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一句頂一萬句 | 上頁 下頁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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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段笑著走了。老段走後,老楊還在床上罵老段,老楊的大兒子楊百業進來了。楊百業是楊百順的大哥,這時也五十多歲。楊百業小的時候腦子笨,常挨老楊的打;四十多年過去,老楊癱瘓在床,楊百業成了家裡的掌櫃,老楊舉手動腳,就要看楊百業的臉色行事。楊百業接著老段的話茬問:「老馬是個趕大車的,你是個賣豆腐的,你們井水不犯河水,當年人家不拿你當人。你為啥非巴結他做朋友?有啥說法不?」 身癱的老楊對老段敢生氣,對楊百業不敢生氣。楊百業問他什麼,他得說什麼。老楊停下罵老段,歎了一口氣:「有。不然我也不會怵他。」 楊百業: 「事兒上占過他便宜,或是有短處在他手裡。一下被他拿住了?」 老楊: 「事兒上佔便宜拿不住人,有短處也拿不住人,下回不與他來往就是了。記得頭一回和他見面,就被他說住了。」 楊百業: 「啥事?」 老楊: 「頭一回遇到他,是在牲口集上,老馬去買馬,我去賣驢,大家在一起閒扯淡。論起事來,同樣一件事,我只能看一裡,他能看十裡,我只能看一個月,他一下能看十年。最後驢沒賣成,話上被老馬拿住了。」 又搖頭: 「事不拿人話拿人呀。」 又說: 「以後遇到事,就想找他商量。」 楊百業: 「聽明白了,還是想占人便宜,遇事自個兒拿不定主意,想借人一雙眼。我弄不明白的是,既然他看不上你,為啥還跟你來往呢?」 老楊: 「可方圓百里,哪兒還有一下看十裡和看十年的人呢?老馬也是一輩子沒朋友。」 又感歎: 「老馬一輩子不該趕馬車。」 楊百業: 「那他該幹啥呢?」 老楊: 「看相的瞎老賈,給他看過相,說他該當殺人放火的陳勝吳廣。但他又沒這膽,天一黑不敢出門。其實他一輩子馬車也沒趕好,趕馬車不敢走夜路,耽誤多少事呀!」 說著說著急了: 「一個膽小如鼠的人,還看不上我,我他媽還看不上他呢!一輩子不拿我當朋友,我還不拿他當朋友呢!」 楊百業點點頭,知道他倆一輩子該成為朋友。 上部 出延津記 第二章 楊百順十六歲之前,覺得世上最好的朋友是剃頭的老裴。但自打認識老裴,兩人沒說過幾句話。楊百順十六歲的時候,老裴已經三十多了。老裴家住裴家莊,楊百順家住楊家莊,之間相距三十裡。中間還隔著一條黃河,一年也碰不上幾面。楊百順沒去過裴家莊,老裴來楊家莊剃過頭。但楊百順七十歲以後,還常常想起老裴。 老裴剃頭的手藝並不是祖傳。他爺是個織席的,捎帶賣鞋。他爹是個販毛驢的,一年四季,背著褡褳、拿根鞭子到口外內蒙販毛驢。從河南延津到內蒙,去時得走一個月;從內蒙趕著毛驢回來,緊走慢走,得一個半月。一年下來,也就做四五趟生意。老裴成人之後,一開始跟他爹學販驢。兩年之後,老裴他爹得傷寒死了,老裴就一個人上路,和別的驢販子搭伴,一趟趟去內蒙販毛驢。老裴年齡雖小,但長著個大人心,一年下來,不比他爹在時賺錢少。十八歲那年,娶妻生子,也不在話下。販毛驢常年在外,一年有八九個月不在家,免不了在外邊有相好。別的驢販子在外也有相好,或在山西,或在陝北,或在內蒙,看走到哪裡碰上了。但相好也就是相好,認不得真,別人給相好留的是假名假姓,老家在哪裡,也不說實話。老裴當時還是年輕,在內蒙靠上個相好叫斯琴格勒,頭一回在一起,斯琴格勒問他姓名,家住哪裡,老裴一時忘情,就說了實話。斯琴格勒是個有丈夫的人,丈夫出外放牧,她在家裡靠相好。一是圖個痛快,二是圖相好留下仨瓜倆棗的散碎銀兩,她好存個體己錢。但她靠的不是一個人,另有一個相好是河北人,也去內蒙販驢,但人家留的就是假名假姓,縣份也是假的。這年秋天,斯琴格勒和河北相好的事發了。斯琴格勒的丈夫出門放牧三個月,回來卻發現她懷孕了。斯琴格勒的丈夫生了氣,覺得這是相好欺負自己,用皮鞭抽斯琴格勒。斯琴格勒不但供出了河北的相好,也供出了河南的老裴。那人扔下自己的老婆,掂著一把宰牛刀上了路。先去河北,沒找著真人,又來到河南延津縣裴家莊,找著了老裴,上去就要拼命。後經人說合,賠了這男人三十塊大洋,又貼了來回路費,才把他打發走。男人走了,事情卻沒有完。老裴的老婆叫老蔡,三天上了三回吊。雖然每回都把她救了回來。但三天之後的老蔡,和三天前成了兩個人。過去老蔡怕老裴,現在老裴怕老蔡。老蔡說:「你說這事咋辦吧?」 老裴: 「從今往後。一切聽你的。」 老蔡: 「從今往後,別理你姐。」 由靠相好轉到他姐頭上,老裴有些蒙。老裴從小娘死得早,從六歲起,由他姐帶大。老裴與他姐感情深,老蔡卻與他姐鬧過彆扭。老裴想明白這理兒,低著頭說:「反正她已經出嫁了,從今往後,不理她就是了。」 老蔡又問: 「從今往後,你還去內蒙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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