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李肇正<一見鍾情>
第三章
8
肖朝元這傢伙,耳朵長到劉方圓家裡來了。金小姐來過的第二天,這傢伙的兩
條長腿就跨進了劉方圓的門。這傢伙大聲嚷嚷,哥,你千萬別讓那女人的媚眼給迷
住,愛情的基礎是愛性,愛性的基礎是愛錢,你說是嗎?
劉方圓說,你這傢伙,生財有道了,就成了性和情的人。這傢伙最近散文寫得
挺厲害,打印機上一拉十份,雪花似的朝全國各地的報社飛去。這傢伙還幫書商寫
一些准色情的東西,用個女性化的筆名,在地攤上流行。
肖朝元說,哥,一萬一集,是這價,預付百分之四十,完稿後再付百分之四十,
最後的百分之二十開機時一把清。
這傢伙說出了劉方圓的心裡話。但他不能率性去做。劉方圓想開價八千,底價
是六千。劉方圓第一次寫電視劇,金小姐第一次做電視劇,劉方圓得考慮別人的承
受能力。第二次寫,價碼上兩千,第三次寫,就可以開一萬了。劉方圓的想法符合
生意之道。劉方圓說,朝元,你幫我做代理,拿下一萬,我給你百分之二十的代理
費。
肖朝元說,哥,什麼人我都能代理,就不能代理你。你賊精,捉鬼賣錢!
這傢伙想拉劉方圓去「要飯」。「要飯」並沒有言過其實。有一家出版社的老
總就這麼對手下人說,作家在我的眼裡,都是要飯的。劉方圓給一家大公司寫過報
告文學,肖朝元想通過這家公司的贊助出本散文集,所以要拉劉方圓去過渡。
這傢伙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劉方圓帶他去了,介紹了他熟悉的管人事和宣傳的
副總,就逃了。劉方圓知道,這傢伙只要一粘上,事情就穩成。
劉方圓回到家裡。劉方圓覺得氣氛有些異樣。空氣中飄出清香,他一嗅就知道,
是少女特有的氣息。劉方圓的心怦怦地群魔亂舞一樣。劉方圓特別喜歡看年輕美麗
的女性。她們最美的是裸露的胳膊,潔白的,凝脂一般。那些高傲而又明亮的眼睛
不正視你,卻又分明從你的臉上閃過,好像在掂你的分量。劉方圓有一種心理症狀,
常常覺得現實中正在發生的事情,曾在劉方圓的夢境中出現過。劉方圓在想有哪一
場夢,現在讓他復原著當時的情景。
應該是道瑾的女兒,在道瑾不在的時候來到劉方圓的家裡。
那種典型的女大學生裝束:經過精心修飾的又顯得相當隨意的打扮。一把紮的
馬尾辮把可愛的腦袋變幻成黑色的小松鼠,牛仔服裝,運動鞋,細細看,光潔的臉
上有淡妝的痕跡。她不像道瑾,也不像珍寶。她最美麗的地方是無處不在的蓬勃的
生機。她看著你的時候,眼睛裡充滿著鼓勵和鼓舞。她習慣地把「黑色的小松鼠」
往腦後一甩,然後亮亮地一笑。大二的學生,感受了所有的新思潮。
劉方圓的第一感覺是,他會和她發生一點故事。
劉方圓的該死的眼睛在她的胸脯上粘著了。劉方圓就是這毛病,對於女人的注
視,最後總是停留在她頸窩下的裸露的胸脯。前妻據此斷定他的目光具有邪惡的特
性。她的牛仔服上有三個紐扣未系,頸窩下的一塊白得驚人的處女地在高聳的低窪
裡放射出瓷色的光芒。有一本書,叫《羅麗塔》,又譯作《鰥夫的懺悔》,改編成
電影,地攤上有盜版的VCD ,驚豔的名字:《一樹梨花壓海棠》,廣告詞曰:驚鴻
乍豔,十五歲含苞欲放。美國著名的納博科夫,作家,演繹出一部中年男子和純情
少女的惡毒之戀。劉方圓想起這本書和這部電影不是偶然的。她使劉方圓十六歲的
感受異常地輝煌和絢爛。她使劉方圓無法躲避這段生命的歷程。
她落落大方地說,劉老師,我媽媽常常跟我說起你。你待我媽媽太好了。
劉方圓不知說什麼才好。劉方圓想他的樣子是很委瑣的,因為他的手在一根根
地拽鬍子。劉方圓的鬍子稀稀朗朗,有幾根是白的。寫作是藝術,應該與眾不同,
留鬍子很適宜。因為有白的,應該要剃除,但總有殘餘。
她說,劉老師,我很快就會走的。我想請教你。她環視我滿架的書,有傾羨的
神色。
作家現在大都不看書了。有的作家說,我從來不看哲學類的書;有的作家說,
中國作家寫的書,我一概不看;有的作家說,我只看我自己寫的書。差不多所有的
作家一見面就問,你掙了多少稿費?所以劉方圓滿架的書真該曬黴了。
她說,我是學工的,但我癡迷文學。
劉方圓說,可樂?咖啡?綠茶?劉方圓言簡意賅,手忙腳亂。劉方圓不相信現
在還有癡迷文學的人,特別是這樣美麗的小姐,癡迷文學簡直是暴殄天物。
她說,我想寫小說。
劉方圓說,現在是什麼時候?小說賊賤!寫小說的人比麻雀還多!
