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原文集          有馬原的風景——馬原自傳   

                    

    馬原一九五三年出生在遼寧錦州市一個鐵路員工家庭。父親是電信工程師,出
身地主因而兒子從小就感到等級制度的殘酷;父親一生都在努力爭取加入中國共產
黨,未果,一九八六年離休賦閑。

    馬原的母親是個普通職員,一個畢生沒對自身信念產生絲毫懷疑的共產黨員。
馬原沒有一個氛圍濃郁的文人家庭可以自豪。父母忙碌一生,都是為了黨的事業,
現在他們都離開自己工作了一輩子的崗位了。馬原是他們唯一的兒子,一九八七年
他們又添了一個落地十斤的孫子叫馬大灣。

    馬原寫小說沒有偶然性,大約從識字之初他就成了小說的職業讀家,四歲吧。
三十多年日積月累,粗算下來總讀了幾千本,當然中間含有大量故事類作品如各民
族的民間故事,小說讀多了,自然自己也就想寫一點,小學開始寫一點記敘文,中
學畢業以後便陸陸續續學著寫一點自以為是小說的文字。馬原記不起有什麼決定性
的契機使他成為小說作家,馬原認為這種行當需要有堅實的職業心態,而職業心態
是不可能產生於某個瞬間(契機的特定時間方式)的,一種長時間的持續不斷的熱
愛和激情才是職業小說家的心態基礎。

    可以說在這個相對漫長的時間線上,興趣和性格都扮演了舉足輕重的角色。比
如馬原天性外向但又過分敏感,這在一定程度上對馬原的性格分裂起了催化的作用。
他在讀書和寫作時其實在過隱密的內心生活,他要在虛空中尋找更豐富的精神內容
(假如有的話)。離開書案推開紙筆,他馬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狗肚子裡裝不
了二兩香油的傻小子,心裡存不下絲毫深刻,他自小養成的誇誇其談隨著年齡增大
愈益發揚光大,他實在是個信口開河的大傻瓜。他對賭博性質的活動滿懷熱情,特
別是那些激烈對抗的體育比賽——拳擊足球等。他在觀看比賽時大喊大叫,完全沒
一點教養,他實在受過極完善的教育,他是一所正規理工科學校的畢業生,這以後
又在一所更正規的文科大學裡專門學了四年漢語語言文學。他絕對可能成為一個合
格的上流社會的文明君子。

    可能這個詞匯大概是漢語中最具彈性最模棱兩可的雙音詞了。

    說起來可怕,他居然不喜歡音樂!他說他寧可走進夜八角街聽群狗吠叫,也絕
不要坐在鋪軟地毯的客廳沙發裡聽貝多芬!他要穿新鞋踩狗屎誰也不要阻攔他,讓
他去吧。

    馬原經常顯出一份叫人難於置信的隨和,而且他不抽煙不喝酒,像個真正溫文
爾雅的傢伙。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不是事實。事實上他恰好是那個他像的馬原的反
面。他偏頗、暴躁,容不得絲毫與他不同的事物,他經常在友好的論辯中突然插入
惡意的人身攻擊,他倚仗強壯的體魄用最令人無法忍受的方式侮辱對方並且直下戰
書。他有準確意義的無賴心理。

    太大的野心使他成了一位心境平和的哲人馬原。他真是不怎麼在乎小成功,不
在乎他周圍的人怎麼看他,他多少有那麼一點瀟灑,我行我素之類。他不是不急功
近利,他只是不急小功不近小利罷了。據說,連尼采和馬爾克斯都不在他眼裡。他
喜歡霍桑和紀德,喜歡瑞典女人拉格洛孚,喜歡瑞士的迪倫馬特。總之他野心太大,
他因此總不能非常瀟灑。

    他叫馬原,是個寫小說的漢人。他上午時間多半在睡覺,他的生物鐘明顯有問
題。他承襲了漢人一些不好的習慣,心裡想的和跟嘴裡說的不一樣,心裡想的跟嘴
裡說的跟實際上做的又都不一樣,意淫心理。也是迂回方式。他說他信一句出自他
本人的格言——不止一條路通向上帝。他不過是改造了另外一句古老的西方格言—
—條條大路通羅馬——而已。

    馬原提倡凡人一生致力於一件事,他說這個世界除了少數幾個人之外都是凡人,
他認為能做好一件事的人已經是絕對意義的天才了。做好,這在他是個很高的標準,
比如他就說過米開朗基羅先生做得就不夠好,再比如他還說過林散之做得好極了。
好應該只具有絕對的意義。他對生活的要求卻要寬鬆多了。他說他有錢時也想不起
坐出租轎車,他對大飯店的名肴的興趣遠不如小吃,特別是卓越的成都小吃:幹辣
肉絲,夫妻肺片,小煎雞和鐘水餃。

    他對政治對歷史天生心懷敬畏,這種人在政治上多半是糊塗蟲,馬原說他理解
龐德和博爾赫斯,這兩個外國佬在政治主張上都沒有常人的起碼的判斷力。馬原這
麼說一定是為了開脫他自己,他不願就這個問題深入下去。

    像許多年輕的激進分子一樣,過了三十五歲以後他開始走下坡路,他的小說由
顯而易見的先鋒態勢一轉竟成了十足的保守派,他給比他年輕的作家們講的多半是
菲爾丁這樣的老古懂,他不能忍受小說潮流中的革命,而僅僅四年之前他還是這紙
上革命的主將!三十五歲後的作品不能算多,且多半短小,沒有一篇能夠震聾發聵。
主要原因連他自己也說不清。

    他從明星地位落下來,變得無足輕重,他那數量有限的小作品經常插在一些刊
物目錄最不起眼的角落,這也沒有使他的自尊心受一點刺激。他甚至頗有點得意地
對一位忘年交(他所尊敬的一位長者)說他很高興這樣,說他原來最怕的是回不到
常人的生活中去,說想不到這麼容易就回去了。他是由衷地高興啊。

    他的要周遊世界的想望已經不復存在,他現在要的只是一小塊棲身的處所可以
讓他讀一點書寫一點書,而且他知道連這也還太奢侈,因此他多了一份耐心。他已
經習慣等待。

    也許他還會寫,還可能寫出一些叫他的老讀者喜歡或不喜歡的東西,還可能占
有一些新讀者。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呢?

    可他畢竟已經年近不惑,最富創造力的人生階段已經或正在與他道別。我勸讀
者不要對他寄什麼希望。時間老人是不大講情面的啊。

    當然他還在努力,還相信他能做些事,相信還有奇跡在前面候他。比較可貴的
是他還不想放棄努力,他深信他會努力下去直到最後,深信他的努力不會落空。值
不值得相信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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