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李肇正<一見鍾情>
第一章
1
劉方圓感覺到衰老,是在離婚的那一天,而且很明顯,是雕刻般的感覺。劉方
圓和妻子,哦,應該說是前妻了,一起從法院裡走出來,兩人都陷入很深的憂傷。
他們曾經親密無間地男歡女愛,也曾經你死我活地拼打廝殺,當然,走到離婚這一
步,他們一定對對方充滿怨憤,充滿仇恨。他們決定離婚時,一刹那都平靜了。劉
方圓問她,你在想什麼?她說,我想你死!她的依舊很美麗的眼睛閃閃爍爍的,有
金屬的質地。劉方圓很陰險地笑了笑。她問,你笑什麼?劉方圓說,我也在想你死。
他們從法院的很高的臺階上走下來。他們應該各奔東西了。前妻說,我這輩子
只做錯了一件事,那就是和你這種人結婚。劉方圓說,我這輩子只做對一件事,就
是和你這種人離婚。劉方圓對前妻向來是針鋒相對,寸步不讓的。男人和女人是平
等的,為什麼非得讓男人對女人心甘情願地做出笨拙的樣子?假如這種所謂的謙讓
是男人的美德和風度,劉方圓寧可不做男人!前妻問,你四十幾了?一刹那劉方圓
突然忘了他的年齡。劉方圓忘記年齡是應該的,不是他被前妻氣糊塗了。身份證上
把劉方圓的年齡寫錯了,而身份證劉方圓是天天帶在身上的,凡是需要證明年齡的
場合,劉方圓統統使用它,於是它給劉方圓的年齡就改變了媽媽給劉方圓的年齡。
劉方圓非常機智地反問,你現在還有知道我年齡的必要嗎?我現在有回答你提問的
義務嗎?前妻說,你總是聰明過頭。我想告訴你,到了你這種年齡,應該心平氣和
了。劉方圓最反對她的這種說法了。現在,什麼都是市場。市場告訴人,強大者生,
弱小者亡,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劉方圓說,得得,這話你去對學生說,教師的嘴
臉,就是假惺惺地笑,假惺惺地說道理。前妻是重點中學的校長,劉方圓為了貶低
她,就說她是教師。教師和校長有本質的區別,校長可以住校長樓,基本上是不要
錢;教師可以去買商品房,當然是有錢的話。劉方圓仇恨一切特權,包括前妻的。
心平氣和是前妻給劉方圓的臨別贈言。那天很熱,所以劉方圓馬上就從毛孔裡
蒸發了它。毛孔裡有絲絲的感覺,體內所有的東西都由固體的狀態突然昇華為氣體
狀態,在千千萬萬的毛孔裡嫋嫋娜娜地飄飛,很詩意的,在遼闊的長空舒展廣袖,
幽靈似的起舞。劉方圓有著茫然的喜悅,覺得他一直在盼望離婚;但他卻無法擺脫
悲哀,劉方圓的身邊只有他自己。劉方圓突然覺得,他丟失了一件什麼東西,是不
知道什麼東西的東西。劉方圓苦苦尋找起來,把口袋一個個翻過來。前妻看著劉方
圓,橐橐地走開去。劉方圓想,我丟失的東西一定在家裡。劉方圓騎著自行車瘋狂
地趕去尋找。劉方圓翻箱倒櫃,移櫥挪床,什麼都沒找到。劉方圓細細地想,我丟