她說,我看過你的小說,寫城市新移民的,我一邊看,一邊哭。
劉方圓說,你是一隻會哭的小麻雀。劉方圓一見漂亮的姑娘,就會說討好的肉
麻的話。
她強調說,你的小說讓我哭了。
劉方圓沾沾自喜。劉方圓對離婚情有獨鍾。劉方圓一寫就和離婚有關,所以常
常有女讀者給他寫信。她也是喜歡劉方圓小說的讀者。一刹那,劉方圓非常熱愛文
學了。
她拿出一疊小說稿。劉方圓看見了,題目是:《母親是條河》。
一缸渾濁的水,下了明礬,許多微生物積澱了。這是農村常見的情景,現在是
劉方圓的心情。女兒為母親寫的讚歌,母親就是他夢魂牽縈的女人。劉方圓的面前
是文學青年,劉方圓是個成功的作家,應該適當地擺一些老師的功架。劉方圓拿過
稿子,說,先放著,我會認真對待看的。給劉方圓寄稿子的人不少,都想讓劉方圓
向雜誌社推薦,劉方圓都這麼打發的。但劉方圓不能維持他的矜持了。稿子上是女
大學生的清秀雋永的字跡。劉方圓隨手一翻,看到了他夢裡的農村,永遠的渾厚而
又燦爛。
「茫茫無際的棉田喲!此地的棉花莖矮、蕾多、朵大。夏去秋來,正是收棉的
好季節。綠葉枯黃了,紫莖爆裂了,蓬蓬勃勃的白朵兒卻於蒼老中顯其本色,綿綿
不盡地在蔚藍的天和褐黃的地中間鋪撒開一層白雲,那天圓地方的世界就如一只造
化的雞尾酒杯,將層次分明的藍白黃三色在日光的蕩漾下煥發出醴酪的香醇和芳澤。
無數的棉農沉醉著,背負一個紅彤彤的巨日,在微微隆起的棉壟裡匍匐。世世代代
的勞作使他們選擇了『膝行』這種姿勢。因為莖矮,膝行於採摘最為省力。於是他
們的膝蓋就年年歲歲地從棉壟中碾過,碾碎了千千萬萬的膝蓋和泥塊。
「母親在『膝行』的鄉親中像一隻蝸牛。母親羸弱的身軀會在白花花的陽光下
猛烈地抽搐,那黑粗布大褂的背上漬滿了皺折般的鹽霜。母親的血肉都被烈日曬化
成鹽汗,留下這白堿似的鹽霜。母親常常晚上疼得背不能貼席,就赤裸著脊背。母
親讓小小的女兒搽一點菜油。母親龜裂的脊背,浮皮兒漣漪似的翻卷。女兒的小手
輕輕的撫過,沙沙的,就像沙漠裡細密乾燥的風聲。母親一輩子都生活在一隻密封
的泡菜罎子裡,被苦鹹的鹽水浸泡成軟塌塌的醬瓜。」
劉方圓不能卒讀,又不能放下。劉方圓脆弱極了,淚如雨下。
母親的河流從乾涸的土地上穿過,逐漸細小,逐漸乾枯。母親的河流呀!母親
是條河!
