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自膩味了養花弄草後,有將近兩個月時間,父親一直無所事事。
鬱鬱寡歡的,時常一個人坐在沙發裡,佝倭著腰,一邊吸著煙,一邊咳嗽著。
不知怎麼回事,那段時間裡,父親的健泳伏況特別不佳,老毛病高血壓常常犯,而
且越升越高,最高時竟達到280 ,平時都在200 左右,真急死人。同時又新犯了氣
管炎,咳嗽咳得地動山搖的。這一定與他當時抽煙大多有關。父親的煙癮原本就凶,
天天兩包煙還不夠的,那陣子因為無聊,抽煙就更多了,一條煙一眨眼便沒了。我
們勸他少抽點,他說他抽的是自己的錢,不是我們的,簡直叫我們無話可說。聽說
他曾幾次找到部隊首長,要求重新回紅牆裡去工作,但都沒有得到同意。我想父親
經常去要求一定是叫領導煩了,有一天老王局長還找到我,要我們多想想辦法,盡
量安頓好父親的生活。我們又何嘗不想呢?
我們是想了又想,努力又努力,只是都無濟幹事而已。
到了冬天,有一天晚上,父親吃罷夜飯,照例坐在沙發上吸煙。煙霧從父親的
嘴巴和鼻孔裡吐出來,像是父親心中歎出的氣流,彌漫在屋子裡,成為一種沉重氣
氛,籠罩著我們,令我們心情緊張,惟恐稍有不是,惹了父親一觸即發的脾氣。阿
兵打開電視,希望有父親愛看的節目,打開來一看,是圍棋講座,黑黑白白的棋子
像甲殼蟲一般錯亂地散佈在一方白牆上,一男一女一邊講解一邊演示著,不懂的人
看著一定會覺得莫名其妙。阿兵是有圍棋癮的,見了這東西就下意識地看起來,我
雖然也愛看(是被阿兵薰陶出來的),可一想父親怎麼會喜歡這玩藝兒呢,就叫阿
兵換頻道。阿兵看看父親,父親眯著眼,百無聊賴地看著,問他看不看,他也不搭
理。等阿兵換了頻道,他卻說要看剛才的,好像剛才他沒聽見阿兵問話似的。阿兵
換過頻道,父親看一會兒問這是什麼棋。阿兵告訴他,並簡單介紹了圍棋的一般知
識。父親聽了也沒有什麼表示,只是看著講座,一直看到完為止。
第二天同一時間,父親又看起了講座,而且好像看出了什麼滋味一樣,神情專
注,若有所思的。我問父親看懂了沒有,父親卻說我們下一盤吧,聽得我很久才反
應過來。我的水平很一般,但對付似懂非懂的父親應該還是綽綽有餘的。我們下棋
時,阿兵一直站在父親一邊,準備隨時指點他。開始,父親還樂意讓阿兵指點,不
過聽他指點了十幾招棋後,父親已經不聽他的,說要自己下。下得雖然很慢,每一
步棋都深思熟慮的,但下來的棋似乎總是有點離譜,缺乏連貫性,感覺是潰不成軍
的。但到中盤時,我和阿兵都愣了,剛剛還是沒氣沒勢的棋面,轉眼間變得靈活起
來,變出很怪異的陣勢,開始壓制我,搗亂我,弄得我不得不也放慢節奏,子子計
較起來。很快我又發現,我要想挽回主動已經很難,父親步步為營,幾乎毫無破綻,
逼得我經常不知如何出棋。父親一方面極力壓制我的棋路,咬緊我,切割我,圍堵
我,我雖然吃力、被動,卻堅定不移,頑強不屈;另一方面父親似乎自身有一套預
定的計劃在展開、落實,意圖隱蔽,設置巧妙,弄得我們危機四伏的。局勢不斷演
化,黑白棋子互相交錯著,棋面上越來越形成一個特殊的圖案,我們爭搶優勢的用
