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李肇正<一見鍾情>
第四章
11
劉方圓想,我應該去我插隊的農村,去看看山,去看看水。離開農村以後,劉
方圓常常夢見那樣的山,那樣的水,但是,劉方圓從來沒有回去過。也說不上什麼
原因,每天老是忙忙碌碌的,要去開各種各樣的會,要去參加各種各樣的活動,雜
志社和出版社追在屁股後頭,劉方圓得天天坐在電腦跟前啪嗒啪嗒地碼字。郵遞員
喊劉方圓敲圖章時,劉方圓會用商品房的面積來衡量他的稿費的含金量。劉方圓想,
又掙了一塊擱抽水馬桶的地方。肖朝元這傢伙都在市中心買商品房了,老吵著要劉
方圓到他的新房子去玩。劉方圓就是不去!我幹嗎要和自己過不去?看了他七十萬
的商品房,我會恨死我的!
甯甯對劉方圓說,她寫山和水不是為了掙稿費。劉方圓既不相信,又有一點相
信。初學者往往只想發表,到了一定的時候,稿費一定會成為終極目標的。
甯甯的《母親是條河》被雜誌社退了回來。雜誌社附了封很婉轉的信,說雜誌
只是月刊,每期八十頁,一般只發短篇。劉方圓都不好意思把這封退稿信拿給她看。
劉方圓花了兩天的時間,把《母親是條河》輸入電腦。劉方圓一口氣打印了十份。
劉方圓把和他保持著良好關係的雜誌社開了張清單,準備一份份地寄出去。
劉方圓把退稿和退稿信交給甯甯時,她很認真地看了退稿信,說,我早就想到
了。她的眼睫上沾滿了霧水似的蒸汽。她又說,不是我趕不上時髦,是我不願意趕
這個時髦。我只要在小說裡加上豔情或者詭秘,說不準就能上頭條。她小心翼翼地
把稿子上皺起的角抹平,一張張的。
劉方圓莊重地向甯寧保證,只要我還是一個作家,我就一定要讓這條河流奔騰
起來。劉方圓覺得自己莊重的時候很可笑,沐猴而冠。劉方圓已和莊重隔得很遠了。
甯寧說,我自己做自己的讀者。只要我喜歡,那就足夠了。她一邊說,一邊把
稿子裝到她的具有農民特色的書包裡,手指硬硬的。
甯甯出門時,恍然大悟似的回頭說,哦,劉老師,謝謝你。她在鐵門上絆了一
下。她踉蹌地消失了。
劉方圓把十份稿子同時寄了出去,還一律地附了封熱情洋溢的推薦信,說何寧
寧才是七十年代真正的才女。劉方圓記得有人說過,城市作家適宜寫影視劇本,農
村作家適宜寫小說。小說一定要有泥巴的山,泥漿的水。
金小姐又把劉方圓冷落了幾天。他們簽了合同。劉方圓在規定的時間內交出提
綱,她就得預付一萬元提綱費;劉方圓在規定的時間內根據她的要求寫出初稿,她
就得付劉方圓四萬初稿費。劉方圓常常拿著蓋有金小姐公司大紅公章和簽著他的大
名的合同發呆。錢這東西就像掛在劉方圓鼻子下面的一塊肉,聞得到吃不著,真惱
人!
劉方圓和金小姐一手交貨一手交錢。他們選了一家紅茶坊,在一個小小的包間,
劉方圓把分集提綱擱在桌子上靠近他的一方,她把錢擱在桌子上靠近她的一方。他
們不約而同地伸手推動各自的東西,又不約而同地把自己想要的東西抓在手裡。他
們很客氣很熱情很親密地聊了起來,都非常敬業,說他們共同的電視劇。金小姐隨
手翻了一下提綱,她的眼睛沒有紅。她眼睛紅不起來,劉方圓就得不到初稿費。劉
方圓的眼睛倒紅了起來。這紅不是那紅。她把提綱放進精緻的背包,劉方圓把錢放
進牢不可破的風衣內插袋,他們揮手告別。
劉方圓等不及回家摁計算器,就迎著車水馬龍做起了簡單的算術題。提綱寫了
兩天,那麼,一天就賺了五千塊,以這種賺錢的速度,一年的時間,我就趕上肖朝
元。
口袋鼓了,心情就特好。回家,見道瑾正在擦桌子,劉方圓說,道瑾,走,我
請客,晚上上飯店。
道瑾依舊做著她的事,微微喘息著說,劉先生,我已經幫你燒好了。
劉方圓說,管它呢!上飯店去!肖朝元說他一有錢就特燒包,前妻說他有一根
小市民的尾巴,老是從錢眼子裡漏出來。劉方圓說用錢不隔夜,今日有酒今日醉,
明日無米明日愁,學學古人的秉燭夜遊。
道瑾說,要把錢留著,早晚得娶個老婆回家。
道瑾那天晚上燒的是鹽水蝦炒苦瓜片和番茄蛋湯。道瑾給劉方圓規定了一葷兩
素的菜譜。道瑾和劉方圓一起吃飯,但她只是吃飯,只吃劉方圓夾給她的菜,要是
劉方圓夾得多了,她就默默地再夾回盤子。她像劉方圓的當家人,凡事都幫著儉省,
就像省她自己的錢一樣。
金小姐當天晚上就給劉方圓打了電話,說劉方圓的提綱是中等偏上,但不知道
