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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玻璃彈子有許多種玩法,最簡單又最不容易的一種,是使彈子途中毫不擔擱,
下洞。

                                    ——題記

                               一

    這兩個孩子一個有媽沒爸,一個沒媽沒爸。有媽的那個不是爸死了,是他媽不
說誰是他爸——他爸自己又缺乏自覺站出來的勇氣。三十多個男人誰都是可遺分子,
除了我。我知道不是我才這麼說的。我翻動這些舊事無非是想寫一篇小說什麼的,
這些事情已經過了十幾年,所謂恍若隔世。倆孩子是同一個夜裡出現的。

    我實在不想用倒敘的方法,我幹嗎非得在我的小說的開始先來一句——那時侯?
我不知道那件事的因由結果,我甚至不知道這倆男孩是不是活下來了。他們要是活
著已經到了搞女人跳迪士高的年齡。十七歲吧。

    那個夜裡還發生了另外一件事。我的軍帽不見了,丟了!丟得真是又迅速又蹊
蹺。

    我想囉哩囉嗦地講一下我們住的地方。

    我們十六個人住一個兩間通堂的大屋子,是我們東北農村特有的土火炕,中間
過道走人。南炕北炕各住八個人,中間被幾個簡易衣箱分割成小塊領地。我和趙老
屁住最裡面炕梢兒,我們行李挨著,我們的兩個衣箱擺放在我行李外側。這個地方
沒電,晚上誰有事自己出錢買蠟燭。有人就是鑽了這個空子。

    先有十三個躺下睡了,也就是說有三個人沒睡。我是一個,還有趙老屁,另外
一個叫二狗的偷雞摸狗什麼都幹,他出去了。趙老屁和我最鐵,我倆每晚總要在睡
前玩上個把小時的跤。他拜過師,是方圓四十華里沒有敵手的大名鼎鼎的跤王。我
跟他學了一年了。按理說應沒人敢動我的帽子了,帽子就放在我箱子上。我們也不
過在房子前面百多步遠的堿灘上玩了個把鐘頭,回來帽子就不見了。

    就這麼簡單。

    當時正時興軍帽,大該是七0 年吧,也許是六九年我記不清了。我們所在的錦
州市黑市賣軍帽至少要五元錢一頂,五元錢當時是五斤肥膘新鮮豬肉的價錢。主要
它還是一個小夥子可否在社會上站得住腳的象徵。那時候搶軍帽成風,你經常可以
聽到諸如為了搶軍帽而殺人的傳聞。不是馬路消息。我軍帽就這麼丟了。

    丟得輕輕巧巧。而且那天晚上有了那兩個孩子,人們因為這兩個新奇的尤物馬
上把我的悲痛淡忘了。

    那個有媽孩子的媽是江梅,江梅和我和我們許多人是同一個車來的,江梅也是
我私下裡最關注的女人。她肚子大了這事實也許我才認真看待,她是把孩子生在知
青農場的第一個女人,她沒有去醫院。這以後我也曾不只一次地猜度那個把江梅肚
子搞大的人是誰,當然沒有結果,她甚至對我不理不睬,她是突然冷淡我的,她是
女人,她不會感不到一個男人對她的關注。我是個高大健壯的男子漢呵,雖然我也
只有十九歲。我們從小學到中學一直是同班同學。就是這個不尋常的夜裡,江梅生
了一個兒子。



    二

    趙老屁好象看見二狗曾經回屋子一次,問睡下的十三個人都說睡了什麼也不知
道,這種時候沒人願意作證,二狗說他絕對沒有回來過——-可他不說在什麼地方,
什麼人可以為他作證。後來我才知道他為什麼不說,本來他說了就會從嫌疑中解脫
出來。不過換了我,我也不回說,絕對不會。問題就是那頂帽子。

    關於帽子我還想再囉嗦幾句。我的帽子一年前是嶄新的,我拿到帽子的當時就
下決心與他共存亡,我咬破右手食指用血在帽裡寫上我的名字。這一年時間我幾乎
帽不離頭,誰都知道這頂帽子是我的命,相信整個農場都知道我為這頂帽子會毫不
猶豫地跟人玩刀子玩命。戴了一年可以想見它已經不那麼嶄新了。