了什麼東西。自行車鑰匙上的一個小小的掛圈,是卡通式的一隻靴子。但劉方圓在
抽屜裡很快地發現了;是王小波的一本雜文集,但很快就有鄰居來還書了。凡是劉
方圓想到的,都會變魔術似的出現。劉方圓天天想,不停地想,以至使他忘記了一
切不屬他尋找範圍的東西。
劉方圓的記性差極了,迅速地衰退,而且不可避免地。
2
劉方圓所從事的職業最需要記性了,就是把事情記下來再寫出來的職業。當然
不是記者。記者現在很崇高。輿論是一種了不起的權力。
劉方圓是作家,就是人們臉帶微笑說的「坐在家裡的人」。社會競爭這麼激烈,
「坐在家裡」不會是什麼好職業。
劉方圓從「校長樓」搬出來,還得有個心理調整的過程。劉方圓原先在城市的
邊緣有小兩室一廳的公房,現在他從哪兒來又回到哪兒去了。城市的邊緣往往是農
村來的打工仔的活動區域,所以衛生和治安都是問題。四周有一種濃郁的臊味,因
為在馬路上你經常看得見有人站著小便。天擦黑的時候,居委會的老人家就搖著鈴
叫喚:門窗關好,東西收好,提高警惕,火燭小心。在這樣的環境裡,劉方圓思念
「校長樓」。美好的小區,綠油油的草地,聳立的棕櫚樹,格調高雅的兒童樂園。
總之,校長是個高貴的有教養的群體,他們看到劉方圓,都笑吟吟地叫,作家,你
好!早晨上班時,小車就嘟嘟地叫成一片。劉方圓的前妻也有小車接去上班。前妻
很有禮貌地問他,有事情嗎?一起走!即使他們的關係降到冰點,她還會這麼彬彬
有禮地客套一句。劉方圓最恨的就是她的彬彬有禮。這是居高臨下!平等待人不需
要這種禮貌。還是卿卿我我時,前妻彬彬有禮,劉方圓就故意說粗話。前妻笑駡,
作家都是流氓。劉方圓說這是表揚,周作人就說,他身上有兩個鬼,一個是作家鬼,
一個是流氓鬼,王朔多有名,他就把流氓掛在嘴上。前妻說,你也想做流氓?劉方
圓說,凡是被稱作流氓的,都不是一般的作家,我還沒到這個份上。前妻說,什麼
時候你也成了流氓,我就跟你離婚。現在離婚了,劉方圓會不會已是流氓?
劉方圓習慣于白天的家。劉方圓一個人的家。晚上,妻子回家了,或者雙休日,
只要妻子在,劉方圓的思維就凋謝,就枯竭。妻子總會給劉方圓安排一些寫作任務。
妻子讓劉方圓寫她的學校的三年規劃,寫校長的工作計劃,寫熱情洋溢的發言稿,
寫寫不完的公文式的東西。劉方圓一看見妻子回家,腦袋裡就會奏響接近於哀樂的
旋律。劉方圓學會了標語口號的寫作,學會了程式化的語言表述,學會了言不由衷,
學會了深刻地侵犯了他的小說語言的語言。妻子做教師時以擅長寫作公文著稱,其
實都是劉方圓的傑作。妻子做了校長辦公室主任,她就要求劉方圓為她的校長寫了
許多許多這種文字。妻子做了校長,劉方圓不再需要以她的名義操筆,直截了當地
為她而寫。現在,劉方圓的內心充滿惡毒:你再要找個像我這樣的不為名利埋頭苦
幹的好槍手,沒門!看誰來幫你完成文字遊戲?