他寫出來的本子是怎麼樣,有許多作家提綱寫得很好,本子寫得臭不可聞。劉方圓
立即給她個當頭棒喝,說,你假如不放心,我們的合作就到此為止。說這話時劉方
圓心裡發虛。金小姐很圓滑地說,我們開間賓館,侃侃本子。劉方圓說,好。凡是
不要我花錢的條件比較好的地方,劉方圓都很樂意前往。
給大公司寫報告文學,他們開的賓館都是上星級的。金小姐開的賓館在城市的
東北角,關係戶,打折。
空調開得很熱,嗡嗡的。他們從早上侃起,一集集地侃,一場場戲地侃。金小
姐說,北京的電視劇都是侃出來的。他們都侃得很累。金小姐說,劉老師,劇本有
一半是我的。劉方圓立即十分嚴肅地宣告,只署我一個人的名字。這不單單是署名
的問題,假如她列入編劇,要分劉方圓的稿費。金小姐說,你放心,我不需要分你
那點錢。金小姐只穿著低領的薄薄的羊毛衫,確實有很鮮明的性感。劉方圓反反復
複警告自己,時時提高警惕,時時用心提防。
晚上他們在繼續侃劇本。因為共同的電視劇,其實因為共同的利益,他們都有
些興奮。金小姐的手機不停地叫喚。劉方圓猜想是她先生打來的,因為金小姐這麼
回答我正在和作者談本子,這是我做的第一個電視劇,我把房子都押上去了,做不
好,你就等著睡馬路去吧!劉方圓突然覺得她是個瘋狂的女人。即使殺了他,他也
決不拿房子押在勝負莫測的事情上。他寧可拿一份穩妥的工資,不緊不慢地掙點稿
費,也不會去冒險開什麼公司。劉方圓看著金小姐的臉部側影。那是木刻的線條,
有著能讓人觸摸到的硬朗。這樣的女人,總是有一點貪得無厭,有一點堅忍不拔,
有一點嬌柔嫵媚。劉方圓的男人的勃勃雄心陡然而起。劉方圓顯得慌張。劉方圓需
要掩蓋這種慌張,卻又很巧妙地利用它。
劉方圓問了個非常敏感的問題,金小姐,做這部電視劇,你能賺多少?
金小姐很坦率地說,我想弄一輛別克車。
別克車要三十多萬。車子的物質基礎是房子,三十幾萬的車子,必須具備七八
十萬的房子。我一刹那從心底湧出欽佩崇拜之情。這個女人多了不起!我渾身躁熱,
而且騷動不安。
金小姐的眼睛像融化了的糖一樣粘稠而又甜蜜。金小姐看著他,似笑非笑,似
嗔非嗔,點點滴滴的,滲入劉方圓的眼簾,在他的心中形成積澱,就像溶洞裡的鐘
乳石。這時他們說到一個重要的情節:男學生暗戀年輕的女教師,女學生暗戀年輕
的男教師。劉方圓那暗戀的情結再次像喉結一樣既突出又滾動,軲轆似的。
金小姐說,男人和女人的暗戀,其實是一種天性。
劉方圓說,違背天性是不人道的。
金小姐說,你知道嗎?你思考的時候,有著一雙迷人的大眼睛。
劉方圓說,你知道嗎?你在和我討價還價時,有著一張性感的嘴巴。
他們的手突然碰撞,卻沒有彈開,而去重疊,她的手蓋在劉方圓的手上。
他們迅速地縮短了距離。他們對視了幾秒種,堅決而又勇敢地擁抱。他們都為
突如其來的事情吃驚,但他們都駕輕就熟地撫摸。撫摸只需要對方,不需要腦子。
他們如饑似渴地佔有,你佔有我,我佔有你。他們互不相讓,上下反復。他們累得
像浸透水的泥菩薩,酥軟酥軟的。
他們都得到了巨大的滿足,像小學生做完功課一樣。他們收拾好被他們弄亂了
的一切。他們很快就進入工作狀態。她是製片,他是編劇;她是老闆,他是雇員。
他們熱情地討論起兩人共同的藝術。她的手機又響了。一定是她的先生,殷殷地詢
問在這樣的夜晚怎樣接她回家。金小姐進入妻子的角色,歸意堅決了。她和劉方圓
匆匆握別。劉方圓在窗子裡看見她的背影,一顛一顛的。劉方圓盼望著她能回眸,
哪怕只是朝他的方向隨意地一瞥。但她徑直上了出租車,車子絕塵而去。劉方圓不
由心灰意冷,再也想不起他們共同的電視劇了。
第二天他們見面時又很親熱。他們握手,互相擦了擦臉龐,就開始侃劇本。他
們侃得漸入佳境,馬上如膠似漆。他們像昨天一樣激情漾溢,靈魂出竅,給自己以
及對方以最大的滿足。他們在賓館裡整整侃了五天,分別時,他們都信誓旦旦地說,
這部電視劇他和她都是第一次,他們一定要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汗往一處流。
這是劉方圓插隊時學大寨的口號。
劉方圓回家時,真是累壞了。
道瑾看見劉方圓時,眼睛忽閃忽閃的,很快又平靜如水了。道瑾說,劉先生,
你查看一下,你出去的時候,家裡少了東西嗎?
