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溫故一九四二 | 上頁 下頁


  這段話他兒子翻得很完全。我聽了以後也感到是一個怪圈。我弄不明白的還有,現在不逃荒了,郭有運的新家有兩層小樓,為什麼還穿得這麼破衣爛衫,仍像個逃荒的樣子呢?如果不是老人家節儉的習慣,就是現實中的一切都不屬￿他。這個物質幸福的家庭,看來精神上並不愉快。這個家庭的家庭關係沒有或永遠沒法理順。我轉過頭對他兒子說:「老人家也不易,當年逃荒那個樣子!」

  誰知他兒子說:「那怪他窩囊。要讓我逃荒,我決不會那麼逃!」

  我吃了一驚:「要讓你逃,你怎麼逃?」

  他兒子:「我根本不去陝西!」

  我:「你去哪兒?」

  他兒子:「我肯定下關東!關東不比陝西好過?」

  我點頭。關東肯定比陝西富庶,易於人活命。但我考察歷史,我故鄉沒有向關東逃荒的習慣:闖關東是山東、河北人的事。我故鄉遇災遇難,流民路線皆是向西而不是往北。雖然西邊也像他的故鄉一樣貧瘠。當然,一九四二、一九四三年還有一個特殊情況,就是東北三省已被日本人占了,去了是去當亡國奴。我把這後一條理由向他兒子談了,誰知他一揮手上的「戈爾巴喬夫」,發出驚人論調:「命都顧不住了,還管地方讓誰占了?向西不當亡國奴,但他把你餓死了。換你,你是當亡國奴好呢,還是讓餓死呢?不當亡國奴,不也沒人疼沒人管嗎?」

  我默然,一笑。他提出的問題我解答不了。我想這是蔣委員長的失算,及他一九四九年逃到臺灣的深刻原因。假如我處在一九四二年,我是找不管不聞不理不疼不愛我的委員長呢,還是找還能活命的東北關外呢?

  告別郭有運和他的兒子,我又找到十李莊一位姓蔡的老婆婆。但這次採訪更不順利,還沒等我與老婆婆說上話,就差點遭到他兒子的一頓毒打。姓蔡的婆婆今年七十歲,五十年前,也就二十歲。在隨爹娘與兩個弟弟向西逃荒時,路上夜裡睡覺,全家的包袱、細軟、盤纏、糧食,全部被人席捲一空。醒後發現,全家人只好張著傻嘴大哭。再向西逃沒有活路。她的爹娘只好把她賣掉,保全兩個弟弟。一開始以為賣給了人家,但人販子將她領走,轉手又倒買給窯子,從此做了五年皮肉生涯。直到一九四八年,國共兩黨的軍隊交戰,隆隆炮聲中,她逃出妓院,逃回家鄉,像郭有運老漢一樣,她現在的家庭、兒子、女兒一大家人,都是重起爐灶另建立的。她五年的肮髒非人生活,一直埋藏在她自己和大家的心底,除非鄰里吵架時,被別的街坊娘們重新抖落一遍。但到了八十年代後期,她的這段生活,突然又顯示出它特有的價值。本地的、外地的一些寫暢銷書的人,都覺得她這五年歷史有特殊的現實意義,紛紛來採訪她,要以她五年接客的種種情形,寫出一本「我的妓女生涯」的自傳體暢銷書。從這題目看,暢銷是必然的。眾多寫字的來採訪,一開始使這個家庭很興奮,原來母親的經歷還有價值,值得這些衣著乾淨人的關心。大家甚至感到很榮耀。但時間一長,當兒女們意識到寫字的關心他們的目的,並不是為了關心他們自身,而是為了拿母親的肮髒經歷去為自己賺錢,於是她的兒女們,這些普普通通的莊稼人,突然感到自己受了騙,受了污辱。於是對再來採訪的人,就怒目而視。為此,他們洋洋自得仍興奮地沉浸在當年情形中的母親,受到了她的兒女們的嚴厲斥責。母親從此對五十年前的事情又守口如瓶;已經說過的,也斷然反悔。這使已經寫下許多文字的人很尷尬。「我的妓女生涯」也因此夭折。這樁公案已經過去好幾年了,現在我到這裡來,又被她的兒子認為是來拿他母親的肮髒經歷賺錢的,要把已經夭折的「妓女生涯」再搭救起來。因此,我還沒能與老婆婆說上話,他兒子的大棒,已差點落到我的頭上。我不是一個多麼勇敢的人,只好知難而退。而且我認為為了寫這篇文章,去到處揭別人傷疤,特別是一個老女人肮髒的膿瘡時,確實不怎麼體面。我回去告訴了在鄉派出所當副所長的我的小學同學,沒想到他不這麼認為,他怪我只是方式不對。他甩了甩手裡的皮帶說:「這事你本來就應該找我!」

  我:「怎麼,你對這人的經歷很清楚?」

  他:「我倒也不清楚,但你要清楚什麼,我把她提來審一下不就完了?」

  我吃一驚,忙擺手:「不採訪也罷,用不著大動干戈。再說,她也沒犯罪,你怎麼能說提審就提審!」

  他瞪大眼珠:「她是妓女,正歸我打擊,我怎麼不可以提審?」

  我擺手:「就是妓女,也是五十年前,提審也該那時的國民黨警察局提審,也輪不到五十年後的你!」

  他還不服氣:「五十年前我也管得著,看我把她抓過來!」

  我忙攔住他,用話岔開,半天,才將氣呼呼的他勸下。離開他時,我想,同學畢竟是同學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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