劉方圓從校長樓裡搬出來許多書。劉方圓把書跺在地上,發現都生了黴點,黃
透了。劉方圓沒有把書櫥搬出來。書和書櫥都是他們的共有財產,劉方圓得了書,
書櫥歸前妻。前妻喜歡書櫥,劉方圓喜歡書。前妻說,書櫥是很純粹的丹麥式樣,
劉方圓說,這些書也是進口的,都是翻譯名著。劉方圓原本想,離了婚一個人很清
淨,但劉方圓想錯了。校長樓的白天,這才是劉方圓的真正的清淨,無憂無慮,是
接近於本色的生活。現在劉方圓的思想很混亂,劉方圓不斷地想,有什麼了不起,
不就是中學校長嗎?昨天一家著名的文學雜誌社給劉方圓打電話,還說,現在的教
師,充其量只能算是中下等。劉方圓的腦子陷入這樣的泥潭難於自拔。劉方圓覺得,
他今後的生活只是為了證明三點:1 、從職業上證明作家比中學校長重要;2 、從
收入上證明劉方圓能買得起比校長樓更好的房子;3 、從配偶上證明劉方圓能娶到
比前妻更好的妻子。
劉方圓就這麼很長時間地糊裡糊塗,家和劉方圓的腦袋一樣亂七八糟。作家是
一種邊緣化的職業,要表達一種大眾化的情緒。劉方圓什麼都想起來了,卻什麼都
忘記了,記憶和忘記真是一對形影不離的好兄弟。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劉方圓一
律地把窗帷低低地垂掛。劉方圓努力地消除晝與夜的區別。劉方圓不需要點燈。劉
方圓靜靜地窩在沙發裡。整個家裡,只有一個煙頭的亮光。劉方圓在聆聽絲絲的燒
灼的聲音,也觀看鼻子底下的隱約泯滅的紅色。劉方圓感受到灼燙和炙熱。劉方圓
什麼都不需要,只希望有這麼一點熱烈和豔紅。
3
劉方圓本來想杜門謝客,閉門思過。離婚表現出劉方圓曾經作出了糟糕透頂的
選擇。劉方圓經常喜歡使用的哲學語言是:人生就是不斷自我判斷、自我選擇、自
我更新的過程。可是輪上他自己了,卻知道這些什麼判斷選擇更新都是巨大的痛苦,
巨大的失落,巨大的諷刺。人只能成功。
肖朝元這傢伙,劉方圓隨便躲在哪兒,他總能找到。劉方圓討厭手機。手機使
人無處藏匿。劉方圓自己的家還沒安裝電話。這些都是劉方圓受了前妻影響的結果。
前妻最討厭家裡的電話。她一踏進家門,就把手機關了,然後安排劉方圓做她的接
線員。電話鈴驟然而響,劉方圓拿起電話,彬彬有禮地報上自己的姓名,說,你好,
請講。根據事情的重要程度,劉方圓或者說,秦校長不在,事情我會轉告她的;或
者把話筒交給前妻。每年夏天招生的時候,前妻什麼電話都不接,統統由劉方圓打
發。劉方圓做接線員時,覺得他的主體性迅速地喪失,他只是前妻手中的木偶。要
知道作家最強調的就是人的主體性,儘管十個作家有九個是不具備主體性的。
肖朝元真的是傢伙。肖朝元也和劉方圓一樣,是作家。他什麼都寫,最早是寫
詩,後來寫小說,再後來寫散文。現在,他一門心思想搞電視劇。肖朝元碰到劉方
圓就會說,王小波這傢伙了不起,肯定會寫進文學史。劉方圓要是說魯迅,他立即
會背誦林語堂的一句話:這傢伙,狗頭煮熟,飲酒爛醉,乃獨坐燈下而興歎,俄而
額筋浮脹,睚眥欲裂,鬚髮盡豎,靈感至,筋更浮,眥更裂,須更豎,乃磨硯濡毫,
呵地一聲狂笑,複持寶劍,以刺世人。劉方圓叫肖朝元「這傢伙」,就是因為這家
夥開口就是「這傢伙」。
肖朝元通過公用電話「釣」到了劉方圓。肖朝元一張嘴就說,我想為你慶祝解
放。肖朝元想喊劉方圓去開筆會。肖朝元說,哥,散散心去。肖朝元很親熱地把劉
方圓喊成哥。肖朝元以前也是校長樓的常客。肖朝元每次喊出一聲「哥」的時候,
前妻就說,稱兄道弟,是江湖習氣。肖朝元看見劉方圓的前妻,立馬規規矩矩。肖
朝元私下裡對劉方圓說,哥,我服你!在女校長的親自領導下,能活過四十歲。
現在,這一聲具有狐朋狗友味道的「哥」,像赭紅的赤潮,在劉方圓的心頭蔓
延開來,熱熱的,澀澀的,剿滅著劉方圓的大片的哀思的細胞。劉方圓沖著他喊,
這傢伙!