道瑾和珍寶結婚後,一年多不肯和珍寶同房。珍寶忍受著男人的恥辱,只想把
全部的生命換來道瑾的幸福。道瑾的眼淚像河流一樣奔湧。道瑾說,珍寶,我找到
了世上最好的男人。道瑾和珍寶相濡以沫,有了兒子和女兒。兒子十歲時,得了腦
膜炎。
珍寶和道瑾訪醫問藥,淚流成河。珍寶和道瑾懷抱夭折的生命,發誓一定要讓
女兒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兒。珍寶到城裡打工,扛水泥閃了腰,包工頭一腳踹了
他。珍寶截癱,道瑾對正在上中學的女兒說,我一定要送你上大學。女兒在大學裡
成長,道瑾積攢著打工的每一分錢,供女兒讀書。女兒大學畢業,道瑾還有一個心
願,要讓珍寶到城市來接受最好的治療。道瑾要讓珍寶站起來,一起走完人生的最
後一段路程。
母親是條永遠奔湧的河流。
劉方圓只有小說裡的時間和空間。劉方圓在他的永生的河流裡沐浴。波光熠熠
生輝,流水洶洶拍岸。劉方圓把臉緊緊地貼在藍色的稿紙上。劉方圓已經很久沒有
這種激動了。
她也在輕輕地抽泣。小說的扉頁上告訴劉方圓,她叫甯寧。道瑾是南京人,寧
是南京的簡稱。她和珍寶一樣,姓何。
何甯甯說,劉老師,我知道你會為我的母親激動的。一個能為底層百姓呼喚的
作家,一定不會忘記世上最辛苦的母親。
劉方圓抬起頭,沒有擦滾滾而下的淚珠。劉方圓的乾枯的臉部皮膚,很需要有
這樣的淚水來滋潤。劉方圓是一個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寫底層生活出了名的作家。劉
方圓突然說,你也應該寫寫父親。
何甯甯說,劉老師,我已經開始寫了。父親是座山。
劉方圓說,我呢?
何甯寧不解地看著他。
劉方圓說,我曾經是條河,是座山,現在變成一條陰溝了。
何甯寧說,不!劉老師,你是我敬重的作家。
劉方圓的聲音穿過三十年的隧道,幽幽地降臨在他現在的客廳裡。劉方圓說,
你母親結婚時,是很痛苦的。
何甯寧的聲音從乾爽的稻草上陣風似的吹過來,劉方圓嗅到了稻草裡蘊蓄的甘
露和陽光的清香。何甯甯說,我母親說,結婚的那個晚上,有幾個城市的知青來鬧
新房,一個小男生挺無賴的,撲進她的懷裡,她一生氣,把那個小男生的一頂帽子
摔到地上,那頂棉帽子的藍色的,比月亮要藍多了。那個小男生很生氣,狠狠地踩
那頂美麗的帽子。
道瑾還記得那頂藍帽子,何甯寧也記得。那頂藍帽子戴在一個無賴的小男生的
腦袋上。劉方圓苦苦地笑了一聲。劉方圓向何甯寧保證,他一定會讓她的母親的河
流奔騰在全國著名的文學雜誌上。
劉方圓保證!劉方圓一定要讓這條永不枯竭的河流滋潤他的心田!劉方圓的目
光凝重而又明淨。劉方圓投射到她的身上,經了過濾。劉方圓看見了十六歲的眼睛
裡,流出琥珀色的淚珠;劉方圓看見了大他四歲的母親撒向人間的摯愛,充盈著藍
藍的瑩白的月光,曬向大地。劉方圓用透明的目光看見了何甯甯,美麗的月光鑄造
的女兒,一滴水似的滾落到城市的水泥地上。
9
肖朝元這傢伙,不該碰上的時候劉方圓老碰上他。
在一家著名的文學雜誌社,劉方圓懷裡揣著何甯甯的《母親是條河》。劉方圓
一腳跨進主編辦公室時,肖朝元親熱地叫,哥,今天我請你吃海鮮。他的熱乎勁兒
可以打動任何人。劉方圓立即知道他昨天成功了。但是劉方圓不理解,主編不停地
給這傢伙遞煙添茶,比對他還客氣。劉方圓知道主編一向對這傢伙很鄙視,一照面
就說許多推脫的理由。這傢伙在地攤文學上掙錢,還想在純文學雜誌上掙名,一篇
