的真實思想,我出去到廁所裡尿了一泡又回到屋裡,我站在門口望著滿天飛舞的大雪感到時光特別的漫長,到最後母親忍不住了,母親對我說,你去看看,看看小平咋還沒有回來。我接過母親遞過來的一把傘打開就走進茫茫的大雪裡,在我快走到群專指揮部門口的時候,我看到陳平捂著臉一邊哭著一邊奔跑,她從我身邊跑過去也不理我,我就叫著她的名字在後面追她。她跑到我家趴在床上就痛哭不止,結果第二天就傳來了陳平父母雙雙死亡的消息。當時的革命委員會及時作出了決定,草草地把這對死者合葬了,在墳墓上還插了一塊用白木板做的牌子,牌子上寫著反革命分子什麼什麼之墓的字樣。我是這一年的清明節在陳平的父親和母親的墳前看到這塊牌子的。那是一個細雨霏霏的日子,你看看《而已集》的第五頁上,我當時就寫下了杜牧的詩句: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當時我跟在陳平的身後就是這樣的心情。在那個春雨淅淅瀝瀝的日子裡我和陳平一塊兒悄悄地給她的父母去添墳,那個時候陳平已經變得性格孤僻,她常常一個人在門邊呆呆地坐著,眼淚常常從她的眼睛裡流出來,就是不流淚的時候她也總是一臉淒傷的神情。在學校和在家的日子裡,如果沒有特別的事情我都會陪伴著她,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她也總是那樣沉默寡言。我們在一塊兒做作業,空閒的時候我就以她為模特兒畫寫生、畫速寫,那時我們交流最多的是眼睛,我們之間的一個簡單的眼神都能使我們各自心領神會,在內心裡我們達到了一種高度的和諧。現在回想起來那段日子我們卻過的很平靜,但陳平仍在孤獨之中,她常常在沒人的時候哭泣。這樣到了夏季來臨的時候她哭壞了自己的眼睛。她的眼睛變得不能見光,不能見風,一見光一見風就流淚,她幾乎時時手裡都握著一個小手帕兒,這樣到了我們畢業的時候她幾乎不能出門了。她在我母親的勸說下終於答應到鎮上的醫院去看看。在那年夏季裡的一個炎熱的上午我陪她一塊去了醫院。在我們潁河鎮的醫院裡有一個矮個麻臉的外科大夫給她出了一個單方。我指了一下桌子上的紙條對醫生說,那個處方就在那裡。
  醫生又一次拿起了那三張紙條,憔悴的紙條在他的手裡發出嘩嘩的聲響。我說,鯽魚膽不是太好找,因為那個時候我對魚類知道的太少,我根本分不清什麼樣的才是鯽魚。好在那個時候我母親正好在供銷社的食堂裡幫著賣飯,母親幫著找到了七個魚膽,但是不是鯽魚膽我不敢肯定。我母親又給一個正在餵奶的媳婦要了一大盅子奶水,就放在供銷社食堂裡的蒸籠裡蒸好了。那天在陽光裡我小心翼翼地端著用魚膽和奶水蒸成的藥汁走回去,我對陳平說,弄好了弄好了。按照醫生的吩咐陳平躺在小床上,讓我給她用那魚膽和奶水蒸好的汁去點眼,我用一根光滑的秫莛子給她點眼。我蹲在她的身邊,我小心地用左手撐開她的眼簾,給她點眼,我感到她的渾身都在顫抖,由於她的眼癢,她就不由自主地用手抓住了我的衣服。我看著她閉著眼睛躺在那兒,粉紅色的臉膛像一朵正要開放的花蕾,她呼出的熱氣打在我的臉上,使我不能自己,我那個時候也心跳的厲害,我不知道怎樣去應付這樣的局面,我不知道。就這個時候我聽到了門口有咳嗽聲,我轉過臉去,看到一個陌生人站在門口。那個人高大而肥胖,他的身子幾乎堵實了我家的門口,因而屋裡的光線暗下來,空氣也悶熱起來。我對他說,你找誰?我甩掉陳平抓我衣服的手站起來望著他,我感覺到了那個人的目光裡有一種異樣的東西,那種東西使我感到心慌。我對他說,我在給她點眼,她的眼得了病。那個高大的男人沒有吭聲,他把背上的行李卸下來丟在門邊,在門裡邊的一隻小凳子上坐了下來。他對我說,有水嗎?給我倒杯水來,我口渴的很。我幾乎沒有再去問他什麼,就過去給他倒水。這個時候我聽到了陳平叫了一句,舅舅。那個人就是陳平的舅舅,陳平的舅舅在潁河鎮供銷社他姐的房子裡住了一夜,第二天他就帶著陳平離開了潁河鎮,從此就再也沒有音訊。
  完了?精神病醫生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在玄色的藥櫃前面走了兩步又回到桌前,而後望著我說,完了?
