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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們沒有哪個人生來就是想做錯事的,是的,我們生來誰都不想做錯
事,但這不是說我們可以不做錯事。我們可以一生不做好事,卻不可以不做一件錯
事。我們每個人都時不時在做錯事,做錯事成了我們生活不可割裂的一部分。如果
一個人從來不做錯事(這不可能),那就意味著這個人沒有生活,沒有成長,沒有
一切。事實上,這樣的人是沒有的,不存在的。我這麼說的意思是說我們不要怕做
錯事,有時候做錯事反而會把我們敲打得更加堅硬有力。但我又要矛盾地強調,我
們搞地下工作的決不能做錯事,我們工作的性質不允許我們做錯事,因為錯誤一到
了我們手裡就變成了大的,小的也是大的,甚至一個不合時宜的噴嚏也是個偌大的
錯誤,也會斷送我們乃至成千上萬人的性命。這就是我們地下工作者的矛盾,一方
面我們是人,不可能不做錯事,另一方面我們又不能做錯事,一做錯事就可能斷送
我們只有一次的性命。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從事的是世上最殘酷也是最神秘
的職業,任何一個變故,任何一次疏忽,乃至任何一個正常的錯誤,都可能結束我
們的生命。這是沒辦法的,最好的辦法便是把生命置之度外。我相信我們就是這樣
的,我們也只有這樣。
我說過,1948年的3 、4 月間,我們遇到了很多麻煩事,這個春天誰也想不到
會這麼難過。期間的一天,保密局全體人員在二樓小禮堂裡開我的上司呂展的追悼
會(這老東西早該死!),中途我去上廁所,不一會兒就聽到你母親的腳步聲在我
背後響起,便知道她一定有什麼事要通知我。我故意在廁所裡磨贈著,等你母親人
廁有一定時間後才放水沖廁,通告你母親:我要出來了。果然,我剛到洗手間,你
母親跟著也出來,和我並排站在那地洗手,同時往我口袋裡塞了張紙條,告訴我說,
鄭介民知她有身孕很生氣,要她儘快把孩子處理掉,問我怎麼辦。
你看,你還沒出生就開始給我們找麻煩了。
我經過再三考慮,決定不理他。這樣一來你母親無疑要冒犯鄭了。
其實,經過不長時間的明爭暗鬥,鄭在保密局的勢力基本已名存實亡,儘管他
抓住毛人風諸多把柄和秘密,但反蔣派畢竟勢單力薄,鄭縱然有千手黑材料也難不
倒毛,鬥不過毛。根據這情況,我想與其小冒犯不如大冒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乾脆把鄭私設電臺,讓你母親偷聽「蔣毛專線」之事向毛告發。我的這一想法得到
了你舅舅和母親的一致贊同,於是由你舅舅出面,把毛人風清到飯桌上,用鄭介民
和秦時光作下酒菜,喝得毛暴跳如雷。告鄭的同時又告秦時光(誣告他被鄭重金收
買),這是你母親提出的建設性意見,這樣不但把秦時光這條狗除掉了,同時又可
能日後讓你母親接替秦時光的角色,無疑使我的想法變得更加高明。這一招很靈驗,
不出半月,鄭被調離保密局,「榮升」軍事委員會副主任。軍事委員會其實是個虛
職,鄭此次「榮升」實為明升暗降。鄭走後不久,毛在保密局內部大肆清算鄭,可
悲的秦時光稀裡糊塗成了鄭的走狗,被派去北平開展特務工作,一下火車就被我們
的同志除殺。這便是一條狗應有的下場。
秦時光走後,毛果然調你母親幹起了秦留下的活兒。毛對自己與蔣秘密聯絡的
事顯然不想讓更多人知道,而你母親已知道,而且對他又那麼「忠誠」,所以你母
親在他認為是最合適的人選。當你母親像只蝴蝶一般從我身邊掠過,踅入秦曾經出
人的密室時,我心裡發出了歡喜的狂笑和嘲笑,我想總有一天,毛會為他這天大的
失算扇自己耳光,這無疑比我們直接扇他耳光還叫人開心。由於有了這開心的想像,
那天上午的一切,包括被毛的一頓臭駡,和在樓梯上不慎閃傷腳,竟然都變成了我
的快樂。
這是5 月間的事。6 月份,我被正式提拔為處長。我相信,這一定跟你母親有