    結果問題就出在血寫的名字上。後話。

    我和趙老屁在仔細尋找失敗後決定打擾一下同屋的夥伴。我挨個兒搬動十三個
已經遠在睡鄉的腦袋。

    「哎,起來一下。」

    「哎,起來一下。」

    「哎,起來一下。」

    「哎,起來一下。」

    「哎,起來一下。」

    「哎,起來一下。」

    「哎,起來一下。」

    「哎,起來一下。」

    「哎,起來一下。」

    「哎,起來一下。」

    「哎,起來一下。」

    「哎,起來一下。」

    「哎,起來一下。」

    大約七分鐘時間大家都起來了。

    我站在門口,大塊頭把門堵得嚴嚴實實。趙老屁黑著臉坐在門邊炕沿上。我說
話了。

    「哥們,對不起了。我帽子丟了,就剛才的事兒。我和老屁在房前場子上呆了
一陣,也看得見咱們這房子的門。我想先問一下,是不是有人拿錯了?拿錯了沒關
系,現在拿回來還不晚。誰拿錯了?有人拿錯了嗎?」

    我是先禮後兵,我決定等上一分鐘。可是趙老屁不等。他說:「別他媽囉嗦,
誰拿了痛快點拿出來,別找不痛快。」

    一分鐘以後我說:「那麼就對不起了。我請哥們把箱子打開……」

    黑棗插斷我的話。「你要翻可以,翻不出來怎麼辦?」

    「在誰那兒翻出來大家找誰說話。翻不出來誰要怎麼辦就怎麼辦,我沒說的。」

    黑棗說:「這話是你說的,大家聽好。」

    大家肯定都聽好了,可是沒人有所表示。多數人都不想找麻煩。於是很快就開
了全部十三個破木箱,全是破的,破得藏不下任何值得藏的秘密,軍帽自然沒有。

    我也是這時才注意到這個殘酷的事實的,我們這些人都是一無所有的窮光蛋,
我沒看到任何人有一件可以值五元錢的或者衣服或者其他什麼物件。這個發現更使
我堅定了找回軍帽的想法。雖然我同時也在暗自擔憂黑棗可能會找麻煩。當然我不
怕他。

    我清楚知道他不是可以容人的角色。

    事情已經鬧得很僵,我決定錯就一錯到底——我開始不客氣地翻動所有人的行
李。我在得罪大家了。而且我有種預感,我感到我不可能找出帽子,我甚至想不出
我該怎樣向大家交待。事情總歸有個結束,看怎麼結束吧。

    多數人都不作表示,憤懣的或是厭煩的都不作。我看他們都抱了解脫干係的想
法。只有黑棗和找老屁例外。趙老屁不動生色地坐在老地方等待結果,黑棗則用手
勾住門框做單杠動作中的引體向上。黑棗乾瘦且力大膽大,平時他話不多,可是他
什麼事都幹得出。

    我心裡有點打鼓。

    我盼望出現奇跡。我大概是我們這些人中最不信奇跡的了。我還是盼望。沒有
奇跡。都翻完了。不,還有二狗。二狗不在。

    就在我猶豫著是不是也翻二狗行李時她們女宿舍有人跑來說江梅生孩子了。

    三

    我想江梅生孩子這件事也許沒人比我更沮喪了。我和大家都眼看著她肚子慢慢
鼓起來,日復一日,但我沒有充分的精神準備面對懷孕可能導致的結果。我只是想,
她被人幹了,肚子幹大了,她不是叫我幹的。如此而已。

    現在她生孩子了。我這時才隱約覺到有什麼東西沒了,完全徹底地沒了。我當
時也忘了我的不幸,我記不得我是怎樣被人流裹挾到女宿舍門前去的。我們一百二
十多個人都在門前,人們甚至不再悄聲細語。

    孩子已經生下來,我前面說了是個男孩。這樣我們這些男人外人就沒有避嫌的
必要了。江梅圍著被子躺在燒著柴草的火炕上,頭上纏著一條花枕巾。那個問世還
不到一袋煙工夫的小雜種也裹著毛巾被蜷縮在江梅旁邊。我格外注意那個燃著烈火
的灶炕口,我想不出是誰在這麼短的時間就拾了這麼多乾柴。我們這裡最缺的就是
燒柴,堿灘無燒柴呵。

