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一腔廢話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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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馬讀過E-mail也面有慚色,不過不是為了貧富,而是像富僧不識貧僧一樣為了自己犯了識人識面不識心的毛病而難過。在五十街西裡呆了幾十年,原來竟不知賣肉的老杜。過去就知道他往豬肉裡注水,誰知還能把人逼到蜀鄙之地。而且老杜E-mail的地址已不是水晶金字塔,又成了五十街西裡——到底是過去的五十街西裡呢——他還在賣肉呢,還是目前的五十街西裡呢?——他已經變瘋了,到底是目前的五十街西裡呢,還是他已經到達要老馬尋找的五十街西裡呢?——老馬還原地未動,他早已騰雲駕霧到了真理和原因的所在地等著老馬去尋找——他倒穩坐山頂搖著鵝毛扇乘著涼等著看老馬一步步的笑話。一瓶一缽足矣,一男一女上路,像和尚尼姑一樣貧困流浪,不是老馬不能立志,而是如果把這道理原文照搬講給孟薑女聽,怕她一個耳茄子不打將上來?——一切非老馬所能決定矣。不是一個人有主意,而是兩個人都有主意。而且老馬的主意還不占上風。老馬受著兩面夾擊呢。這時老馬不但看老杜已經變成過去童年時代不講理的爹,看孟薑女從長相上也開始脫離歌舞場已經改變的小石,回歸到還沒改變的自己過去的老婆的臉上。兩面夾擊之下又是五更雞叫——多像多夜之前因為爹媳矛盾老馬躲到戶外呀,老馬買完早餐——兩碗豆腐腦,兩根油條、半斤包子,已經無臉面和勇氣再去老郭那裡買雜碎湯和燒餅了——往家回——孟薑女還在床上困回籠覺呢——的時候,一邊讀著從網吧取回的E-mail,一邊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地恐懼著回家。現在首先要考慮和恐懼的已經不是如何上路和上路的困難,而是如何對付和應付上路的伴當孟薑女。現在首先要考慮和恐懼的已經不是老杜,而是自己的助手和秘書。把秘書和助手搞成了自己的老婆,這不是天下最大的傻×嗎?萬千的五十街西裡的民眾都跟著遭殃——任他們一天天瘋傻下去而找不到原因。想到這裡老馬又有些悲憤,他開天闢地頭一回開始站在老杜和五十街西裡民眾的角度對自己和這個世界憤憤不平——他開始有些接近瘋傻了。但瘋傻之中突然又有些清醒:也許這也是老杜的陰謀之一?他在用這種方法讓老馬從心理上接近民眾?如果是這樣,這一招也太陰暗和反悖了。就不能在陽光之下和光天化日之下平心靜氣地跟老馬討論嗎?我老馬就那麼不可救藥嗎?如果已經徹底腐爛頹敗,又何必選擇我上路你們鋌而走險也讓我鋌而走險呢?想到這裡老馬又有些自憐:全是一念之差誤入歧途。以為自己知道得很多,其實對世界門門不清是個糊塗蛋;認為自己對人很瞭解,其實世界上狠毒的女人和男人多著呢。既然身無分文求助無門——暫時上不了路或不敢談上路,老馬靈機一動又想將計就計按照老杜的思路一錯再錯繼續接近和靠近五十街西裡的居民在他們中間進行些民意調查——上路之前,先做一些案頭工作,也算是上路之一種嘛。但當老馬侍候孟薑女吃過早餐謊稱自己去菜市場買白菜又遭到孟薑女一番冷嘲熱諷之後做賊般一陣風溜到五十街西裡民眾之中展開調查時,已經變化和瘋傻的民眾也讓老馬大失所望。為了真理和原因——老馬甚至捨棄個人利益又開始典見著臉接觸過去的故人,但故人的回答讓老馬徹底打消了上路的念頭。 老馬:「老郭,你病了嗎?