關。事實上,毛在任何處室都安插了眼線,以前我這裡的眼線是秦時光,現在變成
了你母親,這就註定我有榮升的「前程」。
7.8 、9 三個月,我一直在重慶。當時南京政府「彈劾」蔣的人很多,按蔣的
旨意,毛人民親手將保密局部分機構悄悄轉移至重慶,我在重慶主要負責接應工作。
10月 9日,毛為褒獎我在重慶工作「得力」,派專機將我從重慶接回南京過國
慶節(10月10日)。這天晚上,在保密局國慶招待會上,我居然沒看見你母親,使
我一下心虛萬分。直到第二天晚上,當我在你舅舅招待保密局處以上人員的宴會上
見到你母親時,才恍然大悟為什麼昨晚看不到她,正是因為你的緣故。當時你已有
八個多月,「大腹便便」
的她顯然不適合出現在大庭廣眾面前。我以為這樣她肯定是上不成班了,結果
第二天我剛在辦公桌前座下,你母親笨重的身體像企鵝一樣挺過我身邊,我心裡頓
時感動得想哭。我想要不是為了革命,大家閨秀的你母親這時也許早在某個花園裡
被孩子父親及一大堆傭人眾星捧月地呵護著,期盼著,悠閒和幸福像空氣一樣包圍
著她,使她一輩子都對這段時光充滿甜蜜回憶。然而,現在她甚至看不到一張真正
的笑臉,她自己的笑臉因為孩子父親的不幸也很難看見了。革命有時就是這樣,並
不比坐牢或者比坐牢還要難受的折磨好受一點,尤其是搞地下革命的。我並不是懷
疑或者否認自己的一生,但如果一個人還有來世的話,我想我一定會重新選擇自己
的職業,我寧願做個短兵相接的戰士,也不要重操舊業,這是世上最殘酷。最抑制
人性的職業。
這個月底,保密局一批政治犯在秘密押往重慶途中的前一站豐都碼頭被營救,
著名的有張幹林師長、盧學東教授等11人。這當然是我們幹的好事,又一件好事!
這事把毛人風氣瘋了,他吼叫著從一樓沖到四樓,從廁所沖到會議廳,像一條被咬
傷的瘋狗。我鑽在辦公室裡,表面上氣呼呼走著,罵手下人,甚至還踢翻了兩隻熱
水瓶,心裡頭卻高興得直想哈哈大笑。我有種預感,毛一定會派我去處理這事,這
樣的話我們11名同志必將安然無恙離開鬼城豐都(他們暫時還未離開豐都),因為
我知道他們藏在何處:就在碼頭警務連彈藥庫裡的11只墨綠色炮彈箱內,我將在派
出所有人四處搜索的同時安排船隻,將同志們劃過江去。
果然,被我踢翻的熱水瓶渣子還未清理淨,我桌上的電話便響了,我抓起電話
(故意對著話筒罵人),聽到毛氣衝衝的聲音,要我馬上乘他專機去重慶。就這樣,
我去了豐都,把同志們安然造過了江。因為沒有抓到人(永遠抓不到),我自然不
能很快回去,所以我又在重慶耽擱下了。
一天中午,我正在行山賓館陪兩個美國借用餐,我的勤務兵急衝衝跑來向我報
告,說毛人風馬上到重慶,現在正在飛機上。我趕緊驅車去機場。機場已候了一幫
政界軍界要人,經打問才知毛是陪蔣經國來重慶的,我一個小小處長還遠不夠迎接
的資格。
這天晚上,毛忙完了大事,將我喊到他下榻處,一見面就得意洋洋地對我這樣
說:「你沒有抓到共黨,我倒是抓到了條大魚,一條大大的魚,你想知道是誰嗎?」
看我搖頭,他又說,「是林英,你沒想到吧,這個婊子養的!" 林英就是你母親當
時的化名。
我說:「林英?不會吧,她不是楊大人的夫人,怎麼會呢?」
毛罵:「嘿,什麼夫人,他們根本不是什麼夫妻,都是他娘的共党!」
我想這下真是完蛋了,可怎麼會這樣呢?我故意套問他怎麼發現的,他嘿嘿一
笑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力。是那個婊子自己把自己賣了!嘿嘿,
是她肚子裡的小東西把她賣了,嘿嘿。」他邊說邊來來回回走著,一邊又津津有味
地說,「你想不到的,她在生那個小東西時幾次昏昏迷迷地呼叫一個叫『何寬』的
人名,下面人向我反映這事後,我就想這個『何寬』是她何許人也,她幹嘛在這時
反復呼喊他?這中間肯定有秘密,有她不可告人的東西。起初我以為這何寬是她的
相好,孩子是她和相好私生的。這麼想著,我還為楊豐懋感到不平,戴了這麼一頂
綠帽子。但後來我琢磨起何寬這名字時總覺得很耳熟,像是聽說過似的,是誰呢?
