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李肇正<一見鍾情>
第二章
5
肖朝元這傢伙無所不能。肖朝元讓劉方圓上電視臺做談話節目。事先約定的談
話題目是「愛情、婚姻、家庭」。美麗的女主持與劉方圓並肩而坐。他們圍繞著規
定的話題侃侃而談。有一個現場觀眾提了個單相思的問題,女主持非常靈巧地提了
個題外的問題:你暗戀過別人嗎?這是個百分之百的私人語言,不可能成為公眾話
題。是的,劉方圓始終在暗戀,就是剛才,一睹女主持的芳容,劉方圓的暗戀的情
結就像喉結一樣滾動起來了。但是劉方圓怎能說出來?劉方圓是個很聰明的人,會
講很好聽的故事。劉方圓聲情並茂地說,一輛空調車,座位上坐滿人,我站著。這
時,上來一個漂亮的女孩,她站在離開我一公尺的地方。女孩的側面深深地烙著我
的眼睛,一刹那,我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想和女孩說話。我盼望著有更多的乘客上
來擠我一下,把我擠到她的身邊。但是車子開了一站又一站,卻沒有什麼乘客來推
動我的風起雲湧的愛戀。我看著女孩矜持的剪影,始終不敢向她靠攏,一直到女孩
甩了甩披肩長髮,瀟灑地下車。
現場觀眾全神貫注,女主持也嘖嘖有聲。劉方圓洋洋自得,簡直不知道自己說
的是真是假了。但劉方圓很快就確定,他撒了個彌天大謊。他真正暗戀過的,只有
胡道瑾。
那樣的夜晚命裡註定要終生難忘,別說三十年,就是三百年,那又怎樣?
劉方圓多次在小說中看到「曬月亮」一詞。曬月亮和曬太陽截然不同。曬太陽
是溫暖,曬月亮是淒清。城市的月亮缺少朗照的力量。鄉野的月亮,用藍色的瑩徹
的光芒曬下來,靜穆的,玲瓏剔透的。村莊是藍色的,河流是藍色的,山巒是藍色
的,人是藍色的。山上有墳塋,也是藍色的。
他們這個知青點有五個上海和合肥的知青。他們常常在藍色的世界裡出沒。他
們打一斤白乾,割一把蔬菜,在藍色的夜晚裡,豪飲被月亮浸得藍盈盈的白乾。說
起插隊落戶,沒有一個知青不深惡痛絕,但是,回城以後,卻沒有一個知青不夢魂
牽縈。在他們現有的生命裡,只有農村的歲月,才塗抹了如此淒豔斑斕的色塊。
方圓數裡,農家的結婚,是知青們的盛大節日。鄰村有個傻乎乎的珍寶,小夥
子喜歡跟在他們知青後頭趕熱鬧。珍寶比他們大一點,但他們隨便哪個都能輕易地
拍打他的腦袋。給珍寶一根香煙,就能讓珍寶做任何事情。
珍寶要結婚了,知青們實在是沒想到。他們都以為,珍寶這傢伙是一輩子打光
棍的貨色。可珍寶娶的是和他們一樣的城市人。一個南京人家,備戰備荒時扶老攜
幼舉家去了蘇北。蘇北要餓死人了,所以把女兒嫁到他們江淮來,闔家討條生路。
他們都說,珍寶這傢伙,爛山芋一隻,衰人一個,憑什麼討南京知青做老婆?鬧死
他!珍寶洞房花燭之夜,他們雄赳赳氣昂昂地出發了。
珍寶家的土坯房月亮是曬不藍的。土坯房褐黃褐黃,連著屋頂上的黃巴巴的稻
草,在藍盈盈的天地裡像一砣泥巴。劉方圓的心也是藍色的,和劉方圓的臉一樣,
藍色裡還摻雜著白花花的銀色。珍寶的媳婦要在這砣「泥巴」裡活埋一生。
