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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再有五六天新兵連就要結束了。又是一個星期天,大家一塊到大點去買東西。大點是部隊一個集鎮,有幾個服務社,一個飯館,幾棵柳樹。周圍卻仍是一望無際的戈壁。大家在那裡買了許多筆記本,相互贈送,算是集結三個月的紀念。筆記本的扉頁上,寫上各自要說的話。各自的話,其實都差不多。「願我們的友誼萬古長青」,「祝進步」,「與×××共勉」等等。班裡的人相互送遍了。「元首」這兩天情緒低落,出來進去低著頭,可能背地哭過,兩隻眼看上去像兩隻熟透的大桃。但他送筆記本並不落後,買了一大疊,每人送了一本。送我的筆記本上歪歪扭扭寫道:「人生的道路不是長安街,與班副共勉」。我看了這話,明白他的意思。從大點回來,與他並排走。走了半天,他突然說:

  「班副,我馬上要去種菜了。」

  我忽然有些難受,說:「『元首』,到那來封信。」

  他長出一口氣,又說:「班副,我還得求你個事。」

  我說:「什麼事?你說吧。」

  他說:「那件事,就不要擴大範圍了。要傳出去,我就沒法活了。」

  我點點頭,看他,說:「放心。」

  停了一停,他又說:「我不準備送本給王滴。」

  我說:「送誰不送誰,是你的自由。再說,他不也不送本給人嗎?」

  王滴從大點回來,手是空的。他沒買一個筆記本,只是口袋裡裝了半斤奶糖,在那裡一個一個往嘴裡扔,嚼吃。大家說,王滴這人可真怪,原來不該「共勉」的時候,他與連長「共勉」;現在該「共勉」了,他又一個也不「共勉」。大概是分到了軍部,看不上大家了。沒想到王滴聽到這話,一口痰連糖吐出來,說:「『共勉』個屎!三個月下來,一個個跟仇人似的,還『共勉』!」

  說完,撒丫子向前跑了。

  大家一怔,都好長時間不再說話。

  晚上,大家開始在宿舍打點行裝。該洗唰的開始洗涮。這時李上進出出進進,情緒有些急躁,抓耳撓腮。我知道他又為入黨的事。現在新兵連馬上要結束了,他還沒有一點消息。等到宿舍沒人,他來回走動幾圈,突然拉著我的手說:

  「班副,你看看,眼看就要結束了,怎麼還沒有一點消息?」

  我說:「是呀,該啦!怎麼還沒有消息?」

  他說:「副連長不會騙我吧?」

  我想了想說:「身為副連長,說話肯定會負責任的。」

  他歎了一口氣:「這可讓人心焦死了。」

  第二天上午,我領人出去打掃環境衛生。掃完,回宿舍,見李上進一人在鋪上躺著,兩眼瞪著天花板,也不說話。我知道他又為沒消息犯愁,便說:

  「班長,該準備吃飯了。」

  沒想到他猛地躥起來,拉著我的手,咧開黑紅的大嘴笑,叫道:「班副,有了,有了!」

  我問:「什麼有了?」

  他說:「那事!」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為他高興,說:「讓你填表了?」

  他不以為然地看我一眼:「你可真是,這點知識都不懂,那也得組織先找談話呀!剛才連部通訊員通知我,說午飯後指導員找我談話。你想,不就是這事麼?要是不讓入,還會找你談話?」

  我說:「可不!」

  他又拉我到門後,翻開巴掌,說:

  「你再看看,你再看看,看看怎麼樣!」

  手掌中又露出他對象的照片。

  我只好又看了看胖姑娘,說:「不錯呀班長。」

  他長出一口氣,又「砰」地打了我一拳,說:「一個月沒給她寫信了。」

  我說:「現在你就大膽放心寫吧!」

  他說:「晚上再寫,晚上再寫。」

  中午,李上進飯吃得飛快。吃完,抹了一把嘴,又對著小圓鏡正了正軍裝,對我不好意思地一笑,一溜小跑到連部去了。去了有二十分鐘,我們正在午休,他躡手躡腳回來了。我欠起身問:

  「這麼快班長?」

  他搖搖手,不說話,爬到自己鋪位上,不再動彈。我以為事情已經談妥了,他在高興之中,在聚精會神構思晚上如何給對象寫信,沒想到突然從他鋪位上傳來「嗚嗚」的哭聲。把我們一屋嚇了一跳。

  我急忙到他鋪位上搖他:「你怎麼了班長?」

  他開始嚎啕大哭。

  一班人都聚集到他身旁,說:「你怎麼了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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