    假如我沒記錯,那是在六月。

    那以後這個小東西成了整個農場的兒子,他非常討人喜歡,我得說我喜歡他,
這個小雜種。每個男人都對他說:「讓爸抱抱。」他就讓每個想當爸的人抱。每個
男人都說過,「叫爸爸。」他就痛痛快快滿足每個想聽別人叫自己爸爸的人。後話
不提。

    這個江梅後來死了,我也是聽說。我先回錦州了,她留在農場,聽說她終於自
殺了。又是後話,後話不提。

    這天夜裡她收到很多很多禮物。估計全農場一百二十幾個人人人都送了禮物。
主要是食品罐頭,還有些新毛巾新香皂什麼的,是女友們的心思。當時農場職工平
均年齡二十歲,主要是那個貧農出身的田會計和那個下中農出身的李保管員兩個人
都已經五十開外,把平均年齡幾乎抬上了一歲。我沒送東西是因為我恨那個小雜種
進而恨她。

    我沒送東西的另外一個原因是我獨自回到我們的宿舍時,失掉軍帽的不幸再次
抓住我。我在期待另一樁事的到來。大家過一陣就要回來啦,黑棗也在其中。

    「你要翻可以,翻不出來怎麼辦?」

    這句話跟了我十幾年了。我不是那種怕威脅的膽小鬼,這句話似乎也沒有很大
威懾力。

    黑棗誰也不怕。可我怕誰?我也一樣。況且我有趙老屁。我相信黑棗沒有什麼
人。事實(我說的是後來的事實)也證實了這一點。

    大家逐漸回來了,最後一個是黑棗。趙老屁沒有回來。趙老屁永遠沒回來,我
不信他死了,他一定有什麼事要幹,他反正不見了。

    黑棗進屋的時候手裡拄著直柄鍬。他進門時顯得懶洋洋,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
他頭也不抬,誰也不看,自己蹲在門內地上很有耐心地拽住固定鍬頭的鐵釘來回搖
動。別人都以為沒事了,自己關上自己的衣箱,鋪好自己的行李重新躺下去,我坐
在自己的位置上,用眼角的餘光注意著黑棗。

    他看來心平氣和,一點著急的樣子都看不出來。他慢慢搖動釘頭,釘子被他拔
出來了。接著他利用門檻退下了鍬頭。

    我知道好戲就要開場了。我記不住細節,因為時間已經過去太久。結果我的腳
踝被木鍬把掃成粉碎性骨折,我成了終生跛腳。

    我記得我極認真地對黑棗說我要挑他兩根大筋。我記得黑棗完全不在乎地笑了
一下。黑棗沒下暗的,他是個男人。他是打過招呼以後才動手的,他把那條齊頭高
的硬木杆掄圓了。我想過用手臂擋一下,結果他沒讓我來得及擋,他的硬木杆在接
近我腰部時突然變了方向直掃下三路,而且掃得極低。

    我沒去醫院,太遠了。是他們請了一位民間巫醫為我治了傷腿。據說他的藥裡
面有一味是烏骨雞的骨灰,他的藥方秘不外傳。他死時據說一百零七歲。也是他治
的黑棗。

    四

    這個故事比較更殘酷的一面我留在後邊,我首先想的是這樣可以吊吊讀者的胃
口;其次我也在猶豫,我不只道我講了是否不太合適。我說了它比較更殘酷一些,
我無法從原罪或道德的角度對這個事件作出恰如其分的評價。

    講不講?怎樣講?

    這都是我在後面要遇到的難題。我相信船到橋頭自然直。我暫且不去過多地傷
腦筋。

    我說要挑黑棗大筋是以後的事,當時我癱在門前地上,這天夜裡的故事似乎完
結了。

    細心的讀者馬上會說沒完。說我在開篇時講過有兩個男孩。是的,沒完。那個
男孩還沒出現。他就要出現了。

    但是首先出現的是我這個故事中另外一個沒出現的角色,二狗。

    二狗進來時顯得神神鬼鬼,他先繞過黑棗進而繞過我,我特別沮喪因為剛挨了
惡棍,我沒用正眼看他。他進去了先到了自己的位置,大約有三分鐘時間沒一點聲
音。我是完了,沒人理睬我,別人都睡了(也許有的在裝睡)。