  完了。我說。
  你是不是還有很多重要的東西沒有講?是不是這樣?我正要張口說話,他伸手制止了我。他說,你對我只講了一些皮毛的東西,在你和陳平之間一定還發生過其他的事情。他用審視的目光看著我,又接著說,因為你們兩個單獨在一起的時間很多,比如星期天你們倆在家裡做作業,比如她坐在你的面前你給她一次又一次地畫像,比如你給她用那乳汁點眼,在你給她點眼的時候她舅舅沒有來,對不對?
  我說,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醫生說,不,這很有用,這起碼能證明一個問題,你說陳平的舅舅根本就不是那個時候出現的對不對?
  對,他不是那個時候來的。
  這麼說,在你和陳平之間一定發生過其他的事情?
  發生過。
  醫生說,比如肌膚之親,比如男女之間那種最羞於開口的事?
  是的,曾經有一段時間我想娶她做我的妻子,但她一走就沒了音訊,二十一年了。
  但這二十一年來你一直都沒有忘記過她對不對?
  是這樣。我對醫生說,我承認這一點,我真的忘不掉,這些年來,在我空閒下來的時候我就會想到她,她有時會出現在我的夢境裡,她好像一個美麗的孔雀帶給我的總是五光十色的幻想,可我真不知道她為什麼一離開那裡就把我給忘記了,我真不知道。
  不,醫生說,恰恰相反,她沒有忘記你,她一定深深地記住了你,她在潁河鎮裡度過的時光對她來說那是一場噩夢,她或許沒有重溫那噩夢的勇氣。如果我們所說的劉嵐就是陳平的話,要認你她就需要更大的勇氣,現在她心裡有很大的障礙,如果她真的是陳平的話,她現在的處境非常危險。
  非常危險?我吃驚地望著他。
  是的,這是一種假設,因為她現在的內在的心理與外在環境因素都具備了自殺的可能性。他抬手看了看手錶說,在我們談話的這段時間裡,世界上又有許多人已經自殺身亡,因為有材料表明在這個地球上每分鐘都會有三個人自殺。我們當然不知道他們在什麼地方自殺,也不知道為何自殺,不知道他們用什麼方法來結束生命,他們有多大年齡,是男是女,我們都不知道,然而這是事實,這就是來自我們自身的敵人——自我破壞。
  那怎麼辦?我們怎樣才能救救她?
  我剛才說的只是假設,我們人類裡的每一個人最終只能成功地死,卻不能永遠活下去,這是規律,但有一點我們應該承認,人們求生的欲念往往能戰勝死亡的欲念,最終我們還要看她自己,我們現在去她那兒並不能幫她的忙,而只能加速她的死亡。
  那我怎樣才能證明她是不是陳平?
  這正是問題的關鍵,她假如就是陳平,就現在她的情況來看她肯定拒絕你,現在你就是她最大的壓力,你不可能面對面的讓她親口說,我就是陳平,你不能這樣。
  那我咋辦?我不能看著她不管,我要去救她。
  她不承認她是陳平你怎麼辦?
  這倒是問題的關鍵。我有些騷動不安地望著醫生。這時電話鈴響了,精神病醫生拿起電話說,喂,哪裡……好、好好……我知道了,我過十分鐘就到,好的。說完他壓下了電話。他站起來對我說,我還有個應酬,不過這事我會幫助你的,明天她一定還會來我這兒看病,到時候再說吧。說著他走到衣架前,脫去他的白大褂,取下他的衣服。他一邊換衣服一邊對我說,哎,還有一個辦法。
  啥辦法?
  今天上午你不是給她談過話嗎?
  是的。
  你對她的聲音很熟是吧?
  是的,她現在的聲音很特別。
  醫生說,你可以給她打電話。
  可我不知道她的電話號碼呀?
  知道了還讓你打什麼?你回去找一本電話號碼簿,找一找有沒有陳平的名字,如果她真是陳平,你在電話裡一聽不就知道了?如果她不是陳平,你還可以得到一些其他的線索。
  這倒是個辦法,真得感謝你。
  這不用謝,你不是說過,往後我們會成為很不錯的朋友嗎?
