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一句頂一萬句 | 上頁 下頁


  賣豆腐的老楊,已經把一件事說成了另一件事。楊百順趕緊拾起繩子,出門漫山遍野去找羊。但從下午找到晚上,羊沒有找到,倒碰到幾隻亂跑的豺狗。也不知這頭瞎了一隻眼的羊跑到哪裡去了。楊百順像趕大車的老馬一樣,到了夜裡有些怕黑。楊百順十三歲的時候,村外的野地裡還有狼。楊百順只好順著找羊的路往回跑。路邊長滿了莊稼,貓頭鷹在莊稼地裡一叫,楊百順嚇出一身汗。待到得村裡,到得家門口。楊百順又不敢進家。因為在賣豆腐的老楊那裡,過去一件事挺難,除非再發生一件大事,把這件事遮過去。楊百順丟了一隻羊,如哥哥楊百業、弟弟楊百利再丟一頭驢,老楊就忘了羊而去說驢,但怎麼讓楊百業和楊百利再去丟一頭驢呢?看著家裡點著燈,窗戶上有人影在晃,豆腐房裡毛驢在拉著石磨磨豆子,不時打著響鼻;後來窗戶上的燈滅了,只剩毛驢的響鼻和轉磨的聲音,楊百順仍不敢回家。這時他想起了李占奇,便去找李占奇。一方面想找李占奇借一宿,另一方面,還惦著打聽牛文海和羅長禮的不同。到得李占奇家,屋裡的燈也黑了,李占奇肯定睡了,但李占奇他爹李伯江還在院子裡借著麻稈火編筐。一邊編筐。一邊嘴裡哼著小曲兒。楊百順知道,李占奇他爹一哼小曲兒,李占奇肯定也挨了打。楊百順只好離開李占奇家,來到村頭打穀場上,想在打穀場的草垛裡湊合一夜。到得草垛前,起風了,風吹起楊樹梢,四周都像有狼嚎。幸好天轉晴了,半個月亮,在半夜爬了上來。這時身上又打起擺子,接著肚子也餓了。好不容易昏睡過去,迷迷糊糊之中,似有千軍萬馬在眼前奔騰。不知過了多長時候,突然有人在拍他。楊百順一個激靈醒來,看到一個黑影站在他面前。楊百順嚇出一身冷汗:「你誰呀?」

  那個黑影俯下身子:

  「別怕,我是裴家莊剃頭的老裴,從這路過。」

  借著月光,楊百順看清了那人的臉。以前老裴到楊家莊來剃過頭,見過,頭也讓他剃過,但沒說過話。老裴:「你叫啥?為啥睡在這兒?」

  一句話問得楊百順好生辛酸。雖然以前沒說過話,但此情此景,楊百順只好拿老裴當親人,將自己叫啥,怎麼打擺子發燒,怎麼去王家莊看羅長禮,羅長禮沒看著,怎麼家裡又丟了羊,挨了爹的打,自己去找羊,羊也沒找著,不敢回家,一五一十,給老裴講了。接著扳著自己的腦袋,讓老裴看頭上的血疙瘩。老裴聽後,長出一口氣:「我聽明白了,不是羊的事,中間拐著好幾道彎呢。」

  又伸手摸了摸楊百順的頭:

  「你睡這兒不冷呀?」

  楊百順:

  「叔,我不怕冷,我怕狼。」

  老裴又歎息一聲:

  「按說這事不該我管,可誰讓我碰上了呢。」

  拉起楊百順的手:

  「走,我帶你去個暖和的地方。」

  楊百順自生下來,頭一回感到人的手是暖的。兩人離開楊家莊,一高一低往前走,楊百順也是沒話找話:「叔,您走夜路不怕狼呀?」

  老裴嗖的一聲從腰裡抽出一把砍刀,砍刀在月光下閃著寒光:「預備著呢。」

  楊百順笑了。老裴拉著楊百順的手來到鎮上,又來到鎮東頭,去敲一家飯鋪的門。開飯鋪的叫老孫。敲了半天,裡面沒有動靜。老裴又敲,裡邊點燈了,老孫的聲音在罵:「哪個龜孫呀?都下半夜了。」

  待打開門,見是老裴,笑了。因老裴常到老孫的飯鋪給老孫剃頭。老孫除了剃頭,最愛打眼,老裴常用馬尾給他打眼。進得屋來,飯鋪的鍋灶都是涼的。老孫又捅開火爐,洗洗手,做了兩碗羊肉燴面。熱騰騰地端上來,說:「三碗的羊肉,我給做了兩碗。」

  老裴敲著煙袋,指了指燴面:

  「吃吧。」

  楊百順一海碗燴面吃下去,吃得滿頭大汗。這時雞叫了,楊百順哭了,淚落在空碗裡:「叔。」

  老裴擺擺手,沒再說什麼。幾十年後,楊百順還記著這碗燴面。但事後楊百順才知道,那晚老裴帶楊百順吃燴面,並不是為了楊百順。前一天,老裴去鞏家莊剃頭。鞏家莊村子不小,有二百多戶人家,但老裴在鞏家莊生意不大,剃頭只包到三戶人家。這裡是臧家莊剃頭的老臧的地盤。但三戶人家也算生意,鞏家莊離裴家莊又近,只有五裡路,老裴沒嫌活兒少,一個月也來鞏家莊剃一回頭。去鞏家莊時天是晴的,到晌午剃完頭,天變臉下起了雨。雨倒也不大,但淋淋瀝瀝,下個不停。老裴看看天,一時三刻,沒有放晴的意思。鞏家莊的老鞏勸老裴:「吃過中飯再走吧,別再淋出病來。」

  老裴:

  「五裡路。一跑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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