    三分鐘後的第一個聲音叫我(當然還有黑棗)大吃一驚。嬰兒的啼哭!而且居
然是從二狗的方位傳過來的。

    我第一個念頭,他拿來的江梅的男孩。第一個念頭確定以後接著我就明白了是
他二狗和江梅生的小雜種。我想也沒想就開口了。

    「剛生的就抱出來,能活嗎?」

    「不知道。養養看吧。」二狗頭也沒抬。

    「江梅捨得嗎?」

    「江梅?她捨得捨不得跟我有什麼關係?」

    「這就怪了。跟你沒關係?她就讓你抱出來了?」

    說話時黑棗已經湊到嬰兒旁邊,他也象二狗一樣仔細看那孩子。可是黑棗突然
說話了,他問二狗帽子是誰的?二狗支吾了一陣,沒說出是誰的。黑棗轉向我。

    「你看看是不是這個?」又轉向二狗,「你把孩子挪到被上去!」見二狗發愣,
黑棗的口氣越發狠了。「你挪不挪?」

    二狗猶猶豫豫。「被上太涼,你倆能不能幫忙找點柴禾,把炕燒一下?」

    黑棗二話沒說,動手把孩子挪到被上,孩子哇哇大哭起來。黑棗把二狗用來包
裹孩子的軍帽扔到我眼前。「你看看,是不是這個?」

    我說:「聽你的口氣,二狗,這個不是江梅生的那個?」

    黑棗說:「哎,你看看是不是你的。」

    二狗說:「你是說江梅也生了?」

    我說:「江梅生兒子你不知道?」

    黑棗說:「你他媽不看老子可不管了。」

    二狗說:「什麼時候?」

    我說:「這真怪了,全農場都翻個兒了,你不知道?那這個又是誰的?」

    二狗說:「我剛才出去了……」

    我說:「這個呢?這個是誰的?」

    二狗頓了一下,堅決地說:「撿的。」

    「撿的?哪撿的?」

    二狗不再說話。我這時才轉過神來,看到黑棗扔過來的那個血已經浸透的軍帽。

    我想我的臉立刻白了。

    二狗也是這時才發現我受了傷,他走過來低聲問我怎麼啦?同時蹲下身撩起我
左褲腳,他接著不由自主地大叫了一聲。

    看到紫黑色的腫脹到驚人程度的腳踝已經比小腿還粗,恐怕很少有人能叫得不
那麼尖利刺耳。這聲驚呼喚醒了大家,已經睡倒的十二個人都一下坐了起來。馬上
有人光腚就跳到地下,我被人群圍住了。

    現在想起來我仍然說不清道理,我為什麼突然來了氣惱,氣不打一處來,我惡
惡狠狠地叫大家「都他媽的滾開」。馬上又都滾開了,好象同伴的好心真的成了一
場自找的沒趣。

    只有二狗仍然蹲在我跟前。這正好。

    五

    帽子不新也不算舊。一股腥臭味借著粘滑的血泊直沖到我鼻腔裡面。它完全給
血浸染透了,但我仍然可以斷定這就是我的那頂。我又仔細查看了帽裡,我的血寫
的名字已經被新血覆蓋得不露一點痕跡。

    我同樣不露一點聲色,一把抓住他衣領,接著用那條沒受傷的右腿直搗二狗胯
下,他當時就倒下了,倒在地上瘋狂般地打滾嚎叫。

    人們重新跳到地上,我記得有人不停地進去,好象過不多久全農場的人又都集
合到我們宿舍門前。我記不清了是因為我馬上進入譫妄狀態,神志不清,但我敢肯
定還沒有休克。

    後來我知道農場派了馬車,連夜把二狗送回錦州,同時有很多人護送,與二狗
同行。

    這件事的重提還是因為二狗。二狗在家裡養了三個多月,他反正殘廢了。這不
能怪我,是他自找的。起碼他喪失了找老婆生兒育女的能力,這也是他手腳不乾淨
的報應。相信不是我也會有別人,反正他沒別的結果。我由此想到一句老話:不孝
有三,無後為大。