劉方圓答非所問地說,這幾天我一直在侃本子,真的,我什麼都沒幹。劉方圓
簡直是不打自招了。
道瑾固執地說,劉先生,你還是看一下吧!
劉方圓裝做生氣地說,看什麼看,我對你有多信任,你還不知道嗎?劉方圓突
然有了一種負疚感,像做了錯事的小男孩面對慈眉善目的母親。她的胸脯依然豐滿
寬厚。劉方圓想依偎,甚至想好好哭一場。和她在一起,劉方圓心裡總是熱流滾滾。
12
電視劇寫得很順利。劉方圓和金小姐擬定了詳盡的提綱,寫的時候就好像泥塑,
把一團團糅熟的泥巴往骨架上貼。劉方圓以三天兩集的速度編寫著我的人民幣,做
夢都在揣摩觀眾的心理,他們喜歡看什麼劉方圓就寫什麼;劉方圓喜歡寫的,一定
得讓觀眾喜歡。劉方圓一邊看著港臺電視劇,一邊「盲打」。劉方圓碼字的技術非
常高明,而且電視劇寫作也是可以一心兩用的工作。
金小姐有時打電話,有時親自上劉方圓家督工。道瑾看見金小姐很不客氣,特
別是看見金小姐用胸脯頂著劉方圓的肩膀,就會適時地打壞一些不值錢的東西,把
金小姐嚇一跳。
劉方圓一個月寫了二十集,再次像地下黨接頭似的,和金小姐一手交錢一手交
貨。劉方圓把第一次拿到的空前多的人民幣一把抓在手裡,人就變得空前的崇高。
劉方圓甚至想用這錢給珍寶治病。劉方圓一溜小跑地回家,把四疊萬元的人民幣堆
放在道瑾的眼前。道瑾很吃驚地說,在遊戲機上啪嗒啪嗒地玩一個月,就能掙四萬
塊?劉方圓說,只要有本事,賺錢是很容易的。道瑾的臉色黯淡了,說,咱們鄉下
人最窩囊了。劉方圓也來不及去猜想她的心思,說,道瑾,你可以帶珍寶來看病了,
就住這兒,錢我提供。劉方圓覺得自己的意思沒有表達清楚,接著說,我提供貸款。
說過以後自己有些後悔,她要是還不上怎麼辦?道瑾用深沉的眼睛看著劉方圓。她
的眼睛在問為什麼?她為什麼不感激我?她說,謝謝,我不會用你錢的。她一定以
為劉方圓另有企圖。劉方圓想起來了,甯寧來的時候,總避開他。是她怕他對甯寧
不懷好心。
劉方圓想,我真的有這麼壞嗎?
劉方圓能對所有的人使壞,但是對甯寧不能,因為甯寧是山和水的女兒。
金小姐評價劇本,說了三點:1 .第一次寫本子,就寫出這種樣子,出乎她的
預計;2 .很有港臺味,她一氣看完,哭了四次;3 .但是情節過於密集,呈塊狀,
而不是流線型。第三點雖然用了「但是」,好像也不像批評。密集可以疏解,二十
集的本子可以拍三十集。賣電視劇是按集計算的,金小姐可以多賣不少錢。
金小姐開始找導演、攝像。因為要劉方圓改本子,她就得按合同再給劉方圓四
萬。她老捨不得大把地往外掏錢,所以她把劉方圓晾著。這段時間裡,劉方圓到處
寫信,打電話,都是為了甯甯的《母親是條河》和《父親是座山》。
一切都是突如其來的。北方一家著名的文學雜誌突然寄來了樣刊,何甯寧的《
母親是條河》赫然頭條。雜誌加了按語,盛讚何甯寧是木秀于林的七十年代女作家。
劉方圓的眼睛模模糊糊的。劉方圓就像在八十年代發表了自己的處女作。劉方圓的
思緒寧靜而又不可遏制。劉方圓手寫的文字第一次以工整的宋體鉛字突現在眼前,
這時他的手不可抑制地顫抖,他噗地跪倒,喃喃有聲地說,我終於可以流芳百世了。
