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
下午都過去一半了,而我的三位同事還沒來上班。他們也許不會來了。天在下
雨,這是他們不來的理由。這個理由說得出口,也行得通,起碼在我們這幾。然而,
我想起父親——對父親來說,什麼是他不上班的理由?在我的記憶中,我找不到父
親因為什麼而一天不進紅牆的日子,一天也沒有。哪天我們要是說,爸爸、今天你
請個假吧,媽媽需要你,或者家裡有什麼事,需要他一天或者半天留在家裡。這時
候父親會收住已經邁出的腳步,站住默默地想一下。你虔誠地望著他,希望用目光
爭取把他留下來。但父親總是不看你,他有意避開你的目光,看看手錶或者天空,
猶豫不決的,為走還是留為難著。每次你總以為這次父親也許要留下來了,於是你
上前去,接過他手中要戴還沒戴上的通行證,準備去掛在衣帽鉤上。就這時,父親
似乎突然有了決定,重新從你手中奪回通行證,堅決地對你說:「不,我還是要去。」
總是這樣的。
父親要拒絕我們的理由總是簡單,卻十分有用,而我們要挽留他的理由雖然很
多,卻似乎沒有一個有用的。就是母親病得最嚴重,不久便要和他訣別的那幾天,
父親也沒有完整地陪過母親一天。
我的母親是病死的,你也許不知道,那是你來這裡前一年(注:指1982年)的
事。
母親的病,現在想來其實很早就有了症狀的。我記得是那年春節時候,母親便
開始偶爾地肚子疼。當時我們沒有多想,母親自己也沒把它當回事,以為是一般的
胃病,疼起來就喝一碗糖開水,吞兩片鎮靜劑什麼的。疼過後就忘了,照常去上班。
聽說母親開始是在省機關工作的,嫁給父親後才調到這單位,卻不在總部,在另外
一個處,有十幾裡路遠,一天騎自行車來回兩趟,接送我們上下學,給我們做飯洗
衣,十幾年如一日的。說真的,在我印象裡我們這個家從來是母親~個人支撐著的,
父親對家裡的事情從來是不管不顧的。你知道,家屬院區離紅牆頂多就是四五裡路,
走路也就是半個鐘頭,但父親總是很少回家來,一個月頂多回來一次,而且總是晚
上回來第二天早上就走的。我記得有一天晚上,是父親很久沒回來的一個晚上,當
時我們都在飯廳吃飯,母親的耳朵像長了眼睛似的,父親還在屋子外頭幾十米遠呢,
我們什麼都沒覺察到,母親卻靈敏地聽見了,對我們說:你們爸爸回來了。說著放
下碗筷,進了廚房,去準備迎接父親了。我們以為是母親想爸爸想多了,出現了什
麼幻覺,但等母親端著洗臉水從廚房裡出來時,果然聽到了父親走來的沉重的腳步
聲……
在家裡,父親總是默默無言,冷臉冷色的,既不像丈夫,也不像父親。他從來
不會坐下來和我們談什麼,他對我們說什麼總是命令式的,言簡意賅、不容置疑的。
所以,家裡只要有了父親,空氣就會緊張起來,我們變得躡手躡腳,低聲下氣的,
惟恐冒犯了父親。只要我們惹了父親,讓他動氣了,發火了,母親就會跟著訓斥我
們。在我們與父親之間,母親從來都站在父親一邊,你說怪不怪?我可以說,作為
丈夫,父親比世上所有男人都要幸福,都要得到的多。母親的整個生命都是父親的,
就像父親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紅牆裡一樣,母親則把她的一生都獻給了父親,獻給
了她的迷醉在紅牆裡的丈夫!