  那樣吧,我說,我把我的電話留給你,有啥情況你可以隨時告訴我。
  好吧,精神病醫生說。爾後我們交換了電話號碼。我們一塊走出他的門診的時候,天色已經暗淡下來。在緯三路上,精神病醫生打了一輛的士,就消失在流動的車群裡了。
  我回到家,妻子和兒子還沒有回來,我往岳父家掛了一個電話,他們果然在那裡。妻子告訴我,兒子的小姨從海南回來了,今天晚上她就不回來住了。我說隨便吧,就把電話掛了。隨後想到了精神病醫生的話,就去鄰居那裡找了一本電話號碼簿,在陳姓的電話裡我找到了陳平的名字,可那不是一個陳平,數一數,一共有十六個名叫陳平的。這是哪一個呢?我站起來俯視著那長長一溜的陳平不知道該打哪一個,最後我思索了一下,決定一個也不放過,我要挨著打,直到那個沙啞的聲音出現或者真正的陳平出現。
  第一個電話通了,接電話的是一個男的,是一個男性的陳平,他媽的,還有男的叫陳平,真是不可思議。
  我又撥通了第二個,說話的仍舊是個男的。那個男的說,你找誰?我說我找陳平。那個男的說,你是誰?我說我是她的朋友。電話的男人說,朋友?我姑媽一年前就去了美國,這你不知道?我說,我不知道,我有好多年沒有給她聯繫了,她現在還好嗎?那個男人說,好,她身體不錯,六十多歲了還像個大姑娘似的……還沒等他說完我就把電話壓上了。
  第三個電話打通了,但是沒人接。我從桌子上拿起一支鋼筆,在那個電話號碼下劃了一道。接著又打第四個電話。電話通了,接電話的是一個奶聲奶氣的女人,那個女人一開口就說,是阿帆嗎?想死我了,你咋才來電話?我一個下午都在等你。我說,我不是阿帆。電話裡的女人說,不是阿帆?騙我!你一說話我就知道你是阿帆,你捏腔拿調我也聽出來了,你快過來吧。我都想死你了。我說,不,我真不是阿帆。電話裡的女人說,你再這樣我就不理你了,我去找別的男人,我真去找……我打斷她的說話,你是陳平嗎?電話裡的女人說,陳平?誰是陳平。她的聲音變得生硬起來,她說,放屁!叭地一下就把電話斷了。
  我怔怔地坐在那裡,聽著話筒裡的蜂鳴不停地響著,半天才回過神來,我遲疑了一下,又撥通了第五個電話。接電話的是個男人,很和氣,他說,你找誰?我說,我找陳平。他說,噢,你是陳平的朋友吧?我說是的。他說,你好久沒有給她打過電話了吧?我說是的。他說這就對了,她到海南已經快有一年了,她走後就把這個電話留給了我。我說,你知道她現在在哪兒嗎?那男人說,她最初去了海口市的一所大學,不過前天我聽朋友說,她最近又換了一個單位,是報社什麼地方,具體我也說不太清楚。你是知道的,她這人是不會安分的,今年都四十歲了還單身過著,很新派是不是……那個男人還想繼續給我說下去,但我把電話壓住了。
  接著我又撥了下一個電話,接電話的是一個女人,女人說,你找誰呀?我說我找陳平。女人說,陳平?她不在家,去和她朋友看電影去了,你找她有什麼事嗎?我是她母親,你有事可以給我說。我說就這吧。我就把電話壓住了,又往下撥,這次接電話的是一個年輕的女人,她說,你找誰?我說我找陳平。那個女人一聽說找陳平聲音就有些淒傷,她說,我姐已經不在了,她一個月前就去世了……說著就抽泣起來。我心裡一沉,我脫口叫道,她死了?她死了?那女孩說,爸,有人打電話找我姐,電話裡遠遠的有個男人說,誰找你姐……我沒等他過來接電話就壓住了,我心裡想,這個也不是。接下來我不停地往下打,可是打到第十六個陳平的時候我也沒有聽到那個沙啞的聲音,我失望了,除去有兩個電話沒人接外,其餘的都不是我要找的陳平。我望著電話,突然感到很累。我站起來,到洗手間裡洗了一把臉,在馬桶上蹲了一回,站起來又感到很餓。我到廚房裡草草地吃了一些東西,就又回到了臥室裡,在床上躺下來,我這才想起來一天來我馬不停蹄地去尋找陳平,竟沒有一刻坐下來歇一歇,陳平,你在哪兒?你讓我找的好苦呀!你在哪兒?在這些年裡,你真的受了很多的苦難嗎?我想著想著又坐起來,我一遍又一遍地想著陳平的模樣,我用筆在紙上憑記憶又畫了一張陳平的像,可是左看右看都覺得不是我記憶中的情人。我就在心裡叫道,陳平,你在哪兒?想著想著我又記起那兩個沒人接的電話,我想,或許現在她已經回來了。