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我覺得,如果我講述的是一個故事,那麼它現在正在往一個悽楚的方向進展,
越來越像個悲劇故事。我知道,在一個無限的期限內,所有的人都會發生所有的事,
但僅僅在一兩個月時間內應該發生多少事,那是我不知道的。
那天下午我下班回家,妻子告訴我,那個經常給我理髮的老頭來找過我,說是
來還我錢的。我妻子不知道,所謂還錢是個藉口,給我送情報來才是真的。這個老
頭,曾經就像黑夜裡的一把火,照亮過我,溫暖過我,使我在最孤獨的時候仍然感
到組織的存在。但自你母親到來後,我已好久沒跟他聯繫了,他的突然出現使我感
到吃驚,我心慌意亂地在沙發上坐下來,可以想像地在坐墊下摸到了他留下的紙條,
一種盲目的恐懼心理使我馬上打開了紙條,上面不過十幾個字,通知我晚上去參加
紅樓會議。有那麼一會見,我感到輕鬆,就像避開了什麼想像中的麻煩、危險,心
想,我還正希望去開會呢,順便可以建議組織上對你母親的事情重新予以考慮。說
真的,那時候我強烈感到自己更希望你母親把孩子生下來,一則我覺得你母親有這
樣願望,我們應該儘量尊重她,不能傷她心,另外我想革命也許會很快勝利,我們
也許沒必要做出這犧牲。
但當我再次審視手上紙條時,我又感到了不對頭,因為我想,如果正常的話開
會的消息應由你母親通知我,而且正常情況你母親總是不叫我去,自己去開了會後,
把會議和我有關的部分轉告我:總是這樣,很少有例外。記得只有一次稱母親有事
不能去,是我去的,那都是半年前的事了。我還記得,就在那次會上——我參加的
第二次紅樓會議,我發現我們已經少了一位同志,就是那個青年學生,你還記得嗎?
對,就是他,額頭上有一塊紅斑的那個人。我現在想起來了,他代號叫「半月」。
我或許在前面說過,他是我們中最年輕的同志,卻是最早遇難的,犧牲時才20歲。
他的犧牲,使我懂得了——更加懂得了,成為不死,那不是我們地下工作者的願望,
因為那很不真實,很渺茫。有句話是這樣說的:在敵後穿插,清晨起來還看見自己
活著,那是多麼幸福的事。
是啊,生命對我們來說就像天上彩虹一樣容易消失,陽光,水汽,甚至你站立
的位置、目測的角度——凡此種種,只要稍有偏差,都可能使彩虹消失。我們的生
命就是這樣的珍貴而傷感,因為我們的每一個舉動都有著無可挽回和必冒風險的危
機。有時候,我們甚至不得不用自己的手切斷動脈、喉管,用自己的牙齒咬碎舌頭,
或者用一粒劇毒藥片結束自己生命。所以人們說,成為一名特工,無異于把一隻腳
送進了地獄的門檻,另一隻在某天清晨或者傍晚隨時都可能跟著進去。那確實是最
真實不過的,也是最正常的,像我這樣最後又把那只腳重新從地獄裡退出來,成為
一個80歲不死的老人,可以說,是很罕見的,非正常的。
紙條在我手上變得沉重、生硬,像塊鐵片,我的手膽怯地顫抖起來,我想,難
道這是你母親出事的一個信號嗎?她要好好的怎麼會讓老頭出現?她會有什麼事?
