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一句頂一萬句 | 上頁 下頁 | |
七七 | |
|
|
那男人: 「你就當可憐她。」 老曹: 「這不是可憐不可憐的事,我還得去長治縣糶芝麻。」 又說: 「再說,這麼大的事,我也做不了主,總得跟家裡的商量商量。」 沒想到老曹這句話,被那男人抓住了。那男人問:「大哥是哪裡人?」 老曹: 「襄垣縣溫家莊。」 說完這番話,雨住了,天晴了。老曹交了店裡的草料錢,又趕著大車上了路。老曹以為這事也就是說說,說完也就完了。令老曹沒想到的是,兩天之後,等老曹糶完芝麻回到溫家莊,那男人和那個病孩子,已經在老曹家。孩子躺在炕上,那男人正蹲在門檻上吸煙。老曹哭笑不得:「你倒粘上我了?」 那男人往門框上梆梆地磕著煙袋: 「大哥,燙壺酒吧。大嫂願意要這孩子。」 「大嫂」就是老曹的老婆了。這又是老曹沒有想到的。也不知這個男人,怎麼對老曹老婆說的,把她的心說轉了。老曹老婆掀門簾子從裡屋出來,對老曹說:「這孩子我要了,模樣還周正,十三塊大洋,也不貴。」 老曹發現老婆換了一身新衣裳,知道她不是說著玩的。老曹:「可她正在發燒,還不知是死是活。」 老曹老婆: 「燒已經退了。」 老曹走到炕沿,用手摸那女孩的頭,燒果然退了。那女孩見老曹摸她,睜開眼睛,打量老曹;老曹也打量她,杏核眼,翹鼻,小嘴,不算難看。兩天前在車馬店燒得像火炭,咋一到老曹家,燒就退了呢?老曹不禁搖頭。但老曹又說:「可你看她的頭,一頭禿瘡。」 老曹老婆還沒說話,那男人說: 「瘡跟瘡不一樣,這是新瘡,不是老瘡,能看好。」 又說: 「小骨頭,嫩肉長得快。」 又說: 「不帶點毛病,也不會這麼便宜。」 又說: 「大哥,交錢吧,從今往後,我不賣人了,我還賣布。」 老曹哭笑不得。但老曹家裡,老婆說了算。老婆說要,老曹只好從身上掏出鑰匙,開櫃門拿錢。家裡只有八塊大洋,老曹又跑到東家老溫家去借。老溫家除了種地,還開了個陳醋坊,叫「溫記醋坊」,一天能釀出百十罎子醋,每一甕醋罎子上,都貼著紅紙四方簽,上寫著「溫記」二字。方圓百十裡,都吃老溫家的醋。老曹除了給東家趕車,有時醋坊忙了,夜裡還去醋坊幫東家翻醋糟。老曹來到東家後院,大槐樹下,東家老溫,正跟周家莊的東家老周下象棋。周家莊距溫家莊五十裡。周家莊老周家除了種地,還開了個酒坊,酒坊叫「桃花村」,就著杏花村的意思,釀辣酒,也釀甜酒。方圓幾個縣,紅白喜事,都喝老周家的酒。方圓百里的東家中,賣醋的老溫,就跟賣酒的老周好。逢年過節,或是老溫去看老周,或是老周來看老溫。就是平常日子,兩人也時常走動。兩人見面,除了在一起談話,就是在一起下象棋。現在棋盤兩端,老周正端著杯子喝茶,老溫手裡拿著兩顆棋子,相互敲著看棋盤。見有客人在,老曹不好說借錢,想退出去;老溫抬眼看到老曹,倒喊住他:「啥事?」 老曹遲疑著: 「東家,沒事。」 老溫: 「老周又不是外人,說吧。」 老曹這才說: 「想借錢。」 老溫: 「不年不節,借錢做啥?」 老曹只好將買孩子的事,一五一十,來龍去脈說了。老曹又說:「東家,這孩子我真不想要,家裡的娘們,沒有正性。」 又說: 「年底算帳的時候,東家從我工錢裡扣就是了。」 又說: 「這女娃,一頭禿瘡,看上去真可憐。」 老溫還沒說話,周家莊的東家老周開了口。老周時常來溫家莊老溫家串門,有時當天返回去,有時天晚就住下了,打發跟他的馬車回去;第二天回周家莊,老曹趕著溫家的馬車送老周。周家的馬車有酒味,溫家的轎車有醋味。老周往車裡鑽的時候說:「一聞就知道換了車。」 路上五十裡,兩人也聊天。因老周是東家,話頭多由老周提起。老周問老溫家的事,也問老曹家的事;老周問一句,老曹答一句。所以老周對老曹家的情況也熟悉。這時說:「先不說孩子可憐不可憐,為老曹兩口老了,膝下沒個人,也應該買。」 老溫也點頭: 「就是為了孩子,也不為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但等孩子買下之後,老曹才知道,老婆要這個孩子,既不是為了孩子,也不是為了老曹兩口,也不是為了造七級浮屠,而是為了跟二叔致氣。二叔就是老曹的弟弟。老曹大名叫曹滿倉,老曹的二弟大名叫曹滿囤。曹滿倉自小性子坦,曹滿囤自小性子躁。曹滿倉自小長得高,成人後一米七八;曹滿囤是個矬子,成人後一米五六。矬子又性格躁,曹滿囤小時在外常受欺負。在外受了欺負,回到家就霸道。跟爹娘霸道,跟曹滿倉也霸道。霸道不是搶你碗裡的吃食,或是手裡的玩物,而是在說話上,一件事怎麼辦,得順著他的心思來。話本來該這麼說,他非那麼說;事本來該這麼辦,他非那麼辦;一時不順他的意,他就在家裡打滾撒潑。見弟弟打滾撒潑,爹娘上來甩曹滿倉一巴掌:「多大了,還不懂事,遇事不知讓著弟弟。」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