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我和你母親第一次接頭是在保密局的一個週末舞會上。
誰都知道,戴笠在軍統曾有過一個基督徒的規定:戰爭時期禁止結婚。然而這
規定不是禁欲主義的,軍統的舞會每週開放,而且絢麗多姿。人們說,伊麗莎白在
軍統的舞場上同樣會受到多面夾攻,那裡的人個個色膽包天,厚顏無恥,樂於爭風
吃醋。他們把槍藏在褲袋裡談情說愛,像所有光棍男人一樣,熱情洋溢,求勝心切。
他們用慣常的花言巧語撩人心魂,有時也使用一點職業伎倆,譬如說窮追不捨,
不擇手段。女人很少在他們面前堅貞不屈,女人總是有些輕薄,或者說軟弱。他們
把攻佔的山頭一個個帶回自己散發著死亡和恐怖氣息的寓所,把槍壓在枕頭下歡度
良宵,早晨醒來他們收起夜裡的一切甜蜜和情愛,開始盤算另一出陰謀:殺人的陰
謀。
戴笠把這幫走狗訓教得服服貼貼,忠心耿耿,無疑是他的高明。戴笠身亡後,
儘管人走茶涼,但人們似乎已經習慣了故有的傳統,男人照樣不要結婚,舞會照樣
絢麗多彩。
那天晚上我幾乎有種預感,老早就去舞廳,因為去得早,我揀到一個理想的座
位,我妻子嫌它大顯眼,想換個偏一些的位置,被我拒絕了,我想今晚我就要顯眼
得讓誰都看得見。我妻子不理解我的話,但這不影響她聽我的話,這大概就是一個
地下工作者最好的妻子。我妻子是個寧靜的雅安人(四川雅安),有一頭雅安人應
有的烏髮和一張白臉。據說雅安的姑娘以溫良和美德著稱,受了氣只會哭,柔弱似
水——但也不見得,我在「汪精衛時期」曾在武漢碰到過一個雅安少女,才17歲,
是個接線員,她給我的印象是在漂泊的烏篷船裡長大的,有一種船上女人特有的風
騷勁。當然我妻子是溫良的,柔弱的,當初張蔚林跟我妻子一面之交後就告誡我,
不能發展她做同志,理由是她目光充滿的「順從意識」(不是反抗意識)。她一直
不知道我的隱秘身份,然而延安知道,她曾幫我們做過多少好事。
和往常一樣,舞會總是彌漫著強烈的世俗氣,女人個個脂顏粉面,矯揉造作,
妖裡妖氣,男人一個比一個慷慨大方,能說會道,像煞紳士。
在一曲曲音樂聲中,我將舞池裡所有脂麵粉臉—一窺視,一張放大的蘋果臉引
起了我注意,因為她幾次旋轉著看我,目光親切溫暖。我幾次想像她向我走來,坐
在我對面椅子上和我秘密攀談。後來,我發現她的目光一下子變得淫蕩,雖然就那
麼一下,那麼一瞬間,但已叫我噁心透頂,好像吃蘋果一口咬出了一條綿綿蛆蟲。
上帝知道,我需要的不是肉體豔遇,而是理想的『豔遇「——請允許我這樣牽
強地說。是,那可能是個妓女,在軍統的舞場上,這樣的女人好似飯桌上的蒼蠅一
樣,稍不注意就會停落在你碗沿上。
好,我要盡可能講得簡單明瞭,舞會中途休場時,我去廁所方便,回來時我發
現自己的座位上坐著一位姑娘,很年輕,很出眾,穿一套白色的長裙在霓虹燈下,
耀眼得令人眩目。她正跟我妻子交談著,我走過去,她抬頭看我一眼,掉頭問我妻
子:「這是您先生?」聲音有點嗲。
我妻子點點頭,很矜持的。她很快站起來,讓我坐,也許還說了一句客套話。
我說:「沒關係,我在抽煙,想站一會兒,你坐。」
她又坐下去,給我妻子看她黃燦燦的金表。我妻子懶懶地看,已經有點看得出
的不耐煩。這時我好奇的目光透過煙霧,向她瞥去,開始我覺得她生得簡單,只能
說有一張漂亮的臉蛋罷了。我對漂亮的女人向來不太有好感,也許是出於一種妒嫉
心理,也許是由於經驗的教唆。我相信漂亮在女人身上就像武器在男人手裡,總有
一天會被他們使用,「惡毒地使用」——這是我們家鄉的一句話,你應該聽說過。
但很快我就發現,這個人的臉上同樣有種夢的氣息,漂亮僅僅是停留在表面的
認識,非但不深刻,也許還是錯誤的。有那麼一會兒,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就像看
見風一樣地看到了她的目光,同時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大片寧靜得幾乎是抽象的草