我就站起來試著去撥那兩個沒有人接的電話。第一個打通了,沒人接,第二個打通了,仍舊沒人接。我很失望,就在床上躺下來,可還是睡不著,最後我就翻起那本《而已集》來。一頁一頁地翻,一頁一頁地看,魯迅老先生在一九二七年所說的一些話語如雲一樣在我的視線裡湧過。那一年身體瘦削的魯老先生住在一間西曬的閣樓上,身上起滿了痱子,但他仍舊在不停地發著一些言論,仍舊在春天裡到黃花崗去掃墓,去黃埔軍校演講,去廣州的知用中學對中學生們講一些有關讀書的事情。那一年的冬季他從廣州回到上海,但他仍在不斷地發表自己的雜感和對未來作一些預言。魯迅說,樓下一個男人病得要死,那間壁的一家唱著留聲機;對面是弄孩子。樓上有兩人狂笑;還有打牌聲。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著她死去的母親。魯迅說,人類的悲觀並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魯迅後來又說,一見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體,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雜交,立刻想到私生子。魯迅說中國人的想像惟在這一層能夠如此躍進。魯迅站在一九二七年的講臺上,絮絮叨叨地對我講著一些陳舊的話題,我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那個就是魯迅?
  是的,我對陳平肯定地說。魯迅正站在高高的講臺上演講,但聽不清他說些什麼。講著講著,天下起雨來,眾人一哄而散,魯迅也不知了去向。我拉著陳平在風雨裡走,最後我們來到了一座墳邊,墳邊有一株桃樹,一株柳樹。或許是春天的時候,桃樹和柳樹的枝頭上塗滿了生機。又看,樹後面是一間茅棚,我們一塊走進去,看到茅棚裡有一張床,再看身邊的陳平時,她已經變得赤裸裸地,不知什麼時候她脫光了衣裳,她似乎有些怕羞地用胳膊擋住自己的眼睛,嘴裡卻在不停地叫,哥哥,哥哥。我走過去,把她抱起來,而後放到床上,我們熱烈地擁抱在一起並在床上做愛,正要達到高潮處,突然電話鈴響了。我一個機靈坐起來,看到有陽光已經穿過窗簾的縫隙照進來。電話鈴仍在響,我惺忪著眼睛走過去,我一聽就知道電話是精神病醫生打來的。精神病醫生說,她出事了。
  誰出事了?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我說,誰?
  劉嵐。
  劉嵐?哦,我的身子抖了一下,我說,她咋了?
  她用水果刀切斷了自己的靜脈。
  我的天哪,她現在在哪?
  在醫院裡,外科急救室。
  她危險嗎?
  是的。哎,我問你一個問題。
  我說,你說。
  你對她家不是很熟嗎?
  我說是的,很熟。
  那她的母親姓啥?
  她母親?我想想,她母親姓劉,對,她母親也姓劉,叫劉景華。
  這就對了,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她很可能就是當年的陳平,在她離開你之後她就隨了她舅舅的姓……
  我一下子傻在那裡,我像被誰當頭打了一棒,話筒從我的手裡脫落下去,我的天哪,她就是陳平,她真的是陳平,我咋就沒有想到她會隨她舅舅的姓呢,我的天哪……我發瘋一樣往樓下跑,在大街上我伸手攔了一輛的士,我對司機說,快,醫院。那個時候我的臉色一定像土片一樣黃,我的精神一定非常緊張。
  司機說,什麼醫院?
  緯三路醫院,緯三路上的那個醫院。當時由於緊張,我竟記不起那所醫院的名字來。司機很快就把我送到我見天路過的那家醫院裡,我幾乎是小跑著來到了外科急救室裡,但那裡沒有我想像的搶救的情景,只有一個年輕的女護士正在拖地,我說,人哩?
  誰?她停住手,立在那兒望著我。
  那個女人哩?
  哪個女人?
  一個割了自己靜脈的女人,她不是被送到這兒搶救了嗎?
  哦,是呀。女護士平靜地說,那個臉上帶疤的女人嗎?
