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溫故一九四二 | 上頁 下頁
一一


  《大公報》被停刊三天。《大公報》停刊不怪《大公報》,全怪我故鄉三千萬災民不爭氣。這些災民中間,當然包括我姥娘一家,我二姥娘一家,我三姥娘一家,逃難的和留下的,餓死的和造反的,被狗吃的或被人吃的。雖然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大公報》。《大公報》重慶版於一九四三年二月一日刊載了他們在災難中的各種遭遇。這激怒了委員長,於是下令停刊三天。當然,《大公報》這麼做,一半是為了捕捉新聞,一半是出自中國知識分子的傳統的被統治地位所帶來的對勞苦大眾的同情感。也許還有上層政治鬥爭牽涉到裡面?這就不得而知了。他們派往災區的記者叫張高峰。張高峰其人的個人歷史、遭遇、悲歡,他的性格、為人及社會關係,雖然我很感興趣,但根據我手頭的資料,已無從考察,不過從文章中所反映出的個人品格,不失為一個素質優良、大概人到中年的男性。他在河南跑了許多地方,寫了一篇前邊曾引述過的《豫災實錄》。這篇稿子共六千字左右。沒想到這六千字的文章,竟在偌大一個中國引起麻煩。麻煩的根本原因,是因為這六千字裡寫了三千萬人的真實情況。其實三千萬人每個人的遭遇都可以寫上幾萬字、幾十萬字,他只寫了六千字,六千字除以三千萬,每人才平均0.0002個字,這接近於0,等於沒寫。這竟引起了幾億人的委員長大發肝火。大發肝火的原因,許多人把其歸罪於蔣的官僚主義。但如前所述,蔣絕不是不相信,而是他手頭還有許多比這重大得多的國際國內政治問題。他不願讓三千萬災民這樣一件小事去影響他的頭腦。三千萬災民不會影響他的統治,而重大問題的任何一個細枝末節處理不當,他都可能地位不穩甚至下臺;輕重緩急,他心中自有掂量,絕不是我們這些書生和草民所能理解的。三千萬裡死了三百萬,十個裡邊才死了一個,死了還會生,生生死死,無法窮盡,何必操心?這是蔣委員長對《大公報》不滿的根本點,也是這起新聞事件的癥結。悲劇在於,雙方仍存在誤會。寫文章的仍認為是委員長不瞭解實情,不實事求是;委員長一腔怒火,又不好明發出來,於是只好把複雜的事情簡單處理:下令停刊。

  《豫災實錄》裡除了描述災區人民的苦難,還同樣如《時代》週刊記者白修德那樣,寫了逃出災區的災民的路上情況。兩相對照,我們就可以相信這場災難與災民逃難是真實的了。他寫道,順著隴海線逃往陝西的災民成千上萬,扒上火車的男男女女像人山一樣。沿途遺棄子女者日有所聞,失足斃命者是家常便飯。因為扒火車,父子姑嫂常被截為兩夥,又遭到骨肉分離之苦。人人成了一副生理骨骼掛圖。沒扒火車步行逃難的,扶老攜幼,獨輪車父推子拉,六七十歲的老夫妻喘喘地負荷而行。「老爺,五天沒吃東西啦!」他寫道:

  我緊閉起眼睛,靜聽著路旁吱吱的獨輪車聲,像壓在我的身上一樣。

  他還寫到狗吃人、人吃人的情形。

  情形當然都是真實的。如果只是真實的情況,《大公報》也不會停刊。要命的是在二月一日刊載了這篇「實錄」之後,二月二日,《大公報》主編王芸生,又根據這篇「實錄」,結合政府對災區的態度,寫了一篇述評刊出,題目是《看重慶,念中原》,這才徹底打亂了蔣的思路,或者說,戳到了他的痛處,於是發火。

  這篇評價說:

  △昨日本報登載一篇《豫災實錄》,想讀者都已看到了。讀了那篇通訊,任何硬漢都得下淚。河南災情之重,人民遭遇之慘,大家差不多都已知道;但畢竟重到什麼程度,慘到什麼情形,大家就很模糊了。誰知道那三千萬同胞,大都已深陷在饑餓死亡的地獄。餓死的暴骨失肉;逃亡的扶老攜幼,妻離子散,擠人叢,挨棍打,未必能夠得到賑濟委員會的登記證。吃雜草的毒發而死,啃幹樹皮的忍不住刺喉絞腸之苦。把妻女馱運到遙遠的人肉市場,未必能夠換到幾鬥糧食。這慘絕人寰的描寫,實在令人不忍卒讀。

  △尤其令人不忍的,災荒如此,糧課依然。縣衙門捉人逼捐,餓著肚皮納糧,賣了田納糧。憶舊時讀杜甫所詠歎的《石壕吏》輒為之掩卷歎息,乃不意竟依稀見到今日的事實。今天報載中央社魯山電,謂「豫省三十一年度之征糧徵購,雖在災情嚴重下,進行亦頗順利」。所謂:「據省田管處負責人談,徵購情形極為良好,各地人民均罄其所有,貢獻國家」。這「罄其所有」四個字,實出諸血淚之筆。

  文章接下去描寫重慶物價跳漲,市場搶購,限價無限,而闊人豪奢的情況。然後說:

  △河南的災民賣田賣人甚至餓死,還照納國課,為什麼政府就不可以徵發豪商巨富的資產並限制一般富有者「滿不在乎」的購買力?看重慶,念中原,實在令人感慨萬千。

  這篇社評發表的當天,委員長就看到了。當晚,新聞檢查所派人送來了國民黨政府軍事委員會限令《大會報》停刊三天的命令。《大公報》於是二月三、四、五日停刊了三天。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