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一句頂一萬句 | 上頁 下頁


  賣東西講究個吆喝。但老楊賣豆腐時,卻不喜吆喝。吆喝分粗吆喝和細吆喝。粗吆喝就是就豆腐說豆腐,「賣豆腐嘍——」「楊家莊的豆腐來了——」細吆喝就是連說帶唱,把自己的豆腐說得天花亂墜:「你說這豆腐,它是不是豆腐?它是豆腐,可不能當豆腐……」那當啥呢?直把豆腐說成白玉和瑪瑙。老楊嘴笨,溜不成曲兒,又不甘心粗吆喝;也粗吆喝過,但成了生氣:「剛出鍋的豆腐,沒這個那個啊——」可老楊會打鼓,鼓槌敲著鼓面,磕著鼓邊,能敲打出諸多花樣,於是另闢蹊徑,賣豆腐時,乾脆不吆喝了,轉成打鼓。打鼓賣豆腐,一下倒顯得新鮮。村中一聞鼓聲,便知道楊家莊賣豆腐的老楊來了。除了在村裡賣豆腐,鎮上逢集,也到鎮上擺攤;既賣豆腐,又賣涼粉。用刮篾將涼粉刮成絲,擺到碗裡,擱上蔥絲、荊芥和芝麻醬,賣一碗,刮一碗。老楊攤子左邊,是賣驢肉火燒的孔家莊的老孔;老楊攤子右邊,是賣胡辣湯也捎帶賣煙絲的竇家莊的老竇。老楊賣豆腐和涼粉在村裡打鼓,在集上也打鼓。老楊的攤子上。從早到晚,鼓聲不斷。一開始大家覺得新鮮,一個月後,左右的老孔和老竇終於聽煩了。老孔:「一會兒咚咚咚,一會兒哢哢哢,老楊,我腦漿都讓你敲成涼粉了,做一個小買賣,又不是掛帥出征,用得著這麼大動靜嗎?」

  老竇性急,不愛說話,黑著臉上去,一腳將老楊的鼓踹破了。

  四十年後,老楊中風了,癱瘓在床,家裡的掌櫃換成了大兒子楊百業。別人一中風腦子便不好使,嘴也不聽使喚,嗚裡哇啦說不成句,老楊卻身癱腦不癱,嘴也不癱。不癱的時候嘴笨,而且容易把一件事說成另一件事,或把兩件事說成一件事,癱了之後頭腦倒清楚了,嘴也順溜了。事碰事理得紋絲不亂。身子癱後,整日躺在床上,動一動就有求於人,這時就比不得從前,眼上、嘴上就得吃些虧;進屋一個人,眼裡就趕緊奉迎和討好;接著人問他啥,他就說啥;不癱時常說假話,癱了之後句句都掏心窩子。喝水多了,夜裡起床就多,老楊從下午起就不喝水。四十年過去,老楊過去的朋友要麼死了,要麼各有其事,老楊癱了之後,無人來看他。這年八月十五,當年在集上賣蔥的老段,提著兩封點心來看老楊。多日不見故人,老楊拉著老段的手哭了。見家人進來,又忙用袖子去拭淚。老段:「當年在集上做買賣的老人兒,從東頭到西頭,你還數得過來不?」

  老楊雖然腦子還好使,但四十年過去,當年一起做事的朋友,一多半已經忘記了。從東到西,扳著指頭查到第五個人,就查不下去了。但他記得賣驢肉火燒的老孔和賣胡辣湯兼賣煙絲的老竇。便隔過許多人說老孔和老竇:「老孔說話聲兒細;老竇是個急性子,當年一腳把我的鼓給踹破了。我也沒輸給他,回頭一腳,把他的攤子也踢了,胡辣湯流了一地。」

  老段:

  「董家莊劁牲口的老董,你還記得吧?除了劁牲口,還給人補鍋。」

  老楊皺著眉想了想,想不起這個既劁牲口又給人補鍋的老董。老段:「那魏家莊的老魏呢?集上最西頭,賣生薑的那個,愛偷笑,一會兒自己樂了,一會兒自己又樂了,也不知他想起個啥。」

  老楊也想不起這個一邊賣薑一邊偷笑的老魏。老段:「馬家莊趕大車的老馬,你總記得吧?」

  老楊松了一口氣:

  「他我當然記得,死了兩年多了。」

  老段笑了:

  「當年你心裡只有老馬,凡人不理。豈不知你拿人家當朋友,人家背後老糟踐你。」

  老楊趕緊岔話題:

  「多少年的事了,你倒記得。」

  老段:

  「我不是說這事,是說這理。不拿你當朋友的,你趕著巴結了一輩子;拿你當朋友的,你倒不往心裡去。當時集上的人都煩你敲鼓,就我一個人喜歡聽。為聽這鼓,多買過你多少碗涼粉。有時想跟你多說一句話,你倒對我愛搭不理。」

  老楊忙說:

  「沒有哇。」

  老段拍拍手:

  「看看,現在還不拿我當朋友。我今天來,就是想問你一句話。」

  老楊:

  「啥話?」

  老段:

  「經心活了一輩子,活出個朋友嗎?」

  又說:

  「過去沒想明白,如今躺在床上。想明白了吧?」

  老楊這才明白,四十年後,老段看老楊癱瘓在床,他腿腳還靈便,報仇來了。老楊啐了老段一口:「老段,當初我沒看錯你,你不是個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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