色色的稿子,在名和利之間轉來轉去。
這傢伙昨天沒拿到贊助,卻鼓起如簧之舌拿到了廣告。文學雜誌不僅要政府補
貼,還得做廣告發獎金。文學雜誌越純印數就越低,廣告來源很枯竭。文學雜誌鼓
勵各方人士拉廣告,予以高回扣的獎勵。主編熱情洋溢地說,朝元,我們現在特需
要你這樣的廣告作家。聽了這話,劉方圓都為這傢伙臉紅,但他卻像吃了十全大補
膏,眼睛不停地放電。
主編說,劉老師,今天你一定是不吝賜稿了。
多客氣!劉方圓的小說稿雜誌社很歡迎,說在俗與不俗之間,讀者喜歡,領導
不反對。劉方圓說,主編,我的腦子枯了,很想榨點汁水出來,可是榨不出來。
肖朝元說,對,男人上了年紀,榨一回少一回了。
主編笑笑。作家們會說許多帶色的笑話。去年劉方圓上哈爾濱開筆會,北方的
作家跟他說了三天三夜的「色話」,劉方圓笑得肚子抽筋。主編和劉方圓一樣,聽
多不怪。
劉方圓拿出《母親是條河》。劉方圓鄭重地說,這是他近年來看到的最凝重最
有力度最有厚度最有深度的純文學作品。劉方圓他媽的這嘴臉,跟肖朝元在一起,
就會油腔滑調。這四個「最」字,應該很真實卻被劉方圓說得很誇張。
肖朝元說,我知道,七十年代,文學青年,美麗的小姐。應該關心,應該關心。
我怎麼碰不上熱愛我作品的文學女青年?
主編說,你的作品?對,枕頭文學的精品!被窩風起,吹倒男女無數。
真是絕妙好辭!但是主編把《母親是條河》隨手丟在一邊,這使劉方圓很悲哀。
劉方圓不忍心它離開他懷抱之後被安置在陰暗的角落。劉方圓誠懇地說,主編,這
絕對是大氣磅砣的扛鼎之作!我也寫不出來的。絕對……。
主編說,現在新新人類的東西很受歡迎。不過不能玩崇高,不能玩深刻。讀者
讀什麼?讀作者的名氣。沒有名氣,那就要有讀者非常喜歡的東西。
劉方圓生氣了,說,讀者喜歡《蛋白質女孩》,《倚天屠龍刀》,你懂嗎?
主編肯定地說,只要讀者喜歡,我就一定要喜歡。雜誌沒印數,怎麼辦?
劉方圓在這家雜誌社發了許多東西,和主編私交也不錯。劉方圓想,就是跪下
磕頭,也得讓母親的河流灌溉我們水泥的城市。劉方圓認真地說,主編,拜託了!
這比發我的東西還要重要!
肖朝元這傢伙說,對,你找到文學小姐了,很重要。
肖朝元這傢伙要請劉方圓和主編吃飯。主編說他要開審稿會,這傢伙就拉劉方
圓去吃海鮮。跟這傢伙,不吃白不吃!昨天劉方圓的引薦讓他賺到不少錢呢!但劉
方圓心有旁騖。劉方圓想上母親那兒。劉方圓想起了,他隨著知青大軍回城的時候,
那頂藍色的帽子並沒有丟掉。插隊落戶時,父親親自為他釘了個木箱,有一人高,
在鄉下,他什麼東西都往裡一扔,包括那頂藍色的帽子。它在箱子底下呆了好幾年,
又隨著箱子被運回來。母親是什麼東西都捨不得扔掉的。母親一定在某個角落珍藏
著它。
劉方圓和肖朝元打的,到市郊結合部的一家飯店去。這傢伙說,這家飯店花頭
是濃的。
出租車快到飯店時,有一群女人圍聚著。這傢伙的眼睛可是放電,說,形跡可
疑的女人!女人們都和何甯寧差不多年紀,農村的土黑色滲透進她們過於裸露的皮
肉。這傢伙接著說,你去問問,保險是一個地方的,姐姐帶妹妹,嫂子帶小姑子,
帶表的姐妹一串連一串,幹什麼?集團經營,批發兼零賣。
這傢伙一進飯店就如魚得水,點了象鼻蚌和大青蟹,還叫了一瓶紅酒。他給劉
方圓斟上紅酒,說,這東西好,壯陽的。
他們在「壯陽」的鼓舞下,立即有聲有色了。
劉方圓說,你這傢伙,怎麼不得愛滋病。
這傢伙說,你。老土!小姐們都有健康證書的,絕對保險!