  是她,就是她。
  送走了。
  送走了?送哪兒去了?
  太平間。
  我感到一陣眩暈,我有些站立不住,我忙扶住了身邊的門框。我在恍恍惚惚之中離開了急救室,我沿著兩邊長滿綠色的冬青的甬道往門診大樓後面去,我穿過住院部,精神麻木地走向那一溜小平房,在那排小平房前我看到了一群人,一個女人哭泣的聲音從人群裡傳過來,在那人群裡我看到了那個紅皮膚的老頭兒,他的手裡提著一把黃銅鑰匙,或許他剛剛用它們之中的一把打開某個太平間的門。幾個身穿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走回來,他們和我擦肩而過,我聞到了從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來蘇爾氣味。隨後,我又看到了戴著金絲眼鏡的精神病醫生,他沒有穿白大褂,他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或者以死者家屬的身份出現在這裡,他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讓你受驚了。
  我一時沒有弄清他話裡的含意,那個時候我的臉色一定非常蒼白,聽著從太平間那邊傳來的哭泣聲我也忍不住淚流滿面,我說,陳平。
  就這時精神病醫生小聲地對我說了一句出乎我意料的話,他說,她不是陳平。
  我被他的話語驚住了,我用一種異樣的目光望著他,你說啥?
  你不是說陳平的父親和母親在二十一年前就死了嗎?
  對,是這樣。
  精神病醫生說,你看看那兩位老人,他們就是劉嵐的親生父母。
  我望著那個哭泣的老太太和站在一旁陪她落淚的老頭兒,突然明白了精神病醫生所說的話。精神病醫生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咱們走吧。
  我就跟在他的後面走,連想都沒有想,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感覺輕鬆了許多。精神病醫生一邊走一邊對我說,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也說不上是什麼故事,是一件事吧,這是我從一份報紙上看到的。有一個和藹誠實的出納員,他人緣很好。有一天下班後他把自己鎖在辦公室裡,帶著手槍。次日早晨,他死了。人家隨即發現他私自挪用了數萬元銀行基金。朋友們不相信這個人會做出這種事兒。過了兩星期,事情有了新發展。人家發現他與一個女人有私通關係,原來人們以為他是挪用了銀行的錢,經不起良心的自責而自殺了,因為他起先向誘惑讓步,後來又懊悔不已,這樣自殺雖然淒慘也是最適當的後果。但是在出現個女人之後人們對他自殺的簡單解釋開始有了變化。一個有了家庭的正經男人如果牽涉到不道德的男女關係,他就沒有了榮譽心,或者說他要養活那女人需要錢,真正殺害他的是那個女人,這是人們當時的另一種說法,但是,為什麼性會使他無力抵擋錢財的誘惑呢?其實,他的朋友知道在他二十年的婚姻生活裡,他一直因為他妻子的性冷淡而感不到滿足。這樣一來,就會有人說,這是他太太的錯,她太冷酷無情。但這種解釋也不健全,他為什麼要和這個女人結婚?難道他不能改變他的情感反應嗎?為什麼要堅持忍受二十年的痛苦?這時他的一個摯友說出了另一種情況,他說,你們都不懂他的母親,她冷酷至極,她看錢比看孩子重。是她母親為了錢才導致了這場婚姻……精神病醫生突然止住了他的話語,我們這時已經來到了醫院的大門口,緯三路上正是上班的高峰,車和人像流淌的一樣,但我仍舊沉在精神病醫生對我所講的話語裡,精神病醫生又拍了拍我的肩膀,他像一個長者,他用一種考問的口氣對我說,你明白這個故事的含義嗎?我們對這件事一步一步地推演,最初的那個解釋或者結論是多麼的膚淺和錯誤呀。說完,他朝開過的一輛的士招了招手,那輛的士開了過來,他拉開車門進到車裡,然後回頭對我擺了擺手,的士就開走了,我站在那裡看著那輛的士混進車流裡,片刻就看不清了。我茫然地站在那裡,我不知道該到哪裡去找陳平,陳平,你就在這個城市裡嗎?你就在這人流裡嗎?我要找到你,我一定要找到你,可是我到哪裡去找你呢?這時我又一次想起了那個收破爛的老頭兒,想起了他居住的那個空蕩蕩的透著涼氣的舊倉庫,老頭兒,你能幫助我找到那本舊書的主人嗎?我這樣想著,就匯進了流動的人群裡,但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再次找到那個老頭兒,現在我已經記不起來昨天我是走的哪一條路才到達那所空蕩蕩的舊倉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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