    後來我去看他,我們都絕口不提這回事。他沒有再回農場,戶口關係調回到市
裡,在一家街道小工廠搞金屬網編織。

    後來他又患了癌,直腸癌。他命不好,他只活了二十三年。到現在,他死也是
十幾年的事了。他死前的那段時間,我們成朋友了。有保留的朋友,不能無話不談。
有障礙。

    那一年(出事的那一年),他十八歲。

    六

    我剛才忘了敘述一個比較關鍵的細節,就是二狗被大家抬上車以前,大聲喊著
對我說:「趙老屁讓我告訴你,他走了,不回來了。」

    我同樣大聲喊道:「為什麼?他說沒說為什麼?」

    「沒說!他就說告訴你。他還說讓你管管江梅,管管那孩子。」

    「哪個?哪個孩子?」

    他被抬上大車。他沒回答我,也許是沒聽到我的話。我們再見面是半年以後了。

    七

    有兩個孩子。都是江梅在餵養。好在孩子的爸爸比較多。三十多個爸爸養活兩
個兒子就比較不那麼費勁了。

    我後來想出了頭緒。江梅生孩子,趙老屁走了,走時又讓我管管江梅管管孩子,
當然是管管江梅生的孩子,也就是說趙老屁和江梅生的孩子。這個趙老屁,平時一
聲不吭,見了女的更沒話,怎麼就使江梅懷孕了?況且他知道我喜歡江梅,他還要
插一杠,他也叫男人?他白長了男人的家什。

    我反正不能給他擦屁股。他拉屎就該自己擦屁股,虧他還是跤王。我從此沒再
理江梅,我和江梅都一直在農場,我們很少回錦州去。我後來考到瀋陽的一所中等
專業學校,那以後就再沒回去過。江梅死是聽說。沒聽說那兩個男孩子怎麼樣了。

    就是現在我仍然想不好,為什麼二狗的那些話留到他的最後的時間,他本來可
以早說,早說早就有個結果。早有結果有什麼不好?

    我於是努力回憶那個夜裡的種種細節,然後我明知道是白費勁,我知道有什麼
東西擋住了我的回憶。我說不好那是什麼。

    有一點我記得還是清楚,二狗一直不在屋裡,他回到屋裡到被抬出去總共不過
是十分鐘裡面的事。我鬧不懂的是他怎麼就碰到了趙老屁;趙老屁為什麼不打招呼
就走了呢;還有他走時為什麼自己不留下話,單單選中二狗傳話。

    我是在一年多以後離開的。離開的時候大家都來送我,先出村,以後過了那座
隨時可能坍塌的小木橋。我看到江梅也夾在人群裡,她一次也沒正眼看我,顯得心
不在焉。我跟許多人握過手道再見,她是例外。我想不好她怎麼好意思來送我。女
人的事誰也說不清楚。

    我也記得那兩個已經會走路的孩子沒來。

    八

    我沒想到二狗竟有那麼高的威信。那十二個同屋的夥伴全都跟在大車後面把二
狗一路送到錦州。那裡離錦州四十多裡,徒步估計至少要四、五個小時。

    也就是說這個住了十六個人的宿舍只剩下了我們兩個,我,和黑棗。我站不起
來,我不能出門送這一行人,黑棗去了,人走了他回來了。

    他先是回到自己鋪位上一個勁兒地抽煙,我估計至少是抽了五袋煙已上。也就
是說大約一個多小時他一直不停地抽煙。天快亮了。

    我依然半臥在地上,沒人管我,我自己也管不了自己。我疼得厲害,也就沒一
點睡意。我嗅著好聞的青煙,心裡寧靜得象一泊死水。

    遠處有公雞叫了。黑棗隨著公雞的第一聲啼鳴突然跳到地上,他經過我身邊時
也留一點跡象,他是跨過我兩步以後彎身撿起鍬頭的。我沒來得及想他可能幹什麼,
他已經動手了,他看來用力很大又很猛,他的左腿後腳跟上面給剁開了,血汩汩地
流了一地,他當時就倒了,倒下的時侯神志還清,他朝我笑了一下,那是多麼滿足
多麼燦爛的一笑呵。

    「我們兩清了。」

    九

    我得說有一段時間我並不是很明白。他當時挑了自己左腿大筋就蜷成了一團。
他和我同樣沒叫一聲,同樣在同一個夜裡跛了左腳。我原來聽說挑了大筋就永遠站
不起來了,看來聽說總歸不大可靠。那位老巫醫先為他接上了已經短了一截的大筋,
那是個很可怖的手術,剁斷的時候也沒叫一聲的黑棗自始至終大叫不止。後來老巫
醫說他沒問題,說搞女人當鐵匠都沒問題,大筋短了走路難免腳高腳低,他說「遠
看春風搖柳,近看駿馬歇蹄,起身站樁射箭,躺下長短不齊」,說得黑棗也笑了。

