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而且,這種感覺自黑密出現後似乎變得越來越強烈,好像他只有把自己藏起來
後,才能更好地去尋找黑密深藏的秘密。
現在,容金珍躺在幾乎是舒適的軟臥鋪位上,似乎也有這樣的感覺,即總算弄
到了一個不壞的藏身之處。確實,瓦西裡很容易弄來的兩張鋪位真是十分理想,他
們的旅伴是一位教授和他9歲的小孫女。教授也許有60歲,曾經在G大學當過副
校長,因為眼疾於不久前離職。他身上有點兒權威的味道,喜歡喝酒,抽飛馬牌香
煙,一路上,煙酒使他消磨了時間。教授的小孫女是個長大立志要當歌唱家的小歌
手,一路上反復地唱著歌,把車廂唱得跟舞臺似的。如此兩人,一老一小,使容金
珍原本隨時都可能懸吊起來的心像是吃了鎮靜劑似的變踏實了。
換句話說,在這個單純得沒有敵意甚至沒有敵意的想像的小小空間裡,容金珍
已經感受不到自己的膽小,他把時間都用來做當前最現實又最有意義的兩件事,就
是睡覺和看書。睡眠使旅途漫長的黑夜壓縮為一次做夢的時間,看書又把白天的無
聊打發了。有時候,他躺在黑暗裡,睡不著又看不成書,他就把時間消耗在胡思亂
想中。就這樣,睡覺,看書,胡思亂想,他消磨著歸途的時光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
逐漸又逐漸地接近了他當前最迫切的願望:結束旅途,回701。
現在,第二個白天即將過去,火車正行駛在一片空曠的田野上。田野的遠處,
一輪傍晚的太陽已經開始泛紅,散發出毛茸茸的光芒,很美麗,很慈祥。田野在落
日的餘暉下,溫暖,寧靜,好像是夢境,又好像一幅暖色調的風景畫。
吃晚飯時,教授和瓦西裡攀談起來,容金珍在旁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突然聽
到教授用羡慕的口氣這樣說道: 「啊,火車已經駛入G省,明天一早你們就到
家了。」
這話容金珍聽著覺得挺親切,於是愉快地插一句嘴: 「你們什麼時候到?」
「明日下午三點鐘。」
這也是火車的終點時間,於是容金珍幽默地說:
「你們是這趟火車最忠實的旅客,始終跟它在一起。」
「那你就是逃兵了。」
教授哈哈大笑。
看得出,教授為車廂裡突然多出來一位對話者感到高興。但似乎只是白高興一
場,因為容金珍乾笑兩下後,便不再理睬他,又捧起亞山的《天書》不聞不顧地讀
起來。教授怪怪地盯他一眼,想他是不是有病哩。
說到亞山的《天書》,是解放前中華書局出版的,由英籍華裔韓素音女士翻譯,
很薄的一冊,薄得不像本書,像本小冊子,扉頁有個題記,是這樣寫的: 天才,
乃人間之靈,少而精,精而貴,貴而寶。像世上所有珍寶一樣,大凡天才都是嬌氣
的,嬌嫩如芽,一碰則折,一折則毀。
這句話像子彈一樣擊中了他。
說真的,天才易折——這對天才容金珍說不是個陌生而荒僻得不能切入的話題,
他曾多次同人談起過這個話題,他說:天才之所以成為天才,是因為他們一方面將
自己無限地拉長了,拉得細長細長,遊絲一般,呈透明之狀,經不起風碰。從一定
意義上說,一個人的智力範圍越是局限,那麼他在某一方面的智力就越容易接近無
限,或者說,他們的深度正是由於犧牲了廣度而獲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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