我一直沒能對生活,對周圍的一切做出邏輯的理解,你比方說母親,她似乎天
生是屬父親的,然而母親嫁給父親既不是因為愛,也不是因為被愛,而僅僅是
「革命的需要」。母親說,以前父親他們單位的人,找對象都是由組織出面找的,
對方必須經過各種政治的、社會的。
家庭的、現實的、歷史的等等審查。(①這裡說的和實際消有出入,實際對象
是可以自己找的,只有幾種人是嚴格規定不允許找的:一是政治面貌不良者,比方
說成分不大好的;二是社會關係複雜者,比方說有海外關係的;三是計方本人組織
紀律觀念淡薄者。但是,對本人相中的人,能不能發展關係,最後必須由組織審查
後才能決定。如果有些同志因為什麼原因找不到對象,希望或者願意讓組織找,那
麼組織倒是有這項義務的。)母親嫁給父親就是組織安排的,當時母親才 22 歲,
父親卻已經 30 多了。母親還說,她結婚前僅僅和父親見過一次面,而且還沒說上
兩句話。我可以想像父親當時會多麼窘迫,他也許連抬頭看一眼母親也不敢。這是
一個走出紅牆就不知所措的男人,他不是來自生活、來自人問,而是來自蒸餾器、
來自世外、來自隱秘的角落,你把他推出紅牆,放在正常的生活裡,放在陽光下,
就如水裡的魚上了岸,會如何尷尬和狼狽,我們是可以想得到的。想不到的是,一
個月後母親便和父親結婚了。母親是相信組織的,比相信自己父母親還要相信。聽
說當初我外婆是不同意母親嫁給父親的,但我外公同意。我外公是個老紅軍,自小
是個孤兒,14歲參加革命,是党把他培養成人,受了教育,成了家,有了幸福的一
生。他不但自己從心底裡感謝黨,還要求子女跟他一樣,把黨和組織看得比父母還
親。所以,母親從小就特別信任組織,組織上說父親怎麼怎麼地好,她相信;組織
上說父親怎麼怎麼了不起,她也相信。總之,父親和母親的婚姻,與其說是愛情的
需要,倒不如說是革命工作的需要。可以說,嫁給父親,母親是作為一項政治任務
來完成的——我這樣說母親聽見了是要生氣的,那麼好吧,我不說。
母親的肚子疼,到了5 月份( 1982 年)已經十分嚴重,常常疼得昏迷不醒,
虛汗直冒的。那時阿兵正在外地上大學,我呢剛好在鄉下搞鍛煉,雖然不遠,就在
鄰縣,來回不足100 公里,但是很少回家,一個月回來一趟,第二天就走,對母親
的病情缺乏瞭解。父親就更不可能瞭解了,不要說母親病倒他不知道,就是自己有
病他也不知道,何況母親還要對他隱瞞呢。你看看,母親關心我們一輩子,可是她
要我們關心的時候,我們全都失職了。而母親自己,忙於顧念這個家,顧念我們三
個,忙裡忙外的,哪有時間關心自己?她的心中裝我們裝得太重大滿了,滿得已經
無法裝下她自己。這個從小在老紅軍身邊長大的人,從小把黨和組織看得比親生父
母還要親的人,我的母親,她讓我們飽嘗父母之愛,人間之愛,卻從來沒有愛過自
己。呵,母親,你是怎樣地疲倦於我們這個不正常的家!你重病在身卻硬是瞞著我
們,跟我們撒謊;你生了病,內心就像做了一件對不起我們的錯事一樣的歉疚。呵,
母親,現在我知道了,你和父親其實是一種人,你們都是一種不要自己的人,你們
沉浸在各自的信念和理想中,讓血一滴一滴地流出、流出,流光了,你們也滿意了。
可是你們不知道——誰也不知道——我們內心的無窮的悔恨和愧疚!
母親的病最後還是我發現的,那天晚上,我從鄉下回來,夜已很深,家裡沒有
亮燈,黑乎乎的。我拉開燈,看見母親的房門開著,卻不見母親像往常一樣中「」
~「房間裡有動靜。我走進屋裡為痛苦而扭曲的我沖上去,母親了,母親嗚咽著說
她不行了,喊我送她去醫院,淚水和汗水在不住的淌……
晃晃地耀眼。我從沒見過母親這樣痛哭流涕的樣子,她佝僂的身體像遭霜打過
的菜葉一樣蔫巴巴的,在昏暗的燈光下,就像一團揉皺的衣服。第二天,醫生告訴
我母親患的是肝癌,已經晚期,絕不可能救治了。
說真的,寫這些讓我感到傷心,大傷心了!我本是不願意講的,但是講了我又
感到要輕鬆一些。我想,無論如何母親是父親的一部分,好像紅牆這邊的家屬區是
這整個大院的一部分一樣。母親是父親的妻子,也是戰友,以身相許的戰友,讓我
在祭奠父親的同時,也給母親的亡靈點上一根香火,痛哭一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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