開筆會是天底下最輕鬆愉快的事情,大家坐著說說笑笑,發發牢騷,歎歎苦經,
然後吃一餐飯,發一點東西。開筆會的底蘊是約稿,約稿就說明雜誌社還沒忘記你,
你的作品還有銷路。劉方圓知道他的離婚已經眾所周知了,那麼筆會讓劉方圓難堪
的就是劉方圓把一個離婚的男人提供給大家展覽。現在大家對離婚這種事都是很熱
衷的。
但是劉方圓欣然赴約。劉方圓實在是不甘寂寞。
是一次影視創作座談會。和肖朝元以及其他的朋友們好久不見,親熱握手問好,
他們都很知趣地避開劉方圓離婚的事情。但大家看劉方圓的眼睛有問題,曖昧。肖
朝元說,哥,過日子別太認真,混得開心就行了。劉方圓大聲說,我現在是快樂的
單身漢,希望各位蒞臨寒舍。對這幫傢伙,把話挑明瞭,說死了,可以省下許多古
怪的審視和盤問。肖朝元立即說,有許多事情是不能勉強的,順其自然,好!好!
劉方圓的朋友大都是寫小說的。大家問,你最近在寫什麼?差不多每個人都被出版
社逼著在寫長篇。但都是他們自己說的。他們這麼說都很自豪,好像出版社的門面
都是讓他們給撐起來的。劉方圓說我什麼東西都寫不了。他們說,你馬上就會洋洋
萬言的,離婚對寫作絕對是好事情。寫作需要痛苦的家庭。魯迅有個朱夫人,托爾
斯泰的秘密日記裡把妻子罵得狗血噴頭。大家就津津有味地說起了文人的風流韻事。
劉方圓去拿果盤裡的香蕉,結果把果盤打翻了。肖朝元說,哥,向李白學習,
宰相的女兒都看不上,抽幾支煙,啜幾口茶,罵幾聲娘,寫幾行字,行了!大家知
道說離婚挫傷了劉方圓的自尊心,就轉了話題,交流起來稿費的情況,五十元千字
的,八十元千字的,一百元千字的,文學雜誌基本上是這個價。大家都琢磨百元千
字的雜誌。有人說,南方的一家報紙,發小說三百元千字。肖朝元在一本家庭雜誌
上發了篇千元的千字文。肖朝元氣壯山河地說,我的文章,一個字一元錢,為什麼
要寫小說,掙不到稿費寫什麼?
有個他們都不認識的「娛記」啞啞地一笑,自言自語地說,寫足球,還有三塊
一個字的。
他們這些作家都裝作沒聽見,但他們都沉默了。肖朝元對劉方圓說,有一個朋
友最近出了部長篇,挺火的,被一家影視機構以二十萬的價格購下改編權。還有,
一個青年作家的一個中篇被著名新潮導演看上,賣了二十幾萬。劉方圓知道他的這
話是沖著那個「娛記」說的。劉方圓卻被他說得心裡挺冤。去年有影視機構買了劉
方圓的三個中篇,一共給了他六萬。劉方圓本來還想以此炫耀一下,現在他癟了。
這個問題像魚鉤一樣,把劉方圓的思想從離婚的陰影中釣出來。劉方圓懸掛在半空,
卻有了一種作家的滿足感。
座談會開始了。主持人也是他的朋友。因為都是朋友,或者是朋友的朋友,大
家都很隨便。有人說了王安憶發表在影視雜誌上的系列短文,是論表演和人物造型
的;有人預言入關以後,影視受衝擊的慘況;有人感歎觀眾的口味和情趣,是捉摸
不透的六月天氣;肖朝元引用王小波的雜文,說觀眾的口味和情趣是導演培養出來
的,現在的影視條條框框太多。肖朝元最崇拜王小波了,在公開的場合發言,都要
拿王小波當作旗幟揮舞。
「娛記」不慌不忙地說話了,石破天驚。「娛記」說,寫一百篇小說,也抵不
上一部電視劇。現在,有千千萬萬的人看電視劇,只有五種人看小說。一種是雜誌
