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溫故一九四二 | 上頁 下頁


  我安慰他:「認識縣長也沒什麼了不起,不就是一個強驢嗎?舅舅,咱們不說強驢了,咱們說說,俺二姥娘一家、三姥娘一家,當初是怎麼逃荒的,你身在其中,肯定有許多親身經歷。」

  一說到正題,花爪舅舅的態度倒是變得無所謂,敘述得也簡單和枯燥了。兩手相互抓著說:「逃荒就逃荒唄。」

  我:「怎麼逃荒,荒怎麼逃法?」

  他:「俺爹推著獨輪車,俺二大爺挑著籮筐,獨輪車上裝些鍋碗瓢盆,籮筐裡挑些小孩。路上拉棍要飯,吃樹皮,吃雜草。後來到了洛陽,我就被抓了兵。」

  我不禁埋怨:「你也說得太簡單了,路上就沒有什麼現在還記得的事情?」

  他眨眨眼:「記得路邊躺著睡覺特冷,半夜就凍醒了。見俺爹俺娘還在睡,也不敢說話。」

  我:「後來怎麼抓的兵?」

  他:「洛陽有天主教辦的粥場,我去擠著打粥,回來路上,就被抓了兵。」

  我:「抓兵俺三姥爺三姥娘知道不?」

  他搖搖頭:「他們哪裡知道?認為我被人拐跑了。再見面就是幾年之後了。」

  我點點頭。又問:「你被抓兵他們怎麼辦?」

  他:「幾年後我才聽俺娘說,他們扒火車去陝西。扒火車時,俺爹差點讓火車軋著。」

  我:「俺二姥娘家一股呢?」

  他:「你二姥爺家扒火車時,扒著扒著,火車就開了,把個沒扒上來的小妹妹———你該叫小姨,也給弄失散了,直到現在沒找見。」

  我點點頭。又問:「路上死人多嗎?」

  他:「怎麼不多,到處是墳包,到處是死人。扒火車還軋死許多。」

  我:「咱家沒有餓死的?」

  他:「怎麼沒有餓死的,你二姥爺,你三妗,不都是餓死在道兒上?」

  我:「就沒有一些細節?」

  這時花爪舅舅有些不耐煩了,憤怒地瞪我一眼:「人家人都餓死了,你還要細節!」

  說完,丟下我,獨自蹶蹶地走了,把我扔在一片尷尬之中。這時我才覺得朋友把我打發回一九四二年真是居心不良,我在揭親人和父老的已經癒合五十年的傷疤,讓他們重新露出血淋淋的創面;何況這疤癤也結得太厚,被歲月和灰塵風乾成了盔甲,搬動它像搬動大山一樣艱難費勁。沒有風,太陽直射在一大溜麥秸垛上。麥秸垛旁顯得很溫暖。我蹲在麥秸垛旁,正費力地與一個既聾又瞎話語已經說不清楚且流鼻涕水的八十多歲的老人說話。老人叫郭有運。據縣政協委員韓給我介紹,他是一九四三年大逃荒中家中受損失最重的一個。老婆、老娘、三個孩子,全丟在了路上。五年後他從陝西回來,已是孤身一人。現在的家庭,屬￿重起爐灶。但看麥秸垛後他重搭的又經營四十多年的新爐灶,證明他作為人的能力,還屬上乘。因為那是我故鄉鄉村中目前還不常見的一幢不中不西的二層小樓。但如果從他年齡過大而房子很新的角度來考察,這不應算是他的能力,成績應歸功於坐在我們中間當翻譯的留著分頭戴著「戈爾巴喬夫」頭像手錶的四十歲的兒子。他的兒子一開始對我的到來並不歡迎,只是聽說我與這個鄉派出所的副所長是光屁股同學,才對我另眼相看。但聽到我的到來與現實與現實中的他沒有任何關聯,而是為了讓他爹和我共同回到五十年前,而五十年前他還在風裡雲裡飄,就又有些不耐煩。老人家的嘴漏風,嗚裡嗚啦,翻譯不耐煩,所得的五十年前的情況既生硬又零碎。我又一次深深體會到,在活人中打撈歷史,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郭有運在一九四三年逃荒中的大致情況是:一上路,他娘就病了;為了給他娘治病,賣掉一個小女;為賣這個小女,跟老婆打了一架。打架的原因不單純是賣女心疼,而是老婆與婆婆過去積怨甚深,不願為治婆婆的病賣掉自己的骨肉。賣了小女,娘的病也沒治好,死在黃河邊,軟埋(沒有棺材)在一個土窯裡。走到洛陽,大女患天花,病死在慈善院裡。扒火車去潼關,兒子沒扒好,掉到火車輪下給軋死了。剩下老婆與他,來到陝西,給人攔地放羊。老婆嫌跟他生活苦,跟一個人拐子逃跑了。剩下他自己。麥秸垛前,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攤著手:「我逃荒為了啥?我逃荒為圖大家有個活命,誰知逃來逃去剩下我自己,我還逃荒幹什麼?早知這樣,這荒不如不逃了,全家死還能死到一塊,這死得七零八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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