是手術出了麻煩(處理孩子的手術),還是工作出了漏洞?一種極為空虛的災難臨
頭的不祥之感糾纏著我,折磨著我,我覺得發冷和害怕。窗外,天色正在逐漸昏暗,
我幾乎沒有勇氣出門,但又不敢在家裡使用電話。最後我還是出了門,來到附近一
家旅館,撥通了水西門公寓的電話。電話嘟嘟響著,在我聽來就像一隻軍艦正在不
斷沉落。正當我準備掛掉電話時,對方卻接了電話:「這是楊董事長家,您找誰?」
我聽出是管家的聲音,就問:「楊太太在家嗎?」
她說:「太太身體不好,正在休息,你有什麼事?」
我說沒事,就掛了電話,同時感到如釋重負。我想,會出什麼事?什麼事也沒
有,她只是身體不好,所以要我去開會。甚至我想,她身體不好也許正是剛做了孩
子的手術。這念頭使我感到內疚,好像我就是手術的醫生。我也感到遺憾,因為我
正打算在晚上的會上替她說說情呢。
說真的,我是做父親的人了,我大能體會到孩子對父母來說有多麼重要和珍貴。
晚上,天很晴朗,一盆銀制的月亮早早地掛在了天上,馬路上到處是房屋的不
規則的陰影和像水一樣晃動的樹木的陰影。因為月光充盈,白色的救護車反倒失去
它引人注目的特徵,隱蔽在一片白色之中,所以我沒能老遠就看見它過來,而是到
了眼前,等它在我身邊縣然而止時,我才恍然明白,匆匆忙忙地上了車。車子尖叫
著奔馳在陰影斑駁的大街上,卻沒有慣常地駛向郊外,而是在巷巷弄弄裡穿來穿去。
開始我以為還要接人,但車到水佐岡一帶時,代老A 突然伸手朝一條窄胡同指點了
一下,說:「雙井巷28號,已被盯梢,以後不能聯絡。」
到了明故宮,代老 A又說「桂花街17號已叛變,以後不要與他接頭」,到光華
門,代老A 又說某某地方某某同志已被捕,以後不要再聯繫。就這樣指點了好幾處
之後,車子才出城上了紫金山,在山路上拐來拐去地開了有半個鐘頭左右,終於停
在一座別墅的門前。一個白鬍鬚老頭為我們開了門,帶我們去了一門像洗澡堂的平
屋:裡面已有三個人在等我們,當中有理髮店的破腳老頭,他見我跟不認識似的,
我也沒有露出認識他的表情。另外兩人其中一位是女同志,三十來歲,臉很大,頭
發剪得短短的(更顯得臉大),穿著一套像少數民族的服裝。包括理髮店的跛足老
頭,和剛才車子上有三位同志我以前見過外,大部分同志我都不認識,一下認識這
麼多人,我有點害怕,但又很興奮,覺得我們竟有那麼多同志。我們剛坐下,白胡
須老頭就退出去了,也許是去警戒的。不知是激動還是緊張,我注意到老頭出門時
露出了哆嗦的目光。
會議一開始,代老A 就神色嚴肅地告訴大家:最近我們已有兩人變節叛變(其
中包括花園街17號的),組織遭到慘重破壞,先後有7 名同志被逮捕,組織上要求
同志們暫時「避避風頭」,「沒有組織命令一律不准私自開展工作」。
「但是,」代老A 目光變得犀利,「兩個叛徒必須不惜代價除殺,冒最大險也
要除殺!『看看大夥又說,」組織上決定這項任務交給』望遠鏡『完成,必須儘快。
「
「他們現在在哪幾?」坐在我正對面的一個敦實的中年人問。我想他可能就是
「望遠鏡」。
『就在這幾,在毛人風手上,「代老A 說,」但據說就要離開南京,不知去哪
裡,也許是重慶。「
「毛那邊不是有我們的人嗎?」中年人好像有些異議,「讓他們幹不是更方便?」
代老A 剜他一眼,責問道:「聽你還是聽組織上的?!」
中年人垂下頭,不吭聲了。
這時,坐在女同志和理髮老頭中間的那位戴眼鏡的同志,就是原先在屋裡等我
們的三人中的一人,插嘴說:「他們被捕了。」沉默一會兒又說,「剛被捕的。」
這人是誰?他怎麼說我們被捕了?我想,難道是你母親被捕了?這意味著下午
我打電話時管家是在被迫騙我,同時也意味著我的聲音已被錄音!一下子我變得坐
立不安,手腳居然控制不住地哆嗦起來。為穩定一下情緒,我掏出煙來。正當我把
煙剛點燃,院子裡突然傳來一聲呼叫,我們並沒有聽清楚呼叫的是什麼,因為呼叫
的人似乎剛出聲喉管就被割斷了。但這足以引起我們警覺,再說接下來的一陣子被
壓低的遝遝遝響聲——像有一大群鳥在撲飛,更加提醒我們:出事了!