社和出版社的編輯,這是他們的工作;一種是影視機構的導演,他們要找腳本;一
種是大學生和中學生,他們是為了考試;一種是解放軍戰士,他們有時間;一種是
勞改犯,他們是為了接受思想教育。
他們這些寫小說的一言不發。他們都沉浸在痛苦而又甜蜜的回憶之中。他們都
有一段可歌可泣的歷史。就拿劉方圓來說,八十年代,發表了一個中篇,就弄得轟
轟烈烈。劉方圓的前妻那時是個文學青年,她仰慕劉方圓這個青年作家,說劉方圓
是她心中的太陽。前妻擔任校長的時候,劉方圓已創作了一百萬字的文學作品,而
且還在以每年十幾萬字的速度遞增。可是前妻說,你不如做我的私人秘書。前妻對
劉方圓的小說不屑一顧,她說,你那小說,都是吃飽了沒事幹的。現在誰能吃飽了
沒事幹?下崗工人,或者跟下崗工人一樣的沒出息的人。在她的眼裡,劉方圓就是
這種貨色。
為了反擊「娛記」的公然挑釁,他們這些寫小說的再次說起影視機構的大採購。
說到後來他們自行收聲。他們都覺得,他們像影視機構的小妾在搔首弄姿呢!
劉方圓暗暗下著決心:弄影視去!北方有些作家,弄影視賺了錢,再衣食無憂
地寫小說去。劉方圓下決心的時候,習慣把手握成拳。劉方圓看見寫小說的朋友們
都有一個和他一樣的拳頭。劉方圓知道了,大家的心裡都在流傳這樣的美談,寫電
視劇,高的一集可以弄到兩萬,最不濟,一集也要五六千。
心裡忐忑著,自己說什麼不知道,別人說什麼也不知道,一會兒,主持人就說
吃飯。吃飯時,影視公司的一個女編輯坐在劉方圓的邊上。她以前也是寫小說的,
後來去做電視了。以前他們也臉熟。她在劉方圓邊上坐下後就在手袋裡找名片,抱
歉地對劉方圓說,她忘記帶名片了。她從記事本上撕下一張紙來,寫了電話號碼,
說,以後多聯繫。他們開始喝酒吃菜。女編輯的一雙眼睛有些鬥雞,但看了讓劉方
圓心動。她不像在看你的時候其實在看你,像在看你的時候其實不在看你。跟她眼
對眼時感覺很奇特。女編輯叫劉方圓劉老師,劉方圓叫她金小姐。劉方圓說,金小
姐,跟漂亮的小姐在一起,我就抑制不住喝酒的欲望。金小姐高興地說,跟風度翩
翩的先生在一起,我想爛醉如泥。他們好像有了某種默契,劉方圓想他的眼睛裡一
定有了糖水一樣的粘稠。對於劉方圓的這個缺點,前妻老是諷刺,一針見血地說劉
方圓跟女人在一起比女人還要女人。說得多拗口!關注異性是男人的本分,不像劉
方圓的前妻,在學校裡對異性指手劃腳慣了,跟異性在一起就跟女皇一樣。劉方圓
和她幹了兩杯紅酒。她的臉跟酒一樣紅了。劉方圓知道她是海量,臉紅是為了麻痹
人。劉方圓就故意地說頭暈,裝出不勝杯酌的樣子,怕醉了酒難受。前妻經常有
「外事活動」,學校的或者家族的。她把劉方圓帶上她的酒席。劉方圓一喝酒就故
作姿態,前妻嗔怪劉方圓缺少大家的風度,骨子裡是小市民的氣質。前妻出身于名
門望族,舉手投足都是原汁原味的淑女。他們都微醉了,是裝的。他們的身體非常
接近,一再摩擦。女編輯說,你有什麼好的小說?我以前讀過你的一個中篇,一直
想做電視劇,但沒找到投資商。就像寫小說的投靠影視,影視也要投靠商人。劉方
圓說了他的這個想法。她表情豐富地說,市場經濟嘛!他們有了共同點,所以他們