心也越來越良苦,出手越來越顧慮重重。收關時,父親的優勢是明擺的,但也許求
勝心切,父親想吃我一目棋,結果白白讓我吃掉幾日子。後來,父親雖然機關算盡,
東敲西擊,極力想扳回局面,力挽狂瀾,到底沒有回天之力。第一盤就這樣告終,
父親輸了三日子給我。
但第二盤父親就贏了我。
接著,我們又下三盤,父親連連贏我,而且愈贏愈輕鬆,到最後一盤,我甚至
下不到中盤就敗下陣來。然後阿兵上陣,兩人連下七盤,結果跟我一樣,阿兵只贏
了第一盤,後面六盤又是連輸。想想看,父親幾天前甚至連圍棋是方是圓都還借懂
不清的,轉眼間卻殺得我們兩人都稀裡糊塗的,父親在圍棋桌上的表現使我和阿兵
都感到十分驚訝。
第二天,阿兵去他們單位請來了一位圍棋手,棋下得比阿兵要高出一個水平,
平時阿兵和他切磋一般他都讓兩個子,這樣下起來才有個較量。那是一個雪後初晴
的日子,冬天的第一場大雪來得倉促去得也匆忙,而世界卻突然被簡化得只剩下溫
柔和潔白。應該說,這真是個居室對養的好日子。首盤,父親開局不佳,沒投出二
十手,就收子認輸了。我不清楚你懂不懂圍棋,要懂的話應該明白開局認輸決不是
平凡棋手的作風。古代有「九子定輸贏」的典故,說的是一位名叫趙喬的棋聖跋山
涉水,周遊全國,為的是尋找對手,殺個高低分明,終於在渭河岸邊,鳳山腳下,
遇到一個長髮女子,丈夫從軍在外,家裡無米下鍋,便日日以擺棋攤謀生。兩人依
山傍水,坐地對棄。趙才投出九子,女子便收子認輸,稱自己必輸一子。趙不相信,
女子徐徐道來,整盤棋講得頭頭是道,高山流水,滔滔不絕的,但怎麼說都是一子
的輸贏。趙聽罷,甘拜下風,認女子為師。就是說,父親能從十幾目子中,看出輸
贏的結局,正說明他有深遠的洞穿力,善於通盤考慮。由此我懷疑來人今天必定要
輸給父親,因為棋術的高低,說到底也就是個看棋遠近的能力。果然後來五盤棋,
父親盤盤皆贏,來人簡直不相信我們說的——父親昨天晚上才學會下棋!
我可以說,父親對圍棋的敏感是神秘的,他也許從第一眼就被它『引愛』了它。
他們之間似乎有一種天然的默契,圍棋的出現—一書,從八。、,_清,誰能想得
到,我們費盡心思也解決不了的難題,卻在、_。_而解。
起初父親主要和院子裡的圍棋愛好者下,經常出人單位俱樂部,那裡基本上集
合了單位裡的大部分圍棋手。他們的水平有高的,也有低的,父親挨個跟他們下,
見一個,下一個,下一個,贏一個,下到最後——也就是個把月吧,跟他下過棋的
人中,沒有哪一個是不服輸的。
當然,俱樂部不是什麼藏高手的地方,那些真正的棋手一般是不到俱樂部下棋
的。他們到俱樂部來幹什麼呢?他們倦於俱樂部的應酬,因而更喜歡安居家中,深
藏不露的。一個月下來,父親就成了這樣一位棋手——不愛去俱樂部下棋的棋手。
俱樂部鍛煉了他,使他的棋路更為寬泛,精到,但這裡的棋手水平都一般化,父親
已經尋不見一個可以與他平等搏殺的對手。沒有對手的對奕有什麼意思?父親感到
了勝利的無趣,就斷了去俱樂部的念頭。這時候,父親開始走出去,和駐地鎮上的
棋手們接觸、比試。但是不到夏天,駐地縣城一帶的高手也全做了父親的手下敗將。
就這樣,短短半年時間,父親竟然由當初的不懂圍棋,迅速成了當地眾所公認的圍
棋高手,獨佔鰲頭!