八十年代充滿了幼稚,一篇幾千字的小說可以像春雷一樣滾過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
時代的激情孕育了小說的激情,每個人都想流芳於世。
劉方圓不能想像甯寧會怎樣。道瑾在洗菜。劉方圓叫,道瑾,快過來!道瑾甩
著兩手的水進來,說,劉先生,什麼事?他把雜誌給她。道瑾在衣襟上擦乾手,接
過雜誌。道瑾坐在他的簡易沙發上,聚精會神地看。道瑾淚流成河。劉方圓像被一
只手掐住尾巴的蛇,全身的神經蚯蚓似的扭動。濃郁的酸楚禮花般從心底絢爛地迸
射。劉方圓的淚珠一顆顆地砸在道瑾斑白的頭髮上。
道瑾突然朝外走去。劉方圓問,道瑾,幹什麼?道瑾說,給甯寧打電話。她從
來不用劉方圓的電話。她說,保姆要和東家分清爽。劉方圓搶著說,我來打電話。
道瑾說,不!劉方圓不睬她,自顧自地打了。劉方圓和她面對面地坐著。他們在等
待,等待著歡樂的甯寧欣喜若狂。道瑾說,這孩子,一天到晚寫個不停,今天終於
成了正果。道瑾說,我知道了,我走過一條怎樣的路。我看見了我的辛酸。我太苦
了!道瑾從來沒有對劉方圓說過這麼多的話。道瑾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道瑾總是
那麼的憂傷,今天她的憂傷格外亮麗。她的苦難成為文學藝術,從江淮的黃土地奔
流進璀璨的城市。苦難的農村在城市,總會煥發出浪漫的淒豔的光芒,從而增添城
市的美麗。
何甯寧是一股靈醒的風,在劉方圓的小小的家回旋。何甯寧只是輕描淡寫地掃
一眼雜誌上的具有書法意義的標題,雙目就凝聚了,漂浮起一片茫茫然的光。她說,
這世上沒想到的事情太多了!對於她的平靜,劉方圓實在無法理解。但是她的美就
在於她的寧靜。她的靈魂已從軀殼飄飛。她旁若無人地走動,突然雕塑般站立,說,
劉老師,謝謝你,你終於讓更多的人知道我有這麼一個苦難的母親。聲音是從她的
漢白玉般的臉龐裡傳出來的。她看著媽媽,就像嗷嗷待哺的小鹿。她說,媽媽,這
筆稿費是我的第一次收入,我要用來給爸爸治病。她的臉在媽媽的懷抱裡掩埋。
現在是劉方圓實現十六歲夢想的時候了。那時他就想,他乘在小轎車上,倏地
停是珍寶家門口。他大聲喊,道瑾,跟我走!淚流滿面的道瑾撲出來,他小心翼翼
地把她扶上小轎車。於是道瑾過上幸福生活。
劉方圓決定,他要用電視劇的稿費為珍寶治病。劉方圓知道了,道瑾的幸福不
是離開珍寶,而是把珍寶的命運扛在她羸弱的肩上。
道瑾終於想起廚房裡的活兒,用袖子擦擦眼睛,無聲地出去。劉方圓輕輕地告
訴甯寧,一次偶然的巧遇,其實是命運殘酷的安排,他和道瑾在珍寶的新房裡相識。
他的藍色的帽子被她惡狠狠地摔到地下。從此,他就俠骨柔情,像個浪漫的騎士。
劉方圓非常肯定地說,我可以為珍寶聯繫醫院,繳納預付款,以及各種醫療費用。
甯甯的目光格外深遠,籠罩了劉方圓。甯甯問,媽媽知道嗎?
劉方圓說,沒人知道,除了你。
甯寧問,為什麼你只讓我一個人知道?
劉方圓答不上。
甯寧問,能讓我媽媽知道嗎?