的摩擦是有基礎的。
4
劉方圓本來還想過一段隱居的生活。遭受了離婚,心靈就像塊蜂窩煤,洞穿了
一個個眼子,又整個地漆黑。但劉方圓覺得隱居的不妥。不是你隱居不隱居、而是
別人記得不記得你的問題。別人忘記你,那你就是永久的隱居。享受過熱鬧的人最
喜歡說隱居,說隱居是為了更好地熱鬧。
劉方圓安裝了電話,又立即購買手機。劉方圓想成為媒介人物,因為他曾經被
女校長的光環籠罩。女校長經常上電視和報紙。劉方圓要加強和外界的聯繫,抓住
一切可以再度竄紅的機會。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這是新時期的宣言。
肖朝元在劉方圓家進進出出了。肖朝元一來就上廁所。劉方圓說朝元你什麼毛
病。肖朝元說哥,你家這四周盡是臊氣,我條件反射。家裡本來就亂糟糟的,肖朝
元一來,就跟雜貨鋪一樣了。肖朝元建議劉方圓找一個鐘點工,很便宜的,一天做
一兩個鐘頭,十塊錢。劉方圓說好的。劉方圓習慣於說好的,也習慣於光說好。肖
朝元都挺熱情的,幫劉方圓張羅起來。肖朝元來電話說,明天,鐘點工要來試工。
劉方圓說,好的。劉方圓正在想電視劇的事,那個女編輯和劉方圓聯繫上了,說要
把他的中篇改成二十集的,內容不夠,問他還有沒有別的小說。那個中篇是中學題
材的,劉方圓把類似內容的小說找了幾篇。劉方圓故意冷淡她。劉方圓想他假如熱
情,就顯得迫不及待了,最關鍵的錢還沒談呢!
劉方圓一腦子都是電視劇。劉方圓把演員也想好了。劉方圓覺得小說和電視是
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小說語言是一個個黑螞蟻爬出方陣,讓人家去猜想螞蟻會怎
樣去爬,電視語言這玩意兒是綢布商店,花花綠綠的,是一些人為了讓別人快樂而
故弄玄虛。劉方圓以為最經典的影視鏡頭是《菊豆》裡的那個染坊,每時每刻都懸
掛著大紅大綠。用這樣的布做尿片,撒尿會跟下彩色的雨一樣。劉方圓常常有一種
黑色幽默。劉方圓黑色幽默的時候,前妻說劉方圓是跳樑小丑,真窩囊。前妻隨便
走到哪兒都是清清爽爽精精神神的,從來沒有黑色幽默。劉方圓在心智被堵塞時就
會情不自禁地黑色幽默。劉方圓的創作靈感越來越遲緩而又呆滯了。劉方圓把心靈
比作鼓,劉方圓的心靈是一面有了破洞的擂不響的鼓。根據劉方圓的實際情況,去
玩電視劇是最妥切不過的了。詩歌是吟出來的,小說是寫出來的,電視劇是玩出來
的。一個北京的大導演對劉方圓說過,他們搞中國第一部室內劇時,幾個人窩在屋
子裡神聊,一個人唰唰地記,記出了一部轟動全國的電視劇。
晚上劉方圓失眠。和前妻分居後到離婚的這段時間,劉方圓天天這樣。劉方圓
從來不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之類的酸話。前妻看著劉方圓的黑眼袋說,打起男人的精
神,把事情做漂亮了。劉方圓說,我不離。我還想陪你玩玩呢!事後劉方圓很後悔。
這話說給不願做妻子的女人聽,接近於無恥了。失眠時,劉方圓聽滴自來水,聽手
表的滴答聲,數數字,深呼吸。劉方圓還是失眠。劉方圓不能抵抗的東西太多了,
