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第二次見面就在三天后的「紅樓會議」上。
紅樓會議其實沒有在一幢紅樓裡,而是在一輛白底紅字的救護車上。我到南京
以來還從未參加過什麼會議,3 天來,我把這個會議的地點、人員琢磨又琢磨(琢
磨不出名堂),到時間我幾乎迫不及待然而又有點猶豫地向大慧胡同走去:在那裡
將有人帶我赴會。8 點半鐘,一輛呼嘯而來的救護車突然在我身邊刹住,有人打開
後門將我緊急地拉扯進去。起初我還以為是出事了,車上躺著一位傷員,頭上纏著
一頭血濕的繃帶,只露出一雙晶晶黑眼和一個小巧的嘴巴。但車子剛開動,那人卻
輕巧地坐起來,用目光向我親切致意,並伸出玉手跟我握手。這時我才看出「傷員」
正是你母親。
作為我到南京以來參加的第一個會議,我記得真切,會議有6 位成員,包括駕
駛員,我是最後一個到會的,我上車後,他們跟我—一握手,但並不自我介紹。我
注意到,他們都是我不熟悉的,包括你母親,纏一頭繃帶也讓我陌生。車子駛出黑
暗的胡同時,你母親想把下巴上的繃帶扯下來,有人卻說:「別扯!」
這個人就是會議的主持人,是一位戴眼鏡的中年人,說話有點北方口音。他自
稱是老A ,讓我好一陣激動。我知道,老A 就是我們當時在南京地下組織的頭腦,
從中央下來,是一名中央委員。在這麼一個小會上見到他,我很有一種受寵若驚的
感覺。不過後來我知道這個老A 並不是真正的老A ,而是代表老A 的老A ,這種老
A 我想當時在南京也許有兩個,三個,甚至更多。
會上,老A 首先明確,紅樓小組從此成立,今後將不定期聚會。這個消息很鼓
舞我,我有一種投入組織懷抱的溫暖感。然後他分析了國內形勢,指出國民黨已再
度挑起內戰,「戰爭的風雨一時也許停不了」,要我們做好長期埋伏的準備,「打
持久戰」。在佈置任務時,他說以後工作重心要轉入收集軍事情報和在工人中組織
武裝隊伍這兩個方面。
我左邊突然有人插嘴說:「那以後學生運動是不是不搞了?」
我不記得老A 當時是怎麼回答的,也許沒有回答。提這個問題的是個青年,書
生模樣,但性子似乎有點急,提問的方式也不機智,幾乎馬上讓我猜到是個學生。
他的眉角有一塊豬肝色的紅記,這對他做地下工作似乎不大有利。後來,年底的會
上我就沒見到他,聽說是被捕了,不久我又聽到他被殺的消息。他是我們小組中最
年輕的同志,卻是最早遇難的。
一個暗號叫「紅鬍子」的山東人是我們幾人間年紀最大的,也許有五十多歲,
額頭上有一縷下垂的白髮,暗示出他古怪的性格。我和他在那天會上鬧了點不愉快,
但起因記不清了,也許是為營救張世雄等人觀點上有分歧吧。他後來很快離開了我
們,據說是去了上海,也可能是無錫。坦率說,我不大喜歡這個人,他身上我覺得
有種莫名其妙的傲慢和怨氣。
還有一位同志當時坐在我右側,是個魁偉的人,二十五六歲,長著一頭神秘的
紅頭髮,也許是染的,我不清楚。他喬裝車上醫務人員,穿著白大褂,並且有一個
醫生的暗號,叫「一把刀」。他在那天會上幾乎沒說一句話,以沉默而為我注目。
很不幸,他幾乎就在南京快解放的前幾天裡暴露了身份,因拒捕被亂槍打死。
現在我又看見了你母親,她坐在單架上,在我們中央,一身堅硬的黑色衣服使
她顯得凶冷、離群,而頭上的繃帶我剛才說過使她顯得聖潔,所以總觀起來,她那
天身上有一種聖潔的冷漠和敵意。她一直緘默不語,我以為她今天不打算發言了,
但車子從郊外回來的路上,也就是會議的最後十幾分鐘裡,她突然說:「我挨到最
後講,是想多講幾句。」
就這樣,她開口了,語調、言辭跟3 天前舞會上的那種小姐做派截然不同,變
得堅定、激烈、熱氣騰騰,具有演講的氣派。她說著說著,就毫不猶豫地扯下了下
巴上的繃帶,好像有人不准她扯似的。這個動作我可以說是她性格的一次曝光,我
正是由此開始意識到舞會上的聰明的、優雅的、溫情脈脈的小姐絕不是你母親的全
部,她身上蘊藏著火熱的一觸即發的激情和為激情驅使下什麼事都敢做的大膽和不
羈。用句《聖經》上的話說(我太太後來變成個基督徒),她是一個「熾熱的金的
姑娘」,「柔軟的銀的姑娘」只是停留在她表面的形式。作為她的戰友,我將不斷
目睹到她「熾熱的金的」一面,而那些劊子手,也許會迷醉於她「柔軟的銀的」表
面。
她果然說了不少,也許比我們5 個人加起來還要多。我現在已記不得她講的很
多,只記得一件和我有關的事——她談到,她目前的處境很不適合她開展工作,
「我現在身邊的人都是一群蝴蝶迷,你就是把她們腦殼炸開了也搞不到一絲情報」。
你母親這樣誇張地說。事實也是這樣,當時你母親雖則是打入了國民黨心腹機關,
但在心腹機關裡,她又處於一個無足輕重的位置上,在通訊站,每天就是收發電報,
電報都是密報,天書似的,沒人看得懂。我以前在電訊處時曾常常去那裡辦事,我
很熟悉那方天地,那裡的人,正如你母親說的,都是一幫崇尚時髦追求浪漫的洋小
姐,每天帶著化妝品上班,利用工作間歇談論時裝、美容、明星、舞會,津津樂道
於已經流逝了的或者正在進行的甚至未來的種種浪漫和甜蜜。她們就像魔術師~樣,
在一種不真實的前提下把生活翻來覆去,卻從不厭倦地們站在舞臺上,用青春編演
各種節目,渴望掌聲響起來,渴望白馬王子,渴望青春永駐,至於劇院外面在幹什
麼,她們會不耐煩地說:管那幹什麼!
置身這群缺乏敵意甚至缺乏敵意想像的女人中間,你母親一定感到了無聊的孤
寂和作為一個局外人的焦躁,所以她要求離開那裡,去更有價值的處室,希望組織
上給她提供條件和機會。我記得清楚,她當時還說了這樣一句話:「與其把刀子插
在無關痛癢的腋窩窩裡,還不如不要這把刀子,因為這樣的話這把刀子只能給自己
增加風險,並不能對敵人構成威脅。
既是刀子,就應該把它插在敵人心臟上,心臟的心臟上!「
這個說法馬上得到了老A 的讚賞,他把你母親的要求(去更有價值的處室)作
為一個任務交給我。我嘴上答應下來,但心裡頭明白這不是件容易事,我很可能完
成不了。
散會前,我們為自己熾熱的信念所驅使,大家圍成一圈,伸出12只虔誠的手疊
在一起,齊聲高喊:「國民黨必敗!共產黨必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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