劉方圓說,不用了!這是我的隱私。
甯寧說,謝謝你劉老師。但是你不用這樣。我和媽媽一定能讓爸爸重新站起來。
我媽媽從來不欠別人的。
劉方圓說,……。
甯寧說,你不要說了!劉老師,我……。她的目光紛亂了,亂麻似的在他的臉
上停留了一下,有點嬌羞了。她跑進廚房,跟媽媽忙碌起來。
13
金小姐近乎撒嬌地說,要劉方圓抓緊時間改稿。
自從有了那種事情,她老是用這種口氣和劉方圓說話。劉方圓說,那得你抓緊
時間給我二稿的稿費。在錢的問題上,劉方圓向來不含糊。主要是金小姐對初稿是
比較滿意的,當然也不能排斥,金小姐已經下了四萬多的本錢,不能半途而廢了。
肖朝元跟劉方圓說過,預付款越多,成功的可能性就越大。現在的影視劇本,真正
能打上銀幕或熒屏的,比率不高,電影上是抓五存一,抓五個劇本,存活一個。所
有的影視策劃,都是說得比唱的好聽,拿錢比拿命更難。金小姐終於按照合同再次
付給劉方圓四萬。現在的影視合同,就跟國民黨的金圓券一樣。合同照出了人與人
之間的信用危機。金小姐是個好小姐,因為她能規規矩矩地根據合同給劉方圓金錢。
金小姐找的是南方的演員,拍攝現場卻安排在北方。金小姐說這樣最能降低成
本,也就是說這樣金小姐才能賺到更多錢。劉方圓被金小姐支派到北方去改本子。
整個劇組五十多人住賓館,只有劉方圓和導演睡單間,導演要和演員說戲,劉方圓
得夜以繼日地寫。劉方圓把家交給道瑾。劉方圓非常思念他生於斯長於斯的城市。
劉方圓從來沒有這麼揪心地思念過家,只有插隊落戶時有這種情感歷程,以前劉方
圓三天兩頭出去,采風、觀光、開筆會、封閉式寫作,習以為常了。劉方圓像候鳥
一樣根據需要在大江南北飛翔。前妻一看到劉方圓收拾東西準備出去,就說他又騙
吃騙喝去了。前妻說,你們這些搖筆桿子的怎麼不做一些實際的工作?前妻回家的
任務是睡覺,雙休日也興致勃勃地到學校去當校長。中學校長有做不完的實際工作。
劉方圓整整十天沒合眼。劉方圓沒跨出過房間一步,吃飯都是服務小姐特地送
到房間裡的。劉方圓的房間就跟失火的一樣,是他用香煙創造的一個似乎是影視的
場景。金小姐來檢查他的工作情況,劉方圓都看不清她的眉眼。劉方圓的感覺細胞
麻木不堪,以至金小姐穿很暴露的衣服和他摩肩接踵他也沒有任何反應。天氣越來
越熱,女人就越來越性感。金小姐對於他也是麻木的。他們說是為了藝術。藝術和
賺錢是成正比的,藝術的成功就是經商的成功。所以他們非常非常地投入。
劉方圓簡直是歸心似箭,改好本子時,全劇組正緊張地準備開機。劉方圓讓劇
務買機票。根據合同,開機後,金小姐還要支付他三萬五千元。劉方圓等不及。照
理說,劉方圓得跟劇組一段時間,和導演磨合一下,在拍攝過程中再對本子加以修
改。但劉方圓實在想回去。他小的時候都有階級鬥爭這根弦,大的時候都有人民幣
這根弦,反正弦都是崩得緊緊的。絕無僅有的,這根弦斷了,劉方圓說,我要回家。
劉方圓想他這話一定像小孩子似的奶聲奶氣。金小姐疼愛地摸摸他的頭,說,乖,
回家,啊?她疼愛他是因為可以理直氣壯地扣下他的三萬多人民幣。劉方圓很瀟灑。
劉方圓不在乎了。這人,真是怪物!
下了飛機,劉方圓一肚子牢騷。是浦東機場,比虹橋機場遠了!劉方圓喊了出
租。隨著家的迫近,劉方圓的心擂鼓似的。劉方圓在撲向誰?
家裡空無一人。劉方圓頓時疲憊極了。劉方圓癱坐在沙發上。電話像學校的電
鈴似的狂呼亂叫。劉方圓搶過電話。肖朝元這傢伙大聲罵娘。這傢伙說,你他媽上
哪兒啦?現在,馬上,立即,衡山路的紅茶坊,不見不散!劉方圓還沒出聲,這家
夥已經扔了電話。劉方圓只得懶洋洋起來,攔出租去。
肖朝元這傢伙在紅茶坊門口踮足張望,像芭蕾舞的足尖舞。這傢伙拉著劉方圓
的手狠狠地搖,把劉方圓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這傢伙推劉方圓進茶坊,找一張日本
塌塌米,盤腿坐了,說,哥,這事情一定要你幫忙了。劉方圓真的很累很累。有誰
能一連十天不睡覺?劉方圓無精打采地說,你這傢伙,找我越急,這事情越壞。這
傢伙一邊給劉方圓倒茶,一邊說,哥,還真給你說准了。我也想做電視劇,過一把
製片的癮。劉方圓都快睡著了。劉方圓眯縫著眼睛說,什麼,你這傢伙也想做電視
劇?這傢伙說,哥,我這人就這德性,一,臉皮特厚,二、腦袋特尖。哥,有了這
兩個基本素質,什麼事情做不成?劉方圓一眩暈。劉方圓感覺到他打了個短暫而又
急促的鼾。劉方圓努力地睜開眼睛,說,我十天沒睡覺呢!這傢伙說,哥,我買了
個小說。我知道,和你有關。你是最理想的編劇。你的那頂藍帽子,我見過。你買
了,我就跟我老爸吵,也要買。我老爸兜頭給了我一把掌。我沒你聰明,就是挨了
我老爸這一巴掌。劉方圓的身子像石板似的豎了起來。劉方圓醍醐灌頂了。劉方圓
用金屬的聲音說,你呀!為什麼要去動你不該動的東西?這傢伙說,我聽金小姐說,
哥你寫電視劇特好,有著通俗的思想,內骨子卻有激情。知青作家都有這股子激情,
真是沒辦法!通俗的激情是電視劇的靈魂!劉方圓說,你說的是《母親是條河》?