珍寶看見知青們,興奮得像鳥一樣叫喚。城裡人給他的婚禮長了臉,所以珍寶
屁股似的臉脹得通紅。鬧房的鄉下人齊刷刷地退後,讓城裡人優先快樂。
新娘子坐在床沿。新娘子穿一件織錦緞的棉襖,金絲在煤油燈的焦黃的光線中
閃閃爍爍。新娘子的臉龐滿月一樣,油油地煥發出菜花的嫩黃。新娘子的眸子照例
低垂,隱約地一閃,很幽深的。
劉方圓戴了頂雷鋒式的帽子,藍色的,有兩片豬耳朵拖得老長。劉方圓的心突
然震顫起來,豬耳朵啪嗒啪嗒地抽打著他的臉。珍寶咧著嘴,牙齒臭烘烘的。珍寶
給他們散煙,散一支就拱拱手,像得了吃食的小狗歡天喜地。知青們說,新娘子,
點煙!新娘子還是低頭斂眉的樣子。珍寶把火柴遞給她。新娘子接了,木木的。珍
寶說,他們都是大城市的下放學生。珍寶又說,他們的城市比南京更大。新娘子把
目光扯得很直很直。新娘子的眼睛濕漉漉的。新娘子「嚓」地劃亮一點火星。新娘
子像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樣,用火柴照亮天國裡的奶奶。新娘子朝劉方圓走來。新娘
子從劉方圓開始。劉方圓必須做出甜蜜的樣子接受她的火光。劉方圓把香煙高高地
豎起,鼓起腮幫子,眼睛卻情不自禁地閉上了。劉方圓感覺到火的聲音,是撕裂的
感覺,嚓———。柔柔的炙烤。劉方圓的藍色的心靈簌簌地融化。有人在劉方圓的
背後一搡,劉方圓觸電似的吐出香煙。劉方圓的嘴貼在她的臉龐。劉方圓的身體匍
匐在她的溫暖的而又豐厚的胸脯。第一次的親密接觸。一刹那,劉方圓願意無限地
放大。劉方圓感覺到肌膚的碰撞,劉方圓的靈魂粉碎了。劉方圓嗅到了藍色的月亮
裡的金色的太陽的味道,陶醉在蓄滿陽光的棉花裡。細膩的綿軟的柔滑的觸覺沉入
他的破碎的心靈,拍打起層層漣漪。新娘子惶恐地後退。周圍是肆無忌憚的哄笑。
有人把劉方圓的「雷鋒」式的帽子摘下,扣到新娘子的頭上。新娘子的發結圓圓的,
扁扁的,剛才還給他濃郁的頭髮的香味。新娘子生氣地拿下劉方圓的帽子,摔到地
上。大家再次哄笑,說,帽子!帽子!新娘子摔了小劉的帽子!劉方圓走過去,沒
有撿帽子。它褻瀆了美麗的新娘。劉方圓狠狠地踩他的帽子。這頂帽子,是很純粹
的藍色,嶄新的,有兩隻海富絨的大耳朵,是劉方圓離開家門時,父親親自戴到他
的腦袋上。新娘子突然輕輕地叫一聲,馬上用手捂住嘴巴,肩膀顫抖起來。她在無
聲地啜泣。
珍寶告訴劉方圓,他的老婆二十歲。那一年,劉方圓十六歲。
劉方圓把這麼多的十六歲的細節很連貫很細緻地記憶著。劉方圓十六歲時有許
多豪情壯志。劉方圓一門心思想拯救世界上三分之二的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人們。
儘管他自己更迫切地需要拯救,但劉方圓還迫不及待地想拯救別人。劉方圓確定了
具體的拯救對象,那就是珍寶的新娘子胡道瑾。劉方圓日日夜夜地鼓動著做英雄的
願望。劉方圓夢裡也會想到,他開著代表著權力的小轎車,「霍」地停在珍寶家的
土疙瘩跟前,朝胡道瑾招招手,說,你跟我走!劉方圓想,這就是我最終成為作家
的最重要的原因。她給了我太多太多的想像和願望,給了我太多太多的激情和浪漫。