軍情處的老汪給我提了個醒,說是30年代曾在上海灘上名噪一時的一個影星,名字
就叫何寬。而這個何寬你應該知道是誰,就是我們幾個月前曾四處搜捕,後來在紫
金山上拒捕被我們當場擊斃的那個代號叫老A 的共党頭子王立。哈哈,這下我把問
題想開了,不把她當婊子看了,而是懷疑她和楊的關係,懷疑他們是共黨。於是我
派人暗中盯梢水西門公寓,哈哈哈,尾巴就這樣露出來了。一天晚上,都半夜了,
他們的管家,是個女的,突然鑽進他們花工的小木房裡遲遲不出來。我的人開始以
為他們是在偷情,想去看個新奇,結果看裡面根本沒人影。這就奇怪了,因為花工
明明是在裡面的,而且剛才還明明看到有人進去,怎麼一下都不見了?盯梢人向我
這麼彙報後,我想有進就有出,讓他們不要打草驚蛇,守它個通宵,結果就守到了,
天沒亮,兩人一先一後從地底下鑽出來,哈哈哈,那地底下可有名堂呢……」
我知道那房子裡有地道,我們的電臺就設在地道裡,地道破了自然什麼都破了。
啊,想不到啊,想不到,你的出世居然把你母親的身份暴露了。你母親正是在生你
的時候情不自禁地呼喊你父親的名字而暴露了身份,照毛人鳳的話說,就是你出賣
了你母親。啊,一個女人生孩子按說是多麼正常的事情,誰想到這……好了,現在
我可以跟你這麼說,地下工作是世上最殘酷又危險的職業,任何一個舉動、一個眼
色、一滴眼淚、一個噴嚏,甚至一聲夢吃,都可能意想不到地出賣你,使你苦苦營
造多年的一切毀於一旦,毀於一瞬間、一念問。啊,女兒,我的女兒,請允許我這
麼親切地稱呼你,請你不要怪我跟你說這麼多,我是決計要跟你說這些的,我要把
我所知道的有關你母親的事情,儘管是一點一滴的,都要儘量地交給你,讓你看看,
讓你記住。我說你要好好地把這一切都記在心上,心的心上,因為你是你母親惟一
的親人。我時常想,這世上除了你也許再找不出第二個可以懷念你母親的人,她的
親人、朋友和戰友很多已經想跟戰爭犧牲,倖存下來的現在也該老死了,或者說正
走向死亡,就像我。哦,女兒,我的女兒,過去了那麼多年,我能說的也許還沒有
丟掉的多,過去了那麼多年,我真的丟掉了很多該說的。我為什麼不早10年)20年
或30年來跟你說這些?那就是我的故事了,你要感興趣的話以後我會跟你說的。作
為一個在國民黨。心腹機關裡幹了一輩子的「老地下」,我現在這年紀也許是無法
說完我的故事了。
2003/3 /12完稿
于成都羅家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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