這時,剛插嘴說我們「已被捕」的那位『眼睛「同志率先飛身撲到門口,扯滅
了電燈,同時大喊一聲:」快跑——!" 但此時遝遝聲像粘在屋牆上,要跑無疑已
來不及。事實上我們一扯滅燈,外面就向我們喊話了。無法逃跑的我們只好都分散
在屋子四周,像壁虎一樣貼牆而立,目光齊齊落在代老A 臉上。我說過,那天晚上
月光很好,我看見代老A 拔出手槍,朝傳來喊話聲的方向開了一槍,緊接著裡裡外
外槍聲和呼叫聲四起。到這時,我反倒沒有了剛才的驚慌,變得異常鎮靜,右手靈
活地從後腰上摸出手槍,打開保險,朝窗外射擊,一塊玻璃我聽出是被我的子彈擊
中咣當粉碎的。正當我準備瞄準再射時,跟我站一起的那位女同志突然端我一腳,
喊我:「快!快撤!」
我隨她指的方向看,那位剛才飛身滅燈的「眼鏡」正在向我招手。
我一個魚躍飛身撲到他腳下,看見他褲襠下有另外一雙腳正在魔術般地縮短,
像正在被牆體吞吃。不一會兒那雙腳不見了,露出一個圓黑洞,「眼鏡」用腳踢踢
黑洞,對我說:「快過來!快走!」
我順勢撲入黑洞(當時我躺在地上),開始慢慢地聽不到槍聲。
暗道出口在一條山洞的兩塊巨石縫裡,很隱蔽。我不知在暗道裡爬行了多久,
反正出來時已聽不見槍聲,不知是因為距離遠的緣故,還是戰鬥結束了。我從暗道
出來,看見理髮店的老頭已在外面,他身邊沒有其他人。這說明我前面只有他一人,
我看到的那雙「魔術的腳」就是他的。他上前來擁抱了我,然後把頭伸到洞子裡側
耳聽聽,也許聽到了什麼,轉身問我後面是誰。我說不知道。過一會,後面人出來
了,是「一把刀」,就是那個紅頭髮青年,我在第一次「紅樓會議」上見過他。他
躲過了這次劫難,但……我說過,他很不幸,就在南京快解放時卻犧牲了。後來除
殺兩個叛徒的任務是他完成的,因為「望遠鏡」就在這場戰鬥中犧牲了。
他出來後很久都沒人出來,我們不知道是不是還會有人出來,又擔心等久了出
麻煩,所以我決定讓老頭和「一把刀」先走,我再等一會兒。令我吃驚的是,當我
看著他倆離去時,發現理髮店老頭的步態穩健自如……我突然對這位平常唯唯諾諾
的老頭肅然起敬起來。
他們剛走不久又出來一人,是那位女同志,她一出來就伏在我身上嗚嗚大哭。
我以前從沒見過她,我想她也不會認識我,她這樣子使我有點窘迫。我勸了她一會
兒,把她扶坐在一塊石頭上,然後像剛才理髮店老頭一樣把頭伸進洞子。她問我幹
嘛。我說聽聽看,還有沒有人出來。她又一下哭起來,說:「沒有了,我剛進暗道
他們就把門關死了,我一直在那兒聽他們戰鬥,直到斷了槍聲才走。」
我問:「有沒有被捕的?」
她說:「聽不出來。他們肯定都犧牲了。」
這是個魔鬼和天使握著手降臨的晚上,僅僅在短暫的一陣子槍聲中,我知道了
什麼是死,什麼是生;生和死都是那麼濘不及防,那麼神秘莫測。我感激上蒼在如
此危難中給我洞開一條逃生之路,但就這樣我仍然要咒駡她奪走了我們那麼多同志
的生命。我沒有忘記,那天會議上總共有11名同志,這就是說,那天晚上我們犧牲
了7 名同志。
如果加上在院子裡向我們呼叫的那人,犧牲的就該是8 人。但我不知他是不是
犧牲了。我也不知他是不是就是那個白鬍鬚老頭,也許不是。說真的,儘管只有一
面之交,可我對這個白鬍鬚老頭總有種莫名的顧慮和懷疑,我忘不了他離開我們時
露出的那道哆嗦的目光。如果說出賣我們的人肯定是那天晚上的人中間的一員,那
要我說他就是「這一員」——卑鄙的一員!但誰也不知道這卑鄙者是不是就在我們
這些人中間,我現在也不知道,所以我這麼懷疑他也許是不公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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