劉方圓說,你做牛郎去,一定是世界級的!
這傢伙說,去你的!香港女人玩「淡水鴨」,玩死你!
劉方圓說,肖朝元,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就整個地色情狂!
這傢伙說,狂得好!狂出激情來,就是靈感。體驗生活,沒生活,哪來創作?
去年我上北方,按摩,全身按摩,不是按摩我的全身,是小姐用全身按摩我。一回
家,我立馬就寫出「親密接觸」的系列散文,賣了一塊錢一個字。
劉方圓的想像力被這傢伙鼓動起來了,全身立即像被按摩了,癢癢。劉方圓有
了坐立不安的表情。這傢伙詭秘地笑了,說,吃飯可以請客,做這種事情就得自己
花錢。被「黑帽」抓住了,也得自己扛起來。這是規矩,你懂嗎?
其實劉方圓什麼都懂,但劉方圓裝得什麼都不懂。劉方圓和這傢伙最大的區別
就在這裡。
這傢伙的臉跟酒一樣紅了,說,這飯店有暗房,挺穩妥的。劉方圓身體的某個
部位蠢蠢欲動。劉方圓和前妻分居了一年,離婚也有幾個月了。劉方圓看被這傢伙
稱作「自我解放和自我慰藉」的色情碟片。市場上很多的,差不多每個VCD 地攤上
都有出售或出租。這傢伙從來不看,他崇尚的是實幹。劉方圓和他從來不裝出正兒
八經的樣子,骨子裡都缺少正經的細胞。劉方圓的腦袋暈暈乎乎的。酒杯裡有紅色
的蕩漾。劉方圓眼前出現了一條河,穿越焦糊糊的黃土地。《母親是條河》。劉方
圓的醉醺醺的大腦皮層躍動了,有瀲灩的波光和嘩嘩的水聲。劉方圓想起來了,在
那條蚯蚓似的細長的河流裡,劉方圓和許多農村的男人一樣,脫光褲子洗澡。他們
齊刷刷地站成一條線,光屁股就像一道白色的帶子。那時他們經常光屁股,卻一點
都不色情。劉方圓看見有小姐朝我們走過來。肖朝元這傢伙眼巴巴的。劉方圓說,
我上洗手間。劉方圓真的去小便,然後悄悄地到外面去打的。一會兒,這傢伙的手
機就會找到劉方圓,罵劉方圓是自慰的巨人,行動的矮子,只配自行解決。但劉方
圓想,何甯寧的小說告訴他,女人是怎樣和道瑾一樣的。他要在她的河流裡徜徉,
徘徊,他重溫十六歲的感受,那頂帽子被摔到地上的失落和哀痛。
劉方圓趕到母親那兒。母親昏昏沉沉地睡著。母親血粘度高,身體一挨著沙發,
就會呼呼地睡著。母親睡得掛滿眼屎。劉方圓翻箱倒櫃。母親的眼睛艱巨地從眼屎
裡繃來。母親看見劉方圓,眼屎立即自行消失。母親高興得眼睛和嘴巴一樣大。母
親說,小弟,你找什麼?劉方圓就是一百歲,母親也叫他小弟。劉方圓說,媽媽,
一頂藍色的帽子,你不會丟掉的。藍色的帽子?母親認真地想。母親認真得腦子裡
只有帽子的問題。但母親永遠也不會想起來。劉方圓的東西,母親都想珍藏,但母
親一珍藏就忘得乾乾淨淨。母親珍藏的東西,劉方圓是永遠也找不到的。劉方圓有
些懊喪,匆匆地到外面去買些糕點。劉方圓不經常來看母親。劉方圓買了糕點,就
覺得盡了兒子的責任,問心無愧地離去。
劉方圓回到家裡。劉方圓把酒氣弄得滿屋子都是。道瑾從她的小屋裡出來,給
劉方圓洗臉,倒了茶水。劉方圓在床上迷糊。床很小。劉方圓把那張碩大無比的雙
人床丟給前妻了。劉方圓常常在小床上會翻滾到地下,「噗」的一聲,就像在夢裡
發出呻吟。
劉方圓站在道瑾的小屋門口。道瑾不知道女兒來過,她一如既往地縫補著衣服。