她的滿月的臉龐血液一樣融進劉方圓的軀體,在經久不息的奔流中濡濕了他的靈魂。
她是蓄滿陽光的棉花,煥發著蓬勃的飽脹的熱烈的意韻。但是,她的肩膀分明地顫
抖著,她在無聲地啜泣。劉方圓渴望匍匐在她的懷抱裡,和她分享陽光所賦予她的
一切,同時也分享她的顫抖和啜泣。
6
每天上午八點,道瑾像鐘錶一樣準時地到達。
她帶來給劉方圓買的菜。然後她一絲不苟地洗衣服,清掃房間,摘菜,洗淨。
其實她只是在一個煤油燈的夜晚為劉方圓擦著了一跟火柴,用臉龐輕輕地碰撞
了劉方圓一下,還有,把劉方圓的帽子用力摔倒地下。以後劉方圓是否再見到她,
他自己也拿不准。可以肯定的是,他們再也沒有面對面說過一句話。她忘記劉方圓,
是合乎情理的,劉方圓記得她,也是有感情基礎的。
她像所有的保姆一樣,手腳勤快,卻又不像所有的保姆那樣,多嘴多舌。她幾
乎不說話。她走路輕輕的,做事柔柔的。在劉方圓的家裡,所有的東西對她來說都
是小心輕放的玻璃器皿。因為她是保姆。
劉方圓不敢看她。劉方圓把那張滿月的臉龐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她永遠是二十
歲的年輕,二十歲的悲涼,二十歲的美麗。但她已經五十歲了。農婦的五十歲,褐
黃的臉上有許多刀刻似的皺紋,有許多淤泥似的黑斑,有許多亂麻似的辛酸。她比
劉方圓大四歲。但是,她的苦難要比劉方圓大一百年。她拋下丈夫和兒女,到舉目
無親的城市來幫傭。在劉方圓看來,做保姆的農婦都跟祥林嫂一樣。
劉方圓翻揀起淩亂的心情,突然發現,他對比他大四歲的女人總是另有一番感
情。劉方圓十一歲時,文革沖天而來。劉方圓不讀書了,到外婆的鄉下去住了半年
的劉方圓有一個表姐,比他大四歲。表姐也有一張滿月似的臉龐,還有丹鳳似的一
雙眼睛。劉方圓發瘋似的迷戀上她。表姐的身體煥發著陽光的溫熱,時時刻刻都在
融化他。後來,劉方圓大學畢業,工作了,辦公室裡有個比他大四歲的女同事,劉
方圓也莫名其妙地對她產生親和感。劉方圓總有一種孤弱無依的感覺,所以他總想
依靠著什麼,特別是女人的溫暖的而又豐厚的胸脯。劉方圓想這是不是弗洛伊德說
的戀母情結。
劉方圓喊道瑾,她喊劉先生。劉方圓一再要求她喊小劉,但她固執地把先生的
頭銜強加于劉方圓。劉方圓多麼希望她能喊他一聲小劉。農民都喊他小劉。劉方圓
希望從「小劉」的呼喚中讓她想起知青的劉方圓,那個曾為她犧牲過一隻嶄新的帽
子的半拉子農民。
劉方圓想和她談談。但他不想告訴她,劉方圓因為她夢幻了千千萬萬次。劉方
圓想,婚姻可能是她一生的痛楚,他何必要揭她的傷疤?其實劉方圓也找不到從容
的機會和她說說話。她匆匆而來,忙忙碌碌,又匆匆而去。她必須不停地勞作,為
了她的不幸的家庭。
在城市裡,劉方圓對季節的感覺麻木了。打赤膊時,劉方圓知道是夏天,穿棉
風衣時,劉方圓知道是冬天,至於春天和秋天,他無從得知。道瑾在他身邊時,劉
方圓的生活濃墨重彩。都市的劉方圓,呼吸不到濕潤的春風,品嘗不到秋天裡穀物
成熟的香醇。現在是秋天,於是劉方圓復活了對自然的豐富的感受。秋天裡,黃澄
澄的稻穗在泥土的腥味中鼓動起陽光的乾爽而又熱烈的氣息,天地間似乎蕩漾著可
