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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析一下保密局當時的形勢就不難想像,要完成老A 或者說代表老A 的那個老
A 交給我的任務——幫你母親打入保密局的心腹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之所以
答應下來,不是因為我有條件完成,而是無理由拒絕。我們甚至連死都無法拒絕,
還有什麼可以拒絕的?保密局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 1946 年10月,保密局遷至南
京之初,由於國民黨內部反蔣和軍統局內部反戴勢力的作用,戴笠的親信毛人風並
沒有當上局長,局長的寶座上坐的是鄭介民,毛人風只當了個副局長。
但毛憑著蔣對他的信任和保密局內部浙江派雄厚的勢力,並沒有把鄭放在眼裡。
鄭覺察到毛的威脅,一度擴張自身勢力,很快保密局形成了兩大派別,即毛的浙江
派,和鄭的廣東派。鄭、毛兩人貌合神離,明爭暗鬥,互相結幫,又互相拆臺。這
時候,他們用人治人都講究來信嫡系,一個兩邊不沾、沒有自己主子的人想進保密
局核心機關,無疑有很大難度。我旁敲側擊試探了一下,幾乎連希望的影子都看不
到。
在又一次舞會上,我把我的看法和難度告訴你母親,你母親一言不發,心事重
重的,好像陷入了某種不愉快的沉思之中,臉上有一種凝固的受苦難的表情。但她
也許意識到自己這個樣子在一群怒放的鮮花中有些失態,端起桌上的一杯甜酒,一
飲而盡,接著咯咯大笑起來,就像一朵惡毒開放的虞美人,妖豔又性感,一下把她
剛才的失態淹沒在笑聲中。我身體幾乎馬上有種被目光燙傷的不安感,因為我看見
一道雪亮的目光向我刺來,那是你母親的老鄉秦時光妒嫉的目光。當時他正跟我妻
子在跳舞,但你母親的笑聲驚擾了他,沒等曲終,就走出舞池,朝我們走來。
你母親說:「也許我得好好使使這把刀(指秦時光),他愛上我了。」
我說:「他是毛人民的一條狗,當心激怒他咬你。」
「不會的,」你母親說,「他在做夢,一隻狗正在做夢呢。」說著又咯咯笑起
來。
秦時光過來問我們在笑什麼,你母親笑著說:「我們在說一隻狗做夢的笑話,
哦,老鄉,你應該想辦法幫我弄到這樣一隻狗,它從不咬人,也不叫,整天躺在屋
簷下的走廊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做著醫一個美夢,從不站起來一下。因為從來
不站起來,一隻燕子就在它溫暖的胸脯上築起了窩。」
奏不失時機地湊趣:「這樣一條狗,需要有人打斷它三條腿,弄瞎一隻眼睛,
還要把它的舌頭割了,牙齒拔了。」
我妻子說:「那太殘忍了。」
你母親說:「不,我就要這樣一條狗。」
大約一個月後,一個星期天下午,我和你母親有一次重要約會,是在郊外一座
被當地人用各種各樣傳說編造起來的神山上,整座山好似一枚巨大的馬蹄形印章,
人們說這是玉皇大帝掉在人間的一枚天印,故名天印山。300 年前,一位道士曾想
在山上營造自己不朽的法場,但石砌的廟宇剛剛落成,一夜間便傾塌為一堆廢墟。
那天我們看到一頂破舊的尖塔和一個房屋的地基,這便是不朽的法場消失的最後一
個象徵。我們在歷史的石階上坐下來,頭上頂著下午3 點鐘的灼熱的太陽,周圍是
一片6 月的蕪雜的茅草,空氣問彌漫著泥土的氣息和野草的花香。在我們目極之處,
城市散漫地坐落在山水的環抱之中,不倫不類,齷齷齪齪,猶如一桌子狼藉的杯盤。
我已記不得那天以前的一個月曾經發生過什麼,也許什麼也沒有發生。有些時
間可能什麼都不會發生,而有些時間又可能什麼都會發生,那天下午就是這樣一個
時間,似乎什麼都發生了,起碼什麼都可能要發生了。
你知道,由於鄭、毛兩人的矛盾關係,我簡直想不出任何辦法完成老A 交給我
的任務,將你母親插到敵人的心臟機構中去。但那天下午,你母親告訴我說,她得
到了一個天大的秘密:因為蔣介石對鄭介民的不信任,為架空鄭,又不想讓其覺察,