劉方圓曾經對她說過,縫補過的衣服,在城市裡已經絕跡。她還是默默地縫補。她
從來不和劉方圓爭論。她在劉方圓的屋簷想向他低頭,順從得跟一直寵慣劉方圓的
老母親一樣。
道瑾是女人的河流,從三十年前的農村流淌到三十年後的城市,還是那樣的水,
那樣的波,只是平添了疲憊和蒼涼。
10
雜誌社採取三審的原則,從責編到編輯部主任,再到主編。劉方圓直接把《母
親是條河》交給主編,想省去中間環節。但主編把稿子交給一個年輕的責編。劉方
圓天天找上門去,責編總是拖,開會啦,出差啦,家事啦。責編總算看好了,想退
稿,又礙著劉方圓的面子,勉強地簽了意見,交給主任。劉方圓請主任和責編吃飯,
他們欣然赴宴。他們一邊喝酒,一邊吃菜,一邊說,稿子寫得不錯,但現在不討好,
更不會叫好,作者又是個無名小輩,雜誌社很難發。劉方圓一個勁地說好話。他們
吃了劉方圓的嘴軟,就建議刪減。他們說,雜誌是月刊,每期只發一兩個中篇,《
母親是條河》將近五萬字,沒版面。可以採用新寫實的手法,把大段的描寫農村景
色的語言刪掉,用純客觀的記敘表現母親的不幸。他們說,假如在兩萬字以內,他
們還可以爭取。
真是混帳話!沒有那些沉痛和渾厚,還有藝術嗎?劉方圓差點把酒杯砸到他們
的臉上。但劉方圓忍著。主編還沒有表態。主編在發稿的問題上一言九鼎。劉方圓
非常糊塗,現在到底什麼是文學,倚門賣笑的婊子都快成文學主角了,肖朝元這樣
的傢伙都快領導文學新潮流了。弄一點哲理,弄一點愛情,弄一點傷感,弄一點富
貴,都可以上書店「經典收藏」的大書架了。操!
金小姐沉寂了幾個星期,終於又露出冰山一角。金小姐問劉方圓,劉老師,劇
本考慮得怎麼樣了?劉方圓不經過大腦地說,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東風是人民幣。
劉方圓知道金小姐一定是另找不花錢的「槍手」去了,可是這世界上,不要錢的
「槍手」比鳳毛麟角還要少,所以她盡可能少花錢地和他打交道。
他們在電話裡談了個大概。有許多話當面不好說,電話裡就看不到對方的臉皮,
自在多了。他們談好了八千一集,三階段付款,提綱費一萬,初稿費四萬,劇本通
過終審五萬,餘下的開機時付清。劉方圓再三提醒她,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她答
應時老是吱吱唔唔的。這劉方圓不怕,不給錢就不給貨,港臺電視劇上多著呢,一
箱子白粉,一箱子鈔票,兩雙手一推,兩隻箱子就勻速地滑向對方。金小姐一聽說
交錢和交貨,立即在貨上下功夫,說提綱每集不能少於一千字,劇本每集不能少於
一萬五千字。劉方圓恰倒好處地說,那好,八千一集,稅後。金小姐彈簧似的說,
那一集要接近九千了。劉方圓曖昧地說,那就看你花頭了。金小姐說,再說吧!
肖朝元這傢伙一聽說劉方圓要簽約,馬上找上門來,要劉方圓請客。劉方圓用
很難看的臉色對他說,提綱每集一千字,劇本每集一萬五千字,錢還沒拿到手,我
就得一個個地從腦袋裡摳字,請什麼客?這傢伙哈哈大笑,說,字是以行計算的。
甲說,好!乙說,好什麼?就是兩行字。電腦寫,五號字,一行四十,兩行就是八
十,打字就跟印人民幣一樣。這傢伙在這種事情上總會多餘地好為人師,誰不知道?