以醉倒一切的千年佳釀,還有棉花,短矮茁壯的莖稈呈絳紫色,葉片枯萎地垂掛,
像隨風欲逝的蝴蝶,棉桃飽綻開來,噴吐出毛茸茸的球狀的白花,勾畫出一道粉狀
的風景。一草碧而知春,一葉黃而知秋,鮮明而又強烈,這就是農村的感覺。
道瑾第一次從劉方圓這兒拿到工資時,非常高興。道瑾對劉方圓說,她的女兒
也在這座城市裡讀大學。道瑾的臉上滿溢著母親的光輝。劉方圓輕輕地說,你的女
兒一定很像你。一個大學生的女兒,會讓農民的母親非常苦難。劉方圓總以為,道
瑾很苦很苦,所以,她的女兒也一定很苦很苦,就跟他在長篇報告文學《落淚是金
》上看到的情景一樣。道瑾似乎有些恍惚。道瑾說,我要給女兒買個「隨身聽」,
女兒要學英語。劉方圓說,道瑾,你看,我有一個房間空著,你需要的話,可以搬
過來住。道瑾是喜出望外的樣子。但是道瑾不說出來。劉方圓說,沒關係的,反正
我一個人。道瑾說,劉先生,我一直想問,但一直不敢問。你太太呢?劉方圓只能
故作瀟灑了。劉方圓說,你也知道的,現在,城市裡離婚創新高。我離婚了。道瑾
說,劉先生……。劉方圓說,你想問為什麼?不為什麼,能合則合,不能合則散,
城市新觀念。道瑾,你呢?你的家庭呢?她說,我老公到城市去打工,出了工傷,
老闆就一腳踹了他。他只能在鄉下睡著。我還得掙錢給他上城市來看病。她的瘦削
的肩膀微微佝僂。這副肩膀擔著一家人的生活。劉方圓的眼睛濡濕了。劉方圓差一
點叫出珍寶。但是劉方圓的腦子裡有根筋噗噗地跳起來。假如珍寶上城市看病,就
要住在我這兒,多麻煩!珍寶和道瑾不一樣。道瑾使劉方圓的感情穿越茫茫的黃土
地,在日月雙懸的世界裡傷感地陶醉。劉方圓把「珍寶」狠狠地咽下肚子。
跟肖朝元這傢伙在一起,劉方圓很油滑;看見她,劉方圓的心變成秤砣,墜斷
肝腸。
胡道瑾說,她和三個同鄉住一間小屋,女兒來看她,都沒地方坐。她可以住我
的小房間,但是,她給我打工,不要工錢。她幽默地說,譬如鄉下的以工代賑。劉
方圓說,你的女兒雙休日都可以到我家來,我的書籍和電腦都可以任她使用,工錢
的事我們另外再商議。她懷疑地看著劉方圓。她大概以為劉方圓另有企圖了。
劉方圓什麼都不想解釋。因為劉方圓終於了了一個心願。但是劉方圓不復有十
六歲的拯救的豪情壯志。劉方圓早已不再想解放世上的那三分之二了。
7
金小姐穿著掐腰的旗袍式西裝套裙,娉娉婷婷地找到劉方圓家來。現在的服裝
設計師絕了,可以使沒有棱角的旗袍和線條硬朗的西裝套裙珠聯璧合。是肖朝元這
傢伙把劉方圓的地址告訴她的。劉方圓和金小姐親熱地握手。劉方圓覺得金小姐老
是想看著人,又老是想不看人,接近於似笑非笑的樣子,很迷人。劉方圓很願意把
她的特有的表情理解為性感。和小姐握手時,劉方圓常常用力過大,時間過長。而
且他的眼睛也有點色。劉方圓知道有許多小姐很受用這種眼睛,因為她們在這種眼
睛裡看見自己的魅力。金小姐就是這樣的小姐,儘管她三十六歲了。小姐的芳齡和
先生的收入都屬保密範疇,但小姐的芳齡劉方圓總有辦法打聽,而劉方圓的收入
小姐是絕對打聽不到的。前妻說他最難弄,他的稿費收入上帝也不知道。前妻是校
長兼黨支部書記,但她常常說到上帝。