只能繳械投降。不過想著電視劇失眠,心裡有金色的光芒。劉方圓的視網膜上有灼
痛感。
凡是晚上睡不著,白天都會有騰雲駕霧的感覺。劉方圓的腦袋很沉,要從脖頸
上墜下來。敲門的聲音告訴劉方圓,肖朝元張羅的鐘點工來了。鐘點工要做幾戶人
家,上午九點到十一點之間來劉方圓家幹活。
劉方圓和所有的城市人一樣,在大門外裝了防盜鐵門。門鈴叮咚地響了一聲。
劉方圓像是從棉花跺裡走下來的。劉方圓說,來了。劉方圓開了大門。防盜鐵門上
有一層鐵紗。鐵紗的外面,站著一個老大娘似的鄉下女人。過道裡總是光線晦暗的,
所有公共部位的燈和玻璃都是殘破不堪的。但劉方圓還是看清了這個不是老大娘的
老大娘。非常非常的熟悉,熟悉到劉方圓都不敢認她的地步。
劉方圓呆呆的。
她拿出身份證,熟練而又小心地從門縫裡塞進來。城市人提防鄉下人,就跟地
球人提防火星人一樣。
在三十年以前,她應該叫胡道瑾。身份證告訴劉方圓,現在她還叫胡道瑾。
道瑾說,劉先生,是肖先生介紹我來的。她已經把劉方圓忘記得很徹底了。
過道裡穿行著鄉野的風,強勁而又柔漫,忽忽的,湧動起黃土地的煙雨和雲日。
鄉村總是粗線條大色塊的,偃臥或者聳立,撫摸或者摔打,奔流或者凝固,豪歌或
者悲吟,都是從鬆軟的黃土地上生髮,從潮濕的泥土的腥味裡一絲絲地凝聚而成。
劉方圓記得,太陽的朗照和農民的深耕細作,鄉野的土地鬆軟得像發酵的麵團,一
雙赤裸的腳踏下去,感覺是非凡的,深深的陷入,土壤的顆粒飛花碎玉般地從腳趾
縫裡噴射出來。這泥土的粉末溫熱而又細膩,蓄積了這麼多的光和熱,迸射出飽綻
的生命。城市是水泥做的,縱橫著鋒利的切割的線條,到處都是符合規則的方的或
者圓的或者不方不圓的建築物,裸露出大片的灰色,堅冷的,暗淡的。人們善於用
裝飾材料把這種堅冷和暗淡遮掩起來,但是大家還是察覺到堅冷和暗淡的包裹。
三十年前,劉方圓在她的故鄉插隊落戶。劉方圓那時奇怪她的道家似的名字。
道是她的輩份,瑾才是她的名字。瑾,詞典上說,是美玉。
道瑾小心翼翼地說,劉先生……。她跟所有的農村到城市的人一樣,對城市有
著莫名其妙的敬畏。
她口口聲聲地叫劉先生。
劉方圓知道因為失眠的緣故,思想像石頭一樣沉重,像膠水一樣粘稠。劉方圓
開門時,覺得他的肘關節像門軸一樣吱扭吱扭地響個不停。
道瑾用泥土一樣的聲音說,收拾房間,洗衣服,假如要買菜燒飯,工資十塊是
不夠的。
泥土會發出聲音,真的。夏天,太陽烈烈地曬,泥土會絲絲地呻吟;冬天,冰
凍的泥土會咯蹦咯蹦地裂縫。泥土的聲音是深厚的,天然的。
劉方圓說,好的,好的。
她說,好什麼?
劉方圓說,你在這裡,什麼都是好的。
真的,她不認得劉方圓,劉方圓認得她。劉方圓可以一個人孤獨地回憶。劉方
圓不知道,為什麼世人要這麼討厭孤獨。其實孤獨是天底下最美好的感情。試想,
一個人靜靜地坐著或者睡著,只想著他的解不開的心事,多美!他所想的,不是別
人要他想的!這才是孤獨的精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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