劉方圓開始準備提綱。還沒掏錢,金小姐就一個一個電話地指示,千篇一律地
告誡劉方圓,要煽情。金小姐生動形象地說,男人要撕心裂肺地哭,要下跪,女人
要陰慘慘地笑,要捶胸頓足,觀眾只要掉眼淚就成功!寫小說得讓讀者哭不出,或
者欲哭無聲;電視劇這玩意兒,鬧不清!金小姐說,我看了提綱,哭一次,看了劇
本,哭五次,你就是個優秀的電視劇作者。她聽不見劉方圓肚子裡的悶笑。劉方圓
心裡說,我一定會讓你淚如雨下,淚流成河,總之,跟我幹,你的眼淚一定要氾濫
成災了!她最後再次告誡劉方圓,一定要天天看港臺電視劇,看看港臺是怎樣煽情
的,是怎樣無中生有的,是怎樣緊張激烈的。劉方圓有許多許多催生眼淚的辦法。
比如,有情人將成眷屬,突然飛來橫禍,美滿姻緣轉瞬成空;白髮老母望兒眼穿,
等來的卻是兒子進戒毒所的噩耗……金小姐和觀眾的眼淚都是廉價的。劉方圓的眼
淚也廉價。
何甯寧的作品倒讓劉方圓落淚了,卻沒人喜歡。《母親是條河》可以像榨油機
一樣把人們的眼淚從心底榨出來!人們需要的是騙出來的眼淚,不需要榨出來的眼
淚。這真是文學的沒落啊!
母親的河流漸漸地在城市的沙漠裡枯竭,何甯甯又給劉方圓搬來了父親的山陵。
從現在起,劉方圓在心裡叫她甯寧了。多親切!
甯甯為了累積父親的山陵,熬夜了。甯甯的眼圈像是塗了眼影膏,青黑的。
劉方圓顫巍巍地接過老厚的稿子,眼淚在《父親是座山》的題目上遊移。
「燠熱在山坳裡恣肆地鼓湧著躁動著,貪婪地吮吸著大山上的一切涼意和水汽,
赭紅的山石發出絲絲聲響。父親光著腳板走上大山,只覺得蟄伏在大山裡的烈日,
已憋不住勁兒,用一抹紅霞渲染出一座轟轟烈烈的火焰山。銷金爍銀的霞光滯緩地
滾地精赤裸裸的岩石,包裹住他的血肉之軀。父親的通紅透亮的皮肉裡蓬蓬勃勃地
湧動起男人的精氣神兒。父親甩動著胳膊腿,粗大的骨節裡劈劈啪啪地響成一片。
淡灰色的晨霧正在悄沒聲兒地遁走,空氣裡淡淡的濕潤也歸隱了。這時,雄雞高亢
地鳴叫起來,嘹亮的雄性的聲音搖曳著劃過毛茸茸的山巒,像流星長長的瑩白的尾
巴。父親赤裸著上身,滾燙的胸脯裡有一片金色的池塘。父親正在焦灼不安地吮吸
著殘存的霧汁,渾身的肌肉裡鼓脹起一陣陣甜蜜的酸痛。他再也忍不住了,澎澎湃
湃的血液奔湧在周身,他從胸膛裡發出『噢噢』的呼喚。呼喚聲一浪一浪地在大山
裡翻滾回蕩。」
甯寧睡著了,睡在劉方圓的身邊,劉方圓的一張簡易沙發上。甯寧的輕輕的鼾
聲純乎天籟,是月光下樹影裡沙沙的風聲。劉方圓注視著她。她比她的父親和母親
都要美麗許多。劉方圓把他的一件全毛斜紋呢的大衣輕輕地蓋在她身上。她的倩影
清流似的漱洗著劉方圓的灌滿泥漿似的胸膛。
劉方圓的心靈無法離開《父親是座山》。
珍寶常常說,大城市下放的知青,老是哭得眼腫鼻子青,我生來就是鄉下人,
我跟誰哭去?我生來就是鄉下人的命?珍寶和道瑾結婚的那一天起,就背上了一座
大山,沉沉的,澀澀的。珍寶充滿著內疚,他對不起道瑾,他讓道瑾受苦了。珍寶
最大的心願,就是讓道瑾像城市人一樣幸福。珍寶吃得下世上最大的苦難。珍寶最
不能忍受道瑾對他的冷漠。道瑾成為他真正的妻子時,珍寶淚流滿面地對道瑾說,
我是世界上最快樂的男人!兒子夭折,珍寶覺得自己太對不起道瑾了。珍寶用木棍
抽打自己,道瑾抱住他,說,你的命就是我的命!珍寶有個聰明漂亮的女兒。珍寶
發誓要讓女兒上大學。珍寶到城市去打工,落下個截癱。珍寶一次又一次地想死,
為了不連累最心愛的道瑾。道瑾說,要死要活,我們都在一塊兒!道瑾到城市做保
姆,珍寶等著她。珍寶活著只是為了能和道瑾相互扶持,走出泥巴似的屋子,走上
莽莽蒼蒼的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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