金小姐是來和劉方圓談她策劃的。金小姐說,她要做一部中學素質教育的大型
電視連續劇,劉方圓以前做過教師,前妻又是重點中學的校長,這些都是資源,要
好好加以開發。金小姐拿出「三五」香煙。劉方圓只抽「紅雙喜」。他抽他的,她
抽她的。金小姐想做一把製片。劉方圓知道,製片就是劇組的老闆,做得好,一部
戲就能在市中心買一套商品房。
劉方圓定了個中篇《孩子,你怎麼啦?》,又擴展成一部長篇,都是寫中學素
質教育的。金小姐都看了,她認為,這兩部作品是影視的很好的基礎。這是他們的
共同點。
但他們關注的重點不一樣。金小姐找了個投資商,落實了八十萬資金。但金小
姐要做一部二十集的,資金明顯不夠。金小姐想先開機,保證拍攝的費用。那麼,
作者和演員的酬金就必須放到後期考慮。對他,金小姐的工作重點有兩個:1 、找
個好本子;2 、要不花錢或少花錢的。劉方圓首先考慮的是稿費,版權費,以及每
集的稿費。劉方圓他們這些文化人,嘴上都不說錢,但心裡都想著錢。
金小姐的手指很纖細,彈鋼琴似的橐橐地叩著桌子。金小姐吐了一串煙圈,說,
劉老師,我們共同承擔風險,共同分享利潤。《紅河谷》就是這樣搞出來的。你放
心,只要我賺了,肯定少不了你。你要信任我。
劉方圓知道,做影視的,大都是蹊蹺人。有個朋友,一部挺轟動的中篇,被電
影廠拿了去,結果只給了他兩千塊。圈裡人都罵他丟了寫小說的臉。朋友一說起這
事就一頭惱火。劉方圓更知道,初級階段,只有拿到手的錢,才是真正的錢。劉方
圓說,金小姐,我把小說交給你,這就是對你的信任。你瞧我住這房子,多沒面子!
我想置換,急等著錢。
金小姐說,劉老師,現在的好小說是很多的,寫小說的都想上影視,你要珍惜
這次機會。她的言外之意非常明顯。
劉方圓立刻說,金小姐,我一直想沉下心來,好好寫小說。劉方圓也表達了非
常明顯的言外之意。
金小姐說,劉老師,其實我找你寫劇本是很有風險的。寫小說的,十個有八個
寫不好劇本。
劉方圓說,金小姐,這就是你對我的不信任了。信任是合作的基礎。我希望你
再好好斟酌斟酌。劉方圓知道,現在是試探,誰沉得住氣,誰就能多賺錢。賺錢就
是本事。誰要是吃了虧,他們這座城市立即就知道,那你的圈子裡就是傻子,沒人
瞧得起。而且,製片的前期付出越多,成功的可能性就越大。
他們都跟商人一樣,不說實質性的問題。他們開始談藝術,關於電視劇的。金
小姐說,做電視劇,一定要讓人家笑,讓人家哭。現在有這麼多電視臺,人家只要
看幾秒鐘,不感興趣,就啪嗒地換台。她做了個摁鍵的動作,是很漂亮的蘭花指。
談藝術他們也有強烈的功利欲望。劉方圓說,對,從今天起,我要多看一些港
台的電視劇。那種大起大落的故事和情節,也是藝術。為什麼《還珠格格》會萬人
空巷?要好好揣摩觀眾心理,要學會煽情。
他們這才算有了共同語言,越說越有勁。他們齊聲說,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
為了共同的藝術目標,走到一起來了。
金小姐挺豐腴的,嘴唇紅嘟嘟,像演《卡桑德拉大橋》的女主角。劉方圓說,
金小姐,我挺喜歡你的嘴唇。
金小姐的嘴唇翹撥撥的,說,我只有嘴唇讓你喜歡嗎?