原和一條清明的小河,河水裡波動著鵝黃的陽光。我知道,這都是我關於家鄉的詩
情的記憶,它們經常出現在我感受斯特勞斯恬美音樂的心靈裡,現在它為一種目光
所喚醒,我感到熱烈,感到身體裡有種東西在吝嗇地燃燒。我貪婪地窺視著她,希
望領會她外表的真正含義。
不久,我似乎又有新的發現,我覺得眼前的這個女人——漂亮女人,不像我開
始看到的簡單元趣,而是神秘的,複雜的,要看透她幾乎需要對她面部進行分割地
看。在她臉上房兩樣東西十分醒目:一雙眼睛和一對酒窩。當你重視她下半張臉時,
那對甜蜜而快活的酒窩就會使你看到一張漂亮的臉蛋,親切、可愛代表了她,她成
了一個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少女,外表熱烈、內心簡單,也許稍有錢財的男人都
能得到她的愛。然而,當你目光漸漸上移,凝視她的雙眸,久久地凝視,你就會困
惑地發現,一種智慧——成年人的智慧——正在她臉上稍稍地增長,冷靜、深遂成
了她全部,無聊的男人將為此懊喪,因為他們害怕智慧的考驗。從這張面孔上,我
看到了兩個有明顯差距的世界,一個帶著戲德和放縱表達著她的情感,另一個卻在
壓抑地呻吟,壓抑和孤寂使她變得敏感、多疑,留下了憂鬱、感傷的印記。當我把
這兩個世界融會貫通,我就覺得她神情之中流露出來的是一種高雅的風流,一種凝
重的嬌態,不是初發的嬌態。這時候,我幾乎渴望她掉頭來向我打聽她老鄉,因為
我已承認她是特殊的。我希望她就是「鴿子」。
突然,她裝得像剛記起什麼來似的,轉過身來,同時換了眼神,這樣問我:
「上校,我想打問一下,你們二處是不是有個桂林人,姓秦,他可是我老鄉呢。」
天哪,果然如此!
我極力掩飾住內心的狂喜,平淡地告訴她,是有個姓秦的人,叫秦時光,系中
校參謀。這個人註定要成為我們的犧牲品。他當時也在舞會上,我以一個抽象的阿
拉伯數字出賣了這條前途黑暗的走狗。
又一支舞曲響起時,我注意到姓秦的好似一隻饑餓的蒼蠅,始終圍繞在你母親
身邊,臉上堆滿誇張的微笑。我可以想像,你母親剛才一定是在他身旁故意夾雜出
一兩句混濁的桂林話,他便發現新大陸似的,迫不及待地迎上去。這個從桂林鄉下
出來的窮小子,一個臭皮匠的兒子,我深悉他虛榮又貪婪的本性,有人惡毒地攻擊
他,說他眯起的雙眼——他生有一雙鼠眼——從來只為上司和女人發光。我想這種
評價除了有點誇張之外,更多的是貼切。他確實是這樣的人,不可怕,但可惡。我
不知他是怎麼混入軍統並且一再受到關懷,始終滯留在總部「吃香喝辣」,有人想
趕也趕不下去。在同事間,他虛偽又媚俗的為人已使人討厭,然而他自己並不討厭。
一個沒有多少真本事又缺乏家族榮譽的人,能夠在一群魔鬼中偷生,憑靠的就
是「虛偽和媚俗」這兩根拐杖。
後來,我故意和他打招呼,把他喊過來。我知道,這樣他一定會炫耀地把你母
親帶過來介紹給我,同時也一定會討好地請我妻子跳舞。
然後我便毫不猶豫地牽起你母親的手,與她一道旋人幽暗的舞池。分手時,我
的右手已從你母親潮濕的左手裡接回一張紙條,我把這只莊嚴的手伸進口袋,掏出
來一塊擦嘴的手帕,一舉一動都是人皆有之的,但卻貫穿了深刻的內容。我們的配
合一開始就顯得驚人的默契。
那天晚上天上有一輪銀制的明月——我怎麼記得這麼清楚?月光像水樣鋪開在
大街上,房屋的牆沿上,城市顯得格外寬敞。回到家裡,走進書房,我發現,月光
早在這裡靜靜恭候我,我的出現使它微微顫動了一下,好像它是水做的。但即使是
水我也沒感到涼意,我只覺得寧靜,而且這種寧靜幾乎是完整的,我甚至都不願打
破它,就在月光下細閱了你母親給我的紙條。內容有二:
1.請我儘快弄清一號監獄新址(我知道),和關押在內的張世雄等同志行刑的
具體或者可能的時間及地點;
2.三天后參加「紅樓會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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