這傢伙說,當初我在雜誌社見到這東西,還沒在意。現在轉載了。他拿出一本全國
最著名的文學選刊,頭條上寫著何甯寧。原發和選載差不多是同步。這傢伙得意極
了,說,何甯寧就是我給你介紹的那個保姆的女兒,對嗎?我只出了這個價。他伸
書一個巴掌。劉方圓說,五萬?他說,五千,所有的影視改編權。劉方圓真想把他
五個手指頭一根根地掰斷了。甯寧被這傢伙騙了幾萬。也就是說,珍寶治病的錢被
這傢伙騙走了。劉方圓咬牙切齒地說,你這傢伙,為什麼要去騙她?這傢伙的眼睛
曖昧地眨動起來,說了句魯迅的名言,和尚動得,我阿Q 為什麼動不得?劉方圓罵,
去你的!劉方圓把一盞茶水潑到他臉上。劉方圓朝外走去。他在後面急急地追。他
說,哥,我那臉都讓你潑了,事情你得做,對嗎?哥,我能騙別人,你我是蒙不了
的,我跟金小姐一樣,給你六千一集。劉方圓不睬他,走得飛快。這傢伙在後面嚎
叫,哥,是稅後……!
劉方圓太需要睡眠了。劉方圓一挨著床,呼嚕就一串串地冒出來。劉方圓知道
道瑾走進屋子,看看他,給他蓋上毯子。劉方圓想跟她打個招呼,但劉方圓就是忍
不住呼嚕。劉方圓突然跳了起來。因為他想起了一個絕好的主意。劉方圓立刻給肖
朝元打電話。劉方圓說,我請客,海鮮館。劉方圓想,不賺肖朝元這傢伙的錢,天
理難容。這傢伙曾經循循善誘地教導劉方圓如何跟影視公司打交道,現在,劉方圓
得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劉方圓得為甯寧討公道,為自己掙錢。跟道瑾甯寧
得講情義,跟這傢伙,只講生意。
肖朝元一進海鮮館就不住地叫哥。劉方圓喊了一紮生啤。他們用腦袋大的酒杯
喝啤酒。劉方圓說,朝元,你教我的價,一萬一集。這傢伙一口啤酒噴得老遠,說,
哥,你把我的苦膽都嚇出來了,哥我還想拉你下水呢,一起賺錢,一起承擔風險,
等電視劇贏了,我們拿各自的份額。劉方圓說,你這傢伙,還真想賣了我!跟你做
事情,得先拿錢。他們親親熱熱,柔中有剛,嘴裡吐著啤酒沫,說到稿費,就從酒
氣裡爆發出堅定不移的信念。幾十個來回下來,他們都有些疲倦。他們都作了某些
妥協,八千一集,三階段付款。只有一點劉方圓決不讓步: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這是他在實戰中總結出的寶貴經驗。
這傢伙給劉方圓初稿費時,劉方圓覺得他可愛極了。劉方圓拿出兩萬塊請他幫
忙。劉方圓請他去對甯寧說,這兩萬塊是追加的版權費用,優質優價。這傢伙笑了,
說,和尚摸得……得,得,你那套英雄救美,老土!何甯甯多聰明的女孩……得,
得,我不說了。我給你牽線搭橋去。劉方圓告訴你,何甯寧說,只要她媽媽走進千
家萬戶的電視機,她不拿錢也願意。
劉方圓變得有些神思恍惚。吃飯時,劉方圓把菜夾到鼻子上。道瑾說,劉先生,
你不開心啦?我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好?劉方圓不說話。道瑾謹小慎微的樣子,讓劉
方圓難受。
道瑾的老鄉給她帶來一封珍寶的信。道瑾看了,咯咯一笑,接著又哭了。劉方
圓說,道瑾,我能看一下嗎?道瑾把信遞給劉方圓。
珍寶說,我想你,眼睛一紮(眨)一紮(眨)的都是你。我最喜歡你的巴巴
(粑粑)頭了,一把泥(捏)了,粉絲絲,軟乎軟乎的。你說話不算數,說好天暖
和就來看我,可我八(趴)在窗臺上望,老沒見你影子……
珍寶用錯別字創作了一個藝術珍品。珍寶像個孩子在向母親撒嬌。病人就跟孩
子一樣。
道瑾說,劉先生,你評評理,我走了,東家的活兒沒人幹,請了別的保姆,那
我怎麼辦?我讓他姐照看他,我得掙錢讓他到城市來治病對嗎?