劉方圓趕緊說,金小姐,跟你說話,世界太小,時間太短。劉方圓說的話都是
熟語套話。劉方圓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她的火山爆發似的胸脯。
金小姐燦爛地笑了。劉方圓看不見她的牙齒。抽煙的人十有八九黃牙。但劉方
圓看得見她的喉嚨,紅豔豔一閃一閃的。
劉方圓請金小姐在家裡吃頓便飯。金小姐欣然同意。劉方圓叫道瑾。道瑾用職
業化的腳步走進來。劉方圓吩咐她,她點頭。金小姐說,這就是肖朝元幫你找的保
姆?肖朝元這傢伙,把他的什麼事情都告訴她了。
劉方圓的兩室一廳,是動遷房。動遷房是所有房子中最不好的房子。廳是八平
方,劉方圓住的房間十二平方,道瑾住的只有十平方。
道瑾的小木床上有一條十斤重的棉被,被面是老藍的土布,有月牙型的圖案。
那些月牙已經很陳舊了。道瑾除了睡覺,很少呆在小屋裡。道瑾要做許多人家,晚
上還要出去洗衣服。劉方圓給道瑾配了鑰匙,道瑾就像上學的孩子,把鑰匙掛在脖
子上。在錢的問題上,劉方圓向來對所有人都斤斤計較,包括前妻。但劉方圓對道
瑾不想這樣。跟道瑾在一起,劉方圓老像十六歲那麼大。劉方圓堅持要付給道瑾工
資。道瑾住了房子,又拿了工資,心裡過意不去,就像料理自己的家一樣,料理劉
方圓的家。劉方圓知道她想補償他。劉方圓因為施捨了她,好像部分地實現了十六
歲的夢想,也很滿足。
小屋裡,因為有了她,所以才有芒刺般的燈光。道瑾在燈光下紮鞋底,閃亮的
銀針在花白的頭髮上一蹭,一針紮下去,然後拔出來,她的手幅度很大地一揚,白
白的棉線在半空中飛行出一道弧光,顫顫悠悠的。劉方圓已經有三十年沒看見紮鞋
底了。紮鞋底是農婦的專利。劉方圓靜靜地坐著,看她很有節奏地運動。劉方圓的
心靈像棉線一樣穿越著佈滿芒刺般燈光的夜空。因為劉方圓的注視,道瑾常常不知
所措。道瑾常常因為不知所措而被針紮了手指。道瑾就默默地吮吸滲出的血珠。
她的針就這麼常常紮到劉方圓的心上。
但是劉方圓發覺道瑾對他很防範。應該的。劉方圓常常看到在公眾場合,城市
人是怎樣地羞辱農村人。道瑾會認為,他如此地待她,一定是另有企圖,所以她堅
持不讓她的女兒上他家來。道瑾一定聽到了他和金小姐的一些曖昧的對話,以為劉
方圓是情場老手。
她的女兒一定如新娘子的道瑾一般大,比十六歲的劉方圓大四歲。她的女兒一
定有助於劉方圓的十六歲的回想。劉方圓很想見見三十年前的道瑾。這麼想的時候,
劉方圓感覺到他的粘稠的目光。因為憂鬱,劉方圓的目光像膠水一樣厚塌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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