毛人風和蔣介石私下開設了一部無線電臺,隨時在進行秘密聯絡。這是保密局內的
秘密,秘密中的秘密,偌大的保密局內也許只有毛與秦時光兩人知曉。你母親正是
從秦那裡探聽到這一秘密,我馬上激動起來,興奮地說:「這是一塊敲門磚,你可
以借此攀上鄭介民這棵大樹。」
『提啊,』你母親說,「我也這麼想,但光知道不行,我們應該弄觀台的頻率、
呼號、聯時以及使用的密碼,關鍵是密碼,非弄到不可,否則鄭在無法證實我們忠
心之前很難器重我。」
我說:「那些東西怎麼能弄到呢?」
你母親說:「偷!」
「偷?」我說,「那太冒險了。」
她說:「我想過了,不可能有其他辦法,只有冒這個險。」
我說:「去哪裡偷呢?」
她說:「就在你隔壁的辦公室裡,秦時光的保密室裡。」
那天我才瞭解到,原來秦時光整天鑽在保密室裡並不像我想的一樣在睡大覺、
寫情書,人們討厭他,指責他,說他在處裡純屬多餘,嚷著要把他趕走,趕到下面
去。然而這是不對的,因為——現在我知道,其實他比我們任何人都重要,都辛苦,
一個人操勞著一個電臺,既當收發員,又當譯電員,勞苦功高,任何人也奈何不了
他。這個秦時光,人們都誤解了他,也小看了他。
分手前,你母親交給我14把簇新的鋁制鑰匙和一部美國「利特」
相機,說:「我已約他今晚去我家做客,希望你成功。」
那天晚上對我來說就變得格外珍貴而驚恐了。你知道,我們採取的每一個行動
都可能是最後一個,而我這次行動風險之大使它「最後一個」的可能性也增大到了
極限。我要動一動毛人風的心臟,那裡面鬼知道有什麼隱秘裝置,也許只要我手裡
仿製的鑰匙一插入鎖孔,毛臥室裡就會響起尖利的警報聲。14把鑰匙對我來說無疑
是太多了,也太新了,它們將給我開啟的也許不是秦時光密室的門,而是地獄之門。
去冒這樣的險無異於賭博,任何力量或心智都無法決定成敗,成敗只掛靠在「運氣」
兩個字上。
然而上帝在那天晚上突然向我伸出了仁慈的雙手,我是幸運的,沒有一把鎖
(兩道門,三隻鐵皮箱總共五把鎖)不在這14把簇新的鑰匙中,沒有一次驚恐的經
曆讓我持續得太久,沒有一個動作註定我留下蛛跡,沒有人看見起點,也沒有人聽
到我無窮無盡地按下快門的味噪聲——我覺得這聲音像槍聲一樣震耳欲聾。當你母
親打來電話,通知我秦時光已離開她那裡時,我懷著一種喪魂落魄的快樂告訴她:
「一分鐘前我已把一切甚至連一滴眼淚一樣的逗號都裝在了你的鏡子(相機)裡。」
以後沒有一件事情是不可以想像的,你母親捏著毛人風的「尾巴」
投靠了局長大人鄭介民,被鄭調至身邊,表面上是他秘書,實際上是他第三只
眼,是他的「秦時光」,每天的任務就是竊聽「蔣毛」私語。這時你母親的身份已
神奇到這樣的地步:既「親切地」扯著鄭介民的臂膀,又「惡毒地」捏著毛人風的
尾巴,兩邊都有她的視野和觸角。就這樣,保密局的兩大世界被你母親連貫起來,
融為一體,那時候,保密局沒有一個聲音是我們聽不到的,沒有一個行動是我們不
知曉的。我說過,什麼事情恰恰都會發生在一個時間裡,同樣什麼事情有時往往都
會發生在一個人身上,你母親就是這樣一個人,什麼不可能的事情都會被她不可想
像地創造出來,她撐起雙手,就把保密局的地下世界支立起來,而且這世界還相當
發達。我們活動於此,遊刃有餘,一點也不感到局促,不感到封閉和危險俄們置身
其中,既看到了遙遠的星辰之外的奇觀,也看到了深在海洋之下、地球中心的微妙。
你母親像是一面巨大的無窮無盡的鏡子,保密局的一切細微、奧妙無不顯現在她的
鏡子裡。
以後你母親就在鄭介民的小洋樓裡辦公,每天上下班都要從我窗前那條石子路
上經過。除了舞會上例行的聯絡外,有時候我們也緊急地聯繫,譬如說我在她經過
我窗前時突然地啟窗,或者她在我窗前悉心化妝,那都是我們有急事相告的暗號。
我記得有天下午,她在我窗玻璃外面停下來,又是照鏡子又是塗唇膏,動作十分誇
張又持久。就在這天晚上,我第一次聽到了楊豐懋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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