她的嘴賭氣地噘著。她也是個孩子。他們像孩子一樣純乎天真地摯愛。
劉方圓說,道瑾,你應該回去看看。珍寶是個病人。
道瑾馬上坐立不安了。道瑾說,劉先生,現在還有汽車嗎?她立即自言自語地
回答,有,晚上發車,明天一早到,在車上睡一宿,車上放VCD ,唱卡拉OK,睡不
著的。她出神地想著。是在想回家的車上。
劉方圓說,道瑾,你回家去,我讓肖朝元去給別的東家幫你打招呼。這傢伙,
見面熟。
道瑾說,那好!她進屋子收拾東西。
母親來了。母親帶來好幾頂藍色的帽子。劉方圓說一句話,母親總是跑斷腿。
劉方圓的話是他母親的最高指示。母親帶來的藍色的帽子,有父親的藍呢的鴨舌帽,
有劉方圓到工廠勞動時的工作帽,就是沒有被道瑾踩過的那頂雷鋒式的帽子。多掃
興!劉方圓說,媽,你盡找些破爛玩意兒。母親被劉方圓說得眼睛定定的。劉方圓
拉著母親,到馬路上喊了一輛出租車。
劉方圓回到家裡,對著那堆藍色的帽子發呆。
甯寧匆匆趕來。她給爸爸買了一隻「隨身聽」。這是道瑾一直嘮叨著要給她買
的東西。甯甯說,爸爸最喜歡聽黃梅戲,還有淮劇,我給他點播。甯甯瞟了劉方圓
一眼,沒跟他打招呼。
劉方圓知道肖朝元這傢伙把他的事情砸了鍋。劉方圓十分嚴重地忐忑不安了。
道瑾每次回家,甯寧都要送到車站。甯甯照例幫媽媽拎起東西,出門時都不看
劉方圓一眼。
一會兒,甯甯擂劉方圓的門。劉方圓聽得出來,甯寧擂門的聲音是脆響,咚咚
的。甯甯有劉方圓的鑰匙,劉方圓給的。劉方圓說,你經常要來看媽媽的,圖個方
便。但甯寧總是擂門。
劉方圓鎮靜了一下,開門。
甯寧把一疊人民幣摔在劉方圓的面前,惡狠狠地說,什麼意思?肖朝元是個地
道的商人,惟利是圖,他肯給我增加版稅費?我爸爸只是和你萍水相逢,沒有任何
關係!
劉方圓不說話。劉方圓默默地看著她。
甯甯說,劉老師,你在創作上幫助我,我接受。我想,你之所以在寫作上獲得
成功,也一定得到別人的幫助。但我最討厭這一套了!算你有施捨的本錢?算你有
同情的高度?告訴你,我很快就會超過你的!你的小說我每篇都讀,激情越來越少
了,手法越來越單調。現在你的小說是亞健康狀態,說不出毛病,但讀起來就是不
帶勁。甯寧很激昂了,額頭亮晶晶地滲出汗珠。
劉方圓的目光從一堆藍色的帽子掠過,在她的額頭稍作停留,就延伸到窗外的
住宅。對面的樓房間距只有十來米,劉方圓看見了,整整一堵牆上,一成不變的灰
白的顏色。
甯寧看見了那麼多的藍色的帽子。
甯寧溫柔地問,劉老師,你在找什麼?
劉方圓說,我在找那頂藍帽子。很藍很藍的,跟月亮一樣。藍色的帽子有很多,
就是沒我找的那頂。
甯寧的眼睛圓圓的,像水井,粼粼的幽幽的波光從很深的地方漾出來,凝重而
又閃爍。甯寧突然撲進他的懷裡。甯寧夢囈般地說,我愛你!愛你的那頂藍色的帽
子。你無論怎樣改變,最重要的是,心裡還有美麗的藍帽子。
她釋放了強烈的愛,向劉方圓;又表現出哲學的玄妙,也向劉方圓。劉方圓惴
惴然。劉方圓的懷抱簇擁著蕩人心魄的青春。劉方圓撫摸著她絲線般的長髮,綢緞
般的皮膚,分明地感受著女人的溫熱和綿軟。劉方圓的欲望如黃河流水,浩蕩東去。
劉方圓突然銘心刻骨地怨恨,怨恨他的老去,怨恨他的油滑,怨恨他的健忘,怨恨
他的一切。她緊緊地箍著劉方圓,使劉方圓透不出氣來。劉方圓像蟲子一樣蠕動。
劉方圓可憐地從心底擠出這樣的思維:我已經被殘酷地排斥在愛情的外圍,我已經
沒有愛的權力。
甯寧微微地喘息,說,只要心心相印,什麼都能衝破。
劉方圓寧靜了。劉方圓像石頭沉入水底。劉方圓說,甯寧,你想摧毀我心底最
美好的東西嗎?
