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一句頂一萬句 | 上頁 下頁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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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豬的老曾驚出一身冷汗: 「老裴,剃頭,我話說多了。」 楊百順認識老裴那年十三歲。老裴之前,楊百順有個好朋友叫李占奇。楊百順十三歲時,李占奇十四歲,同在鎮上老汪的私塾讀《論語》。別人能成為好朋友是相互處得來,或你在這事上幫過我,我在那事上幫過你;他們倆能成為好朋友,是因為共同喜歡一個人——羅家莊做醋的羅長禮。羅長禮五短身材,是個麻子。羅家做醋是祖傳,羅長禮他爺做醋,羅長禮他爹也做醋。羅家醋坊不大,一天能做兩缸醋。羅長禮他爺他爹拉著這兩缸醋,走村串巷吆喝:「打醋嘍——」 「羅家莊的醋來啦——」 雖是小本生意,雖是粗吆喝,卻也能養家糊口。但到了羅長禮這裡,卻不喜歡做醋。不喜歡做醋不是跟醋有仇,而是做醋之外,羅長禮喜歡另一件事,誰家死了人,他愛去喊喪。同是一個喊,他喜歡喊喪,不喜歡喊醋。喊喪能耽誤做醋,做醋不能耽誤喊喪。由於心思不在醋上,醋便做得不像醋。別人家的醋是酸的,羅長禮的醋是苦的,像刷鍋水。別人家的醋能撐一個月,羅長禮的醋十天就泛了白毛。沒泛白毛之前是苦的,泛了白毛倒變酸了。羅長禮做醋不上心,喊喪卻上心。羅長劄長個雞脖子,一般雞脖子聲細,羅長禮卻聲粗,且不怵場子;場子越大,他越精神。平日人穿皂布,喪事時人穿白衣。羅長禮仰著脖子一聲長喊:「有客到啦,孝子就位啦——」 白花花的孝子伏了一地,開始嚎哭。哭聲中。羅長禮又喊:「請後魯邱的客奠啦——」 同時又喊: 「張班棗的客往前請啊——」 後魯邱的奠客跪叩起仰之間,張班棗的奠客已在後邊排成一排。一批批奠客往前移動,羅長禮調停得紋絲不亂。羅長禮記性好,萬千人中,只要見過你一面,下次就能喊出你的姓名,各個環節不會落下誰。人從死到出殯有七天,七天喊下來,羅長禮嗓子不倒。人們說起羅長禮,不說「賣醋的老羅」,都說「喊喪的老羅」。十裡八鄉,誰家有喪事,皆請羅長禮。誰家有喪事,楊百順和李占奇必追過去看。眾人去弔喪皆為了死者,楊百順和李占奇獨為了羅長劄。但平日哪能天天死人呢?不死人時,羅長禮又去做醋,楊百順和李占奇也感到日子空了。這時聊起羅長禮,也能聊得興致勃勃:「嗓門真大,五裡開外都能聽見。」 「上回徐家莊的客不懂規矩,有些亂,老羅急了,麻子都泛了紅點。」 「平日個兒不大,一到喊喪,咋就長高了呢?」 「上次他到村裡賣醋,想跟他說句話,到了跟前,又沒敢說。」 「十裡八鄉咋還不死人呢?」 聊到趣處,一個說: 「我去茅房撒泡尿。」 另一個本來沒尿,為了羅長禮也說: 「我跟你去。」 楊百順十三歲那年秋天,家裡丟了一隻羊。丟羊之前,先丟了一口豬。楊百順先一天被雨淋著了,打擺子發燒,家裡人去找豬,留他一人看家。打擺子一會兒熱一會兒冷,昏昏沉沉之中,李占奇喘著氣跑過來:「快,死人了!」 楊百順腦袋燒得還有些迷糊: 「啥?誰死了?」 李占奇: 「王家莊的老王死了,快去看羅長禮!」 一聽「羅長禮」三個字,楊百順迷糊的腦袋登時醒了,正打著的擺子也立馬停了,身上也不發燒了。掀被窩從床上爬起來,兩人三步並作兩步。跑向十五裡外的王家莊。待到了王家莊,發現老王家確實死人了,但喊喪的不是羅長禮,而是牛家莊一個叫牛文海的人。牛文海是個瘸子。當時延津縣以黃河渡口為界,分東延津和西延津。就喊喪者而言,有「東羅西牛」之說。即東邊死了人皆請羅長禮,西邊死了人皆請牛文海。但王家莊位於延津渡口交界處,死人者請喊喪者就有些亂,有請羅長禮的,有請牛文海的。現在老王家請的就是牛文海。這點混亂,倒被李占奇和楊百順忽略了。李占奇:「老王家有病吧?好不容易死個人,咋不請羅長禮,請牛文海呢?」 楊百順: 「一個破鑼嗓子,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喪事非讓他弄得七零八落!」 一洩勁兒,楊百順又開始打擺子發燒。李占奇還要留下來比較一下牛文海和羅長禮的不同,看牛文海到底能七零八落到哪裡去;楊百順正在發燒,等不得牛文海,哆嗦著身子,又跑回十五裡外的楊家莊。待回到家裡,發現家裡人都回來了,豬也找著了,但在楊百順離開家到王家莊看羅長禮的時候,家裡又丟了一隻羊。早起丟豬是豬的事,下午丟羊可是楊百順的事。楊百順打著的擺子立馬又停了。賣豆腐的老楊一言不發,解下自己的皮帶。楊百順的哥哥楊百業、弟弟楊百利。皆偷偷捂著嘴笑。老楊:「讓你在家看家,你幹啥去了?」 楊百順不敢說自己到王家莊看羅長禮了,只好說:「我也找豬去了。」 老楊兜頭抽了他一皮帶: 「剛才李伯江還跟我說,你跟李占奇跑王家莊看羅長禮去了!」 李伯江是李占奇他爹。冤枉就冤枉在,楊百順並沒有看到羅長禮,只看到個牛文海。楊百順不好解釋這個,只好說:「爹,我打擺子發燒哇。」 老楊兜頭又是一皮帶: 「發燒?發燒能來回跑三十裡?我看你不燒!」 又是一皮帶。楊百順頭上已有七八個血疙瘩。楊百順:「爹,我不燒,我去找羊!」 老楊把一掛繩子扔到楊百順腳下: 「找著羊,把它拴回來;找不著,你也別回來了!」 又看楊百業和楊百利: 「不是羊的事,說瞎話!」 說著說著又急了: 「平時我支派你個事,難著呢,咋一聽說羅長禮,你發著燒就跑了?誰是你爹?」 又瞪大眼珠看著眾人: 「這個家,到底誰說了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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