那以後,我和阿兵,還有我現在的愛人(你就喊他小呂吧),經常上市里去給
父親聯繫棋手,找到一個,邀請一個,安排他們來和父親對棄,以解父親的棋病。
儘管這樣找棋手是件勞力費神的麻煩事,但看父親沉醉在棋盤上的癡迷模樣,我們
樂此不疲。起初,我們尋棋手尋得有些麻煩,主要是靠熟人介紹,找來的棋手水平
常常良旁不齊的,有的雖然名聲不小,卻是井底之蛙,並無多少能耐,好不容易請
來了,結果卻是叫父親生氣。因為他們棋術大一般,根本無法跟父親叫陣。後來,
阿兵通過朋友認識了一個人,他爸是體委主任,通過主任引薦,我們跟本市的圍棋
協會接上了頭。從此,我們根據協會提供的棋手情況,按他們棋術的高低,由低到
高,一個個去聯絡邀請。
圍棋協會掌握了三四十名棋手,他們基本它代表了本市圍棋的最高水平,其中
有一位五段棋手,是本市的圍棋冠軍。這些人都身經百戰的,下棋有招有式,身懷
絕技,於無聲處中暗藏著殺機,而父親充其量是一個聰靈的新手而已。可想而知,
開始父親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一比試,父親就同雞蛋碰石頭一樣的。但是怪得很,
簡直不可思議!最好的棋手,只要和父親一對上陣,他那截原本高出的優勢,很快
就會被父親追上、吃掉,然後就是超過,遠遠超過。也就是說,面對一位高手,父
親起先也許會輸幾盤,但要不了多久父親肯定會轉敗為勝,並成為他永遠不可戰勝
的對手。父親的棋藝似乎可以在一夜之間突飛猛進,同樣一位棋手,昨天你還連連
贏他,而到第二天很可能就要連吃敗仗。
說真的,來了那麼多位名人高手,幾乎沒有誰能與父親對棄、相持~個禮拜以
L 的,他們來時盤盤皆贏,稱王稱霸的,但結果無一例外都成了父親的手下敗將。
父親完全是一個神秘的殺手,任何對手最終都將敗在他手下。這對父親來說簡直是
像定理一樣不能例外!後來父親經常說,他每次跟一位新棋手下棋,擔心的總不是
輸給對方,而是怕對方一下子輸給他。父親也知道我們尋一個棋手的不容易啊,好
不容易請來一個如果上來就敗,非但叫我們沮喪,父親自己也會很懊惱的。父親是
渴望刺激的,他總喜歡有一個強敵立在面前,然後讓他去衝殺,去征服,使出渾身
解數的。他受不了那種沒有搏殺、沒有懸念的對棄,就像平常無奇的生活叫他厭倦
一樣。
我記得那是中秋節前後的一天下午,我坐在陽臺上看書,客廳裡父親和市里那
位五段冠軍棋手在下棋,一盤接一盤的,從中午一直殺到下午的很晚時候。期間,
我不時聽到他們開始又結束、結束又開始的簡單對話,從不多的話中,我聽出父親
又是在連贏。偶爾我進去給他們添水,看父親的神情,總是坦坦然然的,呷著蓋碗
茶,吸著香煙,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而那位冠軍棋手則是煙不吸點不喝,兩隻眼
睛死死盯著棋盤,顯現出一種不屈、一種掙扎、一種咬緊牙關的勁道,偶爾舉手落
子,舉起的手常常懸在空中,好像手裡捏的不是一枚棋子,而是一枚炸彈,投不投
或投向何處都是慎之又慎且猶豫不定的。他的沉思是一目了然的,臉上的肌肉繃緊、
發硬,似乎思索是一種肉體的使勁。相比之下,父親似乎更有一種舉重若輕的感覺,
平靜、泰然、悠閒,好像思緒的一半已從棋盤上飛開,飛出了房間。後來,我又聽
見他們在收子的聲音,接著是冠軍棋手在說:「我們再下一盤吧?」我聽到,父親
回答的聲音很斷然,說:「就這樣吧,再下我就得讓你子了,我是不下讓子棋的。
父親總是這樣不客氣地拒絕所有手下敗將,這多少使人接受不了,何況是一位
眾星捧月的冠軍棋手。冠軍棋手走之前對我丟下一句話,說我父親是個圍棋天才,
他會殺敗所有對手的。
聽見了吧,他說,我父親會殺敗所有對手的。
然而,你想想看,在這個城市裡,誰還能做父親的對手?
沒有了!
一個也沒有了!
呵,說起這些,我總覺得父親是那麼陌生府秘、深奧。也許你要問,這是真的
嗎?我說是的,這是真的,全是真的。然而,我自己也忍不住要懷疑它的真實,因
為它太離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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