    我的手術就比較簡單一些,而且看來遺留問題也不多。我只是微跛而已,不仔
細看還看不出來。要是機緣好我也許能當上宇航員呢,我身體棒極了。

    黑棗是大跛,走路左右晃動幅度極大。不過讓老巫醫說著了,他果然很快就在
農場附近村子裡找了個女人,很快就生了兩個孩子,都是女兒,他日子過得蠻好,
成了能幹且富庶的農民。以後我們見面都很愉快。用他的話說,我們兩清了。

    江梅的死訊就是他告訴我的,江梅對我來說早就不存在了。

    「我說,你,你為什麼不跟她,她好?」黑棗的舌頭發硬了。「就因為,因為
他懷了田會計,田會計的孩子?那有什麼關係?」

    我鬧糊塗了,「怎麼是田會計的?不是趙老屁的嗎?」

    「老屁?笑話!老屁看,看都不看江梅,他知道,江梅心裡,心裡對你好。是
田會,會計,沒錯。」

    「你怎麼知道的?」

    「後來,江梅,說的。她說你肯定,肯定不會愛她,她了。她後來懷的,還是
田會,會計的,她沒法半,就,死啦。」

    我說不出話。我的頭一下大了。

    十

    這時二狗死時的情形才象蛇一樣重新爬回到我的心裡。

    直到這時我開始知道全都錯了。

    二狗死的當天上午還是清醒的,我到時他說他本來昨天前天就應該死了,但他
說他死不了,死了也閉不上眼睛,因為我沒有來。

    我怨他不早說,他苦笑著說沒有時間,說他進門馬上就發生了那件事,他沒時
間也來不及,說他也知道已經如此了再說也沒什麼意思了。「我反正廢了,說又能
怎麼樣呢?」

    「說了就不會象今天這樣!」我說。

    「你認定江梅的孩子是趙老屁的,其實你聽錯了,另外的那個,我撿的那個才
是他的。他和前村的小寡婦張蘭生的,這事誰都不知道——我也是那天夜裡才知道
的。我到前村去偷——偷什麼我也記不得了,我碰巧聽到張寡婦房間裡聲音不對。
我進去才知道她要生了,你知道她一個人住得又偏僻,沒人知道她要生孩子。我於
是問她要我幹點什麼,她帶著哭腔叫我去喊趙老屁。我剛出門她突然大叫起來,我
知道不好急忙折身回到屋裡,她疼得發瘋了,從炕上滾到地下,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不敢去解女人的褲子,我沒碰過女人。

    「他後來不出聲音了,我就一直傻站在旁邊看著她死。我嚇壞了直到她咽氣我
才想到孩子。我這時不在乎去解她褲子了,反正她死了。那孩子的屁股已經擠出來,
頭和手腳還都在娘肚子裡。現在說就是難產吧。

    「我很費力地把孩子拽出來,用刀子割斷連著肚臍的那條帶子,在臉盆的髒水
裡馬馬虎虎給孩子洗了一下就往回抱。

    「路上我碰到了老屁,我把他兒子還他,可他不要,他說要去跟張蘭告個別,
說他以後不出來了,說讓你把孩子交給江梅管,我那時還不知江梅也生了。」

    「可是你當時說讓我管管江梅管管孩子,我敢肯定你是這麼說的。」

    「我怕得要死,我糊裡糊塗地往回走,這時趙老屁又喊我了,他匆匆忙忙塞給
我那個軍帽說是叫我交給你,讓我告訴你是你自己帶到摔跤地方忘在地上了。這事
我回去忘了說了。我順手把孩子放到帽子裡,孩子身上還帶著血。我要死了才把這
些話告訴你,我怕你心裡不好受,可我不說我心裡也憋得難受。也許我不該對你說
這些話,我是不是不該說?」

    「二狗,你早該說。早就該說了。」

    「你別哭。男人掉眼淚讓人受不了。我求求你了,別哭。別哭吧。」

    他死的時候我一直守在旁邊。癌症真是不得了,他本來個子矮小,現在只剩下
一把乾枯的骨頭了。他火化,他媽留了骨灰。

    十一

    我想找老屁那個夜裡一定是因為聽說江梅生孩子想到了他的小寡婦張蘭,張蘭
死了他又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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