劉方圓明顯地感覺到,她的手從我的身上脫落。她輕輕地歎息一聲,說,你能
不能對我另有企圖?我願意。
劉方圓想用老於世故的態度對待她,使她失望。但一貫老於世故的他這時卻是
只呆頭鵝。劉方圓說,甯寧,我有罪惡感。
甯甯離開劉方圓的懷抱,一言不發地走出去。
劉方圓看著她搖搖晃晃的背影。劉方圓擔心她不能順利地回到學校。但劉方圓
寸步不動。劉方圓的兩條腿灌滿了鉛。劉方圓又像完成了一個歷史使命,輕鬆旋風
似的飄蕩,使他的肺腑裡空落落的。
劉方圓把那些不屬他的藍色的帽子統統扔進垃圾袋。
14
劉方圓什麼都沒有心思。劉方圓百無聊賴。金小姐接連不斷地給他打電話,劉
方圓卻置若罔聞。金小姐親自飛回來。金小姐請劉方圓吃飯,告訴劉方圓,為了他
們共同的藝術,她想在他前妻的學校拍一組外景。劉方圓終於知道了,她想通過他,
省一筆拍攝的費用。劉方圓說,我很害怕見到我的前妻。是真的。有一次,文教系
統開座談會,劉方圓作為文藝界的代表,和教育界代表的前妻邂逅。容光煥發的前
妻很注意地看著他,對他說,看樣子,你混得還不錯。劉方圓的生活在她的眼裡僅
僅是混,多讓人傷心!當然劉方圓立即提出,假如金小姐能根據合同支付最後一筆
稿費,那他一定不惜肝腦塗地,龍門能跳,狗洞能鑽。金小姐非常遺憾地說,錢都
放在劇組。但她信誓旦旦地保證,一回到劇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稿費電匯給他。
劉方圓完全有理由把她的信誓旦旦當作謊言。
金小姐把劉方圓帶到賓館裡。因為曾經睡過,所以他們沒有一點害羞。他們二
話不說,像章魚一樣相互緊緊纏繞。劉方圓有了發洩對象,終於把憋在心底的一股
幹勁排山倒海地放射出來。這事情似乎和甯寧有關。劉方圓當時在想,甯寧我不能
碰,但這個女人,我幹嗎不幹?我可以盡情佔有,盡情耕耘,盡情揮灑,幹她個人
仰馬翻,不幹白不幹!劉方圓幹得痛快淋漓。一切都結束了,劉方圓覺得,他再也
沒有藉口拒絕她的請求了。吃了人的嘴軟,拿了人的手短,那麼,睡了人家呢?劉
方圓最後想,我是流氓我怕誰?他在想,這話到底是誰說的?這麼想去,心裡就平
靜如水了。
第二天,劉方圓到前妻的學校去了。前妻掃了他一眼,接著就認真地看他。劉
方圓知道,掃他一眼,是因為她沒想到劉方圓會去找她,不在意;認真地看他,是
她確定劉方圓站在她面前,感到驚詫。前妻說,有何貴幹?劉方圓說,免了,跟你
怎麼會有貴幹?他們總是用不屑一顧的態度對付對方。
前妻的辦公室主任是認識劉方圓的,她很自覺地把他們的交談當作隱私,輕輕
地走出去,還關上門。
劉方圓說,有這必要嗎?
前妻說,現在你在寫什麼打油小說?
只有打油詩,但前妻老是說劉方圓寫打油小說。
劉方圓說,謝謝你的誇獎。我寫了一部打油電視劇,還準備寫另一部打油電視
劇。劉方圓突然看著她,說,你還真有眼光,我現在確實只會寫打油的東西。劉方
圓看見了,前妻辦公桌上有一本雜誌,就是轉載何甯甯《母親是條河》的那本著名
的選刊。劉方圓得不打自招。前妻看的小說比劉方圓看的多,劉方圓寫的小說要比
他自己看的多。
前妻說,我跟作者聯繫過,想請她到學校來給文學社的學生作一次報告,她說
到你。你好不容易才做了一件不錯的事情,我刮目相看。
劉方圓說,得,得,你別用校長的口氣跟我說話,我最惱火你的就是這破玩意
兒。
前妻的嘴角矜持地浮出一個冷笑,說,我想聘請你擔任文學社的校外輔導員。
劉方圓說,我才不想做輔導員這傢伙!總而言之,我什麼都能做,就是不能做
你的部下。
前妻說,你必須做。金小姐給我打過電話,我想,你此行和她有關。至於你們
另外有什麼交易,我無權過問,也不想打聽。
劉方圓的脊背後面絲絲地冒出冷氣來,又溜溜地滾下汗珠。劉方圓感覺到前妻
銳利的目光從他的胸肋間洞穿,刺入他內心最薄弱的地方。前妻老這樣把劉方圓看
得膽戰心驚,所以劉方圓必須離開她。
劉方圓說,那我看來是別無選擇了。不過我申明在先,我不會和你複婚的。
前妻終於沒忍住一聲冷笑,說,我很擔心你,怕你單相思。
他們老這樣,一碰頭就接上火了,嘴舌都是刺傷對方鋒利的武器。婚姻越是維
持到久遠,他們越是刻薄寡恩,就越是喜歡傷害對方,而且以此為樂,以此為榮。
他們命裡指定是單身男人和單身女人,只能跟自己過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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