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讓我歇一歇,讓我想一想。我確實老了,剛剛還在嘴邊的話,一下不知跑到哪
兒去了。人老了什麼東西都跟著老了,包括我記得的事情也老了,老得隨時可能消
失無蹤。我曾經能夠把關於你母親的事牢記得都能背下來,可現在不行了,現在能
掏出一半就不錯了,還有一半不是我沒有記得,而是從記得的記憶中消失了,死亡
了,就像有些樹枝從樹上死掉一樣。這是沒辦法的事,人老到我這年紀別說記住的
東西要離開我,就連牙齒這麼堅固的東西都要離開我——你看,這全是假牙。人的
記憶就像河水,淌得越遠流失得越多。我這河裡的水真是越來越少了。說真的,我
現在怎麼也想不起那天晚上我是怎麼跟那個女同志分手回家的,那個晚上就像一道
黑色屏障,不但把我們很多同志的生死隔開了,也把我的記憶隔開了,我甚至以後
好幾天的事情都想不起了。
剛才我說人的記憶像河水,這是為了形容記憶的流失才這麼說的,其實這說法
是不對的,如果說這種說法是正確的話,那我們就得承認我們的大腦是台攝像機
(又是放映機),將對當時進行的每分每秒的事情都事無巨細地記錄在案。事實上
我們的大腦沒有這麼了不起,起碼在記憶能力上,頂多是台高級相機而且。對過去
來說我們的大腦無異於一冊影集,我們的回憶正是依靠幾張照片,通過想像來完成
的,想像的自由和成功與否來自於攝下照片的多少。現在我看見一張「照片」,是
自己和楊豐懋深夜坐在水西門公寓的樓上客廳裡,這也是我繼暗道逃生之後有的第
一張照片——之前沒有留下任何照片,所以我不知道是誰讓我去那裡的,什麼時候、
怎麼去的等等細節。
然後『嘿片』邀來越多,所以我可以越來越清楚地告訴你:我們坐了一會兒,
你母親從另外一個房間裡走出來,步子很沉,臉色蒼白,一副病蔫蔫的樣子,見了
我就像見了救命恩人似的撲在我懷裡,嗚嗚地哭。她這樣使我馬上想到,她一定是
把孩子手術了,所以我安慰她不要哭,說她還年輕,等革命勝利了再要孩子也許比
現在更好,這日子不會太久等等。
你母親卻哭得越發傷心,一邊哭一邊訴說道,聲音裡有種徹骨的悲痛:「我要
把孩子生下來……嗚嗚嗚……孩子他爸犧牲了……嗚嗚嗚……我要把孩子生下來…
…嗚嗚嗚……」
你想想看,當時楊豐懋就在我身邊,你母親這麼說我當然無法理解:我簡直糊
塗昏了!
這時楊豐懋上來把你母親扶在沙發上安慰一番後,轉身對我這樣說道:「我已
接到上級指示,今後南京地區地下工作由我全面負責,我就是今後的老A.我任命你
為代老A ,這是委任書(給我一本證書),今後你有權代我行使任何權力。現在我
決定對你公開我和鴿子的秘密關係,我和鴿子其實不是夫妻,而是兄妹,只是為了
掩護身份才假扮夫妻的。」
兄妹倆假扮夫妻,現在看這種偽裝並不是無可挑剔,因為這樣等於是將兩枚炸
彈捆在了一起,爆炸的可能就多了一倍。但在當時似乎又必須這樣,一方面這樣做
便於把保密局的各路情報及時送出去,當時我們只有在水西門公寓才有一部上好的
電臺,你母親要沒這身份,經常出人那裡顯然不可能,也不安全全;一方面也是為
了擺脫秦時光等人對你母親的糾纏。那些混蛋怎敢去糾纏大名鼎鼎的楊太太呢?
那麼誰是你真正的父親?
楊豐懋告訴我:就是老A ,那個真老A !
「你是知道的,」他站起來,一邊走一邊說,「鴿子懷著身孕,組織上曾要求
她不要這孩子,但現在孩子父親老A 已不幸犧牲了。你也許不知道,老A 就在那天
晚上的會上,而且就是因為掩護你們才犧牲的。
現在,鴿子希望組織上同意她把孩子生下來,這是老A 惟一的孩子。
我作為她哥無權做這樣的決定,現在由你行使代老A 權力作出決定,你的決定
就是組織上的決定。「
啊,這對我來說又是個驚心動魄的晚上。啊,我很遺憾,我真的很遺憾,老A ,
我仰慕已久的老A (也是你父親)居然就在那天會上,而我始終也不知哪一位是真
正的老A.你母親說你父親肯定戴著眼鏡。可那天會上有3 位同志戴著眼鏡。我希望
你母親多給我一些特徵,她說她也說不準,因為你父親當過演員,擅長化妝,而且
經常化妝,你母親也不知那天他會化妝成啥樣。而且說實在的,即使你母親給我明
顯特徵,我也無法確認誰就是你父親老A ,因為會議時間那麼短,我根本沒在意誰
是誰,誰和誰有什麼區別。不過我一直想,那位預先在洗澡堂等我們的那位「眼鏡」
——就是後來插話說我們已被捕的那位「眼鏡」——就是飛身扯滅電燈的那位『眼
鏡「——就是讓我從他褲襠下逃生的那位」眼鏡「,也許就是你父親老A.就算是他
吧,可我也沒在意他長哈樣,只模模糊糊覺得好像個頭有些魁梧,穿的是條當時很
時髦的那種肥肥大大的淺灰色呢褲子——因為我從他褲襠下鑽過,所以單單記住了
褲子的特徵。這說來簡直是個笑話,一個我那麼敬仰、那麼想認識的人,而且也給
了我認識機會,而我卻只記住了他穿的一條褲子的顏色和樣子。啊,人生就是這樣,
陰差陽錯的,充滿遺憾。人的一輩子總有遺憾,和你父親同在一屋而沒有認識他,
這無疑是我今生今世的一大遺憾。
據你母親說,她和你父親是在一艘開赴法國的海輪上認識的,時間是在1939年
或者1940年春天,我記不大清楚了。那時候,你父親已是個很出名的影星,三十來
歲,你母親剛二十歲出頭,在美國留學。當輪船到西班牙後,你父親先上岸,兩人
於是分了手。後來你父親回國到南京,一直和你舅舅楊豐懋有著親密的往來,這無
疑為你母親再見到他提供了上好條件。我想,你舅舅楊豐懋可能是促成你父母婚姻
的一個重要人物。但他們後來是什麼時候再見面的,什麼時候產生的愛情,什麼時
候結的婚,這些情況我都不知曉。我猜想,在你母親來南京前他們可能就結婚了,
你母親所以到南京來工作,也許正是為了同丈夫並肩戰鬥吧。據我所知,你母親以
前在國民黨上海憲兵司令部做事,她到我們這兒來也正是憲兵司令揚家虎舉薦的。
我剛才說了,你舅舅任我為代老A ,同時把決定「你」的生殺大權交給了我。
你知道,我是從來不贊成犧牲孩子的,現在既然權力到了我手上,我當然毫不猶豫
地同意你母親把孩子生下來。然而,我想不到,你母親,還有你舅舅,也一定沒想
到,我的這個毫不猶豫的「決定」卻給我們帶來了無法估量、無法彌補的損失。沒
有人能否認,「洗澡堂會議」
讓我們一下犧牲7 名或者8 名同志是個巨大的損失,然而為把你生下來我們的
損失卻比「洗澡堂會議」的損失還要巨大,還要慘痛。
學達書庫(xuoda.com)
下一章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