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頭人 | 上頁 下頁


  解放軍來了。解放了。鄉里周鄉紳被拉出去槍斃了。申村村裡開始劃成份。宋家成了地主。宋家掌櫃雖然死了,但還留下子孫和兄弟。我姥娘家一輩子刮鹽土賣鹽為生,劃成了貧農。雖然祖上當過一段偽村長,但當時斷案清楚,民憤也不大。何況地主偽保長宋家掌櫃是我三姥爺打死的。這時三姥爺序列中的孬舅,成了一名解放軍戰士。他雖當過一段土匪,在李小孩身邊當勤務兵,但解放軍一來,李小孩就被打死了,孬舅與一干人投了降,於是成了解放軍。當了兩年解放軍,復員回鄉,又和其他人一樣在村裡行走。

  這時村裡的頭人改叫支書,是一個以前名不見經傳的孫姓漢子。他低矮,獅子頭,頭髮與眉毛接著,但支書當的時間並不短,一口氣當了十六年。我八歲那年,有幸與這位支書一塊到十裡之外一個村莊吊過喪。死者與申、孫兩家都有些拐彎親戚,於是搭伴同行。他擔了一個大挑子,裡面裝十幾個黑碗,黑碗裡有些雜菜;我擔一個小挑子,裡面就二三十個饅頭。記得那天剛下過雨,路很濕潤,和老孫一前一後,走得挺有意思。老孫這人沒有架子,路上問我:

  「咱們到那哭不哭?」

  我說:「人家人都死了,怎麼不哭?」

  他說:「就是怕到那一見陣仗,哭不出來。」

  後來到了棺材前,見死者閉眼閉嘴的,躺在一條月藍被子上,我哭了,老孫也哭了。哭後,上墳,吃飯,我和老孫就回來了。我對這次弔喪比較滿意。因為我們哭的時候,旁邊執事一聲長喊:

  「申村的倆客奠啦——」

  威風凜凜,所有的孝子都白花花伏了一地跟我們哭。但聽說老孫對這次弔喪有些不滿意,對旁人說:

  「菜做得太不像話,肉皮上還有幾根豬毛!」

  老孫是我舅舅那輩才從外地遷來的,解放前一家子要飯為生。據說,他當初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成為申村的頭人。可巧土改工作隊下鄉,一個姓章的工作員派到他家吃飯。吃飯也吃不到哪兒去,要飯的人家,無非是紅薯軲轆蘸鹽水。蘸鹽水吃罷軲轆,章工作員啟發他積極鬥地主,後來就發展他入黨。雖然在分東西時多拿回家一個土甕,但經批評教育又送了回去,於是開會,章工作員選他當了支書。他當時還哭喪著臉向章工作員攤手:

  「工作員,我就會要飯,可沒當過支書!」

  章工作員還批評他:「你沒當過支書,你們村誰當過支書?正是因為要飯,才讓你當支書;要飯的當支書,以後大家才不要飯!」

  就這樣,老孫成了支書,」開始領著三百多口子人幹這幹那,開始領著大家進互助組、合作社、人民公社。大家見他,一開始喊「老孫」,後來喊「支書」。老孫一開始聽人喊「支書」,身上還有些不自在,漸漸就習慣了,任人喊。不過老孫以前要飯要慣了,當支書以後,仍改不了遊擊習氣。他一當支書,村裡不能開會,一開會,他頭天晚上就睡不著,圍著村子轉圈,像得了夜遊症。共產黨會又多,弄得老孫挺苦,整夜整夜地不睡,兩眼掛滿了血絲。

  村裡開會,老孫講話。老孫坐不住,渾身像爬滿了蛇咬,起來坐下,坐下起來,頭點屁股撅的,重來重去就那兩句話:

  「章書記說了,不讓搞單幹,讓搞互助組!」

  「章書記說了,不讓搞互助組,讓搞合作社!」

  「章書記說了,不讓搞合作社,讓搞人民公社!」

  雖然互助組、合作社、人民公社大家都搞了,但對老孫的評價並不高,說他站沒站相、坐沒坐相,沒個支書的樣子,「講話頭點屁股撅的,坐都坐不住,沒個支書的樣子!」

  頭人一沒樣子,就壓不住台,村裡就亂。孤老、破鞋、盜賊,本來解放時被解放軍打了下去,現在又隨著互助組、合作社、人民公社發展起來。村子一亂,工作就不好搞,每次老孫到公社開會,申村的工作都評個倒數第一。章書記批評老孫,說他工作做得不深不透:

  「老孫啊老孫,你真是就會要飯,不會當支書!」

  老孫紅著臉說:「章書記,咱可哪樣工作都沒拉下!」

  章書記搖搖頭說:「以後多努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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