(潛臺詞是:『用我上路去尋找瘋傻的原因嗎?』)」 賣雜碎湯打燒餅的老郭愣愣地答:「沒病呀。」 老馬:「小白,你病了嗎?」 賣白菜的小白愣愣地抬起頭:「沒有哇。」 老馬:「老馮,你病了嗎?」 開澡堂子的老馮停止掏耳朵眼奇怪地看他:「沒有哇——這不活得好好的嘛!」 老馬:「老楊,你病了嗎?」 搓澡的老楊立即大怒:「你才病了呢——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不是咒人嗎!」 摔下毛巾把趿拉著趿拉板恨恨地走了,把一個光身子的老馬扔到了光板床上。 老馬又典見著臉問:「小石,你病了嗎?需要我幫你尋找原因嗎?」 歌舞場的小石警惕地看他:「你是不是又不懷好意——是不是又要找個毫無來由的由頭占我便宜?」 老馬搖著頭往回走,又路過一群高高的大媽正在一座宮殿前練氣功。單個盤問漫無頭緒,老馬想改一種方式上前進行集體採訪——看她們集體能說些什麼,看她們對著集體能說些什麼,看她們是不是集體患病——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倒心理健康,大家走到一起就瘋了和傻了,誰知還沒等老馬開口, 這群大媽正做到氣功收尾處,所有的人都跟著一位雄壯的導師在喊結束語——導師:「我們一定要堅信自己——沒病!」 眾大媽的喊聲驚天動地:「沒病,沒病!」 導師:「我們一定要堅信自己——暢通!」 眾大媽:「暢通,暢通!」 導師:「我們一定要堅信自己——正常!」 眾大媽:「正常,正常!」 導師:「一個人在家的時候不正常,當我們走到一起的時候就正常!」 眾大媽:「正常,正常!」 ………… 把老馬嚇了一跳。所有人——不管是個人或是集體——的潛臺詞都是:不用尋找,沒有瘋傻。既然是這樣,老馬就想違反自己的初衷背叛老杜和諾言停止上路。讓大家(包括老馬)就這麼不瘋不傻地賴著活著,過著大家正在過的五十街西裡的改變和集體生活不也挺好嗎?非得找出事物的原因嗎? 非得活一個所以然嗎?非得活到群情激奮和上吊自殺才好?非得處處有激情嗎?非得照鏡子嗎?非得以銀幕上的五十街西裡和已經瘋傻的人群為依據嗎?非得人人倒油和處處冒煙嗎?——這一切非得推廣嗎?就不能過一個現實、改變和稀裡糊塗嗎?大家就願意這麼不瘋不傻渾渾噩噩地活著你能奈我何?這時老馬甚至想起了孟薑女的用處和好處,既然她有主意,也可以讓她的主意占上風嘛;既然孟姜女是老杜派來的,她在用自己的言行來阻止上路,不也代表老杜的意志——證明老杜在上路的問題上也是自相矛盾嗎?不就可以轉頭把不上路、不能上路和不敢談上路的原因加到老杜頭上嗎?也可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嘛。照此道理想下去老杜又覺得孟薑女對於老馬雖然百害而無一利,但百害之中也有深淺,爛梨之中也能找出銅錢大的好的部位,孟薑女雖然愛發火和在生活中橫挑鼻子豎挑眼,但她也出人意料地瘋傻之後改掉了見人就哭的毛病。見人就哭沒有間歇,橫挑鼻子豎挑眼之間總有些停頓。停頓之中就是幸福。沒有災難還不識幸福為何物呢——鞋匠過去的老婆就連潑帶哭。一切也不能全盤否定,變化也有變化的好處和根據。想到這裡老馬徹底想通了,他開始像宮殿前的大媽一樣對著五十街西裡一條臭水溝大聲喊叫——他把多少天多少年的委屈、辛酸和悲憤都順著嗓子噴湧而出呀:「讓一切尋找都去球吧!」 「讓一切原因都見鬼去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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